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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群山苍茫论文写作 时间: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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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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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毕摩作为古代彝族社会上层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在历史上驰骋了上千年后,明清以降,“改土归流”,土司不再世袭,而由朝廷任命,谓“流官”.流官三教九流,挟势弄权,目无尊长,轻口薄舌,毕摩风光不再,从彝族社会政治舞台沦落到彝族民间.但无论古今,他们呼风唤雨,人神相通,驱鬼降妖,巫医并举,继承和发展着彝族传统宗教和传统文化,是彝人精神的教父.直到二十世纪的头五个十年,云南哀牢山脉南盘江沿岸的百里彝山,毕摩也还人才辈出.阿布是其中的一个.

在我们所说的那个年代,中国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倾覆之下,岂有完卵,即使是化外之域的滇南百里彝山,也饱受兵祸匪乱.一九二五年初夏的一天,阿布降生人世.由于久旱无雨,那一天,溽暑熏蒸的天空下,知了的叫声密集如雨,大地金灿灿的,就像铁匠铺的炉火,霎时间就要将一块铁烧红;整个山林如笼罩在一个巨大无朋的蒸笼里,玉米晒得垂下头,山上大多阔大的树叶都被烈日晒卷了,每一片叶子都像包裹着一个虫子.阿布的阿妈阿米在玉米地里锄草.青青玉米已长得齐膝高,熟地草一铲起,即被太阳晒干.这真是锄地的好天气.因此,尽管她浑身是汗,还是干得很投入.太阳正顶,她的阵痛开始了.这个三十岁的女人一点也没在意,从十六岁开始,她几乎每一年半就生产一个娃娃,虽然只养活其中的三个,但够她劳神的了.阵痛加剧,她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锄头,弯腰捧肚地来到地边一棵核桃树下.这时节,正是核桃树长得最好的时候,浓密的叶子,密麻的大小的核桃,投下一大片阴凉.低矮的树枝上,挂着她下地时脱下的蓑衣和一葫芦水,她一手扶住粗壮的树干,一手取下蓑衣,还未来得及坐下,大腿内侧感到掠过滚滚的热浪,随着一阵要命的疼痛,孩子生下来了.阿米生过差不多十个娃娃,但没有一个是生在茅屋里那床棕榈皮做的垫子上,有的是在背柴时,有的是在挑水时,有的是在种地时,而其中的一个,是在她爬上屋后的那棵大柿子树上为幸存的老三摘柿子时产下的.就在她因钻心的阵痛刚刚抓紧一根树枝后,娃娃早等不及了,在老三的惊叫声中,娃娃从她一只宽大的裤腿间哧溜一声,头朝下落地.她平稳落地后,发现娃娃满头是血,一脸铁青,断气了.等她将娃娃用一块破烂的麻布包裹了,送到寨子头一棵高大的破果树上挂了,看到老鸹从寨子里成群结队奔赴她刚刚离开的寨头,她才后悔没有看一看刚生下的死娃娃是男是女.那天,在核桃树投下的阴凉里,她一边用手扑打着扑向孩子头脸的苍蝇,一边随手从地上掐起柔嫩的、散发着苦凉气息的蒿子,为娃娃抹着头脸上的血迹时,她知道她今后将要多承担一份艰难了,因为娃娃爆发出了响亮的哭声.就在这时,一阵小风吹来,她嗅到了一阵强烈的腥臭,一抬头,一只狼正不紧不慢地向她走来,紧接着,第二只出现了,随后是第三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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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守墓人阿更从他那窝棚似的小草屋里出来透风.这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高大有力,但长相文雅,英俊.白天,他也像阿米一样在玉米地里使力,在墓地前后的山旮旯里,他有七十多片地,面积最大的有一间小屋大,小的只能种十几棵玉米,彝人把这样的地叫作“小鸡窝”.每年,他将这些地里的粮食收回来,一个人吃绰绰有余.

日头偏西时,他收工回家,惊喜地在地头看到一条蛇,这蛇有锄把粗,一身白花.天气太热,一入夏,蛇都跑出林子里来乘凉.晚饭有肉吃啦!他不假思索,手起锄落,将蛇头打扁,提回家,喝了蛇血,随后将蛇煮了,就着玉米饭饱吃了一顿.要在往常,填饱肚子,他总是倒头就睡,但今天喝过蛇血,吃过蛇肉,他感到浑身,于是钻出草棚,在坟地上游走.这时,他感到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冲动,不禁想起去年秋收时在一块山地地头与黄栗寨一个年轻女人做的好事.作为守墓人,他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但他知道那女人叫阿米,因为女人家的山地紧邻着墓地.那是一个冬天的清晨,他踏着满地白霜,去收拾头夜设置在山地一头密林中的铁猫.前些天,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只獐子的蛛丝马迹,凭经验,他在它必经之路上巧妙地安置了那个铁猫.这只铁猫是几年前他用三只大公鸡向头人阿金的老丈人——走村串寨做买卖的毕摩阿诺换来的,这只铁猫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不是咬到一只兔,就是一只麂子,有一回还扣到一只岩羊.通过它,他不仅时常能沾上荤腥,还与头人阿金家的友情日渐深厚,因为每回有大的收获,他都不忘弄大半去孝敬头人老爷.这天,也没让他失望,一只半大的獐子被他的铁猫给咬住了一只前腿.他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根山藤,围绕在那只倒霉的獐子脖子上,松开铁扣,拖起獐子就走.路经地头,已是日上三竿.她看到有一个女人半蹲着,往脑门上扣背带,欲负起一大竹箩玉米棒.但她背得太多了,几次用力都没有成功.他放慢了脚步,看着女人在忙活.秋天的山风已经没有一丝热度,把女人的脸吹得土一样红,还有她由于用力而紧抿的嘴唇,这一切,让他心动.女人又一次用力,但是仍没有成功.这女人也太贪心了,背那么多.他摇摇头,把獐子拴在一棵树上,上前帮忙.就在他快走近女人时,女人再一使力,总算负着沉重的竹箩直起了腰杆,但一转眼间,因不胜重荷,女人往后就倒,女人胖胖的白肚皮瞬间亮在他眼里.他呼吸加重,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打住.

