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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凋零季节论文写作 时间:2024-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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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海涛

现在只剩下一丁点儿了,其余都在一个无忧

无虑的夏天里浪费掉了.这一丁点儿恰好足够谱

一支歌儿唱给你听……

——泰戈尔

你的故事从哪儿说起的呢?

就像讲述一个梦.

哦,那些难言的,反刍中的,纠结……

那是一座陈旧的土灰色院落.古朴笨拙的门楼上,点缀几株灰色瓦松.胖墩墩的木门,饱经风雨侵蚀,油漆剥落,呈乌黑色.门框也已变形,一条腿从生满铜锈色青苔的石墩里脱臼出来,开门关门便神经质地抖动,像讨饭瞎子的拐棍.大门朝东,往里是铺砖的平地,院落中心佝偻一棵满布皱纹的老枣树.枣树瓮底粗,枝繁叶茂,像一顶巨型华盖荫庇大半个院落.西、北两面是房屋,有五六间.院子里有杂物,都是生活和时光.

你说你第一次到那个院落来,是在三十多年前一个盛夏的早晨.夜里下了阵雨,天明竟晴了,早饭后望天,炎热中清爽怡人.

你在前面跑,你妈在后面跟.你们母子半年多没见面了,那天在一起格外开心.

穿过几条湿湿的街道,走进一条小巷,小巷尽头,就看到了那座灰黑色的潮湿的门楼.

门楼阴沉地蹲着,像个出了半辈子力气,渐入衰颓的汉子.

“到家了.”你妈说.

你妈捉到你的胳膊,要抱你进去.你不肯,自己走,免子似的蹦蹦跳跳.

刚进院门,听到“咳”的一声喊,门后闪出一抹鲜红的火苗,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着一条红色连衣裙,鹅蛋脸,大额头,身条纤瘦,像幻灯里放大了的豆芽的剪影.

她脖颈上挂着被洗得发白的黄书包,绣有红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多年之后,你把你的经历讲给作家听.

你问:“这个故事有没有意义?”

作家说:“有故事就有意义.”

“贞子,还没去上学?”你妈同那女孩儿说话.你退后,揪住妈妈的衣角.

“医生阿姨.”贞子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转过眸子,静静地看你.贞子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神很干净,外眼角上翘,眼睛的形状像杏核.

“这是森森.”你妈把你推向贞子,又交待你说, “这是你贞子姐.”

你从你妈肘下抬起头,大着胆子打量贞子.她正望着你微笑,眸子明亮清澈.

她的亲切似甘蔗水.你放松了,冲她努嘴.

贞子近前,拉你的手,叫你的名字.

“贞姐.”你想叫她,但忍住了没叫.

贞子甜甜地问你:“几岁了?”

“三岁.”妈代你答.

“从哪儿来?”

“乡下奶奶家.”你说.

贞子兴致很高,拉了你的手,弯腰面你蹲下,书包躺在她膝盖上.

贞子正梳头,没梳好,披散着.圆圆的脑壳上,一把小巧玲珑的墨绿色塑料梳子斜插发间,像一株美丽的橄榄枝.贞子头发黑亮,丰厚得不像她那个年龄所应有的,还有一股淡淡的,令人心醉的果香味,芬芳中透出甜味.“你的头发真好!”你想告诉她,但没说.

贞子问你:“还回乡下吗?”

“不,妈送我上幼儿园.”

贞子咯咯笑出声,很开心,小梳子在发间抖动,像波浪间的小船.

你没吱声.你看到贞子那小巧的鼻翼轻轻地动.

“贞子,”你妈问,“你爸妈都在家?”

贞子站直身:“我妈在街道办事处参加批林批孔大会,我爸去厂里政治学习呢.”说完,冲你挤挤眼睛,对你妈说,“我上学去,阿姨.”哼着歌儿跑开了.

你妈引你进院子,走近西屋,掏钥匙开门.

你问:“妈,这是咱家?”

“对.你爸单位里没空房,我们医院也没有,贞子家空着的两间房子租给了咱家.”

当年,巷里巷外时常走动着一位卖爆玉米花的老太太.她七十多岁,干瘪皱缩,驼背.她也光顾你们的院子,尽管只有你和贞子两个小主顾,而贞子又难得买.

你爱吃爆玉米花,老太太一露面,便迫不及待地凑近,递上分币,接过一包,大把大把往嘴里塞.

“别买爆玉米花,不卫生!”贞子喊道,“小心得病!”

老太太不高兴了,沉下脸色低声诅咒:“谁家的丫头这么讨人嫌,一辈子找不到婆家,守着爹妈当老姑娘!”

“你才讨人嫌!”贞子昂头和她斗嘴,“头不梳,脸不洗,指甲不剪,褂子脏得就像鞋匠的围裙.你才找不到婆家呢,只好卖爆米花!”她说着,咯咯地乐,还弯下腰,用脚跟走路,学老太太驼背.

老太太哭笑不得,向你说贞子的坏话.你不愿听,她便用玉米花贿赂你.

“知道不?贞子是‘私孩子’,是要来的.”老太太低下花白的脑袋,压低嗓音凑近你,说,“贞子生下来就被她爹妈扔了,扔在旅馆的锅炉房里,后来,街上拾破烂的老王头捡到了她,看袁家没孩子,就抱给老袁家.老袁就是贞子现在的爹呀.老袁给老王头三百块钱,不叫他对外人说,还请他喝酒.其实,这件事情街坊们谁不知道呢?贞子的亲爹娘是外地人.贞子的娘有精神病,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几年就已经疯掉了.他们来这里寻看疯病的偏方,却扔了贞子.不知怎么就扔了,可能是没办法养活她.”

“贞子的亲爹妈你见过?”你不知不觉被吸引,待她住嘴时,忍不住地问.

“没有.”老太太说,“听王老头讲,旅馆的老李见过,又漂亮又风流,还是大城市来的呢.曾在大机关工作,贞子娘有疯病,听见宣传车响高音喇叭就犯病,大吵大闹.看见红色标语就和贞子爹打架,不依不饶,可凶可厉害了.”

“他们现在在哪儿?”你问,玉米花也忘了吃,撒了一半.

老太太怜惜地看了看地上白花花的玉米花,说:“谁知道呢?生了贞子,一扔便走了.疯病也没看好,再没来过.”

老太太拎起篮子,摇摇晃晃,驼着背走了.

你呆呆地站着,魂魄被摘去了似的.

“贞子姓什么?”在家里你问你妈.

你妈正织毛衣,头也不抬.

你说:“听说贞子不姓袁,她是捡来的‘私孩子’!袁大伯袁大妈不是她的亲爹娘.”

你妈赶紧捂住你的嘴.门外的老枣树下,贞子正一下一下地清扫谷壳似的枣花.

“你在哪儿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瞎话?”伏案正在写大批判稿的你爸也被惊动了,转身问你.

“街上住的谁不知道?!”你想起卖玉米花老太太的话,顺口说.

“胡说!”你爸的脸色阴沉了.

