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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静玮是那种绝不会让场面冷却的食客, 永远有话题保证场面的热闹, 且为人随和, 小事绝不计较, 怎样都是好好好.
十几二十岁不是这样的, 妈妈姐姐常说她是闷嘴葫芦, 自己拿定主意, 十头牛拉不回来.那时她的世界容不得一点点假, 说假话的人倒没怎么, 她先面红耳赤, 怒目圆睁.
姐姐静宜是爱惜她的： “静玮这是赤子之心.”
妈妈去世的时候, 静玮上班刚一年.依旧正常上下班, 进来出去的情绪上也看不出有多大变化.
直到那天, 一个中年女人上门, 父亲让她们叫沈阿姨.那阿姨不住打量屋子的陈设, 眉目之间躲躲闪闪.静宜心中早已不耐烦, 却听那人很亲热地来了一句： “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就对阿姨说, 千万别见外.”
静宜一向面皮薄, 心中反感却也不愿使人难堪, 正想找一两句合适的话回复,蓦地一声巨响, 桌上的茶杯尽数被扫到地上, 热水热茶溅了那人一身.是静玮！
只见她指着那人便大骂：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大葱！ 也敢跑到这里装蒜！ 再敢说一句我劈死你！” 口气恶毒凛冽.
那阿姨如见神鬼, 惊骇而逃.父亲正待出口责骂, 静玮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毫无忌惮地仰着头, 张着嘴, 嚎啕大哭, 满脸眼泪鼻涕.
静宜一刹那无限悲凉涌上心头, 索性坐在地上拥着妹妹痛哭.父亲咳了一声一跺脚走了.
就是这样, 不到半年时间父亲还是再婚了.静宜为此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反倒是静玮看得开： “吵什么, 迟早的事, 自己的爸爸自己还不知道么？”
静玮平静地问父亲： “我大概也要搬走吧？”
父亲居然嗫嚅不敢言.
静玮点点头, 一张面孔看不到一丝波澜.
对 妹妹的这种变化, 静宜不知是喜是忧.人太看得开不知是好是坏.刚上班那会儿, 一回来不是腻着妈妈, 就是到姐姐家腻着姐姐, 同外甥女一样吃完一抹嘴两人自去打闹玩儿.薪水大半交给妈妈, 剩下全穿在身上了.
如果妈妈还在, 静玮会这样一直下去吧, 有妈妈, 有姐姐, 不高兴了和爸爸吵吵嘴, 反正他老人家吵完算完.
人还是同以前一样沉默, 然而到底不大一样了.对姐姐更加依恋、顺从, 格外勤快起来.一日静宜回到家发现她居然炖了一锅香菇鸡肉, 放了点黄芪、当归, 说给姐姐补血.在热腾腾香喷喷的热气中,静宜压住心头的一点点心酸, 静玮从前是连一根葱也不知道怎么切呢.
这么快地长大总归是有点惆怅的.
说到父亲的婚事, 静玮也是淡淡的：“他想要新的就买给他.” 又劝姐姐, “有什么难过的, 爸这个人有什么心？ 就是有,他那颗心里满满当当全是他自己.”
话是不好听, 但是姐妹间有什么说不得？ 更何况, 不过是几件电器, 几件家具而已, 这些钱还是拿得出的, 既然要做就做得漂亮些.
静玮不肯住在姐姐家.从前是从前,和爸爸吵架后在姐姐家住一个礼拜都是有的.但现在……她那股倔劲又犯了, 终究还是在单位要了一间小小的宿舍, 静宜为此气恼了一日.
静玮靠在门框那儿, 两只手绕在一起看着姐姐边唠叨边给她收拾宿舍.渐渐眼前模糊一片, 她赶紧擦掉.这是最后一次在姐姐跟前掉眼泪了, 她发誓.
这样爱回忆过去, 真是老了.
有时走在上下班的路上, 过去的一些
事或人会突然呈现眼前, 细微之处清晰如画.妈妈在厨房的背影, 老房子里她和姐姐那间屋子, 两张床中间的书桌, 桌上的小玻璃鱼缸, 小鱼缸里只有一只小乌龟,永远懒洋洋地趴在那里晒太阳.这一切,怎么忽然就没了呢？
不, 不是一下子没的.姐姐都40 岁了.父亲和他的老伴照样在大太阳底下高高兴兴地享受他无忧的晚年.
