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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檀木匣子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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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木匣子论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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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钱良营,河南淮阳人,中国作协会员,周口市作协副主席,周口市小说学会会长.在《当代》《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莽原》《长江文艺》《清明》、《安徽文学》《延安文学》等发表作品二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金龙湾》《包公下陈州》《老街坊》,中短篇小说集《会走的湖》《陈州故事》等.作品多次获奖并被转载.

1

陈州城的人,谁也没发觉朱麻子是什么时候大发的.只记得朱麻子小时候是个混混.再往前说,有知道根底的,说朱麻子的爹朱老鞭是个打更的老光棍,一辈子没娶上老婆.朱老鞭老早起来打更时,影影绰绰看到济世堂门口的台阶上有一团黑,还以为是个“路倒”,仔细一瞅,却是一个婴儿.婴儿被一个铺底包着,不哭不闹,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儿直直地盯了朱老鞭.朱老鞭逢人就讲,这娃子妖怪,不大点儿就勾人.没准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胡屌日弄出的罪孽,怕坏了自家老祖宗的名声才扔掉的.朱老鞭全当拾个狗娃子养着.这样一个没有根底的孩子,本不该有大出息的.可是,待朱麻子稍大点儿的时候,得到了一位贵人的相助,这位贵人偷偷给朱老鞭送来了足够把朱麻子养大的费用,连供养朱麻子读书的花费都备齐了.贵人是谁?始终没有露面.包裹都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没声地从门缝里塞进来,等朱老鞭追出门,人已经去得没了踪影.朱麻子成人之后,又出人意外地当上了陈州城局的警长.好事人猜测,一定有人暗中相助才出息了朱麻子,不然,靠朱老鞭一个更夫,朱麻子别说当警长,就是给警长拎尿壶也不一定能挨上边呢!

朱老鞭直到死的时候,也没能知道资助朱麻子的贵人是谁,临咽气时,对朱麻子说:“一定要找到恩人,要报答人家呀.”可是,尽管朱麻子已经当上了警长,也没能查到朱老鞭所要寻找的贵人.

朱麻子大名叫朱金贵,只因脸上长着几颗麻子,便被人喊着“朱麻子”.朱麻子长相并不丑,头大额宽,浓眉豹眼,看上去是个福相,再加上一米八的身材,二十五六岁的浪荡岁数,穿一身黑色警服,越发显得魁梧,相貌堂堂.这样一个人物,如果没能在陈州城的街面上留下供人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来,倒是不正常的了.

那天,朱麻子酒足饭饱之后,正剔牙品茶,无意间朝窗外一瞅,就目睹了吴氏在青石板路上婀娜而过的景致.当时,朱麻子的眼都瞪圆了.仔细一辨,方认出原来是付记杂货铺付眯眼的女人.

付眯眼长得弯腰驼背,可屋里的女人却是陈州一枝花.那女人长着一张曼长的瓜子脸,一双勾人魂魄的丹凤眼,红润的薄嘴唇儿.上穿着一件粉红色镶绿荷叶边的带襟束身布衫,下配鹅的百褶裙,头上乌黑油亮的发髻间,插着一朵郁金香.这样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在陈州城的青石板街上风摆杨柳般地袅袅走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

朱麻子咽了口口水,只恨自己怎么这么晚才发现陈州城里还有如此养眼的女人!

那时候,朱麻子也是乘了酒兴,蹬蹬蹬,径直走下楼来.可巧的是,吴氏正好走到酒楼的门口.朱麻子站在酒楼门口的台阶上“嘿”了一声,吴氏抬眼看去,见朱麻子一双醉眼正迷迷地勾着自己.吴氏是何等玲珑剔透之人,从朱麻子的眼神里一下子就看懂了对方.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吴氏只是莞尔一笑,道:“哟,朱长官啊?看您这两盅小酒儿一盖脸,人更精神了不是?”

朱麻子听了吴氏的恭维,越发血脉贲张,恨不得一口吞下吴氏去.但毕竟不是场儿,只得忍了自己,用话试探对:“付嫂啊,不在屋里守着眯眼大哥,不怕儿去偷了他?”

吴氏“呸”地一口吐到地上,道:“他呀,瞎长那玩意儿了,废了!别说儿,就是仙女儿躺到他怀里,他也是井拔凉水洗——硬不起来了.”

朱麻子嬉皮笑脸地道:“付嫂,那您,不急得慌?”

“死麻子,没正经的!”吴氏娇嗔地骂了一句,人已经走了.声音却又飘过来,“兄弟呀,得闲到铺子里去坐坐.”

吴氏的男人付眯眼患的是伤寒病,人瘦得皮包骨头,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把药当了饭吃.屋子里整天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汤药味儿.付眯眼卧床不起后,吴氏挑起了付家的担子,成为付记杂货铺的女掌柜.付记杂货铺经营的是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木掀扫帚驴眼罩、白矾石膏硫磺碱……五花八门,名堂不少,由于家里躺着一个药篓子,吴氏虽忙里忙外,生意也没见好到哪里去.

更让吴氏难言的是,自己如花似玉的身子,竟白白地被耗在付眯眼这个药篓子身上,外人眼里是有男人滋养着的女人,内里的寂寞寒夜让吴氏有难以启齿的煎熬.吴氏年方二十四,正值盛年,又是个水性杨花多情善感的女人.付眯眼刚和她婚配那几年,每日如狼似虎,把个吴氏收拾得连走路都如驾了祥云的仙女一般快乐.自打生下个付大少,夫妻间“性”福的日子一日少于一日,再后来就大江断流,付眯眼真的如“井拔凉水洗”,任咋着鼓捣也挺不起来了.吴氏这朵盛期的艳花失去了水分的滋润,而且又整日擦屎端尿地伺候着病痨,身苦心里更苦呀.面对如阴阳人一般的付眯眼,她常常独自哀叹:这日子,啥时能熬出个头啊!

朱麻子是在当天下午天擦黑时走进付记杂货铺的.那个时候,铺子里影影绰绰,已经看不清人脸,吴氏刚送走一位主顾,就要关门打烊,去伺候躺在后房里的那位主儿,猛不丁地见走进个人,仔细一看,是在心里念想了一下午的那个人儿,立马感到铺子里亮堂起来,眼里心里也都明快起来.

朱麻子的酒劲儿早已经下去,他从外边进来,自然感觉铺子里光线是暗了些,一眼看到有点惊慌有点意外的吴氏又羞又嗔的样子,竟如雾里看花一般,越发地爱怜.

朱麻子没话找话地问:“天还早着呢,咋就要关门了?”

吴氏暗暗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让自己回过神来,声音也是软软的:“稀客来了,哪敢呢.朱长官,您快请坐,俺把茶给您晾上.”说着,已经手脚麻利地搬了凳子倒了茶.

朱麻子无意品茶,也没在凳子上坐下,而是在铺子里浏览一圈,确信那个伤寒病佬没在某个旮旯里猫着,便走到吴氏的背后,一把搂着了女人的腰.

女人没想到这个男人来得如此唐突,猴急的样子比当初的付眯眼毫不逊色,心想这男人难道都吃了药,说来就来?正思量着,已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了腰胯.女人半推半就,如冻僵的蛇突然被暖热了一般,在男人的怀里扭动着,气喘吁吁地娇嗔着:“您吃了我吧,您吃了我吧!”

一对男女如干柴遇烈火,一个是急不可待,一个是久旱逢甘露,就在杂货铺货架背后的空地儿成就了好事.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朱麻子成了付记杂货铺的常客.

朱麻子把他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了付记杂货铺里,出来进去,如在自己家里行走.两人赤身*地交欢,把付眯眼当成了死人,也不再避讳.而如死人一般的付眯眼无奈只有装聋作哑,任一对狗男女快活去——自己没了本事让自家女人快活,也只有放任一块肥肉任由别人去啃了.何况还惧怕朱麻子的权势呢!

生意红火靠的是人气.自从朱麻子走进了付记杂货铺,付记杂货铺的生意如过年的发糕——暄活起来了.朱麻子给付记杂货铺带来了好运气,吴氏借了朱麻子这棵大树的荫凉,不但人滋润舒坦得如春风拂面,连生意也一日一日好起来.铺子门面有两间扩为五间,左右的几家杂货铺纷纷关门改行.不改行生意做不下去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吴氏有朱警长关照着,就如一条鳄鱼,谁还敢和她同利?只有改行做别的买卖.在这一条街上,吴氏做起了独家生意,兴隆得很.也就是几年的工夫,付记杂货富冠陈州城.

2

吴氏和朱麻子好上的第二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大胖小子是谁的种,已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然而,孩子无论是谁播下的种,都要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尽管明知道已经不是付家的根,但是,还必须记到付眯眼账上.孩子便随了他大哥付大少取名叫付二少.

一转眼时光流逝,付二少已经长到十多岁.付二少养得健健壮壮,又精明伶俐,比起大他几岁的付大少高出一个头顶.他哥付大少那真是随了付眯眼的样子长,就如没上底肥的葱秧子,又黄又瘦,弯腰塌背罗圈腿,不大点儿年纪就整日病歪歪的打不起精神,小枣核脸皱巴巴的,嘴一咧满脸的枯犓皮.兄弟俩都是从一个皮布袋里蹦出来的,只因种子不同,差异咋就这么大?这让吴氏很窝心,对大少越来越不待见.吃喝穿戴都尽了小的不说,干活打杂却把大的当佣人使唤,稍不顺眼就抡起扫帚把子伺候.付眯眼看着心疼,在床上喘着大气,说:“作孽呀,作孽呀!”也不知道是骂孩子还是怨吴氏.吴氏听了,才不情愿地扔下扫帚.

对付二少的身份,付家的人能掩耳盗铃装聋作哑,然而却难堵街面上那些长舌之人的闲言碎语,渐渐地付二少就成了陈州城街面上背后谈论的话题.背后取笑也就罢了,也有那不慎之人大庭广众之下一不小心脱口骂出“野种”二字来,这就给自己惹出了麻烦.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吴氏并非软弱可欺之人,又有朱麻子撑腰,便底气十足地骂上门来,非让你把下野种的人给指认出来,否则,绝不善罢甘休.骂人者自知祸从口出,对下野种者虽心知肚明,但哪里敢去指认?只有拿钱消灾,通常是一个“野种”骂出去,一块或两块大洋完事.

也有让吴氏发愁的时候,付二少这个野种越长越像朱麻子,眉毛眼睛、鼻梁和下巴都是照了朱麻子的模子刻的.按道理说,种什么种子结什么果,真长成朱麻子的样子也不算孬,比着与付眯眼生的那个豆芽子要强得多.关键是,付二少仿朱麻子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亲戚朋友虽然认可了付二少是付家的根苗,但是付二少偏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朱警长模样,连付家的一点儿血脉也沾不上,能不让吴氏焦心、尴尬?吴氏毕竟是付家明媒正娶的媳妇,百年之后要进老坟地去见付家的列祖列宗.名声的好坏由他人背后说说也带不到棺材里去,脊梁骨被人戳疼也能忍受,可就是怕死后被下了油锅架上刀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受罪,再被列祖列宗拒之“坟”外,落个死无葬身之地,那就可怕了.