你赶紧躲进你妈怀里.

“再乱听胡说,打断你的狗腿!”

你再没向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而是将它深深埋在心底.和贞子一块儿玩耍时,你就悄悄打量贞子,暗暗地将她和驼背老太太描述的贞子的亲爹妈对比印证.

许多年过去,你对作家说:“‘’多年之后,我还记着童年时的贞姐,看到女孩子总是和她比较.”

你说:“我一直觉得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是童年里的贞姐.’

那是一个满街大字报,到处见“忠”字,四处响彻高音喇叭的迷乱的时代,给你留下深刻记忆的是经常停电.

突然停了电,房间里一片黑暗.你眼前飞满嗡嗡的金星,像无数蜜蜂在逡巡.

“贞姐,跟我说话.”

“那有什么用,你又看不到我.”

“没关系,你一说话,屋里就不暗了.”

窗外夜风在刮,屋里却无动静.你呆呆地坐着,孤寂而又害怕.

“贞姐,给我你的手.”

“那有什么用?反正我不离开.”

“给我吧.握着你的手,我就不害怕了.”

来电了,黑暗被尽数剪除.爸妈开会久不回来.

“贞姐,你不会离开吧?”

“我哪儿也不去,行了吧?”

“嗯.只要你在身边,我便心安.”

你读小学二年级时,贞子初中毕业了.她不再上学,进街道办的信封厂上班.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而是一个妩媚可爱的温顺少女.

“贞姐!”放学时,你路过贞子上班的信封厂,从窗口朝里喊.

贞子正坐着出神,被喊声惊扰,回过头来,面颊水蜜桃般红.

跨过两寸高的门槛,绕过成捆的信封和堆积如山的牛皮纸,你走到贞子对面.下班时间早过了,信封厂里空无他人.日光灯发出咝咝低鸣,浆糊的甜腻味芬芳可人.

“森森——”贞子的手扶在你的肩头,滑下来在你的小臂上停住,“你自个儿走吧,我还有事情要办.告诉我妈,我晚一会儿回家.”细声细气中,有一种暖心的温柔.

“我也去吧?”你央求.

“回来迟了,你妈吵你.”贞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很亮,红唇略启,露出一线白牙.

“偏要和你一块去!”

贞子不说话,抿着嘴.日光灯很亮,她面颊上的茸毛金丝一样透明.

“去吧.要听话,不要乱跑.”

“嗯.”

“走吧.”贞子催你出来,锁上门.你俩顺街道一直往西走.

顺街道往西走,穿过扔满烂菜叶和大字报碎片的农贸市场,走上雍容的浍河堤,过了河上那座残破的水泥双拱桥,道南田野正中铺开一带青春激荡的白杨林.

“站这儿吧,森森.”贞子说.

你就站住了.

贞子松开拎着你的手的手,踏踩窄窄的田垄,往白杨树林走.你没吭声,嗅着随之而去的淡淡芬芳,看那纤纤的双臂在亭亭秀秀的肩头摆动.贞子穿一件浅蓝色,胸前印有白菊花图案的绸质短衫,风过,腰背的衣裳波动不已.

夕阳像半透明蛋黄,温柔地悬挂在西南方,惹眼但无热度的光线照进耳朵眼,有一种嗡嗡的寂寞,旷野里弥漫着初秋的苦香.贞子向白杨树林走,浍河在她身后从容不迫南流.

贞子走近林边,一个瘦削挺拔的小伙子从树林迎出,两人若无其事地站住,像一对风华正茂的杨树.

晚霞像火焰映红絮云排列的天空.*田里,雾霾浮动,黄绿嘈杂.毗邻的芝麻丛,花朵儿荡漾,此起彼伏,明灭如一片繁星.贞子和那小伙子隐没在白杨林里,西南风像歌声在浍河两岸吟咏.

夕阳像一颗硕大的橙红色气球无声无息地冉冉沉落,云朵飘散,留下蓝灰中融进少许紫红的天.杨树林由绿转黑,影影绰绰,如蒙上一层半透明的浅灰色塑料薄膜.你候在路边,心随暮色在浍河里摇晃.双拱桥的阴影横跨水底,潺潺有声.

等待之中天黑下来,夜幕将远近的景物涂抹得隐约模糊.空中星儿闪烁,一弯明月挂在正南的天幕,月背凸凹,像啃了一半的月饼.夜风缓缓流动,挟带着淡淡的气味和细碎的声音,从裸露的皮肤掠过,很凉,像水在浸.浍河波光粼粼,如万点碎银.你的肚子咕咕叫唤,一身单衣在孤寂成一张薄纸,身上接二连三地打着寒噤.

你不能再等下去,也顾不得贞子的嘱告.

踏着窄窄的田垄往杨树林子走,夹道是人头高的玉米地和蛐蛐鸣唧的豆棵.稼禾嘎嘎轻摇,发出干枯的苦香,仿佛凄清的安魂曲,一首挨一首抒情.田垄上的草丛很浅,像一带窄窄的薄地毯,一走一软,脚底悄然无声.树林像一堵无声的黑墙渐渐推近,月光从树叶缝隙筛下来,幽幽照亮地面,井水一样洁净.你听到林子在沉思.

你在一片树荫里站定,举目望去,七八米外,一男一女两个人影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你本能地躲进树影,一串寒噤从心底爆炸,电流般刺激全身,心在咚咚急跳中嗡嗡地颤抖.

“贞子.”是那个小伙子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一阵风盖过去,声音低下来.

两个人影突然分开.纤弱的一个挺直身子,似乎想立刻走开.然而,眨眼间却被瘦削挺拔的另一个抱住.她在那人怀里挣扎,他却像高大的石柱一样稳稳站住,动也不动.她被抱得越来越紧,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和.她渐渐停止了反抗,头软软耷下来,散乱的长发拧成一团,两颗头颅紧紧贴在一起.

又一串寒噤在你心底爆炸,更猛烈地刺激全身,你猛地跳起,醉酒般摇晃一下,踉踉跄跄冲过去,一头撞向搂在一起的黑影.

搂抱在一起的黑影被撞出三四尺,你也被反冲力击倒,跌在树桩上,额角轰轰地响.同时,你听到了贞子的惊叫.

黑影即刻分开了,高高的那个人出手掐住了你的脖子.

你拚命挣扎没能挣脱,愤怒使你又踢又咬.

他扼紧你,你几乎无法呼吸.

“放开他!放开他!”贞子扑过来撕打他,“放开!你放开!”

那人松了手,甩开你,匆匆走远.

贞子把你搀起,一边拍打泥土,一边梳理乱发.

你们不说话,一前一后离开树林,往回走.枯燥甜腥的夜风中,有蚂蚱由近及远跳动,如雨水星星点点落地,像水波一纹挨一纹推进,空洞如心.

你的额角火烧火燎地疼,血顺着面颊流经嘴角又咸又腥,跌破的膝盖也火烧火燎.

贞子递来散发着芬芳的手帕,你一把推开.