静宜姊妹俩对继母是极尊敬的, 能容忍并照顾好父亲的女人都不是简单的女人, 她们在心里不是不感谢她的.节假日的时候会带着孩子过去坐坐, 大家聊得热火朝天.
静宜姊妹这套本事现在练得炉火纯青,为什么不呢？ 人人都有苦衷, 可是人人都笑地生活下来.静玮永远尊重那些勇敢直面生活的人.
二
妈妈去世多年后, 静玮才能在一阵阵空洞的、如虫蚀般的心酸里, 体味到失去妈妈给她带来的巨变.
和她无忧无虑的23 岁一同离去的, 不仅仅是奔跑在风中的短发, 一天到晚的傻笑, 和父亲没心没肺的吵架.她在25 岁那年对婚姻的选择, 才是那场巨痛最终的回声, 而那场决定她之后人生走向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未必不是受到静宜婚姻的影响.
姐姐静宜嫁给了自己的初恋林旭辉.
静宜高三的时候, 静玮刚上初一.静宜参加女子1500 米长跑, 跑到最后三圈的时候已经体力不支落在了最后.就在这时, 静玮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 跑在静宜身边,哭得稀里哗啦, 一边哭一边喊着姐姐姐姐.
林旭辉跑来拉她, 让她一甩胳膊抡了出去,硬是边哭边陪着静宜跑完了剩下的三圈.到了终点站, 裁判老师和静宜的同学都笑得不行了, 因为静玮跑之前刚参加完跳远比赛, 在沙坑里弄得双手脏兮兮的,又擦了一路眼泪, 整张脸滑稽不堪.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和滑稽哭脸的静玮被定格在一张照片里, 在学校的宣传栏里贴了好久.
后来林旭辉常常提起这件事取笑静玮,静玮也只是嘻嘻一笑： “你懂什么！” 是的, 他懂什么.也许静玮从那时候起, 就对男性有了一种超越她年龄的洞察力.就连她身边第一个最亲近的年轻男性林旭辉,有时候也会在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感受到一种无处遁形的压力.当然, 那只是一个瞬间, 毕竟, 谁会在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的眼光呢？
静宜出嫁的前夜结束和妈妈的亲密长谈, 回到她和静玮的小屋.这个傻小孩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录音机里还一遍遍地放着那首校园民谣《姐姐明天就要嫁人啦》, 脸上泪痕犹在.
静宜微笑着叹口气, 把她弄到床上,迷迷糊糊中, 静玮犹在嘟囔： “别嫁给林旭辉, 他不好.别嫁给他.”
有时静宜会想起当年静玮说的那句话,静玮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林旭辉的不好呢？当年那帅气张扬的少年, 金融学院的高材生, 年仅33 岁就成为当年金融系统少有的二级分行的副行长, 是从哪里让静玮看出不好的呢？
后来她开玩笑地问过静玮, 静玮闷闷地回一句： “他懒.”
静宜何尝不知道他懒呢？ 只是
, 所有沉浸在爱里的女人都会以为那个他会为自己改变.再说, 懒, 究竟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
在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中, 静宜才领悟到那懒, 只是对那个已成为林旭辉妻子静宜的懒, 是冷眼旁观的懒, 是置身事外的懒, 是让人心慢慢凉透的懒.40 岁的静宜有着一双与面孔极其不相符的手, 以至于有一次单位的一个小年轻开玩笑地对她说： “宜姐, 你的手和我奶奶一样啦.”
只有这双手, 手心是老茧、手背是粗纹的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冷冷地提醒她,所谓的幸福就是她这双手换来的, 与之相符的就是心里结的越来越厚的茧, 凭着这些茧, 她才能无痛无觉地将她的婚姻维持出世人眼中圆满的造型.
那么, 静玮在25 岁那年固执的选择是源于她们姐妹之间那绝无仅有的一次争吵吗？ 不, 那甚至算不上是争吵.