一次和朱麻子缠绵之后,吴氏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并让朱麻子赶快想个遮人耳目的法子.孰知朱麻子也正为此事犯愁,只因家里有个头如柳斗、腰似水缸的母夜叉般的老婆秦氏(乃前任警长的独女),风闻朱麻子在外边寻花问柳,自己下不出个蛋,就怨恨是朱麻子把种子下在了别人田里,三天两头和朱麻子大闹一场.朱麻子的脸上除了麻子外,又多了几道如被鸡爪挠破的血口子.吴氏的担心与朱麻子不谋而合,那秦氏一旦认出小朱警长是自家的肥水流进外人田里养出的苗子,还不和他朱麻子闹翻天?听了吴氏的话,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付二少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何不让他去开封读官学?开封公立完小是一所寄宿制小学,学校包吃包住,让二少去那里读书,省心又省事,离家又远,人不在眼皮子底下,闲话自然也就少了,也避免了秦氏抓到两人的把柄.吴氏听了,虽然对付二少小小年纪就离家外出一百个难以割舍,但从长远计议,也只有这么的了.

付二少被送到开封读书,除了学国语算术,还学绘画摹红、音乐体育.付二少是个聪明人,又勤奋,五年下来,已经学了不少知识.个头儿也长高了许多,从一个调皮顽童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小学课程已经读完,正要读中学,逢上鬼子侵略中国,来攻打开封府,怕遭到小鬼子的炸弹袭击,学校只得放假,遣散了学生.付二少背了铺盖卷儿,从开封回到了陈州老家.没想到,付二少从此再无缘读书,而过早地走上了谋生的道路.付二少把自己没能多读书的责任归结到小鬼子头上.多少年之后,每念及此事,付二少还咬牙切齿地痛骂小鬼子,是小鬼子断送了他的美好前程,若不是小鬼子侵略中国,他付二少就不会中断学业,读大学、出国留洋都有可能.如果一直把书读下去,他付二少即使成不了科学家,起码也能当个教授、工程师之类的大学问人.

付二少回到家里,才发现家里发生了很大变故.一是付眯眼病死了(另一种说法是气死的),二是朱麻子因为和他的老婆秦氏在打斗间,失手把秦氏的脑壳打破,脑浆白花花地流了一地(也有说朱麻子早已起了杀妻之意).人命关天,朱麻子尽管是局的人,也逃不脱上断头台的厄运.好在正值天下大乱,趁了乱劲,朱麻子溜之大吉,风鹤一去不复返,从此杳无音讯.没有了朱麻子里外照应,吴氏和付记杂货铺也都怏怏地一蹶不振.

付眯眼的死没有给吴氏带来多么大的悲伤,朱麻子的离去才让吴氏伤心失望.本来,两人私下盘算好的,等付眯眼(在阴间)过罢“三年”,再悄悄地变卖了付记杂货铺,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做长久的夫妻,没想到朱麻子个遭瘟的没良心货,竟一个人跑得不知去向.对朱麻子误杀秦氏,情知是因了要和自己做长久的夫妻心急所至,但也少不了埋怨.吴氏整日郁郁寡欢,每日也懒得梳洗打扮,远离了昔日的风姿绰约.付记杂货铺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渐渐衰败下来.原来那些因畏惧朱麻子权势不敢与她争利而改行的商人又纷纷重操旧业,大有变成大鱼或者鳄鱼一口吞掉她的趋势.

付记杂货铺受人挤兑,已经由五间改为两间,退到了十多年以前的地步.不,连十多年以前的状况也不如.那时候,还有个病秧子付眯眼撑着,现在,只剩下吴氏和付大少孤儿寡母,付记杂货铺的破败相日渐显露,货架上没有了堆积如山的杂货,寥寥无几的陈年老货落满了灰尘.顾客进门看到这个破败样子,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又退了回去.付大少是个窝囊废,被吴氏拿捏得听见掉根针也吓得打哆嗦,又没读过一天书,只能在铺子里扫地抹桌掂茶水,什么台面也上不了.让他守铺子站柜台,看见那霸气的主儿拿了东西朝外走,也不敢给人家要钱.吴氏变得神经兮兮的,一天到晚丢东落西,嘴里嘟嘟哝哝的,也听不清她嘟哝个啥.看到有男子进来,把人当了朱麻子,眼都瞪直了,迷迷地盯着人家笑,吓得人家拔脚就跑.

与付记杂货铺相邻的余家商行,老板叫余得珲.其中的一个“珲”字,在陈州城街面上很少有人能理解,都把那个字认作“浑”.浑,糊涂,不清不白,不明事理,余老板就是这样一个主儿.不过,有时候,余老板的浑是装出来的,因为有街坊发现,他长了个糊弄外人的脑袋.比如,买他二斤桐油三斤土漆,他在算盘上拨拉半天,多收人家五百钱,还讨巧卖乖说便宜了人家.人家回家后左右盘算都觉得吃了亏,拎着东西回头找他算账,余老板装模作样地又拨拉了几下算盘,实在蒙混不过去了,才一拍脑壳说,咳,算错账了,瞧我这脑门子咋恁浑?人家说,你是光朝里浑,不朝外浑.咋就不会少算五百呢!余老板脸红得像破鞋底子抽打的一般,连连向人家赔罪.

付记杂货铺有朱麻子照应那些年,余得珲改做油坊.干了几年油坊,生意如瘸子上床——一般(搬),撑不死饿不坏,就是个累和脏.一天到晚赶着拉磨驴围着油磨转圈儿,喉咙眼里,鼻孔里成天的一股油腻味儿,打个喷嚏也要溅出几滴油花来,闻见油星味儿就恶心,早想盘掉油坊重操旧业干老行当.可是,畏惧朱麻子.朱麻子到他的杂货铺里查过私货,说有人报告他的铺子卖过烟土,把他的铺子翻了个底朝天,货倒是没拿走,但都没法子卖了,红糖和大盐倒进一个柜里,碱面和白矾掺和到一起……咋卖呢?明知道朱麻子是故意来找茬口的,是为他那个姘头的杂货铺干独家生意扫除同利的,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同行同利是冤家”,在陈州城,有朱麻子遮天,谁敢和他的姘头同行同利,那是活得不耐烦了.余得珲是傻子还会把杂货铺干下去.余得珲不傻,便很知趣地把余家商行的招牌改为余记油坊.余记油坊开业那天,还上赶着下了帖子请朱警长捧场助兴,请朱警长多多光顾余记油坊.那个时候,余得珲刀背子长脸上堆着阿谀的笑,心里却把朱麻子的八辈子祖先日弄了几十遍.当然,吴氏那个小娼妇也捎带着被他日翻了.余得珲韬光养晦这些年,终于斗败了朱麻子(他向人炫耀,他早就预料到朱麻子有杀身之祸).

余得珲重新开张挂起了余家商行的招牌.余家商行和付记杂货铺隔壁,余得珲的目标是要和付记杂货铺的小娼妇对着干,要吃掉付记杂货铺.小娼妇吴氏有朱麻子撑腰的时候,那个浪样儿,骚狂得连陈州城也盛不下她了.小娼妇霸占了陈州城的生意,把他余得珲挤兑了这么多年,让他余得珲在油坊里烟熏火燎油腻百歪地遭了这么多年的罪,余得珲恨得牙根子都是疼的.现在朱麻子跑了,小娼妇不值钱了,余得珲要把小娼妇干死,要把小娼妇挤兑出陈州城.他余得珲要出出这些年来的窝囊气!

余得珲埋汰吴氏的方式很多.

余家商行开业大吉的第二天一大早,付记杂货铺的门板上就挂了一样东西——破鞋.付大少开门的时候,把破鞋取下来拿给吴氏看,吴氏夺过破鞋,劈头盖脸在付大少脸上烙了几个“热烧饼”,付大少疼得龇牙咧嘴三天吃不下去饭.吴氏气没地儿撒,也只有拿付大少的核桃脸出恶气.吴氏猜出这一准是余得珲干的,但是,没抓到人家的把柄,若闹起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只有打掉牙吞到肚里,先忍一忍.后来,门板上又被人抹了屎,付记杂货铺就如茅房般臭气熏天.这一次吴氏再也憋不住火气,跳着脚蹦到外边骂大街.被骂的人没出来,倒招惹了不相干的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这一闹腾,付记杂货铺的生意更加清冷了.赶集上店的人像躲瘟神似的绕过付记杂货铺,谁提起吴氏那个骚娘们,都要吐几口涎水,骂几声小娼妇.

3

付二少看到这些,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付二少盘算,家里弄成这个样子,只有靠自己才能改变.付二少读书时,算术成绩最好,记忆力特强,有过目不忘的奇才,做生意当掌柜正用得上.令人惊奇的是,付二少算账不用算盘,斤斤两两一报数,价钱他就报出来了,完全是在心里算的.人家还不放心,又抠着算盘珠拨拉半天,和他报出来的数字不差一厘,才惊叹付二少了不得,是个奇人.

付二少十六岁当了付记杂货铺的掌柜,陈州人称他二少掌柜.二少掌柜和那些企图吞掉付记杂货铺的同行同利冤家们斗智斗勇斗心眼,终于让眼看快要关门倒闭的付记杂货铺在夹缝中起死回生.

付二少按照自己的思路走活了三步棋,一是对付记杂货铺全面整修,柜台全部换成新的,货架用白油漆刷了,墙壁上罩了一层白灰,地面用青石板铺得平平坦坦,老门板拆掉,换成用红油漆漆得明光发亮的新门板.最惹人眼球的是金字招牌.老招牌被付二少劈成烧柴,扔进了锅灶里.用红木新做的招牌上刷了黑漆,黑漆衬托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付记洋行”.字是陈州城著名书法家柳一笔的墨宝.谁都知道,柳老先生儒雅清高,从来不屑于为商人题写商家牌号一类充满了铜臭气味的方块字,而付二少能求来柳老先生的墨宝,令人惊讶和艳羡!新招牌把一条街都映得金光闪烁.

第二步棋,付二少把铺子里的老货统统清理掉,能用的免费发给那些日子拮据的街坊四邻.那几日,付家门前排起长队,有得到一个笊篱的,有得到一把扫帚的……都说付二少的好.好人必定有好报.付二少用这种方式,提高了知名度和威信,也给自家新开张的洋行做了宣传.货从开封进,既然是洋行,就要进洋货:洋火、洋油、洋烟、洋布、洋胰子、洋瓷盆子、洋瓷缸子……付二少亲自点的货,在陈州城没有第二家能比的.这一招又惊动了全城.

第三步棋,付记洋行开业那天,付二少重金聘请“旦花班”来助兴,旦花班不仅名震陈州,就是在整个豫东也是盖了帽的戏班子.旦花班唱了三天大戏,付记洋行门前人头攒动,首批进货被抢购一空.付二少连夜去开封组织货源.