天空彻底黑下来了,行人完全消失.发白的马路边,根根电杆伫立.路灯发出单调纯粹的光亮,顺路遥望,如成串的泪滴.风乍起,一片片未撕光的大批判标语在电杆上哆哆嗦嗦作响.

长长一段机械的迈步,来到十字街心的路灯下.灯贼亮,照在身上如同白昼.

“贞姐.”你不愿看她烙铁一样通红的脸,低下头喊一句.你想哭,忍不住想哭,为她,也为你自己.

贞子把脸转向你,坦然,轻松,仿佛刚才的事情没什么不正常.

你抬头看贞子,贞子正看你.她红得喷火的双颊上方,那双美丽的杏核眼中有一种明亮的光芒,那是一堆继续燃烧的余烬.

你的声音打住了,想说的话在嗓子眼里打个滚,咽回肚子.一丝悲怆从心中迸发,压抑不住地喷涌,很快淹没你的意志.

贞子在微笑,一种和时空不和谐的笑.

你却在哽咽,泪水像小溪往心里流.

她没看见,笑容依旧.

你恨她,像恨一条花纹斑驳的毒蛇!然而,你无法挣脱对她的怜惜和亲情.

“别再答理他!”你吃力地吐出想了很久的话,像吐出一块烫嘴的骨头,却苍白如呓语.

贞子不以为然,理解地看着你,仿佛在问:“为什么?”

你的头垂得更低,心在紧缩.

贞子脸上堆起了更多的宽容,她的微笑有点神经质.

你恨!咬牙切齿,头昏目眩.无穷无尽的愤怒使你无法自己.

“我恨你!”你爆发般地说.

贞子的笑容僵住了,人变成被惊呆了的鸟儿.

“流氓!”你毒毒地骂.

贞子清醒过来,将巴掌甩在你的脸上.

“不要脸!”你诅天咒地骂.

贞子的胳膊耷拉下来,仿佛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她贴着小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小树摇晃几下稳住了,树叶在夜风中瑟缩地哀鸣.

你哭了,你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伤心.你放开喉咙嚎啕大哭,泪水泼湿面颊,又被肿胀的掌印烫干.

贞子也哭了,双手掩面,啜泣不止,抽搐如夜风中瑟瑟作声的小树.

夜,沉思不语.

世界,沉思不语.

无言中,多少混沌被剖开.

你发誓永不答理贞子!为了那个该死的傍晚,为了她以为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更为了许多你说不明白的原因.为避开她,你每天早早地去上学,天黑才回家,一回到家便不出门.你爸妈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诧异地问你,你什么也不说.他们没办法,只好作罢,但面面相觑的神态告诉你,他们怀疑你对贞子闯了祸.

贞子变了.在她身上,浮现一种近来才有的不太引人注意的审慎.

贞子一定为失去了你的信任而惋惜,她知道你在生她的气,为此,她尽可能地亲近你,想争取你的谅解.但那令人心寒的夜晚,早已变成通红的烙铁,丢在你的心头,给你烙下无法抹去的记忆.你对她的热情报之以冷笑,对她的友好置之不理.你让她的努力全是白费.

你和贞子越来越疏远,尽管天天碰面,话却从不过三句.这样过了四五个月.有几次,你放学路过街道信封厂,碰巧贞子正锁门,锁好了便向西去.贞子的目光幸福而满足,似乎对一切都漫不经心.你明白她又去约会那个小伙子,心头便堵满了冷冰冰的委屈.

“贞姐,我恨你!”你在心里骂:不要脸的女人!我不理你!永远不理你!你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发誓、诅咒,不辨方向,不择道路.直到天色晦暗,街头华灯齐放,才返回巷口,头昏脑胀地回家.

你爸妈正吃晚饭,一同转脸看你.你将书包扔在妈妈的自行车后架上,斜坐着小板凳,望着饭菜出神.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你爸停住筷子问.

“哟,还发烧.”你妈摸了一下你的额头,不无吃惊.

“和人打架了?老师批评你了?”

“我,我想睡觉.”

你躺在卧室里的床上,感到浑身疲惫.室内静极了,只有马蹄表软软的嘀嗒声.没开灯,眼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被窝里暖烘烘的,忍不住要出汗.新洗的枕巾有一股芬芳的香皂味.你听到你爸妈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

“森森这一段闷闷不乐,情绪不正常.”

“快放暑假了,到时候送他去乡下,在田野上跑跑就好了.”

北屋突然传来贞子的哭声,门咣地关上,袁大伯含混不清地咆哮,打人耳光声,袁大妈在骂人.

“咋回事?”你爸问.

你妈说:“可能是因为贞子.”

“贞子怎么了?”

“看不出来?贞子怀孕了.”

你爸很吃惊.

你妈进来拉亮灯,你紧紧闭上眼睛.温软的手掌在你额头停留一会儿,离开,灯灭了.

“上个月我就看出点儿苗头,”你妈的声音在外屋响起,“只是不愿意相信.前天骑车从粮店经过,遇到巷口卖爆玉米花的驼背老太太买米,我帮她把一袋米带了一段路.她唠唠叨叨地说:‘听说了吗?老袁家的闺女和前街小伙子的丑事?’我问她:‘前街的哪个小伙子?’老太太说:‘那个小名叫狗子的,四川人.发大水那年,和他爹要饭来这儿的.他爹病死了,他就留下来了.现在牛高马大地长大成人了.一表人才,但是没有正式工作.整天捉鸟钓鱼,栽花种草,干个临时工瞎混混.家里四壁空空,穷得只剩下一身正穿着的破衣裳……’”

“老太太咋得知贞子的事情?”你爸问.

“狗子托卖爆玉米花的老太太给他当媒人.老太太说:‘贞子是咱街上最漂亮的闺女,至少也嫁个国家职工,能找你这个二流子?’狗子说:‘您别小看人,贞子真愿意嫁我.’老太太不信,让他自己去找贞子的父母.狗子去了,一开口便被老袁两口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贞子也挨了一通数落,可谁知两人已经分不开了.”

“一对傻孩子.”你爸感慨.

“可惜了贞子.”你妈叹息,“看着贞子长大,整天低眉顺眼的,我以为她像她的外表一样老实听话呢.”

你的心死铁一般沉重.

暑假归来,两个月过去了.广阔的田野和富有情趣的乡村生活洗去了你心头的淤积,回到父母身边时,你的心情已不再为贞子而沉重.

一切如旧,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又过了两三个月,贞子的身子明显地笨了,罩着肥大衣服的腹部一天天胀大,又圆又鼓,像反扣着一只葫芦瓢.贞子不去信封厂上班了,也极少出屋,话少.偶尔出来晒太阳,一摇一摆地走,又蠢又笨,看着让人担心.袁大伯下班回来,不再像往常那样,哼着小曲打煤球、做木工,而是灰堆着脸,蹲在门槛里抽闷烟.青烟在那秃了顶的脑袋上升腾,像夏日田埂上腻人的蚊团.袁大妈也不再朗声说笑,从外面回来,便钻进厨房做饭,半天不露面.