那个周日对静宜来说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除了佳佳有病发烧.静玮进门的时候,静宜正忙乱着准备抱佳佳去医院.她一边给佳佳穿衣服, 一边推着林旭辉起床.林旭辉在静宜的催促下发出不满的嘟嚷.静玮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踏进他们的家门, 在用一本书彻底砸醒林旭辉之后, 林旭辉才不情愿地起来, 又皱着眉头让静宜给他找那件“上周去出礼时穿的T 恤”.静玮直接一句话就骂了过去.
佳佳在静宜怀里虚弱地叫了声“妈妈”, 静宜厉声喝住气疯了的静玮： “安静玮！ 有你什么事啊！ 瞎掺和什么！”
话一出口, 静宜就后悔了, 眼见着静玮眼里愤怒的光芒迅速暗淡下来.她转身不再理林旭辉, 从静宜怀里抱过佳佳就下楼了, 静宜随手拿起一个小被子追了出去.
那天, 林旭辉终究没有出现.忍了又忍的静玮还是没忍住： “姐, 这样的人还要来干什么！”
静宜摇摇头： “你不懂.”
“我不懂？ 是是是, 我是不懂, 我是不懂你为什么死死抓住他不放！ 你坐月子的时候除了妈和我是谁成天陪在你身边的,又是谁天天嫌孩子吵夜不归宿的！ 佳佳从小到现在, 他抱过一次吗？ 是谁起早贪黑地蹬着个自行车接送佳佳！ 去年你住院,他就到医院晃了一眼就走了, 你当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你忘了吗？ 姐, 为什么, 你凭什么伺候他！ 你是靠他养活还是没了他活不下去！”
“佳佳不能没有爸爸.”
静玮流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们都是这样, 都拿孩子来做借口, 你不快乐, 孩子会快乐？ 一个气氛不正常的家庭长大的孩子会快乐？”“够了！ ” 静宜咬着牙, 眯起眼睛,“静玮, 我以后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了.”
静玮腾地站了起来, 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 终于还是沉默下来.但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直到佳佳输完液, 她再没有说一句话.也许在那一刻她已经意识到, 即便亲厚如她们姐妹之间, 一旦进入婚姻, 不是所有的话都是想说就能说的了.
一种揪心的悲凉渐渐漫上她的心头.
静宜怎么才能让妹妹明白在那个时候,“佳佳不能没有爸爸” 真真切切是一个不能割舍婚姻最直接最现实的理由呢？ 单亲的家庭, 不管做父母的怎样说自己的选择没错, 孩子眼里的孤独和忧伤能骗得了谁？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深仇大恨的夫妻？
只有那些琐碎的、细微的摩擦日复一日,将婚姻打磨得薄如蝉翼, 可是那蝉翼上有金丝做成的孩子, 细细的、柔弱的、闪亮的, 使人不忍将它折断.
十年之后的今天, 静宜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
不是没有离开的能力.只有佳佳, 乖乖的、懂事的佳佳, 用小手擦去妈妈汗水和眼泪的佳佳, “六一” 的时候骄傲地拉着爸爸妈妈出去玩的佳佳, 依恋妈妈也依靠爸爸的佳佳, 只有她才是唯一不能离开的理由.
现在的佳佳, 亭亭玉立, 落落大方,刚刚考上重点高中的她是林旭辉的骄傲,也是他在同事间炫耀的资本.
而年届四十的静宜, 神色沉静, 眼神安详, 她明白她已得到了她能得到的, 而那些无法拥有的东西, 她早已淡然处之.
三
当年的静玮无法理解围城里的静宜,当那一阵阵悲凉漫上心头,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恐惧.
她没有姐姐静宜优秀
, 从小到大, 静宜都是众人的宠儿, 一个女孩子身上应该有的优良品质她几乎都具备.姐姐在她心中就是完*性的典范, 她不应该得到完美的婚姻吗？ 不应该拥有一个全心全意呵护她的男人吗？
林旭辉只是个徒有其表的男人, 静玮从没有在他身上找到她所欣赏的品质.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缘分来了, 只能接受, 当时当日, 你所能碰到的只能是他,你所选择的只能是他, 即便有更适合你的人出现, 你都会视而不见, 自动把那个人屏蔽掉.
姐姐那时候有妈妈, 吵架后有妈妈的家在等她.而她呢？ 她能躲进父亲的家吗？那里甚至没有属于她的一张床, 细细的冷汗从后背渗出.
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周, 静玮逃婚了.