如果局限于这三步棋,付记洋行的生意很难持久.付二少在涌动的人流里,看到了一些嫉妒的目光.那些人大多是陈州城的生意人,他们不是购物的,而是来探底的.付二少知道,这些人对付家有成见,他们恨不得置付家于死地.其中那个余家商行的余老板,看到付记洋行红红火火地开了张,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付二少知道,付记杂货铺的倒台,是余老板暗中使了坏,付家生意兴隆,他还不妒忌?

“同行同利是冤家”,但是还有“冤家宜解不宜结”之说.若要在陈州城站稳脚,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付二少人虽年轻,但是肚量大,“宰相肚里撑舟船”,付二少要让自己的肚子里至少装得下个木筏子!

那天晚间,陈州城得意酒楼里烛灯辉煌,笑语喧闹,高朋满座.光临酒宴的大多是陈州城商界的头面人物.余得珲也在其中.赴宴者接到的是内容相同的一个请帖,帖子的大意是,为振兴陈州之商贸,共谋发展之大计,特恭请您某月某日某时大驾光临得意酒楼……并略备薄酒,恭候您拨冗赏光云云.落款处没有姓名,只有“陈州商界晚辈叩请”几个小字.既然有酒有肉白白地伺候,管他谁请的呢,接到帖子的都来了,满满当当地坐了十多桌.可是,酒菜都上来了,请客者却迟迟未到.有等候不及的,先自划拳行枚喝起来.直到半个时辰后,门帘一挑,从门外缓缓走进两个人.来者一老一少.老者鹤发童颜,面孔清癯,身着藏青色夹长衫,袖口朝外挽着,露出雪白的里子,外罩紫红底米印花的带襟马甲,显出富贵人家的气象来.少的上着灰色洋纱中服,下穿湛蓝色洋纱西裤,中西合璧,衬出了少年的英俊潇洒来.大伙定睛一看,老的竟是陈州名流书法家柳一笔,少者是近日被陈州商界毁誉参半的付记洋行的少掌柜付二少.

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付二少双拳抱胸,揖恭叩首道:“各位前辈,各位同行,晚辈二少对大家拨冗光临薄宴深表谢意.二少明白,各位今日能大驾光临,完全仰仗柳老先生荫德所至.柳老先生一代明范,德高望重,名贯豫东,老人家能躬身亲临,与各位在此同欢共饮,商榷陈州商贸之大计,乃是晚辈及其在座各位的荣幸.谨此,我代表柳老先生向大家恭敬一杯,祝各位前辈洪福齐天,生意兴隆……”

付二少侃侃而谈,对大伙毕恭毕敬,为各位敬酒恭敬虔诚,态度和悦卑微,如儿子敬老子那样谦恭,让来宾享受到了被人尊崇的待遇,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人人都从内心对这个少年放弃了芥蒂,产生了由衷的好感.没想这小子,在外边读了几年书,真长了能才了,出息了!懂事了!比他那娘老子强到了天上去,就是那个朱麻子也是不能相比的.心里这样想,低了声地悄悄议论,渐渐地一片赞誉之词响起.

这正是付二少所希望达到的目的.

宴席按照付二少所预计的那样热烈而有序地进行.

坐在酒楼一隅的余得珲,得知是付二少设的这个局,曾产生了一种上当受骗感.这个野种,玩这么邪乎的一套,看来是要在陈州城立旗杆、打擂台的,借了今天的局,来笼络人心,好做长久的买卖.依余得珲的脾性,当场就给这野种办个掉底,让他下不来台.但是,野种拿柳一笔撑门面,余得珲再长一个胆也不敢放肆了.柳一笔是谁呀,不但字写得好,还是县府里的幕僚,京城省府都有他的门徒干着大事,连县长也要敬他三分.陈州城的人谁敢在他跟前放肆撒野?面对这样的局面,余得珲也只有暂且把一肚子恶气咽下去.

让余得珲百思不解的是,这野种咋能请得动柳一笔?柳一笔从不和商界来往,一介书儒,自视清高,把金钱视为粪土,为什么竟被一个野种牵着偶线转?

得意酒楼一宴,使付二少在陈州城立稳了脚跟.那些曾企图挤兑付记洋行的人,不得不把自己的尾巴夹了起来,就连余得珲也失去了见缝下蛆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付记洋行的生意一天天兴旺起来.

4

付二少除了忙生意之外,其余的时间里都去了柳家,成了柳家的常客.没过多久,付二少和柳一笔鲜为人知的关系全城人尽皆知.原来,付二少在开封上学时的一位谭姓恩师,是柳一笔的得意门徒.付二少从开封回来的时候,恩师托付他为柳一笔捎回徽墨、泾宣等上等的文房四宝.对于柳一笔,你如果送他金银珠宝之类,他有可能把你拒之门外,而这些东西都是他最喜爱之物.更讨柳一笔喜欢的是付二少,付二少聪慧、乖巧,写得一手好字,虽还嫌稚嫩,却是块好料,精细雕琢会有大出息的.柳一笔看了他的章法,内心称奇,这小子什么时间把自己的路子学走的?其实,是跟他的得意门徒谭恩师学的,但是,又比谭恩师更青于蓝.柳一笔对付二少喜爱有加,破例收下付二少为徒孙.征得二少同意,为徒孙赐大号“少华”,取少年英华之意.

付二少做生意、学书法两不误,每日里倒也逍遥快活.

一天晚上,付二少正和柳一笔谈论古今书法大家的轶闻奇事,付大少匆匆找来,说是有客人从开封而来,联络一桩大的买卖.付二少忙告辞柳师爷,赶回付记洋行.一见来人,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此人是他在开封读书时的同窗好友,叫顾原,太康顾集人.因陈州距太康不过六十余华里,付二少曾经听说过顾原的一些情况,顾原从学校回来后,就参加了老若的陈太抗日游击队,陈是陈州,太是太康.陈太抗日游击队专打陈州城和太康城的小鬼子.老若是游击队司令,威震陈太两城,小鬼子对老若恨之入骨,谁若与老若有了牵扯,小鬼子定杀不赦.顾原一直给老若当参谋长,此前,顾原曾捎口信要付二少弃商从戎,参加游击队,被付二少拒绝.付二少干起洋行后,老实乖巧地做“良民”,驻在陈州城的小鬼子除了隔长不短地到付记洋行进行一番搜查外,付二少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因此,付二少不愿冒着杀头的危险去参加游击队.你抗你的日,我做我的买卖,各有各的活法.我付二少不当汉奸也不和日本人做对,就做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没曾想抗日分子竟找到了他的家门,若是被小鬼子知道了,还不招来杀身之祸?因此,一见顾原,又惊又怕,连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顾原见付二少吓成这个样子,不由笑道:“堂堂一介陈州儒商,面对玄机,智设鸿门,笑对群商,摇嘴鼓舌,扭转乾坤,名震豫东,何其令人敬佩!而今见到昔日老友,却如此恐慌,难道我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付二少最喜别人的恭维之词,又最忌别人对自己猜忌和贬低.顾原深知付二少的性情,因此,便捡了恭维之词先奉承一番,又不忘夹带棒刺激一下.付二少果然静下心来,掩饰了自己的恐惧,强笑道:“老友久违,今日一见,有些意外而已,哪里有什么恐慌?只不知顾兄冒死来访,有何事吩咐?”

顾原这才不慌不忙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付二少,道:“我乃一介草木之人,安敢叨扰付兄?只不过传信罢了.”

付二少狐疑地接过书信,借着烛光看了.不看则已,一看惊恐之状又现于眉头.原来,信是恩师谭先生的亲笔.谭先生先在信中叙了师生情谊,而后又大谈抗日救国之大道理,希望自己的得意弟子,能在中华民族的危急关头,尽自己的能力,为抗击日寇做出贡献等等,最后,是具体的内容,要求付二少为游击队购买五十疋洋纱,另置火柴、蜡烛、盐巴等一类生活用品.

原来,自打小鬼子占领了开封后,谭先生已投笔从戎,投入了抗日的烽火中,现在是省委派到陈太抗日游击队的特派员.

付二少看完信,神情有些恍惚,有了一种刀架在脖子上的恐惧感,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复.老实说,恩师要的这些东西并不难办到,但关键的是,在小鬼子霸占的陈州城内,为游击队置办这些物品,是“通匪”的罪,是灭九族的罪呀.可是,如果推诿不办,又违了恩师的愿,日后如何面见恩师?若不是恩师为他和柳一笔搭桥,他付二少能有今天?能在陈州城立得住脚?恩师是对自己有恩的人,有恩不报非君子也.思来想去,是个左右为难的事.

顾原是何等聪明之人,早预料到他的顾虑和担心,便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抗日救国、匹夫有责,讲到民族解放、解救劳苦大众……

面对顾原的慷慨陈词和一腔,付二少纵是铁人也要被熔化了.付二少答应,容他考虑一下,明天给顾原答复.付二少用的是缓兵之计.这么重大的事情,他要征求一个人的意见.若这个人支持他,他就照办,若这个人不同意他冒这种风险,他自有推辞,连恩师谭先生那里也自有说法.

付二少要找的这个人就是柳一笔,让柳一笔为他定夺这件事,是再妥当不过的.柳一笔是谭先生的恩师,柳一笔如果不支持他去做这件事,谭先生那里也就怨不得他付二少了;柳一笔如果同意他去做这件事,那么,事情一旦泄露,凭柳一笔在陈州城的威望,老先生也会竭力为他摆平这件事.付二少自以为考虑周全,万无一失,但是,却没想到,他为游击队提供给养,在小鬼子看来,是通共反日罪不容赦,而柳一笔的威望是树在国人的心目中,小鬼子根本不拿柳老夫子当回事.

付二少听取了柳一笔的意见,为抗日游击队提供了大量的物资,尽管做得很机密,但还是被人发现了.

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是余得珲.

余得珲最见不得别人的生意比他强,特别是付家.付二少回来这两年,日子潇潇洒洒,生意越做越兴旺,吴氏那个小娼妇成了付家的皇太后,生意由着付二少去打理,她自己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吃喝玩乐,打牌听戏,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而他余家的生意比着付家竟日益的衰败下来.余得珲对吴氏早已恨到了骨子里.小娼妇被他日趴了,小野种却又兴起来了,并且翅翎子越来越硬.余得珲整日愁着没办法扳倒他,这次终于逮到了机会.其实,付二少为游击队送东西,做得还是很隐蔽的,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隐蔽的事情,只要去做,就不可能不被人发现,何况,还有人一直惦记着他,要对他见缝下蛆呢.