日子凝滞而沉闷,仿佛预示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一个多月后,确有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阴暗的黄昏,还不到晚饭时间,室内已黑得看不清东西了.透过窗玻璃向外望,天地一片昏黄,像泡在浑水里.突然起了风,院中老枣树身腰佝偻,枝叶拍打摩搓,发出气喘似的沙沙声.大团的乌云在头顶上蠢动,一道苍凉的天光在地平线浮起,涌动的乌云和尖利的枣树梢被映得格外鲜明.

你正玩弹弓,袁大妈神色慌张地推门进来找你妈.屋里亮着灯,看得见袁大妈两手的面粉和大襟上扣错的纽扣.你妈拉她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便响起一阵子嘀咕.

“贞子要生了!”袁大妈无比紧张的声音,“我和她爹早就劝贞儿将孩子打掉,可贞子死活不肯,偏要生!本想慢慢劝她放弃,可贞子死也不松口.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么耽搁着,就到了生产的日子,活活要把爹娘气死!”

“贞子还留恋狗子?”妈妈问.

“事情发生了,贞子爹狠狠打了贞子一顿,可她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要是真好,就让她们一起过呗.”你妈说.

“我也是这么想,可贞子爹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说他老几辈从未丢过这么大的人.老袁掂斧头要把狗子的手脚跺掉,狗子听到风声吓跑了,再没回来.”停了一会儿,袁大妈说:“狗子坏!贞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干出这件丑事,看这死妮子怎么见人.”

你妈说:“事情既然这样了,生气也没有用,该咋办就咋办吧.”

“她爹的意思是送医院生产,可现在正搞文化大革命,医院要单位证明.再说,这种事情怎么出门?!”

“在家里接生也没什么,”你妈说,“照顾起来更周全.再说天黑路远,又要下雨了,医院也实在不方便.”

“麻烦你了,她婶子.”

“身为医生,这个事情,你不叫,我知道了也得去.贞子现在咋样了,咱去看看.”

两人匆匆出去,夜幕立刻降临.

远外响起了隐约的雷声,仿佛有人擂响沉闷的大鼓.风更大了,落叶尘土不断扫过窗玻璃,击起阵阵细碎的声音.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厚,浓墨般洇满低垂的天空.空气潮乎乎的,每隔几秒钟便有闪电亮起,纵横枝权,蓝白夹杂,如刀锋咄咄逼人.

北屋里一片忙乱,听得见挪动桌凳的声响和盆桶磕碰的叮当.袁大妈忙里忙外地找东西,贞子的和哭叫阵阵传来,令你心头发紧.你妈回来将两只暖瓶提过去,又带走纱布、药棉.

雨紧跟着下起来,开始是蚕豆大小的雨点乱七八糟地打下,炸在窗玻璃上,叮叮咚咚,敲得人心慌.接着,沉重的雨脚泼过来,结成一道道白亮的水帘,哗哗轰响.空气中弥漫了浓郁的土腥味,你接连打三个喷嚏.夜色如墨,暴雨如注,电闪雷鸣.贞子撕心裂胆的锐叫声凄惨地响彻天际,在雷鸣电闪中春笋般恶毒地生长.古老的院落在急剧的电光中颤抖.老枣树涕泪交加,筛糠似地抽搐摇头,惊悸如地震中的草垛.在枝梢尖,未落尽的一颗去年的干枣,被映得发亮.

你睡不安稳,抖索着爬起来,想到窗前站一站,但是看到你爸阴沉着脸,便再也不敢动弹.水声喧嚣,风声鹤唳.房顶某处开始渗水,顺墙壁往下淌,斗折蛇行,浸透了墙上的《中国大系年表》,又玷污了书桌上的“”套红报刊.

后半夜,你在恐怖、兴奋、焦躁、好奇联合进攻下的疲惫中睡去.朦胧间,被开门声惊醒.接着,从北屋里传来一阵引吭高歌般的婴儿啼哭.

你妈进了屋,卸下雨衣,一边轻轻洗手,一边悄声对你爸说话:“贞子生了,是个女孩.又白胖又秀气.”

你妈边说边揩汗水,你的心里感到欣慰.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学校组织教师去剧院听评法批儒报告,不上课,你回到院落.你爸妈上班去了,门锁着,你没去处,倚着老枣树看蚂蚁搬家.

下午四点多钟,院子里很安静,阳光透过老枣树,被枝叶撕出数条光缕,在地面印现一片零碎的金点.蚂蚁像人类忙忙碌碌.

北屋传来一阵婴儿哭,细嫩娇弱,时断时续,如琐呐吹出的颤音.你屏心静气地听着,心头热热地庠,被细羽撩拨一般.那婴儿究竟什么样子?像贞姐吗?

“森森.”贞子在北屋里叫.

你回过神来,犹豫着回答还是不回答.

“森森.”贞子又叫,声音里带一丝虚弱的无奈,“怎么不进来?”

你向北屋走去.

贞子坐在里屋床上给婴儿喂奶,脸黄黄的,像害过一场大病.

屋里光线黯淡,初从外面进门,好长一会儿不能适应.有一种浓郁的奶腥味,你嗅见了想吐又想多嗅.

贞子亲昵地吻吻婴儿粉红的小脸蛋,抬起头,温柔地看着你,疲惫而又平静,看着让人感到温暖、舒服.你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过去的贞子了,贞子身上陡添了许多你熟悉亲切而又陌生隔膜的东西——以往你在你妈身上感到的母性气质——温存的眼神、柔和的举止、细缓的呼吸.

贞子已做母亲了,贞子再也不是疯疯颠颠的傻丫头.

“还生我的气吗?”她问.

你将目光移开,慢慢摇头.刹那间,你一点儿也不生她的气了,真的不生她的气了;相反,倒生出一种莫名却强烈的依恋,以至你不禁为自己先前对她的仇恨、冷漠、诅咒而深深地后悔.

贞子低头拍抚着吃奶的婴儿,竹影似的轻轻摇晃.婴儿舒服地闭紧眼睛,小嘴儿一努一努,用力地吸吮,还攥紧小拳头,使劲地挥呀挥.那小小的眉头紧皱着,薄薄的小鼻翼一起一伏.贞子的在婴儿的有力吸吮下,不停地微微颤抖.屋子里静极了,耳朵里满是婴儿咽奶时欢快而又满足的咕咕声.一丝奶汁从婴儿嘴角溢出,白线似的顺着小小的下颔向下淌,淌得人心痒,被贞子轻轻揩去.

贞子专注地看着婴儿吮奶,脸上流露出安祥的微笑.一道斜阳从没遮严的窗帘边缘透进来,洒向床头,给母女镀一道金色的光轮.贞子看上去像一位慈爱的圣母,又似月光下的菩萨.细微的声音响起,有只飞虫从墙角里飞出来,在金光中漫无目的地飞翔,闪烁一星银色光点.