女人这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这人她熟,她上地里来,十次会有一两次见到,但彼此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是守墓人地位低贱,见了她,他只是飞快地瞅她一眼,就走了,有时是掉头就走,有时是擦肩而过,有时离老远就走开.女人一骨碌爬起来,一脸窘态,用白多黑少的眼睛望了他一眼,就垂下了头,一只骨节粗大的手,不断地抻着衣服下摆.随着女人的动作,他发现女人高高突起的胸脯.一股血使他身体的一个部位发硬,他走上去,把女人扑倒在垫背用的蓑衣上.他恍惚看到这蓑衣的勒口绳一头是麻绳一头是棕绳,但他实在来不及细想,动手扒她的衣裤.女人的反抗于孔武有力的他来说,就像一只被刀子捅开脖子的兔子用四蹄蹬了他操刀的手几下,也太无力了,他很快就进入了她.在那段说长就长说短就短的时间,他要了她两次.后来,女人背着那箩玉米棒走了,是女人自己背起的.女人像背一个几个月的娃娃,毫不费力地背起沉甸甸的竹箩.女人一只手提着山地彝人很少离身的镰刀,一手牵着那只十多公斤重的獐子.獐子临走时回头望了他一眼,使他有几分后悔,但一想到女人刚才在他身下,用结实有力的手勒紧他的脖子,而且一次比一次勒得紧,他就美美地笑了,手中提着沾着血和散发着獐子那青草气息的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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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集的蚊虫向他扑面而来,守墓人阿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他扑倒阿米的那片玉米地里,站在一丛被铲起的熟地草上.他苦笑了一下.这时,他听到老鸹哇哇的大叫和翅膀的扑打声,抬头一看,血样的夕照下,数十只老鸹围着一棵核桃树盘旋.他走上去,看到在三四米高的一个树杈上,放着一样东西,它用一件破旧的麻布衣包着,他还看出这是一件女装,因为上面绣着花边和花朵.他首先想到了树葬.在彝山,不足五岁的娃娃夭折,就会用几片棕榈皮或破麻布包裹了,挂在寨子一头随便一棵树上,不管是云南松还是水冬瓜树,只要这棵树高大,且有合适的枝杈.但他很快否定了是树葬,树葬一般要把死者挂在七八米高的大树上,而且也不用跑这么远的地方把一个死娃娃放在这里.他攀爬上去,把它取下,才发现刚才的判断失误了,晦气,还真是树葬.娃娃双目紧闭,小脸上是干透的血污,乱窜的蚂蚁.他向地上“呸”地吐了一口,想把死婴送回他刚才得的地方.就在他向地上吐口水时,他看到了一床蓑衣,他有些眼熟,蓑衣是她的,这块地的女主人,蓑衣的勒口绳一头是麻绳一头是棕绳,他心一沉,抱着死婴,走了过去.嗡的一声,密集的苍蝇哄地飞起,把他的脸打得生疼,细看,蓑衣上一片干涸的血迹.直到这时,他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几分钟,他愣头愣脑地站着,头脑一片空白.就在这时,他的胳膊感受到一种热量,他本能把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哇”地上爆发一声啼哭.

他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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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生的娃娃还活着,是个男孩.如果是一只狗,一只羊,哪怕是一只野猪仔或一只野兔仔,阿更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带进他那狗窝似的家,养大了,狗可以看家或帮他打猎,羊、野猪和兔长大了,能美美地吃几天或几顿,同时可以进一步加固他与头人阿金家的情份,但问题是一个人.

当晚,他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抱着娃娃,向离坟地足有十里路的黄栗寨走去.这是一个他只远远地瞅过、却从未走进过的寨子.他要把孩子送还给他的家人.夜来的山风很大,火借风势,越烧越旺,不断有蚊虫葬身烈火,散发出扑鼻的奇香.尽管他将火把顺风抬着,但火把还是很快燃烧完了.把火把头扔掉走了一段路,他才发现天上的星星很亮,他后悔浪费了一个火把.寨头一个老人热情地为他引路,老人仔细地问明了事由,说,生小娃的应该是巫婆阿雨家的大儿媳阿米,她的大儿子阿江病瘫在床上多年,上个月才死的.老人忽然附在阿更耳跟说:“寨子人都说阿江有病后,就不能够跟女人搞那种事了,咋个阿米又会生娃娃?”他们走进一间比阿更那狗窝似的窝棚强不了多少的人家,火塘边,坐着一个白发披肩,一身黑衣的老人,一张脸像剥了青皮的核桃.屋子正,一张用木板胡乱搭成的供桌上烟火袅袅.不用说这老人就是他听人说过的巫婆阿雨.他还没有讲清来意,阿雨示意他别开口了,说短命的儿子阿江死了不到一个月,儿媳又被狼吃了,天地良心,我们家可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奶奶.他一言不发地把孩子放在火塘边的蓑衣上,一直熟睡着的孩子突然哭起来,老人把娃娃抱起,凑近火塘的火光端详了一会,反手把娃娃塞进他怀中,用刚磨的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望着他,随后在他耳边咕哝,伴随着浓烈的蒜臭:“这娃娃不是我家阿江下的种,看着一点也不亲,你狗吃卵子,心中有数,快抱走吧!”