那天夜里,余得珲起来解手时,听到隔壁院子里有轻微的响动.余得珲本来就是个多事的主儿,且是爬墙头遛墙根的高手,深更半夜传来的奇怪声音撩拨着他,让他产生了弄个明白的,不然,后半夜他就别打算睡安稳觉了.余得珲找了个凳子,让自己站在凳子上,可是凳子的高度不够,余得珲踮起脚跟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隔壁院子里的情景,只是声音更清晰地传到耳膜里.余得珲听着,好像是朝车上装货的响动,尽管那种声音很谨慎,余得珲还是辨别了出来,是那种把打好包的货物装到三轮独车上的特殊声音:“噗、噗……”这种声音对于余得珲来说并不陌生.可是,为什么要夜里装货,还偷偷摸摸的?余得珲越发想弄个明白.他又找来几块砖头,垫到自己脚下,这样,他探着头,隔壁院子里的情景就一览无余地映进了他眼里.乖乖呀,整整的五辆三轮独车,货物装得满满的,少了说去也有三千块大洋的货!不但看到了货车,影影绰绰中几个汉子,一个个伸头探脑的,手里好像还提着家伙……

一看二听,余得珲啥都明白了.怪不得付二少这个野种生意恁红火,原来暗地里偷偷和八路游击队做着生意呢!

付二少夜深人静干下的勾当,令余得珲心花怒放,他庆幸自己终于抓到了致付家于死地的把柄!

小鬼子血洗付记洋行那天,只在洋行里抓到了付大少,寻找付二少和吴氏,却怎么也找不到.就严刑逼问付大少,要付大少说出两人的下落.付大少哪里知道人去了哪里,又受不了残酷的刑逼,就胡连八扯,一会儿说在城东,一会儿说在城西.小鬼子照他说的地儿去抓人,哪里能找得到?付大少本来就软弱,被鬼子这么一折腾,也只有出的气没回的气了.看着实在逼不出个结果来,一个块头高大的日本宪兵一插进他胸腔里,然后挑起来,像挑个剥了皮的兔子,血淋淋的样子令人胆寒,也不顾撕心裂肺地惨叫,一甩托把人扔进了护城河里.后来有人去打捞尸体的时候,只捞出来个骨头架子,皮肉和五脏都被河里的鱼吃光了.

吴氏为什么能躲过这场灾难?她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在陈州城始终是个谜.直到小鬼子被打败被赶出了陈州城,逃回了日本国,也没人解开其中的谜底.

5

付二少之所以能躲过这场劫难,是有人秘密策划.

小鬼子血洗付记洋行的前一天,付二少去了开封.其实,去开封也没什么急事,是柳一笔要他去开封买些宣纸.陈州也有卖宣纸的,柳一笔非用开封卖的宣纸,而且,要他的徒孙亲自去买,这里边就有了缘故.这是柳一笔故意要把付二少从陈州城支走.难道柳一笔知道小鬼子要对付家下毒手?柳一笔并不知道,而是谭先生预测到的.货从陈州城运出来,送到游击队那里,谭先生担心付二少给游击队提供物资的事情一旦被小鬼子发现,小鬼子决不会放过付记洋行,付二少会有灭顶之灾.因此,就派人到柳一笔家,给柳一笔陈述了利害关系,让柳一笔想尽一切办法支开付二少到外边躲一段时间.为什么不直接通知付二少?一是对小鬼子能不能知道此事还不敢确定,把付二少支走也仅仅是个防备(之所以没让吴氏和付大少躲避也是这个原因,而吴氏的出走绝不是游击队安排的);二是付二少最听柳一笔的,让柳一笔去安排省去了很多麻烦.

付二少到开封后,又遇到了顾原,原来,也是游击队有意安排顾原接应付二少的.两位同窗好友在开封叙旧、游玩了大相国寺、龙亭,很开心.付二少买了师爷要的宣纸,急着要赶回陈州.顾原却拉着他不放,这也是谭先生安排好的,让付二少多在开封逗留几天,确定陈州那边没事了再放付二少回去.

待到第三天头上,就有消息传来,小鬼子火烧了付记洋行.

付二少得知小鬼子血洗付记洋行的消息后,止不住号啕大哭.后又听说母亲吴氏没有遇难,只不知去了哪里.记得自己出来那天和母亲告别时,吴氏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犹豫不定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说,可是,终究还是没有说.现在回想起来,才断定母亲是有什么事情瞒住了自己.究竟有什么事要瞒住呢?人又去了哪里?现下生死如何?正是兵荒马乱的岁月,吴氏生死未卜,让付二少心里又添了一份牵挂.思考再三,对顾原说,他要走.顾原问他去哪里.去哪?陈州是回不去了,付二少已无家可归.河南地到处都有小鬼子,付二少得罪了小鬼子,要躲着小鬼子,只有往西走,西边大山多,出了函谷关,小鬼子就追不上他了.说不定母亲也往西边去了,他计划边走边打听吴氏的下落.但他不愿给顾原说.顾原劝他干脆参加游击队算了,付二少坚决不肯.为什么呢?那个时候,小鬼子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付二少胆寒,他想不到小鬼子后来会被中国人打败,因此,他不愿与小鬼子作对,既然已经得罪了小鬼子,就要躲小鬼子,找一个没有小鬼子的地儿去活命.他想,我就帮游击队走了点货,大哥就被小鬼子杀了,还烧了洋行,要是再参加游击队,小鬼子还不千刀万剐了自己?这种恐日的想法,他并没有讲给顾原听,怕顾原讥笑自己怕死,甘愿当亡国奴.等顾原再劝说时,他就有些恼了,撕破脸面,冲顾原发火道:“我付二少落得这个下场,还不都是你和谭……害的,你还要把我往死里送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原也只有任他去了.

付二少把给师爷买的宣纸包扎好,托顾原转给师爷,自己带了包裹,从开封一路向西,走许昌,过洛阳,还往西,一路走,一路打听,怕遇不测,自是小心谨慎,百倍警惕.过了灵宝,就出了河南地界,到了潼关,进入陕西界,付二少才略觉安全些.

付二少惊慌奔波了十几天,疲乏劳累不说,连一顿正经饭也没能吃上.那一天在潼关街上,东张西望要寻个馆子弄点吃的.馆子还没寻见,一拐墙角,正碰上一队小鬼子扛着迈着“咔咔”的步子走过来.付二少吓得腿肚子都软了,想跑也跑不动,就是跑得动,能跑过小鬼子的子儿?再说,肚子饿得咕咕叫,只觉得眼发黑心要跳出来的样子.急中生智,付二少忙闭上眼,假装肚子疼,朝地下一蹲,听天由命吧.然而,小鬼子像没看见他一样,一溜十几个,排着队,迈着一般齐的步子,“咔咔咔”,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连看他一眼也没有.付二少等脚步声远了,才睁开眼,回头看着远去的那群兵,有些迷茫和不解.心里思量,大概潼关的小鬼子和陈州城的小鬼子不是从一个地儿来的,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付二少,付二少为游击队置办货物的事情也传不到他们这里,既然如此,付二少在潼关就是“良民”,还怕小鬼子个啥?

付二少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裤裆里湿漉漉的,原来,憋了一个早起的尿一滴儿没有浪费地全洒在了裤子里.

后来,才听说,那天看到的不是小鬼子,而是驻扎在潼关专打鬼子的军队.

付二少决定在潼关住下来.

潼关这地儿好,是河南到陕西的必经之路,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风景也好,有山,春天里山上的树木一片碧绿,到了秋天,树叶都变红了,远了望去,漫山遍野的红像西天的晚霞一样多姿多彩.付二少拿这儿与陈州作比较,感觉这儿比陈州好,陈州一马平川,到了冬天,四野里一片肃杀景象,连兔子也藏不住.更主要的是,潼关没有小鬼子,只有打鬼子的军队,在这儿把守关口.这很好.付二少是逃命来的,既然小鬼子不敢到这里来,说明这里很安全,他还怕啥?不过,为了更安全些,付二少还是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吴豫生.不用解释,只要了解付二少的人,就知道这名字的含义.在潼关,付二少就成了吴豫生.谁要想找到付二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还是称他付二少.

付二少在潼关住下来后,把潼关的大街小巷都转遍了,把潼关的山和水都游遍了,直到发现包裹里带的钱剩下不多了,才想到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再这样坐吃山空,把钱花光了,就只有喝西北风了.潼关是关口上,西北风太大,还不把人噎死!从长远打算,要找个挣钱的门路.先想到盘个铺子做生意,可是,得一大笔本钱,偷人家也来不及,何况付二少也不屑于偷鸡摸狗的勾当;给人打短工吧,付二少又放不下架子,自己毕竟是读过书的文人,再说,当掌柜的惯了,怎么好听人家的使唤……思来想去,竟然冒出个主意来,何不去卖字求生?自己的字写得算不上炉火纯青,与王羲之、颜真卿那是没法比,但柳师爷夸过,行草隶篆练得还算有些功底,相当不错了.就决定先试试.在居住的小客店门口摆了张桌子,桌子上铺了毡子,毡子上放了笔墨纸砚,铺纸研墨,挥毫而就,竟然不感到手生,“刷刷刷”,白纸黑字,写得潇洒自如,一时龙飞凤舞,天马行空,竟招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围了个水泄不通.看了,品了,开眼了,稀罕了,却没有一个人掏钱买的.第二天,还是那个样子,第三天,连他自己都泄气了,对自己的写字水平产生了怀疑.正思考着改行干别的营生,店老板走过来,把他写的字仔细研究了一番,开口道:“小吴呀,你这字还是有些功底的,只是呀,咱潼关不时兴挂这个,白纸黑字,挂到屋里多晦气呀,跟死了人似的.咱潼关人都喜个热闹喜庆,大红大绿,花鸟凤凰,你这字上能配个花花就好看了,也好卖了.”付二少听了,暗想,亏这老板还识得“功底”二字,这书法若配上花鸟凤凰,那还叫书法艺术吗?看起来潼关人真赶不上陈州人有文化内涵!

想是这样想,但为了肚子,还是决定照店老板说的试一试.付二少买来了红黄绿蓝各种颜料,又写起来.这一改进,真有了不同的景致,字不再是单纯的一个黑色,一撇一捺,一横一竖,都有五光十色的花鸟凤凰组成,书就成了画,画又是字词的组合,字和词又专拣吉祥如意的写,很是喜气祥和,福禄增寿.首画的几幅,很快被抢买一空,接下来,就有了供不应求的紧俏,下一幅还没写好,就被人定下了,再后来,是先付定金,等着取字.生意好得不得了.

看到付二少这么年轻,人漂亮帅气,又有文采,挣钱如此容易,一个人就起了眼,打起了小算盘.这人是客店的老板,为付二少出主意的那个人.老板姓韦,做事很精细,近五十岁年纪,个子不高.虽是陕西人,因和河南搭界,又兼做客店的生意,接触河南人多,生活习惯和说话的口气和河南人差不多.自打付二少住进来,韦老板就一直很关注他,先看付二少一副落魄的样子,人虽落魄,却掩饰不了一股才气,后果见其出手不凡,才华显露,便越发地喜欢上了付二少.先是对付二少兄弟相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改了辈分,竟称付二少贤侄.付二少凭空晚了一辈,也不知何故,看人家确实比自己年长得多,也不再高攀,只是开头称大哥惯了,改口不易,只好打哑闷说话.渐渐地意识到,韦老板把自己免了一辈,于己是不吃亏的.

原来,韦老板是想招赘付二少做女婿.