多年之后,你对作家说:“贞姐是用青春喂孩子.孩子让她耻辱和沮丧,也带给她勇气和力量.孩子出世,贞姐抛却喧嚣而冷酷的时代,闯进一个充满爱意、神圣和温情的桃源.”

婴儿终于吃饱了,瞪着黑亮的眼珠,打量周围的世界,小小的微笑如梦如诗.

贞子把婴儿递给你,你小心翼翼地托着,久久不忍放手.

“你给娃娃起个名字吧.”贞子说.”

“花花.”你脱口而出.

“不好吗?”你问.

“好.”贞子赶忙点头,脸上有笑,举起婴儿,轻轻念叨,“花花,花花,妈妈的宝贝.森森叔叔叫你花花……”有泪往嘴里流.

“我不当他叔叔!”神使鬼差,你脱口说出这样一句话,事后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多年之后,你对作家说:“思索多年,我从精神分析学说中取得解释:当时我潜意识里还记着卖玉米花老太太等人说过的话;我没有完全谅解、彻底宽容被人指说、遭人唾弃的女性,尽管她是我真心爱过的贞姐……”

“喊我舅舅!”你对花花说.

“哇——”婴儿愤怒地大哭.

春天来了,天空高远了许多.暖风温存地刮,毫不势利地亲吻每个人,拜访每一处角落.几个月过去,干枯的老枣树经历秋残冬殒,重新吐出希望的嫩芽,爆出生命的胚叶,又细小又整齐,像婴儿生出的小小的乳牙,美丽可爱,让你心生温泉般的暖流.

贞子的花花五个多月了.用小被子包着,吃饱了睡,睡醒了玩,白胖如搓去红皮的花生仁.气温一天天升高,天空蓝缎子似的坚定有力地蓝.

白天大人上班一走,贞子便抱出花花,坐在门边晒太阳,轻轻拍,慢慢摇,柔声哼着儿歌.

日子新鲜而又可爱,微风漾开芬芳扑鼻的枣花香.生机蓬勃的茫茫尘世之上,艳阳高照.阳光像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爱抚地将子孙揽进她干瘪而仁爱的怀抱.也许她真心实意地想把世间的一切不幸抹去,但世事的无常却时时处处与她作对.神圣的阳光让你感到温暖,也让你流泪……

“她婶子,看谁家没孩子,把花花给抱去吧.”星期天早饭时间,你还在被窝里睡懒觉,袁大妈颠着两只小脚走进你们家,对正在灶前忙碌的你妈悄声说.套间的门帘没放,从里往外看,你望见袁大妈的笑脸极为难堪,故作的神态像害虫啃过的青枣蒙一层尘土.

你妈正往碗里盛饭,端碗的手抖了一下:“嫂子,你是说……”

袁大妈的面皮像枣树皮一样打着皱,张了张嘴,说:“车站有熟人给贞子提媒.男方对贞子早有意思.前年,贞子年龄还小,我和她爹没有答应.现在,人家旧话重提,并说对贞子的过失不计较,只是不希望贞子把孩子带过去.我和老袁应下了.”

你妈默不作声.

“没法子.”袁大妈讪讪地说下去,“孩子留在家里没人照护.贞子爹当上了工宣队副队长,正进驻县高中,还有学校,整天忙得不进家.我一天三上班,晚上还要去街道上参加政治理论学习.再者说,贞子的身子弱,奶水也不好,三天两头断奶,越急越没有奶水.花花又极怪,非娘奶不吃,牛奶、羊奶、奶粉尝都不尝.”

你妈仍不作声.

袁大妈尴尬地把话打住.

你妈叹了一口气.你爸出差去天津了.你知道,你爸不在家时,你妈是个最没有主意的人.

“等森森爸回来再说吧.”你妈说.

四天后,你爸回来了,听你妈转告后,沉思一会儿说:“行.农具厂的耿副厂长家没孩子,送给他吧.”

你爸说:“这次我和老耿一同出差天津,我得了重感冒,多亏了他热心照顾,多方帮助.”

多年之后,你向作家出示了狗子寄给贞子的信:

贞子:

我的亲人.S城一别,日夜夜都在想你.你爹要杀我,我便逃到了现在呆的地方.这儿的伙计都很义气,待我亲如父子兄弟.我一天到晚抬石头、打钎,挣钱.我在拚命挣钱、攒钱.等攒多了,我就回去看你.你若不愿在家,我就带你出走.

在家里,也许有人指责你,也许你受了不少的委屈.这些罪孽都是我造成的,贞子,我对不起你!我爹死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别人看我穷,给我白眼和嘲笑,你对我却一点儿也不嫌弃,给我送菜送面,洗衣补衣.你对我那么好,可我……

贞子,你要珍重你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你都不要放在心里.千万不要和人斗气.你要学会忍耐,等我回去,我一个个揍翻他们.特别是你爹妈,那两个不通情理的老东西,他们敢动你一指头,我就捅他们一刀子!

狗子

你向作家出示贞子给狗子写的回信:

狗子:

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哭了,止不住地哭.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可你的来信没有地址.你走了之后,我也在想你,日里夜里担惊受怕.怕你走不远,被抓去坐牢.我梦见你真的成了囚徒,被五花大绑.我的泪不住地流,打湿了枕巾.

狗子,你不能动刀子!尤其是对待我父母这样的人!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从小将我抚养长大,一直没有亏待过我.我周围的人也都是好人,尽管那么多人在背后议论我,指指点点,但他们的心地并不坏,他们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为什么他们的好心好意总是给我造成痛苦?你在外面跑,我一点也不担心,但我一直不放心的是你那么好打架,动不动就动刀子,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外出不像在家,你若不改,一定会吃亏的!

等你的贞子

狗子寄给贞子的信:

贞子:

我的亲人.上封信收到了吧?真想得到你的回信,但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将地址写给你.

贞子,在家里我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出来之后才看到自己的不足、愚昧和无知渺小.我在努力改变自己,要变成一个你喜欢的男人.你还记得吗?那个夜晚,你吻着我的耳轮,羞怯地说出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事后,你也许忘了,我却一直记着.

贞子,我开始读书了,靠一本字典,一字一句地读.工棚里,和我挨铺睡的是一位犯过“历史错误”的作家,出过书,为逃避迫害,改名换姓,流落在此.他向我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我也和他无话不谈……

狗子

贞子给狗子写的回信:

狗子:

知道你读书,我是多么的高兴.我也喜欢读书,喜欢上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学校老是学不到想学的东西,结果,我不想上了.

不断有人给我介绍对像.爸妈一直在催我嫁人.我没答应,我在等着你回来.又有人给我提媒了,狗子,若有可能,你还是尽快回来吧,回来后我们就正式成亲.我爸妈是挡不住的,他们的工作我来做通.这些天来我反复想了,我们当初是两厢情愿,你有什么罪?再说,即使你真的一辈子这么窘困,我也嫁给你.

贞子

一天下午,你和妈妈一块儿从街上回来,刚进院门就听到贞子苦涩凄楚的哭声.