面对这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有阿雨的话,他大惊失色,鼻翼急骤翕动,嘴唇瑟瑟发抖.就像一个做了坏事的人被当众点破一样狼狈不堪,此前,他一点也没想到这孩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一言不发地拨开挤在门前看热闹的人,在带路的那位老人的引领下,挨家逐户地推开门,求他们收下这个娃娃,寨子里有十几户人家,没有一户人肯接纳.最后,带路的老人不耐烦了,说:“我就跟你讲阿江有病不能再跟女人做那事,你还不相信.这下,你把这说不清来路的娃娃留下自己养好啦,省得你一个人每天孤单单的与孤魂野鬼做伴.”一天的事比他几年经见的还多,他再也没有心思计较老人这恶毒的话了,抱着孩子踏上回坟地的路.

回到坟地,他点燃松明.蹲在墙角睡觉的大公鸡一见火光,扯开喉咙大叫起来.他这才想起孩子一天到晚水米未进,他把娃娃往床上一放,把火塘生起火,在三脚架上支起土锅烧开水,从门后的木柜里摸出一个鸡蛋打了搅成汤,这才发觉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盛汤喂娃娃,于是只好把汤含在口里,抱起孩子嘴对嘴地喂.孩子吃得很香甜.喂过娃娃,他忽然想起什么,把孩子抱到松明前一看,不禁心惊肉跳:孩子的眉眉眼眼,好像他在上辈子就见过.

他跑出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浑身发抖.

这天他没有下地,一夜的折腾使他睡到日上中天才醒来.他闻到了屎尿的臭味,在给娃娃洗身子时,他看到了只有他的家族才可能有的暗记,他的左手臂中间,一粒碗豆大的黑斑赫然在目,他一脚踢翻瓦盆,把浑身的孩子举到头顶,在坟墓之间跑动着大哭大笑.后来,他冷静下来,决定把他拾到一个娃娃的事告诉自己的衣食父母——阿腊寨子的头人阿金.但他转念一想,还是先禀报头人家的管家阿松.

第二章 护寨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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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傍晚,是阿腊部落阿腊寨子的头人阿金最惬意的时光.这时,寨子里所有的牲畜都从山上牧归.看寨的老虎发出了最后一声吼叫.三年前的一个冬天,阿腊寨集体围猎时,发现了一只半大的老虎.有人举起了,被头人阿金拦住了,叫大家不要惊动它.在以前,人们隔三年五载总会捕获到一只老虎,这样的日子是全寨人的节日.宰杀老虎时,男人们都围在一旁,屠手一刀向老虎的喉咙捅去,火红的血喷溅而出,散发着强烈的腥臊,大人们却不管不顾,一涌上前,用双手捧起热气腾腾的虎血,直往嘴里送,甚至把手上沾着的一星血点都舔得干干净净.他们满嘴满脸的血,吓得孩子们张大了嘴巴.大人们说,吃了老虎的血一辈子都不会得风湿麻木病,还能强壮筋骨.老虎的血吃完了,舔完了,把虎肉砍成若干小块,参加捕猎的人与狗都能平均享有一块虎肉,虎皮呢,当然属于彝寨部落的首领.当时,阿金看到这只虎还小,动念驯服这只虎.他派人在老虎必经之地,掘了一个内宽外窄的大洞,用草木蒙盖,又丢了一大块新鲜羊肉在上面.回寨后,他派村里的木匠忙活了一天,用青冈木在寨子头的一棵水牛腰一样粗的大青树下,打制了一个足够关两条牛的大笼子,在笼子上覆盖上黄茅草.这天夜里,老虎掉进去陷阱去了.头人的管家阿松是寨子里的毕摩,他口念咒语,用药烟使虎昏迷.然后四条壮汉把老虎抬回,关在木笼中.老虎是第二天傍晚才苏醒过来的.围在木笼前看稀奇的人们看到,醒来的老虎像一个刚睡醒的孩子,东张西望,露出狰狞的牙齿吓唬众人.很快它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一双棕的眼睛流露出一种令人难过的绝望,但这不妨碍它吃了一只羊大腿.冬日天黑得快,当晚夜幕降临时,一寨子的人都听到了老虎那惊天动地的嘶吼.老虎叫了三声.在虎叫声中,整个山林像刮了三次暴风.一时鸡飞狗跳,一只在寨中心那棵百年大青树上定居多年的老鸹惊得一飞冲天,眼尖的人瞧见,在老虎的叫声中,东天一颗早出的星星被骇得一头从天上扎下来,拖着闪亮的尾巴,落在对面的山坡上.当晚寨子里跑失了十几匹马和三十几只羊,直到三天后,人们在毕摩阿松的帮助下,在很远的林子里分别找到它们.事后人们才得知,山寨的土著豹子、狼、花脸獐、野猪、麂子、果狸、狐狸、猪獾、野猫、刺猪、岩羊、猴子、野兔等野兽几乎全都在十里之内的森林中消失.直到来年春暖花开时节,寨里才有人在寨前的山地里邂逅了一头野猪.而野猪是兽内中的聋子.半年后,寨里的鸟兽们才先后回来,回到原来的生活.驯服的老虎早晚各叫数次,声震山岗.野兽们不敢再进寨子骚扰了,有的人家,竟然就将牛马拴在家门前随便一棵树下过夜.