静玮一直没有问姐姐那个烂摊子是如何收拾的.每次父亲一提起这个话题都被静宜皱着眉头打断岔开话题.在这一点上,静玮有时羞愧地承认, 她继承了父亲的自私.在关键时刻, 他们最爱自己.她逃了,扔下一张小纸条远远地逃开了.
在天涯海角, 赤着脚走在软软的沙滩上, 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岩石.她爬上一块圆润的大石头, 看着远处的海, 心里没有内疚只有庆幸.那个本来要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在她心中早已一团模糊.记不清是哪个朋友说的, 说不爱吧, 好像也爱,说爱吧, 又好像没那么爱.她是否值得为这么一个说不上多爱的人深陷婚姻的泥淖？几年后, 静玮碰见了当年被她逃婚的“未婚夫”.
他本来应该高傲地、冷冷地俯视她.
他早已听说了她一直单身, 快三十岁的人了, 活该她变成个老姑娘.他听见自己说：“你还好吗？” 温和得令他不能相信这是自己说的话, 难道他不是应该给她一个冷漠的藐视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去吗？ 他傻乎乎地看着她, 等着她回答.
她还是那么一股子满不在乎的神情,微微挑了下黑黑的眉毛, 不置可否地敷衍他： “还不错.” 说罢摆摆手转身离去.那一刻, 他真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这个女人,她又一次把他踩在了脚下, 无情地蹂躏了他的自尊.
静玮转身而去的那一刻, 几年来残存在心里的那一点忐忑和愧疚彻底得到了解脱.是的, 他胖了, 结了婚的男人多半在一年之内就会挺起他们的小肚腩, 就像林旭辉.那样一个清瘦英俊的小伙子, 婚后大半年就因为惬意而规律的婚姻生活生生地把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给填得一点灵性也没有了.
不不不, 胖, 没有一点关系.静玮不能忍受由此产生的迟钝和懒散, 还有眼睛里游移不定的虚浮.她现在的上司就是个胖子, 可是那是个多么富有朝气的阳光的胖子, 他的胖是一种力量, 而他,她差点要嫁的那个人, 令她感到一种软塌塌的厌恶.
他脸上流露出的一点怜惜没有逃脱她的眼睛.她知道他曾经打听过她.是的,在他看来, 自己是可怜的, 过了他那个村,她没有再找到合适的店投宿安顿.
静玮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谁可怜？ 她还是他？ 经过职场历练的火眼金睛一下就能看出他属于何方人士.
坐稳了某个位置的自得, 手里捏点小权利的轻浮, 静玮几乎可以看到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架子十足的模样.他未必不是某类人的心头所好, 却绝对不是她静玮的那盘菜.
这么清醒难怪她蹉跎至今孑然一身.
父亲已经羞于在亲友面前提起她的婚事, 谁问他他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静玮不在乎父亲的态度, 却在意静宜的看法.
对, 上次那个谁谁谁, 工作不错, 年龄相当, 和她还挺般配.见面无非就是吃吃饭, 看看电影, 有时候约会完回到家感觉比上班还累.不见也不想, 淡了几天,也就真的断了.
静宜对此无比惋惜.她是真觉得那个小伙子不错.静玮看着姐姐满脸惋惜的表情,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今年清明节去给母亲扫墓, 本来好好地要走了, 静宜忽然趴在墓碑上哭起来,无声地、抽泣地哭, 只看到她深埋的头,剧烈耸动的肩膀.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静宜慢慢停止了哭泣, 起身整理了一下墓前的鲜花, 和父亲妹妹一同下山, 一路上静玮都装作没看到姐姐哭得通红的眼睛.
自从父亲再婚前那场大哭之后, 静玮再没有在人前流过泪, 包括父亲和姐姐.她把自己心里的某块地方贴了一层亮闪闪的小瓷砖.
她明白姐姐心里的苦楚.对于一个已婚女人来说, 什么样的痛苦可以称之为痛苦？ 最近的人, 最远的心, 她的委屈在他那里是芝麻样的东西, 说都不值得一说.可是有多少这样一件一件的委屈重重叠叠地啃噬着她, 在某个时候狠狠地痛一下.年龄渐长, 静玮不再劝说姐姐, 她的坚守必然有她的道理, 有多少委屈自然就有多少可以抵消委屈的东西, 即便是在那一瞬间让人崩塌的软弱.回到家里, 那140平米的洒满阳光的大三居, 那各就各位安然放置的熟悉的一切, 就是一个已婚女人最好的疗伤剂.泡一杯澄明醇香的红茶,看一本趣味横生的小说, 身边的那个人......