韦老板有一独女,叫娇婵,年方十六,付二少是见过的.那天,付二少正在聚精会神写字,忽见一个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过来,付二少抬头看时,那女子已到跟前,衣着素雅,亭亭玉立.看那女子鼻梁秀拔,唇红齿皓,正凝目含笑,似娇似嗔地望着自己.身在异乡,眼前突然走来这样一个美妙女子,付二少如在梦中一般,竟呆呆地不知所措.

女子见付二少一副痴呆的样子,莞尔一笑,轻启红唇,声音竟如燕歌莺语:“大哥,劳累了,何不用杯茶稍歇一会儿?”说着,已经为付二少斟上一杯热茶.

付二少急急接过茶杯,却连个“谢”字也忘了用,两眼还是盯了女子看.从女子的眉眼间,终于看出了韦老板的精细,心里对女子的身份也猜出了.

后搭话中果然得知女子是韦老板的掌上明珠.

韦娇婵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后因战乱,辍学回家,一直待在闺中,甚感寂寞.听父亲说客店住进一个能写梅花篆字的年轻后生,又多赞誉之词,就出来看个究竟.一见付二少,果然其气度不凡,英气逼人,写的字龙飞凤舞,如云纬霞锦,先就有了几分好感.

那日,两人谈诗说画,评古道今,一直待到夕阳落尽,繁星满天,韦娇婵才被父亲喊走.

有了第一次,韦娇婵就经常来看付二少写字.一来二往,彼此之间仰慕之情溢于言表.虽然话没少说,但最关键的词句却难以启口.原因是,付二少是落难之人,母亲没有寻到下落,虽然已到娶妻成家的年龄,可是家在哪里,还是未知数.若对人家动了邪念,怕被赶出门去,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了.因此,对韦娇婵就不敢有非分之想,把那一种爱恋搁在自己心里忍受着.在韦娇婵那里,不知付二少根底,见人家貌美才俊,怕是高攀不上,又是女孩家,羞于启齿.因此,两人虽各有敬慕之心,但都掩饰着,就如窗棂上糊着一层透明的纸,你不敢去戳,她也羞于去戳透.

韦老板早已把两人的形影看在眼里,只是对女儿疼爱有加,怕女儿嫁错了人家,就想着要对付二少多观察几日,看看这个后生究竟是不是个可靠本分的实在人.时间过去了两月,韦老板通过仔细地观察和验证,对付二少放了心,确认付二少是个靠得住的人,女儿嫁给这样的男人是不吃亏的.

一天晚上,韦老板备了一桌酒席,请了几位街坊邻居,述说此事,请邻居当月下老人,成就女儿的婚姻.邻居哪有不帮忙的道理,热情得很,很快传话给付二少.付二少也是巴不得的,压在心里很久的思恋终于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燕子被放飞出来,自是欣喜若狂,也顾不得了遵从母命,独自把婚事应承下来.

韦老板一是怕夜长梦多,付二少变了卦,二是怕一对少男少女整日厮守在一起,把不住那天惹出难堪来,便按照当地风俗,择了吉日良辰,为两人完了婚事.

6

付二少再次回到陈州城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女人是他的发妻韦娇婵,孩子是他和韦娇婵的恩爱结晶.大的男孩,叫付韦,小的女孩,叫付娇.

小鬼子投降后,全国老百姓都欢天喜地地庆贺.身在异乡的付二少也很高兴,在骂了千刀万剐的小鬼子活该被打败之后,也勾起了内心的痛楚,想起了被小鬼子活活挑死的大哥,想起了至今渺无音讯的亲娘,想到自己被小鬼子逼得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时日……

又喜又悲的付二少有了新的想法,小鬼子被打跑了,娘会不会回陈州,就是还没回去,在陈州找娘也比这儿好找,就决定回陈州老家去找亲娘.他这种想法一冒出来,老丈人就竭力反对,韦娇婵也眼泪巴巴的.

付二少说:“我想娘,我得回陈州找娘.”

老岳父说:“你跟你娘亲,俺闺女跟她爹亲,你要找娘,俺闺女不能走,俺外孙跟他娘亲,也不能走.”

付二少舍不掉孩子,更舍不掉韦娇婵,只得把迫切的念想放到心里.看起来是放下了,其实一直在心里搁着,抱定的决心是早晚也要回陈州的,私下里就处处寻找机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过多久,老岳父突发急病,没等治疗就一命呜呼.付二少悲悲切切殡了老岳父,领了妻儿回到陈州.

尽管才四五年的光景,对付二少来说,却恍如隔世.小鬼子虽然被打跑了,但是,陈州城的景象却没有多大改观,只不过满地的红膏药旗换成了蓝膏药旗.付记洋行一片废墟,被小鬼子烧过的残迹还没有完全被风雨冲刷干净.不错了,走这么多年,还留着这块地儿没被人占去,就有了生活的希望.付二少决定哪儿摔倒哪儿爬起,把这片废墟清理清理,哪怕搭个棚子,也得先把生意做起来,然后,慢慢寻找娘的下落.可是,眼下吃住就是个问题,老婆孩子都是自己的,亲得不得了,决不能让他们冻着饿着.这时候就想起了柳一笔.师爷现在是个啥光景?走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联系过.不是不想联系,而是不敢联系,怕连累了师爷,让师爷跟着受害.现在,小鬼子投降了,跑到他们那个岛上去了,咱还怕啥?

就去寻找柳师爷.

柳一笔家还住在那个老地儿,但是,景象却大不一样了,青砖灰瓦挑脊门楼,朱漆大门,红铜门环,青石台阶,门两旁还卧着两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看样子都是才修的.门额上是老先生亲笔题写的“柳府”二字.从字上看出,师爷写字时心情不错,表达了一种志得意满的情绪.敲开大门进去,又是一种景致,青竹、紫藤、火红的石榴花,曲径通幽的青石板路,给人一种高雅而又神秘的感觉.不错,从院子里的布局可看出主人的儒雅和富足.

正房内见到了柳一笔.柳师爷十足的精气神儿,抗战胜利了举国欢庆,老爷子也特别高兴,又荣任了民国县政府的参议员,当上了县教育督学,真是喜事连连.人逢喜事精神爽,师爷好像年轻了许多,六十多岁的人竟如刚步入中年一般,鹤发童颜,满面红光.初看到付二少,竟十分的激动.听说付二少已经娶妻生子,更加的欢喜,让人马上把母子三人领进府来.见了付韦,一把揽在怀里,爱不释手,亲了又亲,如嫡亲的孙子般.得知名叫付韦,便又亲赐一名,叫念祖,待以后读书时用.师孙又叙述分别之情,感慨人生多磨难,不由唏嘘生叹.最后,付二少说出自己的处境以及今后的打算,恳求师爷能帮忙暂寻个安身之地.柳一笔一听,道:“哪里住呀,我这儿宽敞着呢,就住这!”立刻让女佣许奶把西厢房腾出来,让付二少几口住进去.房子阔阔绰绰的三大间,比起在潼关的房子还要大,就是以前自己家里,恐怕也占不到这么大的地儿.就是吃的问题,也不用发愁,都在柳府安排了.付二少自是十分满意,不知如何报答师爷.照现下自家的情况,还真的没有回报师爷的条件,内心里只有把师爷当了亲爷爷待着,连称呼也把个“师”字减去了,直接地喊着爷,听起来更加亲近了.师爷为二少减去的一个师字,也是百般地受用,对二少一家四口更是爱怜得如同己出.

说来柳一笔也是个怪人,守着份大家业,竟是无妻乏嗣.年轻的时候,娶过两房太太,竟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先后病逝归仙.第二房死的时候,已年过半百.又有人为他牵线搭桥,劝他好歹再续一房,能有个后人,也使柳家一脉香火有了继承人.但是,柳一笔心灰意冷,只说自己命硬,是个克妻命,命中无女人相伴到老,不能再害了人家女子.从此,家中仅留女佣许奶,伺候他衣食居住.看上去柳一笔倒也快活.

这一切,都是付二少在柳家大院住下后得知的.

好事接踵而至,有柳一笔的大力举荐,付二少竟在民国县政府得到一份文书的差事,负责写写画画.倒也人尽其才.付二少有了用武之地,每日勤奋工作,不敢有半点懈怠,生怕因了自己的差错给师爷脸上抹黑.

虽然有公差忙着,但两件事始终放不下,一是在付记洋行的旧址上重盖新铺面,以图重操付家经商的老业.这件事比较好办,手里还有点积蓄,又张口从柳一笔那里借了些,选了吉日,放一挂鞭,拉线起夯,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新铺子就建起来了.然后进货开张,都是走熟的路子,有经验,没费多少力气就操办好了.铺子不再叫洋行,都是一个洋字闹的,才让付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因此又改了回去,还叫付记杂货铺,货也是大路货,不再进洋玩意儿,还是国货好,免得让人心生妒忌.

这件事放下后,心里还是惦念着吴氏.吴氏生不见人,死没有个信儿,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实指望小鬼子被打败之后,娘也能像自己一样回到陈州,可是,今儿等明儿盼,还是得不到娘的一点信息.付二少做梦都梦见娘回来了,搂着娘又是哭又是笑,把媳妇和孩子都吵醒了.娘啊,毕竟是自己的亲娘.不管人家对吴氏如何说三道四,对于付二少来说,自己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又那么亲着疼着百般地呵护着他,血脉上相连着,根子里牵挂着,付二少睁眼闭眼都是娘的影子.付二少一定要找到娘的下落,即使人死了,沤成了灰,也要找到那撮子灰.

生意开张后,有老婆韦娇婵打理,不讲钱赚得多少,算是个营生,有了零花钱,图了小孩子的嘴不受屈.

付二少除了忙自己的差事,就是到处打听娘的下落.只要说点一听卯影儿,或与吴氏差不多的情况,无论多远,也要跑去.每次满怀希望去,却又失望而归.中国地盘儿这么大,人,真是难死人!

这个吴氏,究竟去了哪里呢?难道是故意躲了不成?付二少整日疑疑惑惑.找娘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为找娘的事正不顺心,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付二少刚在办公室的凳子上坐下,就进来几个穿黑警服的人,问谁是付二少.付二少还以为人家帮他寻到了娘的下落,急忙站起来,说:“我是付二少.”那些人立刻围了他,然后用绳子把他五花大绑了.付二少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有好事等他.可想想自己又的确没干啥坏事啊,这些人是不是搞错了?误会了?便问那些人:“兄弟本本分分的一个人,咋就被捆了?哥几个是不是弄错了?”那些人也不搭话,推推搡搡地把他带走了.

原来,是有人偷偷地把付二少告发了,告到国民党县党部,说付二少通共,为的游击队供过货.这样的人怎能在民国县政府里当差?不杀他还不便宜了他?小鬼子侵略中国时,国共两党讲合作,共同抗日,按那时的情况,把付二少说成是抗日的功臣也不为过.可是,局势变了,小鬼子投降了,自己人打起来了.国民党要灭掉,要打败国民党,把付二少夹在中间,抗日功臣就成了通共的赤匪.