阿金听父亲阿光说过,多年前有不少彝寨都养虎守寨,滇越铁路从阿腊山经过后,老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在方圆百里彝山,除了阿腊寨,只有部落首领所在的阿弥寨子还养着一只虎,而其他地方,都只好用青石打造的石虎来镇守寨子.老虎一天天长大,食量惊人.阿金除了安排人捕捉一些野猫、野狗、野兔等野物投食外,老虎每隔半个月还要吃一只羊.好在多年来阿腊山风调雨顺,七十多家人,每家隔年出一只羊,有的人家养不起羊,就捕野物来折抵,总算一年年对付过来了.

像排演过似的,老虎叫过十几分钟,寨子的人们又听到了山外汉人称之为“铁龙”的小火车的汽笛声.铁路从离寨子差不多十里远的南盘江边穿过.和老虎的吼叫声相比,火车的汽笛声就温和多了.

法国人从一个叫越南的国家,把一条叫什么滇越的铁路一直修到昆明,其中的几十里,就从阿腊山的崇山峻岭穿过.头人亲历了滇越铁路兴修的全过程.十几年过去了,头人看到世界真是变化得太快了.而这一切,他认为,都是这个又长又黑的铁家伙带来的.

滇越铁路开工那年,阿金刚二十出头.阿腊部落首领毕山凤派人通知阿金的父亲——时任阿腊寨子头人的阿光到阿腊寨子开会.回来后,一向为人谨慎的阿光沉默了三天才开口.原来,按照当时规定,铁路用地隶属官地者,由清政府无偿划拨,属民地者,由清政府购拨,修建铁路所需木料、砂、石,法方可以就地开采.阿腊部落首领毕山凤被迫与修铁路的一位要人签订了一项协议:铁路途经阿腊首领的辖地,只作象征性的补偿,且按每个寨子的人数低价供给优质栗木、松木供其作枕木和施工的脚手架用.阿金是在二十六岁那年子承父职的,当年,火车通车了,他和寨子里的老少骑马赶去瞧新鲜.法国人操着听起来怪声怪气的汉话,邀请沿路村寨的人到车站坐车,法国人说:“钱不要的,免费.”有的村民首次来到站台上,远远地看着“呼哧、呼哧”喷着水蒸气的列车,根本不敢走近,有时一声尖锐的汽笛鸣叫,人们便吓得一哄而散.胆大的上车去了,发现车厢里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糖果供其享用,火车载着村民一站一站兜风.通车庆典之日,阿腊部落首领毕山凤因圆满履行协议有功,生平第一次坐着火车应邀到位于昆明塘子巷的滇越铁路一等站云南府车站参加通车仪式.从云南府昆明回寨子后,毕凤山召集了各个寨子的头人,兴冲冲地讲述了通车仪式盛况:车站四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龙狮竞舞,仅鸣放礼炮的时间就足有半个小时.自发围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当然,首领不会知道,在许多云南人还不知道工业时代的交通工具为何物时,云岭高原的深山沟壑间,竟然先于全国大多数省份地区跑起了蒸汽机车.它是云南境内的第一条铁路,在没有汽车运输的情况下,是云南当时唯一的一条运输大动脉.内地省区还在用牛马车代替脚力、用香油点灯照明时,云南的崇山峻岭中,已奔驰着列车,有的地方点上了电灯.十余年来,滇越铁路的文化影响至深,以至于阿金的老丈人阿诺,晚上劳作后,在火塘边,总要有滋有味地喝一小杯咖啡.

虎啸龙吟过后,头人全家男女老少二十几个人一个不少一起围着两张大木桌,坐在草团上吃晚饭.天完全黑了,三间通连的大草房里,墙壁上,六块松明发出桔的光,男女长幼有序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酒菜的香味浓浓地弥漫在草房里,除了母亲怀里不懂事的婴孩不时发出一声哭叫,只有密麻的咀嚼声和喝汤的咕嘟声.和所有女人一样,头人的女人阿兰和她两个负责全家吃穿的妯娌,低眉顺眼,中规中矩,不时起身给主桌上的男人们添饭加酒.饭是玉米面和荞面拌成的疙瘩饭,主菜是腌菜煮老红豆,萝卜.只有逢年过节、捕到猎物和农忙的日子,头人家才能大块吃肉,但疙瘩饭一年四季尽管吃,上山放牧时,还能带着干粮,而不像彝山的大多人家,只要风不调雨不顺的年成,大多日子靠野菜野果充饥.在不远处的牲畜棚里,晚归的牲畜也在反刍.坐在主桌上首的头人端着酒忘记喝,环视着全家大小,一双因酒色和操劳布满血丝的眼里汪着浓浓的温情.头人四十出头,婚后二十几年,阿兰给他生过七个娃娃,是清一色的女娃,其中五个娃娃先后被病痛夺去性命,直到两年前,阿兰才生了个儿子,且活得好好的.这一来,头人活得更有兴头啦.阿金想,什么叫好日子,这应该算是了,一丝嘚瑟出现在他英俊的脸上,他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和往常一样,管家阿松吃喝得不多.这个常到山下与汉人作交易的矮胖中年人,看到这种场面,总是感触万端:这真是汉人形容的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放下碗筷后,他美美地喝了一口山茶水,向一桌还在吃喝的人点点头,离坐而起.按往常的习惯,管家踏着一地星光回他老丈人家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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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阿松是个有学问的人,而且还教给寨子里读得起书的娃娃学问.他是头人阿金的老丈人阿诺的徒弟,阿诺是阿迷部落小有名气的毕摩.阿松五年的学徒期满出师后,他自感与一个真正的毕摩相比,还远不称职.有时,他对自己所从事的神职充满了困惑.因为,尽管他跟师傅阿诺刻苦学习多年,也实战过多次,他却没有发现那些庄严的经书所提示的本应呈现的奇迹.至于那些预言,更是没有一样应验.但他不敢深思.如果一个毕摩,用客观理智,来怀疑自己所从事的行业的真实有效,只会把自己推到危险的境况中.但他经常跟阿诺到汉人生活的坝区做交易,能说汉话还能读写汉字.他的谈吐常带些汉人书上的话.有时头人不大能听懂管家讲些什么,但明白他说的都是好话,心里也挺受用的.一天晚饭后,管家忽然说:“老爷,你家有十几个孩子,要不我教他们认字读书吧.”