谁还管他是谁呢?
25 岁的静玮做不到这一点, 34 岁眼神犀利的她又如何能做到.更何况, 对于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静玮, 有什么道理让别人和她一起承担一段她卸不掉的重担呢？
四
30 岁那年静玮已经是一家知名民营企业的财务主管.足够的聪明, 足够的敬业,足够的吃苦, 还有……足够的时间.
她热爱自己的工作, 喜欢极了办公桌上摊着的一堆堆的报表文件, 每天和各种人打着各种必要不必要的交道.听领导的训话, 听下属的牢骚, 安慰做错事的年轻人, 温和而又坚决地拒绝该拒绝的人和事.
工作带来的成就感填补了感情上的空缺, 成全了她对自己的认同, 从内心散发出来的自信使她有了一种动人的风采, 这种风采加上她的随和开朗使她在公司上下颇吃得开.
康宸大概就是这样被她吸引的.
公司里的年轻人多, 每天早晨等电梯的时候, 那一张张鲜活生动的年轻面孔叽叽喳喳吵出只属于20 来岁的人才有的朝气, 她再生动再有活力, 到底在心境上不一样了, 往往在这个时候, 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微微的苍凉.
所以, 比她小4 岁的康宸流露出来对她的爱慕, 她毫无察觉.她像个大姐一样给他带早点, 出去办事也喜欢带着康宸,她喜欢流动在她和康宸之间那种放松的踏实的感觉.
是什么时候这种踏实渐渐变得不安起来？ 是他慢慢不叫她“玮姐” 开始？ 是那次被文件柜撞了头他忘情地冲上来给她揉脑袋？ 还是每个周五下班时他越来越明显的不舍之情？
等到她弄明白的时候, 他们已经开始了.静玮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两情相悦, 是喜悦, 是愉悦, 是心悦.
康宸总是痴痴地看着她, 手指轻轻滑过她的面颊.他眼里的光芒让她觉得自己的皮肤是如此光洁细腻, 自己的面容一定像鲜花一样在慢慢绽放.所有爱情中的傻事他们都做了, 难得的是他们做得那么默契和谐, 那种同一句话同时从两个人嘴里说出的感觉常常让静玮傻掉.
然而当康宸把她带进家门的时候, 静玮才真正傻掉了.同时傻掉的, 还有康宸的妈妈.
就在那一刻, 静玮知道她和康宸大概是不会有结果了.
一个月之前公交车上的相遇, 静玮没有忘, 康宸妈妈更是不会忘了.静玮不知道康宸这样的男孩子会有那样的妈妈, 静玮做了一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 就此断送了她和康宸的未来.
静玮坐的那趟公交车终点站是火车站,每天总有几个点车上挤满了奔往火车站的旅客, 其中不乏拖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们.
冲突发生在一个拖着大包满脸风霜的男人和一个打扮入时的老女人之间.
老女人使劲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串污秽不堪的脏话从涂抹着高档口红的嘴里吐出.
有人皱眉, 有人避让, 但没人阻拦,任凭那一串串的脏话像小似的发射在那男人身上, 他的脸涨得通红, 期期艾艾地刚说点什么就被那女人堵了回去.
静玮的脸也开始涨红.有些性格是伴随终生的, 就算你修炼得再好, 某个时刻,原生的东西就会喷薄而出.
接下来的战争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静玮一旦发飙, 没有几个人能招架住.她能放下所有的脸面, 抛开所有的负担来一场豁出去的战斗.
为此, 静玮多坐了两站路, 等那个被她骂得偃旗息鼓的老女人下车后才下车.民工大哥一直在旁边用充满感激的话语重复着“姑娘、姑娘”, 静玮摆摆手跳下车,在车上人目光复杂的注视下跑到马路对面等回去的车.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对骂让她颇得意了一阵.只是当时她下意识地没有给康宸讲这件事, 未尝不是怕破坏在他心目中那个有修养有内涵的形象, 一贯自觉潇洒的静玮在爱情面前也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俗人.