付二少被关进了牢子里,也没有让人家大刑伺候,就竹筒倒豆子般把为游击队筹集物资那件事说了个清楚明白.那时候,付二少还没有意识到,干这件事有多大罪责.为游击队提供给养,让游击队更好地打小鬼子,在小鬼子那里,算得上是个“罪”,落了个灭门抄斩,害得他无家可归,大哥惨死,娘下落不明,这些,付二少还能理解,因为小鬼子是坏得脚底长疮头顶流脓的侵略者,是咱中国人的仇敌.可是,你们局的人不是中国人吗,咋和小鬼子一样为这件事和他付二少过不去?还给他付二少扣上了通匪的罪.打小鬼子那阵儿,你们这些披黑皮的家伙咋都把头缩到鳖盖儿里去了?如今,小鬼子被人家游击队给打跑了,又骂人家是“”啥的,这还有个天理吗?我付二少就是为那些打小鬼子的好汉们提供给养了,你们就是砍掉我的头,我也不后悔!

除了让他交代给游击队提供物资的事,还拷问他是不是,啥时间当的.自己做过的事付二少敢承敢当,没有的事就是把头砍掉也绝不承认,一口咬定说:“我连的面也没见过,我咋能当?”人家更不信他:“你没见过?你认识谭为民吗?你认识顾原吗?”谭为民就是谭恩师.付二少承认:“这两个人他都认识.不但认识,还很熟悉,一个是恩师,一个是同窗好友.”人家冷笑道:“还说不认识,一看你就是的密探.老实交代,谭和顾现在在哪儿?”他这才明白谭恩师和顾原都是.看来,是要从他这里打听谭恩师和顾原的下落,然后再去抓他们.想明白了这一点,付二少打定了主意,别说现在不知道两人在哪儿,就是知道,也不能干出卖朋友的事情.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装聋作哑,无论再问什么,都不说了.少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没找到娘让付二少郁郁寡欢,又被人打了黑坐了牢子,还被怀疑是的密探而受到刑讯,付二少悲观极了,连死的念头都有了.付二少在心里琢磨,娘的迷失和自己的牢狱之灾,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在陈州城,付家究竟得罪了谁?他付二少竟两次被人告发!显见得这人是要把付家朝死里整呀,是要付家灭门绝户呀!付二少想到这些,止不住一阵心寒.付家的厄运让他体会到了人世间的冷暖险恶.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有那么多的嫉妒、仇恨、阴谋和暗算?这世界究竟有多少恩恩怨怨?这些恩恩怨怨又何时了?付二少曾经听说过有关娘的一些绯闻,尽管那些人言语污秽,但是付二少非但没有对娘产生憎恶,反倒对那些嚼舌尖的人产生了怨愤,他觉得那些人很混蛋,是咸(闲)吃萝卜淡操心.那时候,人家骂他野种.他不懂野种是啥,后来懂了,也没有怨恨过娘,更没有怨恨过那个下了野种的人.他对骂他野种的那些人充满了仇恨,人家骂他一句,他曾经回骂人家十句,人家骂他是野种,他骂人家的爹是野种,爷是野种,祖先也是野种!在他的印象里,爹确实是个邋遢人,娘跟他算遭了大罪,没有得到过欢乐,没有享受过生活的幸福.这对于漂亮的娘来说确实不公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子守着鸡狗过,就是?这太不公平.女人也是人,应该得到自己的幸福.娘寻找自己的幸福没有啥错,娘和她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生下他付二少难道有多大罪过吗?付二少始终认为,娘是好娘,无论别人怎样看,娘都是好娘.被人家两次告发,也许是娘得罪了人家,把账记到了他头上,从他这里找回一些心理平衡.如果是这样,付二少宁愿把所有的惩罚都承担起来!

付二少想到这些,陡增了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气!

付二少在牢子里关了三个月,本来还要关下去,所幸有柳一笔上下打点,最后又有柳一笔保释,才放出来.人虽然出来了,但是,差事却干不成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出来后,静心养伤,过了半年,身体才渐渐恢复过来.那时候,付记杂货铺的生意因了韦娇婵的打理,日渐兴盛,韦娇婵一个人忙不过来,付二少便重操旧业当起了掌柜.

7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不料付二少被民国县政府开除竟成了好事.没多久,陈州城解放了,国民党跑了,掌了大权.掌了陈州城大权的人是顾原.人喊顾县长.老百姓扬眉吐气了,付二少也扬眉吐气了.付二少为办过事,还差点把自己“牺牲”了.他付二少大小也算个有功之臣吧.得找顾原说说,能在的政府里谋个差事更好,即使谋不到差事,就是以后做生意,也能让对咱的杂货铺照应着点,不受人挤兑,生意好做些,多挣些钱养活孩子老婆,平平安安过生活.

真的就去找了顾原.顾原正忙得不可开交,一见付二少,先是惊讶,后是兴奋,说:“老付同志,你还活着呀?”就像付二少不该活着似的.

顾原的一声“同志”,把付二少的眼眶叫湿润了,心里也翻江倒海似的.能和县长是同志,这是一般的陈州人所没有的待遇.付二少高兴啊.这才觉得为办事,值!付记洋行被烧掉,值!就是在牢子里被人家误认为是挨了打也是值!真值!

新政府正缺人手,顾原邀请付二少到政府里来帮他做些工作,这正是付二少求之不得的,嘴上谦虚了句:“老同学,你看我中吗?”顾原说:“咋不中,就是让你当县长也比我干得好.”付二少受了鼓励,有了一种不可言状的冲动.

付二少又回到了原来当差的地方.不过,过去是给民国县政府当差,现在是给的县政府工作.叫工作,不叫当差.新政府,新气象,新名词,一切都焕然一新.付二少脑瓜灵活,接受新事物快,很快也是满嘴新名词,说出来的话文雅了许多.如陈州人说的“今儿个”,现在改叫“今天”,“明儿个”叫“明天”,“夜儿个”叫“昨天”,回家喊韦娇婵不再喊“孩他娘”,直接喊“娇婵”,对外说“我爱人”或者是“我妻子”.付二少愉快而勤奋地工作着.付二少的工作还是写写画画.民国政府需要写写画画,的政府也需要写写画画.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顾原说他也是人民的一员,也就是说,现在的政府也有他付二少一份.既然有他一份,他不勤勤恳恳地把工作干好就对不起自己.工作之余,在心里常常自责,其实,也不是自责,是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顾原的.如果当初跟了顾原去打小鬼子,付二少即使当不上县长,起码也是局长或者科长.后悔之余,也有庆幸,幸亏被人告发,被民国政府开除了,不然一懵懂干到底,算是民国政府的旧官僚,是要被清算的,罪恶大的还要毙.看来他真是命大,冥冥之中总有人相助,就连妒忌仇视他的人也歪打正着帮他做了好事.付二少想,查到这个人,一定暖壶热酒,和他喝两盅.

比较起来,柳一笔的情况就有些不妙.打进陈州城之前,民国那些官僚能跑的都跑了,也有人劝柳一笔跑.柳一笔坚决不跑.柳一笔一介大儒,虽然当了民国县政府的参议,但也只是做了一些自己想做的事罢了.比如,办学堂,架桥铺路,修葺古庙等,都是好事.没有做一件祸害百姓的坏事.除此,柳一笔年龄大了,不愿自己这把老骨头扔到他乡喂野狗.陈州人守着老陈州,死后魂儿也有个落脚的地儿.

可是,老百姓可不管你那一套,只要你是民国政府的人,就是坏人,就得杀掉.先是拉出来,戴了高帽子押到万人大会上,让翻身穷人控诉.逃跑的那些官僚所做的恶事,都清算到了他头上.他就是长一百个头,也抵不了那些罪.按照上边的指示精神,对民愤极大的地主恶霸,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宁可杀错也不能手软.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把柳一笔淹死,刀也架在了柳一笔的脖子上,好在顾原了解柳一笔,据理力争,说柳一笔是在解放战争中英勇牺牲的谭为群烈士的恩师,曾为办过好事,将功抵过,应该给柳一笔留下一条命.

柳一笔命是保住了,家却被抄了,财产没收了,活得不如意,苟延残喘而已.陈州一代名流,潇洒光彩了一辈子,晚年落了个如此下场,生不如死呀.

付二少悄悄地去看过师爷几次.看到师爷如今的生活,忆起过去师爷如花似锦的日子,恍如隔世之感.是为人民谋幸福的,柳师爷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只不过当了个参议而已,咋就成了人民的敌人?不理解也没办法.不理解也不能乱说.付二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去看看师爷,让爱人做点柳师爷平常爱吃的送去,比如,手擀面叶,下个荆芥叶,滴上几滴小磨香油,喷香,这些在当时都算比较奢侈的食物了.

一日,付二少正在政府里和几个同事聊天,儿子付韦突然跑来,付韦已年过六岁,长得小大人似的.一进门,便扯了付二少的衣角,说:“咱妈喊你快回去,有急事呢!”两个孩子都这样和付二少一块儿管韦娇婵叫妈,习惯了,付二少也没感觉有啥不对.见几个同事都捂着嘴笑,才想到孩子的喊法是错误的.脸一红,也不便解释,匆匆走了.

原来是柳一笔危在旦夕.柳一笔受不了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一代大儒受此羞辱,生不如死呀,便选择了特殊的方式要了断自己的残生.柳一笔吞下了足以让他致命的大烟土.柳一笔从来不吸大烟土,不吸大烟土,不代表他没有存放大烟土.在旧时代,陈州城里稍微富足一些的人家,都存放一些大烟土,自己家的人不抽,来了客人要抽,不能怠慢,就备下点.虽知是违禁的,但也是一种礼数,少不了的.看起来是为客人好,其实是害了人家.柳一笔存放有烟土,却从来没害过客人,来了客人从没上过烟土,可是又一直存放着一碗烟土,难道是他早预料到自己有用得着的一天,而专为自己准备的?

付二少赶到的时候,柳一笔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用比较科学的道理解释,大烟土已经在他的血管里挥发,产生了大量的毒素,毒素正在发挥作用.这种作用就是要致柳一笔于死地.好在这种毒素不像那样快捷,它留给了柳一笔足够的时间让他安排他想办的事.柳一笔一生乏嗣,谁也不知道他最亲近的人是谁.弥留之际,他让女佣许奶把付二少喊来了.此刻,许奶哭哭啼啼,竟如自家亲人死了一般.付二少受了感染,也止不住大放悲声.