“你教他们读些哪样?”头人盯着管家,微微一笑.

“教他们说汉话、认汉字.”管家阿松字斟句酌地说:“我们彝人以前有自己的文字,但现在失传了.我当然只能教他们读汉人的东西.这世事,你知道,变化太快了.有老虎应该不算什么,自从有了火车,日子像十月的树叶,说变就变.”

经过几年相处,阿金已经把管家视为一家人.管家好酒但从不贪杯,能干却不爱张扬.年前,头人率管家乘滇越铁路的小伙车到省府昆明做成一笔木材生意,在昆明这个大地方,管家显出了见多识广和有文墨的能耐,经与多个木材贩子接触后,最后,头人家的木材卖的价比以前差不多高了一倍.回到家里,数着白哗哗的大洋,头人一高兴,即将寨子头独姓昂家的二女儿阿叶赏给他为妻.阿松弟兄五个,最缺的是住房和女人,能到阿叶家当上门女婿,他自然高兴,而阿叶一家人看到能与管家这样有身份的人联姻,自然也是大喜过望.在崇尚高大健壮的彝人看来,长得小巧玲珑的阿叶长得不算漂亮,可也眉清目秀,勤劳能干,说话轻言轻语,举手投足无不优雅娴静.好事做到底,头人还赏给管家两只羊在寨子里办了一场体面的婚礼.现在,儿子阿扎都会走路了.阿松活得更有兴头了.

见头人还在踌躇,管家以对头人无限忠诚的神态说:“老爷,我敢说,用不了多少年,会说汉话认汉字的彝人本事会更大.蒙自城里,教娃娃读书的私塾多的是.”

头人抬起头,他的眼睛有鹰的特征,平常总爱凝视高天.他沉吟道:“人家是汉人,我们跟他们学这些有什么用?”

“老爷,我那年跟师傅他老人家到碧色寨火车站做买卖,听人说彝家娃娃到私塾读书的也不少,对了,毕山凤首领的儿子阿明也在蒙自城一家私塾读书呢.”管家见头人还在犹豫,急切地说:“你看把我师傅请来商量商量,给要得.”

头人被管家说动了,点点头:“就听听他老人家的话吧.”

“他老人家一定会同意我的主意.”管家满有把握地说.

管家走出头人家,好个晴天,没有月亮,却满天星斗,用不着点火把了.夜气里,花草浓烈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

寨中心头人家的大晒场上,一群娃娃边玩耍边念童谣:

斗虫虫,虫虫斗,虫虫咬小手,扑噜噜飞.飞上坎,什么坎?高石坎;飞下湾,什么湾?柳树湾.湾湾柳树湾,坎坎高石坎,你阿祖,我阿祖,同在柳树湾.

次日,管家阿松亲自骑马去离阿腊山五十多里的阿基部落红泥凹寨子,请阿诺到阿腊寨子开导头人.阿诺没有来,却要自己的爱徒传话给头人:

“教娃娃读书,这是比天还大的好事.你跟我的好女婿说,这是我说的.”

几天后,头人安排管家在寨子里找一片吉地盖房子,管家埋头用心在寨子里相了三天,终于在一片背靠青山、前面视野开阔的地方点上香火,摆上米酒,然后将酒含在口中,噗地喷向正在燃烧的香火,并向东西南北作揖,同时背诵口诀:

一挖东方甲乙木,子孙代代有福禄.

二挖南方丙丁火,子孙世世出强龙.

三挖西方庚辛金,紫阳高照有福星.

四挖北方壬癸水,金银财宝装满柜.

五挖戊已土,走南串北将帅出……

背着背着,管家结结巴巴,好容易背完了,在场的人瞧见管家满头大汗,不禁暗暗发笑.

接着,在头人的安排下,寨子里的男人砍树、割茅草,三天后,盖起了一间草房.头人又让寨子里的木匠打了桌椅,从此,从寨子的两棵大苦楝树下的草屋里,传出了阿腊山从没有过的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房前屋后,种瓜点豆……

金木水火土,山石雨云雪……

3

管家趟着夜露,刚走到家门口,发现门前站着守墓人阿更.

管家刚到阿腊寨落脚半年的一天,有人向他报告说,有一个陌生人在头人家的坟地周围开荒种地.他马上把这事报告给头人.头人大怒,说:“哪里来的野狗,敢到我的领地找食吃?快备马,我们去瞧瞧!”

头人和两个弟弟还有管家打马到了离寨七八里路的墓地.远远地,他们看到坟地东头一个小山坡上,比原来多出一个小草房,此外,以前长满杂草的五十多座大大小小的坟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此前坍塌的坟冢已经用石头修葺一新.人们面面相觑.头人满腔的怒火泄了大半.不用说,这个陌生人充当了他家的守墓人的角色.

这时,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汉子搓着手,小跑着过来,他穿着破旧,但干净得体,胡子也刮得光光的,不像一般单身汉那样蓬头垢面,邋邋遢遢.头人有几分意外.汉子叫了一声“老爷”,在头人面前跪下了.

头人眯缝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用手中的马鞭指着他,质问:“你从哪里来?到这里整哪样?”

汉子慢慢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头人,却一言不发.

头人示意众人走开.汉子说话了:“老爷,我是为保我这条小命从阿牙寨子跑到这儿的,为争一个女人,我杀了人.求老爷给我一条生路.”