而康宸立在静玮和妈妈之间傻掉了.
一个月前妈妈回家来气得高血压都快犯了, 他和父亲又是倒水又是给捋胸口顺气.
对 于那个妈妈口中的“小” 他倒有几分佩服, 自己的妈妈自己知道, 可是到底是自己的妈妈, 谁也不能对她出言不逊.当时他安慰了半天才算是把妈妈安抚得消停下来.
现在, 那个“小” 活生生地和她的儿子手拉手地站在他们面前.康宸妈妈一个重心不稳坐在了沙发上.
饭菜已好, 只为了等儿子心中千好万好的姑娘, 等来的就是这么一个货色！
饭桌上康宸爸爸不停地给她夹菜, 里屋不断传来那熟悉的叫骂声.只是这一次,静玮只能就着饭菜生生地吞咽下去.
她提出分手, 康宸拒绝.他怎么能放开她！ 他找了那么久, 才找到她.不是没有谈过恋爱, 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和静玮在一起这样, 每次想起她, 他的心都是疼的, 见到她只有说不尽的喜悦和欢欣.她做什么说什么在他心中都是那么妙不可言, 那么有趣生动, 怎么看都看不够她的好.他怎么能放开她！
妈妈极其爱他, 为了他,她肯定会接纳静玮, 说到底,妈妈心是好的.而静玮, 康宸确定她对他的感情, 那么,两个爱他的人总归会消除误会走到一起吧.
静玮妥协了.
对于第一个她一心想嫁的人, 总有些委屈是要忍耐的吧.然而再经过社会的历练, 静玮终究只是个女孩子, 在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康宸妈妈面前, 静玮还是嫩了点.
公交车上的受辱一直让康宸妈妈耿耿于怀.活了大半辈子,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指手画脚.不必说康宸爸爸对她言听计从, 就是宝贝儿子康宸对她也是体贴温顺.他们这么一个好端端的家, 怎么可能容这种野丫头进门！ 特别是知道静玮比康宸还大了4 岁, 他妈妈已经确定静玮是地地道道的“” 了.这个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个人存心要打听一个人的故事总会有办法打听出来的.
康宸妈妈很会选时间, 每个周二是公司最忙人最多的一天, 也是财务室集中报账的一天.公司内外的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当那熟悉的尖利的嗓门传到静玮耳朵里时, 就仿佛她最害怕的那种指甲划过玻璃的声音, 她不由得捂起了耳朵,头深埋在了胳膊里.办公室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互相打听着询问着, 康宸妈妈精神愈加焕发声音愈加响亮, 将静玮的往日情史一件件抖落出来.
从她口中, 静玮知道了自己是个爱慕虚荣见钱眼开的势利女人, 当初的未婚夫为了她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 她却脚踩两只船, 在结婚前把人家甩掉和情人去海南潇洒.可怜未婚夫一家人在当地丢尽了面子, 落得人财两空.静玮自己最后也被人甩了现在却装什么纯情把她儿子骗到手,她静玮也不去打听打听, 她康家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地位, 想进他康家的门, 就凭她那副残花败柳的德行她做梦去吧！
办公室的人试图去关门, 康宸妈妈死死抱着门框不撒手.嘴里喊着求求
静玮放过康宸, 放过康宸吧！
闻讯而来的康宸拖走了妈妈, 在回头的一瞬间, 他看到静玮苍白的面孔, 眼睛呆滞地看着某个地方, 没有焦点, 没有眼泪.她已经看不到他了.
康宸把妈妈塞进电梯, 他的心和电梯一起下沉下沉, 沉到没有去向的黑暗里.
静宜知道这件事, 已经是静玮在新区工作大半年之后了.
静宜见过康宸, 挺喜欢那孩子.虽然比静玮小, 但看得出来很懂事, 看着和静玮还是挺般配的.后来静玮忽然说总公司要在新区成立分公司, 她被抽调去做前期的筹备工作, 主管行政.
去多久？
快的话一年半, 不顺利就两年.
那康宸呢？
……吹了.
看着静玮抿得紧紧的嘴唇, 仿佛又看到20 年前那个受了伤却不肯说一句话的倔强的孩子, 静宜悄无声息地收回了快到嘴边的话.