你爸正手捧收音机,聆听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最新指示”.你妈问出了什么事情,你爸头也不抬地说:“狗子在新疆打山洞时,洞顶大塌方,被埋在最里面,连尸体也无法刨出来.新疆来了两个人,带来了狗子的遗物和抚恤金给贞子.”

不意料的噩耗和悲痛把贞子从精神上击垮了.她深深地依恋狗子,狗子的死令她心碎.

第二天,你跟你妈去北屋里看贞子.

贞子的美丽、妩媚,连同她的热情和生机仿佛一下子消失怠尽.她的衣服穿得乱糟糟的,纽扣也未扣好.她看上去疲惫无力,面容枯槁,哭得烂桃般红肿的眼睛似两个呆滞忧思的黑洞,额头的刘海粗糙不堪,一向柔顺的秀发也失去了滋润的光泽.

她神色不无恍惚,时不时地哭出声.你妈不时说出宽慰的话,你站在你妈身后的角落里,一眼不眨地看着贞子.每当你妈的话音响起或沉落,便有说不出的哀痛从贞子眼里泉涌而出,并有抽泣伴随.

不间断的泪水淹没了她的身心.

贞子正承受着一种希望破碎的哀痛.从前的单纯活泼温柔娴静,已经被肝肠寸断和万念俱灰掩埋.

“哇——”花花醒了.

贞子泪眼婆娑地解开衣扣给花花喂奶,一会儿用手摩娑婴儿头顶,一会儿用嘴唇吻吻那光洁娇嫩的小小的额头,充满苦难的眼睛更黑更深.

母女相依为命.你呆呆地看着,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揪心之疼,你的灵魂扑通扑通地直打寒噤.

你妈拉你告辞.转身的当儿,你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贞子的手上.贞子以深深的感激和悲哀的震动抬头看你,将你的手握紧、又松开.贞子的手指微凉而僵直,哀伤的神态体现出沉甸甸冷冰冰的美.你妈顿了你一下,拉你出北屋,你傻了似的跟着走,震颤从心灵深处神秘的源头继续喷发,滚烫灼热,滔滔不绝.

“给贞子说了吗?”几天后的傍晚,你妈从北屋回来,你爸问.

你妈的眉头皱了起来,对你爸说:“算了吧,我办不成这件事.”

“不行!”你爸阴沉了脸,“我已经告知了老耿夫妇!”

“我不忍心拆散贞子母女!”

“我忍心吗?!我不过是在做一件好事.贞子母女分开有什么不好?一来,老耿夫妇晚年得子,欢天喜地;二来,贞子去掉了累赘,便于嫁人;三来,贞子有了归宿,才能更好地生活;四来说,贞子爹妈了却了心病,也能过舒心日子了.”

“我的心硬不起来.”你妈沮丧地说.

“你心软有何用!”

你妈问:“你保证贞子母女不在一起,就幸福?”

“保证!”你爸很坚定,“这么办,对谁来说都得多于失.”

你妈低了头.

你爸说:“听我的,去办吧.”

“要去你去!我不去.”你妈声音越来越低.

“这是为贞儿后半辈子负责,是助人为乐!”

你妈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去呀!”你爸催促她.

你妈极不情愿,但还是去了.

一分钟不到,你妈心灰意懒地从北屋里回来了.

“贞子不同意?”

你妈无力地摇头,眼含热泪.

刚才你妈刚进贞子家,贞子就抹眼泪了.她哽咽说:“医生阿姨,您是为花花的事情来的吧?我妈把一切都对我说清楚了.”

你妈也流泪了.

贞子眼神无依无助地说:“医生阿姨,我放心你.明天早饭后,你来抱花花罢.要不,我给你送去!”

“不,贞子,阿姨给你解释.”

“别说了,医生阿姨.您越说,我越难受.您要是可怜俺娘俩,您现在就走!”

次日上午十点后,你爸妈抱着花花一离开巷口,你就丢开作业本,关上大门,走进贞子家.

袁大伯和袁大妈早已出门.北屋里地没有扫,东西没有收拾,肮脏而又混乱.炎夏的热风从门外吹进来,悠悠回旋,掀动图钉脱落的年画一角,哗啦哗啦燥响,使肃穆的气氛格外凄清闷人.

没进里屋,你就听到贞子低声饮泣.掀开门帘,一眼便看到了贞子纤弱瑟缩的身影.

贞子在哭,坐在床头,哀伤地哭.开始还有声音,渐渐弱下去,哑下去,到结束时让人意识到了,竟又一点点儿也听不到了.贞子的装束很零乱,头发没有梳,一古脑地拢在两腮旁,像一堆乱麻,无法言说地纷乱.

贞子的脸没有洗,灰黄灰黄,被泪水冲出道道印痕,又红又亮,看去像驼背老太太的面皮.她的嘴张着,下巴颔拉长,夸张地向前突出来,在哽咽中,一开一合,很丑.以前,你从未想像过贞子还有如此难看的面容.

贞子双手捂着脸,随着双肩的抖动,泪水从面皮上、指缝间往下淌,一股股流进嘴里.贞子便往肚里咽.

你想劝贞子,但不成.一开口,你便发觉说什么都没有作用.因为自己也在哽咽,你的泪水从嘴角流进嘴里,又涩又苦.

贞姐,你的泪一定更苦!

多年之后,你对作家说:“每当我做恶梦,我的眼前便出现贞姐哀哭的情景.从那时起,在我的生活中,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如此令人心碎的哀哭.那是一种怎样的不幸和痛苦?”

屋里屋外,一片静谧.

你陪伴着贞子,目光无目的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陈设照旧,只是桌子上堆满了你妈来抱走花花时,带来的罐头、奶粉、点心、白糖等花花绿绿的营养品.几叠崭新的十元的人民币躺在靠墙的桌角上,被风吹得遍地都是.有几张落在洗衣盆里,被肥皂水泡得发软.

花花被抱走了.她走进一个陌生的新家,接受一对陌生父母的抚爱.他们一定会像亲生父母一样疼爱她的——你爸妈都这么说,贞子一家人也都深信不疑.花花会天真地对他们笑,对他们哭,让他们亲吻,填补他们的缺陷,慰藉他们的寂寞.然而,她会很快忘掉她的亲妈妈.花花不可能记住贞子的模样,她还小,还没有记性.

你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贞子站起来,揩干了眼泪.

你怔怔地看她.

贞子将你拉近,用凉湿的双手摩娑着你的双鬓:“森森,你还在想花花吗?”

你点头.

“花花去天津了,一辈子都在大城市过了.她会长大的,上幼儿园,上学.”

贞子轻声念叨着,目光直视前方,呆滞而明亮,似乎透过屋墙、院落、纷纭尘世,看到了昨晚还偎在她怀里甜睡的花花:“花花的新爸妈都是大工厂的干部,工资高,生活好,又都疼爱花花.花花漂亮,快活.花花的命好啊!”