情杀的事在彝山屡有发生,但汉子的坦率让头人对他产生了好感.阿牙寨子离阿腊寨有几百里路,是他只隐隐听说过的地方,那也是一个彝寨.

“前些天,黄栗寨子有人赶牛到老爷家的墓地上放,被我赶走啦.以后,老爷家的坟地让我看护得啦.就是一棵草在这里,我也会让它长得好好的.”汉子看着头人的脸色,镇定而又谦恭地说.

头人当然知道,坟地有人守墓,这是以前的土司和现在的部落首领才可能有的殊荣.土司祖墓分散,多年前,每一组墓地土司都派一至二户百姓在坟地旁建房常年看守,给每户守坟人一份自耕自食地,这份地不缴租并可世代相传.但现在自家不费吹灰之力就有这样的好事,这让他心动.头人点点头,说:“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要是你敢惹事,你狗命就难保了,哪怕你长着翅膀!”说完转身离去.他带人马走出好远,还发现汉子面朝着他们跪在地上.此后,这个叫阿更的男人便安分守己地在墓地过活,并不时给头人家送猎物,去年秋天,他还把两大盘被蜂蛹挤得满满的土甲蜂盘送到管家家中来.

见了管家,阿更连忙躬身退到一旁.管家见他手中抱着东西,背上也背着东西,心中有数,将他引进门,阿彩迎了上来.在松明下,管家这才看清他怀中抱着的东西竟是一个小娃娃.他有几分惊讶,厉声说:

“阿更,你整哪样?”

阿更在管家两口子面前跪下了:“管家老爷,昨天我在地头拣了个娃娃,头人又多了一个子民.我赶来报告你.求你帮我在头人老爷面前说说情,把这娃娃留下.”他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将娃娃的来历说了.当然,他隐瞒了自己和孩子的母亲所做的好事和孩子是自己的骨血的事实.

管家严肃地看着,说:“这不是件小事,我不敢拿主意.你回去吧,我明天跟头人老爷说说,看他同意还是不同意.”

阿更把娃娃往地上一放,从背上解下了用棕榈皮包裹着的东西,双手捧到阿彩手中,阿更一看,是一腿风干的岩羊肉.

管家微微点头:“你回去吧.”

次日晚上,阿更一手抱着娃娃,一手提着两只鸡来到管家家里,管家认真地看了看两只肥母鸡,面无表情地告诉他:

“我为这个娃娃的事磨破嘴皮,老爷总算点头啦.”

娃娃就这样留了下来.

阿更感谢上天,给了他一个儿子.他与他形影不离,张口闭口叫他“阿娃”.上地时,他把阿娃抱到地头一棵什么树下,放在蓑衣上,下雨时,把他放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这样,除了下暴雨,一般的雨是淋不到儿子的.儿子一放到蓑衣上,就呼呼大睡.他不知道,很少有像儿子这样好对付的娃娃,两个月后,他吃什么,阿娃就吃什么,只不过把食物煮成汤水就行了,每天几乎听不到他的哭叫,而他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让他看不够,晚上,闻着他的尿腥气,让他睡得更踏实.一天天刚亮,他出去撒尿,发现一只受伤的岩羊误闯进墓地,他回屋提着就追上去,直到傍晚,他才砍倒精疲力竭的岩羊.回去后,阿娃还像他清晨出去时那样睡着,只是睁大了眼睛.一次,阿娃在地埂上睡觉时,被蛇咬伤,等他收工时发现,他已经浑身浮肿,,他流着泪抱着他赶往阿腊寨,想求管家阿松看看还能不能救活,快到寨头时,阿娃却睁开了眼睛.第二天,阿娃身上的肿全消了.以后,他数次被毒蛇咬伤,但并不比被蚊子咬伤厉害多少,他知道儿子的血液里已经拥有比蛇毒还厉害的东西.他偶尔有事去寨子时,在寨头,不时会看到挂在树上的一些死娃娃,他就想,躲开狼嘴的阿娃命就是硬.他能想象得出当时阿米尽力爬上树,将娃娃放好,而狼却跳起来咬住她的脚杆,将她从树上拖下来生吞活剥的惨烈场面.玉米灌浆时,他每天下地掰一包玉米嚼了喂他,有时嚼*喂他,有时嚼刚长成的核桃喂他,很快,阿娃长长的小脸胖起来了,圆起来啦,眼睛又大又亮.

一岁出头,阿娃就会走路了.虽然刚开始走时跌跌撞撞、东倒西歪,但不久几乎能跟上他的脚步.一天,他在一座坟冢上清除杂草时,一只老鸹从他头顶飞过,“阿哇”、“阿哇”地叫着,一旁自己玩着的阿娃连忙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瞪大眼睛,出神地望着天空,好像老鸹在叫他.他这才觉得天天叫孩子阿娃真不像话,于是,想哪天有猎物送给头人,就把阿娃带去,请头人赐孩子一个名字.

但晚上,阿娃吐出他有生以来两个最清晰的字眼:“阿布.”他笑了,阿娃自己为自己取好名字啦,而且听来也还顺耳.他试着叫了他一声“阿布!”阿娃咯咯笑了,上前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4

这年深冬的一天黎明,大雪纷飞,阿更布设在林子里的铁猫成功地扣住了一只豹子,代价是一只半大的鸡.他知道,豹子的肉不怎么好吃,但一张皮却很珍贵.快过年了,他正愁没有像样的东西送给头人,而送一只豹子,不用说合适不过.于是,他连家都没回,扛着豹子,冒着大雪,抄近路往阿腊寨赶.快进寨子时,他听到后面有嚓嚓的脚步声,一回头,阿布跟在他身后.他原地站着等他,等儿子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身边时,他才问:“我出门的时候你还睡着,咋个认得我要来阿腊寨?”