辗转听到的消息让静宜的心揪着作痛.那女人倘若现在出现在她面前, 她会毫不犹豫绝不手软地揪住她的头发狠狠甩她的耳光, 让她把泼在妹妹身上的脏水全部吞回去！
静宜不能想象静玮是怎样若无其事地度过那段日子的.
听到筹备处要人的那一刻, 静玮知道是她做出决断的时候了.当老总在大会上公布新区筹备处的人员名单后, 静玮收到了康宸的短信： “别走！”
静玮定定地看着短信, 手指轻轻抚过发信人的名字, 随即删除了短信, 然后她找到通信录里那个有着特殊定义的联系人,停了片刻, 果断地按下了删除键.
分公司的筹备工作很顺利, 一年半之后结束了所有的前期工作.静玮奉命回到总公司出任人力资源部副总.那时, 康宸已经离开了公司考进了政府机关.
他们分手半年之后, 康宸结婚.静玮收到请帖的时候, 正灰头土脸地站在刚打好的地基边上声嘶力竭地和施工方理论.精致富丽的请柬在漫天飞扬的沙土中格外刺眼.静玮打开请柬, 细细地看了许久.当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 她轻轻地合上请柬离开工地.经过另一方刚挖开的地基时, 她随手将请柬扔了进去.那里, 将建起一栋11 层的大楼.
当年康宸的爸爸来找她向她道歉, 她就知道了她和康宸再无可能.她明白了康宸妈妈那强悍的幸福从何而来.
她看到了将来的康宸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懦弱地、隐忍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某种让人厌恶却又无法舍弃的生活.
那段日子, 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日子,每天早晨静玮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走进公司的大门.那个时候, 康宸在哪里？
他在等什么？ 等着妈妈回心转意？ 等着静玮打落牙齿和血吞？ 在那一刻, 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静玮知道自己的肩膀很坚强, 可是那坚强不是让一个男人来靠的, 然而如果爱,谁靠谁又有什么重要呢？
清醒至此, 是不是只是因为不爱.如果不爱, 为什么那张埋在黄土里的请柬如此深地刺痛着她？
如果不爱, 为什么后来每一个交往的
人都躲不开康宸的影子？
大概只有静玮知道, 再懦弱, 再没有担当, 她再也找不到像康宸那样爱她的人.
只有被爱过, 才知道什么叫爱.
然而她终究还是最爱自己.在未知的无法预计的伤害来临之前, 她率先关上了门.
五
静玮要带佳佳去法国过暑假.佳佳自然是欢喜雀跃高呼小姨万岁.有时候佳佳觉得如果长大后能像小姨这样生活, 有没有男朋友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瞧瞧小姨多么潇洒, 说去哪就去哪, 不像妈妈某些时候活得太压抑.
静宜也为此开心不已, 不仅仅为佳佳.她一直暗自为静玮担心, 过去的两年时间里静玮把自己变成了传说中的女强人.一个女人在事业上如此强悍, 能有什么好处？
当静玮说这次要把攒了两年的年假都用掉出去转转, 她打心眼里开心.
静玮未必打开了心结,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 爱情不是唯一, 如此而已.飞机在瑰丽变幻的云层中穿行, 佳佳一直趴在舷窗边出神地看着窗外.
静玮一直在看随身携带的小说.忽然,佳佳趴在她耳朵边悄悄说道： “小姨, 你看那个男生.” 静玮闻讯抬头看去,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从过道走来.他穿着不俗,眉目清秀, 气质温雅.她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孩子从她们面前走过, 静玮看到那孩子虽然神情镇定, 但渐渐泛红的面孔还是暴露出他的羞涩和稚嫩.
“小姨, 你说他会不会和我们是一个团的？”
“不好说.”
“要是一个团的就好了……小姨你觉得我漂亮吗？”
静玮忍不住捏捏佳佳的脸蛋： “那还用说吗？ 我们佳佳是人见人爱, 花见花开, 车见车载.” 佳佳叹口气, 从静玮的包里找出小镜子, 开始研究脑门上的那几颗小痘痘.
静玮继续看书, 微笑慢慢从嘴角溢出.
看了两行, 她抬眼望向窗外.
白云苍狗, 人生如是.
【责任编辑冯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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