不!贞姐,你说的全不对.你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呼喊.你被蒙骗了!大人们怕你难受,更怕日后招麻烦,故意给花花编造了理想的归宿.其实,花花哪里是去天津?她连这个小县城也没有出!她的新爸妈哪里是什么大厂干部?而是和袁大伯、袁大妈一样年岁和社会地位的普通职工!

你多么想戳破这层窗纸,为贞子揭开这弥天大谎!然而,你没有.你想起了你妈昨晚的叮嘱,眼前闪过你爸阴沉的脸色和宽大的巴掌.同时,有一种无形的神秘力量支配了你,使你本能地缄封住嘴唇,将真实情形埋进心底.

贞子早已哭肿的眼里,又有泪水在流淌.

你扑在她瘦瘦的怀里,头脸埋进她的胸脯,不敢看她,滂沱的涕泪遏制不住地滚滚涌出,泼湿了贞子的衣服.

贞子拥着你,抱得很紧.你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呆了一会儿,你说我该回家了.贞子放开你,起身洗头洗脸.

二十分钟后,贞子换一身干净衣服,略作打扮,不声不响走出院子.

你目送她那纤弱的身影缓缓消失在窄窄的巷口.

到了中午,大人们都下班了,贞子还没回来.袁大伯、袁大妈心中不安,双双过来询问消息,你妈也正惦记此事,四个大人围定你打听贞子的去向.你告诉他们你也不知道,他们很失望.

午饭后,贞子仍没有回来.

下午四点多了,仍不见贞子的影子.大人们失火似的慌张,不厌其烦地问你贞子出去时的详细情形,你尽可能地告知.你爸妈听后默不作声,袁大伯袁大妈火上房梁似的着急.这时,巷口的空白处一暗,贞子纤弱的身影出现了.

贞子一步步走近,脸冷冰冰地绷着,已经看不到了悲哀和伤痛.她的头微微上仰,像尊贵的公主,眼睑却下耷着,像驯顺的媳妇,一副木然的神态.她走得很慢,步履艰难.

多年以后,你对作家说:“我大学毕业那年,回乡度假,路过S县城东关,在一个水果摊的后面,看到了贞姐.她手提一只旧的淡搪瓷饭盒,给看摊子的一个咳嗽不止的干瘦汉子送饭,那是她的丈夫.贞姐走得很慢,步履艰难.”

你对作家说:“二十一年后,我出差经过S县城车站,在一群闹嚷嚷的小贩中间,我一眼认出了贞姐.她已经是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跟在一个与少女时代的贞子一模一样的少女后面收茶鸡蛋钱.那是她的又一个女儿.贞姐走得很慢,步履艰难.”

你对作家说:“三十二年后,我作为水利专家来S县城验收工程,穿过熟悉的街道回宾馆时,透过轿车的变色玻璃,最后一次看到贞姐.她领着一个与童年时代的贞姐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在街道拐角的马路边捡烂菜叶.那是她的外孙女.贞姐动作迟钝,走得很慢,步履艰难.”

你对作家说:“三十五年后,我重回S县城,贞姐已经病故.在那座标准的‘地主’院落,贞姐的女儿和外孙女接待了我.她们从堆满杂物的小南屋里找出贞姐遗下的一个接近发霉的旧布包.包里包着当年狗子写给贞姐的几封信和贞姐写给狗子的几封回信(因不知道投寄地址而始终没能发出).她们把布包拿给我看.她们走得很慢,步履艰难.”

贞子走得很慢,进院门时,给门槛绊了一下,歪歪地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贞子手里拎着两个头巾系成的包袱,很鼓,包了许多衣物.

大人们脚步移动,向前迎去.

贞子谁也不理,闷着头向里屋走,走进时便站住.袁大伯、袁大妈急急往跟前凑.你要去,被你爸妈捉住,你不从,猛地一挣,竟挣脱了,也跟上去.

贞子仍不说话,解开包袱.里面全是小孩子花花绿绿的鞋袜,四季衣物,大约有十来件.

贞子把衣物往堆满点心、罐头的桌子上放.放满时,直起身,呆痴般地看.袁大伯、袁大妈也凑上去看,你也凑上去看.

袁大妈问花了多少钱.贞子不说话,苍白了双颊,嘴唇颤抖,牙齿格格出声,像得了寒热病.

贞子最后流泪说:“花光了三百元.”

花花换来的三百元!

十一

一切都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变化,像一列失控的火车不依人的意志,势不可挡地向前飞奔.

贞子憔悴许多,是那种忽遭变故之后,骤然而至的具体而生动的衰颓.贞子哑巴似的沉默不言,每天忙完家务,便靠在门槛上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口发呆.天一黑,就闭了门,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出神.贞子充满忧郁的眼睛变得麻木,原先美丽的面颊汉白玉一样瓷白.

这天夜晚,贞子在十点左右,关上电灯烧东西.火光映得窗玻璃橙光闪烁,青烟呛得隔壁的袁大伯袁大妈咳嗽不止.

临天明,贞了出门倒灰烬.你妈问她烧的是什么,贞子抬起红肿的双眼怔怔地望着你妈,神情茫然,一个字也不吐.

从那时起,贞子有些精神恍惚了.

你妈像做了亏心事儿,忐忑不安地向你爸嘀咕,说:“贞子会不会伤心过度?”

你爸不作声.

你望望北屋,袁大妈和袁大伯眉头紧皱,嘴角深陷,表情呆滞如枣树皮上的干皱.

多年之后,你对作家说:“三十五年后,我才从贞姐外孙女口中得知:贞姐烧的是新疆来人交给她的狗子的旧衣裳和狗子攒下的几百元及矿上批给的抚恤金.山洞塌方之后,矿山救护队没有救出狗子,便按照狗子笔记本上记的地址和姓名来S县城找到了贞子,告诉了她狗子死亡的消息,并将全部留给了贞子.”

精神失常的贞子一分也没有花狗子的钱.

贞子把这卷纸币烧给了狗子.

十二

接踵而来的是贞子的出嫁.

男方请媒人提了话,袁大伯袁大妈便征求贞子的意见.贞子很淡漠:“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嫁给谁都一样,是个男人就嫁!”说这话时,脸绷得很紧,眼里却有泪花在闪动,神态和那天用花花的身价全都买成衣物回到院落时一模一样虚弱无依.

听了这话,你爸妈全都变了脸色.

袁大妈唉声叹气,袁大伯使劲地往地上跺了跺脚.

婚事进展迅速.彩礼顺利送收之后,两家商定了嫁娶日期,分头作准备.

贞子发嫁那天,大家起得很早,有条有理地忙碌,紧张而热闹.

上午九点多,男方迎娶贞子的一队人马来到院落,众人正要按“革命化的婚礼”模式进行辞别父母仪式,贞子已经不声不响地在袁大伯袁大妈——她的养父母膝前跪下,咚咚咚地磕够六个响头,起身出门.

那天是星期天,天空像一位兴高采烈没心没肺的少女晴得出奇.

树上的枣花开得清清白白,成团成簇,颤颤巍巍.