阿布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擦了一把流到嘴边的鼻涕,胆怯地说:“阿爸,今早你一出门,我就跟着你啦!”说完,娃娃仰起小脸,张开嘴,承接了一片雪花,在口中含化,轻轻咽下.

他笑了,一扭脑袋,示意儿子跟他进寨.

刚走进头人家,老虎开始叫了,在老虎的叫声中,几棵松树和万年青树上的积雪籁籁下落,阿更甚至感到肩上早已被他毙命的豹子被吓得发抖,而阿布捂住了耳朵.正在主房火塘边埋头吸水烟筒的头人用眼睛示意他们父子俩进去.阿更将余温尚存的豹子轻轻放在门一旁,头人瞅了一眼,起身踢了门口的猎物一脚,高兴笑道:“哈哈,阿更,真有你的.嗑睡遇到枕头.过几天我要去拜望毕山凤老爷,你看,你替我把要送他的东西准备好啦.”

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大大咧咧地走进来,阿更知道他是头人的小儿子阿都.阿都长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个儿细高,孩子把自己包裹在一张阔大的黄羊皮里.见到地上的豹子,连忙蹲下细细瞅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大模大样地问:“阿更,你打的?还真有本事.”

孩子小大人般的样子把阿更逗笑了,他连连点头,谦恭地说:“小少爷,不是我有本事,是它想吃那只鸡.”接着把用鸡做诱铒扣到这只豹子的事说了.

这时,阿都似才看到站在阿更身旁的阿布,问:“阿更,这就是你拾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阿更忙命阿布在阿都面前跪下,说:“这都是托老爷你爹的福.阿布,快给小少爷磕头!”阿布连忙在阿都面前跪下,头捣蒜般磕个不停.“算啦,”阿都一挥手,“起来,走,跟我出门去,昨晚上我在寨子头的林子里搁了几个马尾扣子,看给扣住什么鸟雀.”

阿布迟疑不决地望着父亲,阿更嗔怪道:“小子,你没长耳朵,小少爷的话你没听见,快跟他去.”

阿布连忙跑到阿都身后,两人站在一起,阿都认真地端详了阿布一会儿,见阿布整整矮自己一个头,就得意洋洋地咧嘴笑开了,露出了洁白细密的牙齿.

头人爱怜地望着阿都,对目送着两个娃娃出门的阿更说:“我这儿子,最贪个伴.”他提高了声音,“阿都,快去快回,别误了读书.”

阿都回头向头人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着出门,阿布像只小狗,默不作声地紧跟在后面,头人微微一笑,向外一摊手:“阿更,你走吧!”

阿更退着出了暖融融的房间,满脸堆笑:“好的,老爷,有东西我再送来孝敬您老人家.”

雪下得越来越紧.

阿都设的十几马尾扣,扣住了七八只小鸟,除了几只是可怜的麻雀,还有一只喜鹊和一只山鸡.离老远,阿都看到那只长有七彩羽毛的山鸡,喜不自胜,高兴得在雪地里打滚.取山鸡时,阿都激动得手慌脚乱,一失手,山鸡挣脱在雪地上扑闪着翅膀,一转眼就要起飞,这时,阿布像只似的扑上去,把惊慌失措的山鸡捉到手.他们把猎物取下,又重新支了马尾扣,才踏雪回寨.

路上,为了奖赏刚才阿布的能干,阿都说:“我只要山鸡,喜鹊和麻雀都给你,过一会儿你在学堂的火上烧了吃.”

阿布摇摇头,低声说:“我不要.”他抬起头,把一片雪花咬在口里.

他的动作把阿都逗笑了,笑够了才说:“那我们把它们送去喂老虎好了.”

老虎关在一棵高大粗壮的万年青树下的一个大木笼里.为让它保暖,一入冬,头人就差人将一捆捆玉米秆,围在木笼四周,只留一个一尺见方的口子用以投食.离老远,阿布就闻到了一种强烈的腥臭味.他不由捂住了鼻子.阿更带阿布来看过两回老虎,都是在夜晚悄悄去的,除了给头人送猎物或寨子里办丧事,阿更尽量不与寨人打交道.那两个夜晚月亮很好,但万年青浓密的枝叶遮住了月光,阿布都看不清老虎,只隐隐约约看到长长的一条,而腥臭味远比现在强烈得多.见到他们,老虎兴奋得在笼子里走来走去,长长的尾巴把围着木笼的玉米杆打得唰唰有声.这回,阿布第一次看清老虎,它差不多有一条半大的黄牛大,金黄的皮毛上,似披着几条灰白色的麻布带,老虎打了个哈欠,他看到了血盆大口中手指粗的牙齿和巴蕉花一样血红肥厚的舌头.这时,隔着粗壮的麻栗树杆,阿都把捏得吱吱惨叫的麻雀准确地投进它的大嘴,它像人吃玉米花一样,嘴唇动了几下,麻雀就不见了,接着,它又对着阿都张开了大嘴.阿布看呆了.阿都告诉他,寨子里的人家隔三差五就会到这儿取一些新鲜的老虎屎回去放在畜厩门口,这样,就没有什么野物敢来骚扰,阿都说着忽然一拍脑门:“走,快去读书!”说着撒腿就跑,阿布不假思索跟他跑.