那一刻,付二少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这个老头子真的有缘.看到柳一笔在痛苦中挣扎,他的心碎了,他感觉就是自己的爹娘死,他也不会有如此的痛苦.他觉得马上要死的不是师爷,而是他自己.他真的伤心欲绝.如果能用他的命去顶替师爷,他会毫不犹疑地去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师爷有如此密切的缘分,自打和师爷第一次见面,他就感受到了,这个老头子是多么喜欢自己,教自己写字,给自己讲故事,让人给自己拿好吃的,始终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娃子,有一种真切的呵护.有时候拿眼看他,上上下下地看,一看就是很长时间,看得付二少很不好意思.付二少想到自己的两次创业,师爷都是尽大力帮他.没有师爷的背后支撑,付二少根本不可能把生意做那么好,能不能做起来都很难说.还有,小鬼子血洗付记洋行时,是师爷把他支走的,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师爷那么急迫地让自己走,不容自己推脱,分明已经得知了将要发生的事,是要救自己;自己被国民政府抓到牢里,不是师爷拿老命保释,恐怕自己也已化为灰烬;再有,娘的失踪也是个谜.每当他在师爷跟前讲起寻找娘的事时,师爷总是把话头引开,安慰他说:“人的命天注定,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她既然舍你而去,你何必再记挂她?”想起这一切,看到生命垂危的师爷,付二少心如刀割般的疼,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柳一笔床前,撕心裂肺地喊道:“师爷,师爷,你这是何苦呢?好日子来到了,你为啥要走啊!”

柳一笔睁开微闭的眼,两滴浑浊的泪珠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喘息着发出微弱的声音:“孩子,不是爷不想活下去,是……人迟早要死的……我……”他伸出手,指着床头前的一个檀木匣子,说:“你把这个拿去,有朝一日,交……交给……吴氏……”

吴氏?那不是自己的亲娘吗?难道师爷和娘还有什么关系?师爷知道娘的下落?付二少泪眼模糊地问:“师爷,师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让徒孙知道啊!”

从柳一笔的喉咙里滚出几个字:“不要叫师爷.喊我……一声……爷……”

付二少凄惨地喊了一声:“爷——”

柳一笔闭上了眼,脸上布满了微笑,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个朱漆色的檀木匣子.匣子半尺见方大小,紫铜扣环,上了一把黄铜锁.钥匙上拴着一根粗线绳,线绳把钥匙连在了锁上.其实,只要想打开檀木匣子,即使没有钥匙,只需用个改锥,或者别的什么铁器,轻轻一撬,就能把匣子打开,就能看到里边存放的啥东西.可是,付二少遵守着一个老人的遗言,始终没有动过那个匣子.

柳一笔把檀木匣子交给付二少的同时,还留有一封遗书.遗书是柳一笔的绝笔,羲之体的行草,写给付二少的,把来不及嘱托的话都写在了上边:

二少吾孙:

师爷是民国政府旧人,虽无大恶,但总归是仇人.现国民党大势已去,掌权,虽暂留吾一命苟延残喘,但余思之再三,自卜前景凶险,恐不得善终,故提前了却残生.人活六十古来稀,吾今一六有八,也算寿终正寝.足矣.弥留之际,有两事相托.一是女佣许奶,跟了我四十余年,虽终未收入房中,不得名分,但早已是按柳家之人相待.许奶有功于柳家.吾去后许奶托付与你,汝要以亲生待之吾才安心.二是你母吴氏走时急促,吾有一物欲托她转交一人,未及.现只有托付于你,如早晚见到吴氏,一定亲手交她.如你母子无缘相见,待三十八年之后,汝再亲手打开木匣.内情详知.谨记!

民国遗老柳公耋

於民国三十九年秋月

柳公耋是柳一笔的本名,柳一笔是他的号,也是陈州人对他的尊称.是说,在当时的陈州,舞文弄笔的人没有人能与之相比的.多少年过去后,证明柳一笔的自我了断是不错的选择,不然,后来经历的多次运动,柳一笔都难躲过他自己生前预料到的厄运.柳一笔留下墨迹极少,到了二十世纪后期*热掀起后,柳氏墨宝竟成珍品,一幅四尺斗方竞拍价达到二十万元人民币,不菲了.

8

许奶十六岁到柳家当丫环,大了又当佣人,一辈子没嫁人,也没出过柳家门,柳家败了也没个去处,因此,柳一笔才把她托付给付二少.遵从师爷的遗嘱,付二少把许奶接到自己家中,敬待如宾,每日三餐的伺候,虽无大鱼大肉,倒也荤素搭配,饭菜可口.许奶受到如此礼遇,十分满足.毕竟是出身寒苦,劳累惯了,乍一闲着,竟有些不习惯,帮韦娇婵干些家务,洗洗涮涮,扫扫擦擦,既帮了韦娇婵,又活动了自己的筋骨,倒也有益于身心.到了三年困难时期,人人都要束紧腰带为国家分担忧愁,付家的日子也常常断炊,孩子饿得皮包骨头.许奶能省一口就省一口,尽量留给孩子吃.直到付二少发现,许奶每日都把自己的口粮悄悄分给了孩子时,许奶已经全身浮肿,回天无力.许奶临咽气时,向付二少讲了一件事,把付二少惊得目瞪口呆,犹如大梦初醒.此后,他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连对最亲近的韦娇婵也瞒得滴水不漏.

许奶病故于1960年春季,付二少自作主张,把她和柳师爷安葬于同一墓穴.

由于经常不断地发生一些事情,付二少寻找吴氏总没有个结果.后来,因为付二少的人生又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折,寻找吴氏的事只有暂时搁浅.

付二少后悔当初走错一步棋.顾原调省里的时候,曾要付二少跟他一块走.付二少觉得日子过得挺好的,在陈州不错,人熟,地儿熟.到外边两眼一抹黑,哪如陈州好?更重要的是,守着老婆、孩子,有了家的温暖.哪想到,来了运动,付二少第一个成了批斗对象.原因是,有人他在民国县政府里干过差事.他的这个人,不再掖着藏着,而是当面锣对面鼓地揭发他.这个人就是他的邻居余得珲.光棍最怕老邻居,老邻居知根知底,你做下那些事,瞒得了谁也瞒不了邻居,何况,余得珲一直惦记着他呢.余得珲当上了街道干部,看到付二少在县政府里工作,早就有了成见,先前也偷偷几次,因有顾原护着,都没能扳倒付二少,现在顾原走了,又赶上运动,余得珲总算找到了机会,大义凛然,把付二少的根底掀了个底朝天,连对那个小娼妇吴氏的怨恨都发泄到了付二少身上.原来在国民党的政府里干过事,那不就是国民党?那个时候,一提起国民党,国人都恨之入骨,把对国民党的仇恨都凝聚到了付二少身上.反革命、、野种……付二少每日被批斗得鼻青脸肿,如丧家之犬.

这一段经历,在付二少漫长的生涯中,只能算一个小小插曲.付二少这样认为,人呢,活在世上,总会遇到一些磕磕绊绊,能在磕磕绊绊里走过来,那才叫精彩人生.比起历朝历代那些冤死的忠臣,自己还占了便宜呢.何况,自己在民国政府里还真的当过差,把自己打成也确实不为过,人家要“东风压倒西风”,可自个偏抬杠说,“东风不一定能压倒西风,有时候西风比东风更猛烈”,就剩个“野种”让付二少不服气,爹死了,娘跑得没音信,这样的历史遗留问题谁去查证?好在人家没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只是把它作个辅助问题提出来,臭臭他的名誉而已.

真正要认真对待的是肚子的饥饿问题,付二少被定为反革命、划为,从革命队伍中清除出来,固定的工资没有了.韦娇婵的肚子又格外的争气,先后又生下两个娃.许奶去世后,四个娃加上他和韦娇婵六张嘴,吃的倒成了大问题.不过,凭自己的聪明和骨子里保留的经济理念,付二少总能赚到买米面的钱,让一家人填饱肚子.

那天,家里断了炊,几个孩子饿得哇哇叫,韦娇婵愁得没办法,付二少安慰道:“亲爱的,甭愁,米会有的,面也会有的.”遂出去到一位老街坊那里借了两元钱.老街坊干的是肉铺,拿出一元钱先割肉,另一元拿去买面.买了面先不拿回家,把面卖给了油条铺子,一元钱的面一转手卖了两元,如此三番,净赚了十元(这种滚雪球的经济发展模式,在八十年代后期,曾让一部分国人积累了大量的原始资本,他们以为是自己的创造,其实,至少比付二少晚了二十年).把借的钱还上,才买了面提了肉回家,让孩子老婆吃了个肚儿圆.如果按这样的方法做下去,的确不错,既解决了温饱问题,说不定付二少还能让自己一家提前进入小康.可是,干了几次,却被人到市管会,付二少头上就又多了一顶帽子:投机倒把分子.付二少仔细想想,也不冤枉呀,一元钱赚了十元钱,不投机咋能赚?另寻门路吧.想起逃亡在潼关时,以卖字为生,不但养活了自己,还把老婆赚回来了.决定重操旧业.这可是凭手艺挣钱,算不得投机倒把吧?在街角支桌子干了一天,还好,没人来找麻烦,并且还卖出去几张字.第二天刚把桌子支好,就来了几个戴红袖章的人,说他散布“封资修”,把桌子掀了,笔墨纸砚没收了……既然写字也是“封资修”,付二少坚决不再写了.

要解决肚子问题,只有想其他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付二少决定凭力气挣钱:拉板车.板车可以用来拉沙子,拉煤,拉石灰,拉砖头,拉木料,拉粮食……只不过是个掏苦力的差事,得流大汗.没办法啊.想到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还当过叫花子呢,拉板车比叫花子强多了.

从此,付二少用自己的脚板丈量着自己走过的路.

这一条路很漫长,他丈量了二十余年.

不过,总算走过来了.更重要的是,老婆孩子都跟着他走过来了.韦娇婵一点儿也不“娇”了,熬成了老太婆,“爱人”成了老伴.孩子们都长大了,男娃子虎虎实实,女孩儿亭亭玉立.有人羡慕道:“付二少这个拉板车的憨大,怎么能养得出这么一群有成色的孩子?”付二少心里骂道:“娘的!看不起老子?借你娘的窝咱去下个种,一准比你长得出息!”

付二少拉了二十年板车,把自己拉粗野了,过去读的那些书都扔给狗吃了.

9

儿女们一个个都出息了,考上大学的参加了工作,没有机会上大学的也找到了挣钱的门路,不用付二少拉板车养家糊口了.付二少赋闲在家,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儿女们让他“退休”了,并且发给他足够养老的“退休金”,让他过着安闲自得的日子.说这些的时候,付二少已过了六十大寿,也是奔“七”的人了.

现在,付二少有了时间和心情考虑另一件事.这件事虽然搁置了很多年,付二少始终不能把它忘记,虽然由于种种的原因不得不把它封存起来.那个檀木匣子怕被人家收走,他用一个破麻袋装着,上边放着小孩子的破鞋子.有一次,几个年轻人到他家搜四旧,他主动把那个破麻袋掂出来,说:“这都是四旧——四个孩子穿旧的鞋子,看有用你们就拿去.”袋上满是灰尘,还有老鼠屙的屎,臭味熏天,搜四旧的人被熏得捂着鼻子走了.