大人们散在院子里外吃糖、抽烟,小孩子成群结队,嬉笑打闹,像奔命于狗群里的小鸡.

你爸你妈忙前忙后地帮忙张罗.你呆在家里,透过窗子望着院子里熙熙攘攘忙前忙后的贺喜的人们.

贞子带着告别的神情走进你家,依恋地浏览一圈后,目光在你脸上停住.你心酸地望着她,默默之中,她的眸子羊羔似的温柔而空洞.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颤了颤,突然就背过身去,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呆呆地站着.

贞子转过身,猛地揽抱住你的脖颈,纷乱的泪水一下子濡湿了你的皮肤.

你的泪水也在流,腮上痒得难受.你在脸上抹了一把,意识里浮现出五年前初次走进这个院子时和贞子相识的情景.

人生和时间突然显得不真实.

同一场景,恍如隔世.

贞子在抽泣中倾诉着什么,你淹没在往事的追寻中,过了好久才猛省般去听.

她说:“我以为我走自己的路,可是大家都说我错了,我一开始就错.森森,都是贞姐的错,一直在错,是吗?”

你点头,按照你当时的理解力,用力地点头.

“我不听大人的话,以为自己做得对!”贞子忧伤地忏悔,仰起梳得小巧圆润的脑瓜,注视门外弥漫着的一层淡青色鞭炮硝烟的朗朗晴空.她尖尖的下巴颔上有水花在闪烁,往上看,眼泪成滴成串地溢出来,顺着苍白的双颊向.

她说:“贞子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森森更对不起狗子和花花.贞子罪孽!”

你心底涌出无限悲凉,想起那个散发着稼禾苦香的傍晚,眼前浮现那张青年男子的粗蛮的脸.你说:“贞姐,是狗子害了你!”

贞子捂住你的嘴,哀伤地说:“不要恨他.森森,狗子有错,我也错.他已不在人世了,原谅他吧!”

多年之后,你对作家说:“贞子是一部书,一部我在当时的年龄无法读懂的充满谜团和矛盾的女性之书.以后,我常常揣想,竭力想搞清这中间究竟有哪些令人费解的纠结,但我那有限的心智注定无法穷尽因缘,注定迷失于远方之远的无所皈依.”

你对作家说:“贞子是善良与单纯的化身,她看不出,亦弄不清楚世界是什么,人生究竟是怎么一会事.她只懂得爱和被爱,她还能再做些什么?”

你说:“她像北方荒原上的一棵早开的达紫香,在乍暖还寒的初春里,懵懵懂懂地开了,昙花一现,迅速夭折.”

你对作家说:“那个时代,对于贞姐无资格评判善恶,我也无权对她褒贬藏否.在咀嚼往事和审视灵魂的行旅中,从那个季节,我得到的是无法言说的茫然与惶惑……”

“贞姐坏吗?森森.”贞子问你.

“不!”你抹抹泪水,带着颤抖的哭音,说, “你一点儿都不坏!”

“森森,你恨贞姐吗?”

你坚决地摇头,说:“你是我的好姐姐!”

贞姐吸溜吸溜地抽泣,低下头吻你.你扑在她的怀里,痛哭失声.

那天上午,钟表发出十下“滴——滴——”的报时声之后,院子外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就嘹亮地响起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激昂旋律.

这是给贞子发嫁的行动信号.屋里屋外,杂乱的人声陡然间潮涌般高涨.

贞子依依不舍地把你松开,迷离空洞的泪眼令人心头哽塞.

院里院外的鞭炮骤然齐鸣,震耳欲聋,唢呐笙箫恩爱惨戚.

贞子起身艰难地向外走,你临窗呆立.

室外,大自然的太阳和人世间的太阳都在沿着那古老而又永无差错的轨道,一丝不苟地运行.金光普照,将世间的一切笼罩.

大地广袤,碧空如洗.

人生凄惨美丽,满目天籁……

你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真的,大脑空空,就像这座众人随贞姐离去之后空空荡荡的阴暗院落.

你把手指填进牙齿间狠命地咬,嚼得满口咸腥才感觉到疼.

春光明媚,玉宇澄清,老枣树仿佛挺起佝偻的腰身,笑迎春风.

你把手指上淋漓的鲜血往枣树皮上抹,零乱的枣花像扬场时的谷子哗哗地落.

你又一次感到你突然长大……

十三

多年之后,你对作家说:“四十多年后,我去北京出差,在列车上邂逅一位操着S县城口音的男人.他实际年龄还不到65岁,但伤残的四肢和枣树皮一样的皱纹使他看上去70岁有余.他在终年积雪的长白山林区生活了二十多年,患有严重的气管炎.通过自我介绍,我始知他是S县城人,当我们聊起少年时代的S县城和我的贞姐时,男人百感交集.他涕泪涌流,将我的双手握得生疼,说:“喔,我就是当年的狗子!”

狗子告诉你:“我没被砸死,而是在为大伙送干粮时,被堵在塌方地段以外的一截废洞子里.在那不分白天黑夜的21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贞子,听到贞子呼唤我的声音.靠着一桶凉水和半筐馒头,我四肢并用,硬是从碎石缝里钻了出来.”

你从狗子口中还得知:他出来后,伤口恶化,四肢伤残.矿山送他回原籍,到家后,贞子已经嫁人.狗子痛不欲生,不等与贞子见上一面,第二天便离开S县城,远走长白山林区,一直过了二十多年.

你对作家讲述近年经常出现在你睡眠中的一个梦——

因为城区扩展,需迁移、深埋或铲除贞姐的坟头.你和狗子不约而同地重返少年时代生活过的S县城.邂逅于贞子坟前.

那座不起眼的黄土坟堆前后,错杂丛生的茅草极其茂盛地开出白焰般的花朵,一簇接一簇地炽烈,连绵不断,像佛光普照的乐曲吟诵在原野上.

你们两人在颇具凉意的秋风里伫立,整整一个下午聆听一对纺织娘在坟堆某处的阴影里咏唱恩爱惨凄的乐曲,目光停留在落日方向不动.

天空列队般布满一道道絮状白云,微风送来*苗的馥郁甜香.

一群群大雁奋力南飞,排出一个又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高远地俯瞰充满惶惑和茫然的人间烟火和滚滚红尘.

天苍苍,野茫茫,秋风劲吹,万籁齐鸣……

十四

多年之后,你对作家说:“那个季节凋零了我的一生!”

作者简介:

余海涛,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永城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系“奔流作家改稿班”第一期(2015)、第二期(2016)学员.

综上资料,上文是关于凋零和季节方面的凋零季节论文题目、论文提纲、凋零季节论文开题报告、文献综述、参考文献的相关大学硕士和本科毕业论文.

季节的颜色(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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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2017年2月11日,元宵节当天,滞留印度54年的老兵王琪终于在这天回国 白发苍苍的王琪与亲人们久久抱头痛哭,那一刻,成千上万的人潸然泪下 1937年出生于陕西乾县农家的王琪,1960年入伍当兵,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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