檀木匣子是压在付二少心里的一块病,随着年龄的增长,心病越来越重.一闲下来,就拿出檀木匣子和那封遗书仔细地研究.檀木匣子用一把小锁锁着,钥匙就拿在手里,只要他愿意打开,用不了半分钟就能打开.可是找不到娘,师爷要他三十八年后才能打开匣子,他不能违背师爷的遗愿.有时候就对自己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是三十八年,而不是三十七年,或者三十九年?师爷死的那年是民国三十九年,也就是1950年.那时候,国人已经不那么记年号,师爷最辉煌的时光是他当民国县政府参议那些年,他是怀着对那段时光的留恋走的,所以才那么记得.1950年之后的三十八年,应该是1988年.意味着什么?啊!1988年自己刚好六十八岁,和师爷走的那年同岁.是的,不错.师爷是计算好的,让自己到了他的那个年龄才能去打开檀木匣子.除此,还有没有其他用意?绞尽脑汁思考,也想不出与之相关联的问题.好在已经是1987年,距1988年仅有几个月的时间.看来找到娘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决定到1988年元旦那一天,无论找到找不到娘都要把匣子打开.到时候,把孩子们都喊回来,当了孩子的面,看看师爷究竟给你们的奶奶留下了啥稀罕物?

见付二少整天抱着檀木匣子研究,老伴说:“真想知道里边是啥,就打开看看.”

付二少说:“不能.时间还没到,师爷看着呢.”

老伴嗔道:“瞎说啥,神神道道的.老爷子骨头都沤成灰了,还看着呢!”

付二少神秘地说:“你真以为师爷死了?没有.我天天都看见他在咱家的窗户外边转悠呢.”

老伴道:“真的,你看见了?”说着伸手摸了摸付二少的额头,“不发烧啊,咋净说胡话?我看得把孩子喊回来啦你去看病.”

付二少连说:“天意不可违!天意不可违!”

孩子们被喊回来,强拉着付二少到医院做了一番检查,却啥病也没有查到.

到了年底,付二少越发地痴了,整日抱着檀木匣子,在屋里转悠.那么个好说话的人,竟没有了话,一天不说一句.有时候突然冒出一句,又没头没脑的,让人听不明白啥意思.老伴看着,越发着急.

有一天,突然来了几个人,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鲜鲜亮亮的,头发纹丝不乱,明光光得映人眼,一看就是官人们的打扮.一介绍,果然是县里领导.其中一位是招商办余主任,解释说,是负责对外招商工作的.余主任是余得珲的孙子,是邻居,看着长大的,付二少是认得的,比他爷余得珲有出息.余得珲死时,这小子不大点儿,还在他娘怀里抱着呢.余得珲死得惨,因为一次批判走资派,带头喊一句口号,“谁拥护就跟谁亲”喊成了“谁拥护就跟谁拼”,其实也不是故意喊错,是要急于表现自己,一激动就把自己“表现”成了反革命.那个时候,没有错还要找个错整你呢,余得珲犯恁大错会有个好结果?车轱辘般地批斗,陈年老谷子的旧事都抖落了出来,原来还开过商铺,那不就是资本家?还给日本人报过信,过人家给游击队送物资,那不就是汉奸?还有很多罪状,一条条都挖出来了,人就被活活整死了.埋的时候付二少去帮忙,见身上被打得没一块好地儿,儿被鞭炮炸烂了,据说,有人把鞭炮插到他儿里,然后点燃炮捻,砰一声就炸了……惨得很呢,那些人真能下得了手!付二少就感叹,人啊,命中没有的不可强求.余得珲是心太强了,才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不值.现在,看到余得珲的孙子当了官,又家高兴,说余得珲九泉之下也该知足了.

还有一位也是主任,姓叶,说是台办的.付二少不明白,问,怎么还有个抬办?现在运东西不都是用车拉,谁还去抬呀?倒不如有个拉办.来的人都笑.叶主任解释说,是对台湾工作办公室,不是抬东西的办.付二少一听,就警觉起来,台湾是个什么地儿?“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几十年都把台湾与美蒋特务联系在一起,对台湾工作的人来找他,不会有啥好事.前几年才把和反革命的帽子摘掉,可不要再弄个美蒋特务什么的罪名,给孩子们招祸害.心里想着,态度就冷下来,说:“各位领导要对台湾工作,找错门了,俺家不是台湾.”叶主任笑道:“付先生,你家不是台湾,却和台湾有关系.”付二少急得直瞪眼,不等他说,老伴在一边也急了,说:“叶主任,你这不是要俺老付的命吗?台湾在哪地儿俺都不知道,咋会有关系?可不兴乱说呀!”余主任插话道:“付先生把这事都瞒了三十多年了……”付二少摆手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小余,咱可是几辈子的好邻居,你可不敢瞎说!”老伴拿起扫帚,一边扫地,一边怨道:“刚过两天舒心日子,又来俺家下蛆,还让不让人活了?”

叶主任终于看出了两位的担心,解释道:“付先生,现在改革开放了,国家允许大陆和台湾进行民间交往……”

付二少想,你这是下套呢,当年划我,不也是这么套的吗?我老付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可不能在你们这小河沟里翻了船.何况,还真的和台湾搭不上边呢.见老伴拿扫帚朝外撵人,觉得不太礼貌,一时性急,也是急中生智,把两眼一翻,就地儿一倒,歪在地上,任老伴大呼小叫,只装没听见.

叶主任一干人马慌了神,急忙叫来救护车,拉到医院急诊室抢救.这次真查出了问题,心肌缺血.挂了几天吊瓶,医生让他出院.他对医生说,出院可以,你得给开个证明,说我是“恐台症”,任何人不能再向他提台湾的事.医生为难地说,有“恐高症”“恐水症”,没有“恐台症”的,我不能乱证明啊.付二少说,咋没有?我就是,听见谁说“台湾”二字就头晕.好说歹说,医生才同意开了,在诊断证明上写道:

该患者属疑难杂症,听不得台湾二字,一听台湾二字就犯晕,在我院尚属首例.

付二少似有了护身符,小心地收好,拿回家,贴在了门上.

过了几日,余、叶二位主任又来看他,还掂了水果、中华鳖精等一类高级营养品.付二少不好把人家拒之门外,热情欢迎之外,指了指门上贴的诊断证明.二位仔细看了,相视一笑,果然不再提“台湾”二字.

余主任说:“先报告个好消息,县里已经调查落实,付先生在抗日时期为做过事,解放初那阵还在县里工作过,按照政策,应该享受老干部待遇.最近几天,文件就下来了.祝贺你老人家呀!”

付二少听了,一时无语.好半天,才对老伴说:“老婆子,掐掐我的胳膊,看疼不疼?我咋觉得像做梦似的!”

老伴伸出胳膊,说:“还是你掐我吧,我也是.”

两位主任都笑.

余主任说:“是真的,不骗你们.”

付二少看人家认了真,说:“啥待遇不待遇的,我这拉板车的粗人,咋配享干部待遇?不配的!”

余主任说:“咋不配,县里领导特批的呢.”

付二少执拗地说:“谁特批我也不配.给领导说,这干部待遇谁愿享谁享,反正不要搁我这儿!”

余主任和叶主任看他那么坚决的样子,一时无语.稍停,叶主任转了话题说:“我们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是向付先生打听一个人.”不等付二少说,就讲道:“这个人,是咱老陈州人.在旧局当过警长,后来,失手杀了他的老婆,就逃了出去,投了国民党的部队,后来当了师长.打鬼子的时候,师长带的部队驻扎在漯河,派他的手下人回陈州接走了他心仪的女人.事情巧合,把女人接走的第二天,女人家的杂货铺子被小鬼子血洗一空,女人逃过了那场劫难……”

讲者波澜不惊,听者却惊心动魄.这段故事,许奶临走的时候跟他讲过,他一直藏在心底,从未向外人透露过.可是,这个人为啥了解恁清楚?

叶主任继续讲着,师长带着他的女人和部队,一直朝南走,过了淮河,过了长江,全国解放的那一年,师长带着他的女人逃到了……海外.

这一段情况,许奶没跟他讲.也许许奶也不了解这后来的事情.付二少明白,叶主任讲的女人就是他的亲娘吴氏,男人就是他在心里诅咒了无数遍的那个男人.付二少打懂事的时候起,听到人家骂他野种,就和人家玩命.稍大一些,对野种二字有了刻骨铭心的记恨,认为那是世间最恶毒的字眼.尽管他对那个男人恨过,但是,那毕竟是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液.恨了多少年,也牵挂了多少年,思念了多少年.那种牵挂和思念只不过是被时间的长河和世俗的观念淹没着.现在,一旦有人把那尘封的记忆打开,牵挂和思念就如决堤的洪水四处横溢.

付二少激动不已,老泪从眼角涌出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声问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叶主任看一眼付二少,说:“师长和女人在海外,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现在,他们的儿女都过得很好.儿子是一个财团的董事长……”

付二少急不可待地打断叶主任:“不要说他们的儿子,只说两个老人,现在怎么样?”

叶主任稍停了一下,说:“两位老人的晚年很幸福.他们的最终心愿,就是能有一天回到大陆,与他们的长子、也就是他们最疼爱、最思念的亲人见上一面.可是,他们没能等到这一天……”

付二少万没想到叶主任会给他带来这么个消息,先是目瞪口呆、浑身颤抖,后又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您好狠心啊!我等了您这么多年,寻了您这么多年,想了您这么多年,您却连个面也不让俺见?”

叶、余二位也唏嘘不止.

老伴一边陪着男人哭,一边替男人擦眼泪,哭着劝道:“她不想咱,咱还想她干啥?人都死了,哭有啥用?别哭了,哭坏了自己的身子是大事.”

余主任也劝道:“大姨说得对.咱们要向前看,好日子在后头呢.”

叶主任说:“两位老人临终的时候,跟他们的儿女留下了遗嘱,说有朝一日,要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大陆,落叶归根,只有把他们埋到祖坟地,他们的灵魂才能安息.”

余主任说:“老人的儿子很孝顺,遵照老人的遗嘱,财团董事长要在家乡投资建厂,并提出要你老人家担任这个企业的名誉董事长.再过几天,他们就把两位老人的骨灰送回来.同时,考察一下投资环境.县里已经安排好了,请您老人家和您的家人到机场迎接……”

去机场接人那天,县里派来的小轿车等候在付家门口,专等付二少上车,可是早等晚等不见人出来.司机鸣喇叭催促.老伴也急了,朝里间屋喊:“老东西,快出来啊,人家都等急了,你还没有换好衣服?”

喊了几声,没听见答应,走进去一看,不由大惊失色:“老头子,你这是咋了?你快醒醒!快来人呀!”

付二少的身边放着那个檀木匣子.

匣子已经打开,一本宣纸印刷的线装书掉在地上,蓝皮封面,上写着“柳氏家谱”四个楷体大字.翻开的一页上写着一行行隽秀整齐的蝇头小楷:

柳公耋号柳一笔柳氏二十九世孙

娶妻(一房)赵氏无嗣

纳妾(二房)周氏无嗣

纳妾(三房)许氏

生长子柳金贵(庶出.因由朱姓养大故又名朱金贵)柳氏三十世孙

娶妻(一房)秦氏无嗣

纳妾(二房)吴氏

生长子柳少华(庶出.又名付二少)柳氏三十一世孙

娶妻(一房)韦氏

生长子柳念祖(又名付韦)柳氏三十二世孙

付二少衣冠整洁,安详地坐在椅子上睡去,却再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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