上学的有近二十个学生,只有四个是女生,四个女生中有两个是阿都的大姐阿娥和二姐阿桔,两姐妹长得大同小异:大眼、小嘴、高鼻梁,只是阿桔矮姐姐阿娥半个头.胖乎乎的管家阿松站在一米见方的黑板前,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念.屋里正中有一个火塘.火燃烧得旺旺的.阿都大摇大摆地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大姐阿娥将他的纸笔递给他.阿都便全神贯注地听阿松诵读,完全忘了自己还带着一个同伴.而管家的儿子阿扎,却不断回头向阿布做着鬼脸.

阿布好奇地环视了整个屋子和屋子里的人一眼,便轻轻坐在火塘边的一块石头上,摊开冻得通红的小手烤着.阿松先用彝话讲,再用汉话讲.阿松发现,阿布异常专注地看着自己,神态是那样的崇敬.写字时,他用手指在虚空中划呀划.

放学了,阿都回到家,发现阿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下午上学,他一出门,见阿布站在他家的院门口.放晚学时,阿布拦住他,红着脸说:“阿都少爷,我想跟你读书.”

阿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他问阿布:“你咋个会想读书?”

阿布轻声回答:“我不知道.就是想.”说着期待地望着管家.管家第一次发现一个娃娃会长着那么一双严肃的眼睛.心一动,说:“明天你来好啦.”

“你的纸笔,我给你.”阿都抢上前说.

阿布长长地吁了口气.阿扎过来搂住阿布的脖子.

当晚,阿更领着阿布,提着三只鸡到管家家里,磕头拜师.阿更诚挚地说:“管家老爷,娃娃的学费我会想办法交给您老的.”

翌晨,管家一如既往第一个到学堂.他刚生起火塘,阿布来了,扛着一捆比他小小的身子重一倍的柴禾,一头一脸的雪.管家连忙起身帮他把柴放下.自此,剩余的冬天和接踵而至的早春,学堂的火塘燃烧的,差不多都是阿布扛来的柴禾.还有,他不苟言笑,不卑不亢,规规矩矩.更让管家高兴的是,阿布是他当先生以来所遇到的最聪明的学生,过目成诵,博闻强记.大半年,他会读会写的字,他的理解力,远远超过大多已经到这里读了两年的学生.他隐隐感到,这个学生今后会有大的出息.但管家是个经见多的人,他从不为此表扬他,只在心里欣赏他,他怕他成为学生们中的出头鸟.而出头鸟,总是没有好下场的.于是,在其他孩子眼里,阿布与他们没有两样,除了没有妈.

阿布每天往返于学堂与墓地之间,路上,狼出没无常,但一见他,总是远远地避开了.因为,在阿都的启示下,他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包新鲜的虎粪.

从墓地到学堂,每天来回四趟,加起来的路程,有二十公里,管家不忍心自己的学生每天这样在路上奔波,于是,这天下早学时,他把阿布留下来,等学生们都走光后,他要阿布到他家寄宿.他以为阿布会为此感激涕零,但阿布只是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沉着地点点头.

但很快,管家就明白阿布的不近情理是有他的根据的.不说阿更知道后大喜,背着人送来了两大袋玉米,并隔三差五悄悄送些猎物过来,单是阿布的能干,就让管家眉开眼笑了.管家家里五口人,年迈的岳父、岳母,八岁的儿子阿扎,能干活的只有他和阿叶.但他把心都操到头人家和学堂,很少有时间顾得上家.于是,收种、理麻、纺线、织布、挑水、做饭,打柴、喂猪、喂马……里里外外的活计,都靠阿叶一个人操持.还有作为一个毕摩,每晚的习经是必不可少的.有时管家晚上跟阿叶亲热,他正来劲,阿叶却累得睡过去了.对此,管家只能自我安慰:过日子,总是有缺憾的.

阿布来了以后,情况就大变了.每天从学堂回来,就挥动大斧劈柴,抡起菜刀剁草,他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跟阿叶学会理麻,用三个晚上的时间跟阿叶学会织布.每天天亮,管家起床,家里灶房门后那口大石缸总是满满的,汲水的山溪离寨子足有五里路,一对椿木桶对阿布来说太大,他每次只能挑两半桶.而那只石缸装满要满满五挑水.一天夜里,月亮很好,阿布扛着犁,悄悄赶着牛,把寨头管家家的三亩地给犁了.黎明,地犁完,他在水塘边仔细洗了犁,甚至连牛脚杆上沾的红泥也洗了.这天,管家赶牛去地边才发现.阿布做什么,总是自自然然,从不在人前显摆.阿布吃什么东西都津津有味.一次,阿布学着剖篾编粪筐,一不小心将虎口划了个大口子,被感染了,三天后恶化成破伤风,在管家家的小院里摔倒后,身子像一块燃烧的炭火.管家灌了他两天草药,阿布仍昏迷不醒,凭着多年行医的经验,他知道阿布不行了,硬着头皮叫阿更来把他接回去,不想第三天一早,阿布又出现在学堂,人瘦了一圈,眼睛却变得更大更有神了.

第三章 老毕摩

1

日子像老鹰翅膀一样快.转眼间,阿布长到十五岁了.成了管家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但一件心事让管家愁眉苦脸.在彝山,毕摩以世袭家传为主,拜师学艺为辅.毕摩必须有人继承毕摩职业,倘若无人承接,就会因家传的护法神灵无处享祭和无姓依仗,而作祟致祸于不承祖业的后裔,因此毕摩世家至少一人要传承祖业,而多学多传则不受限制.毕摩是受人尊敬的,但仅想想一个毕摩要禁忌的事物他就感到心冷若冰:

禁吃狗肉马肉及非宰杀牲畜肉,否则日后执事不会显灵.若不慎吃了这些肉,则要用石灰水洗身,以示洁净;禁吃水生动物(田螺和鱼除外),禁吃爬行动物.若不慎吃了,要饮用石灰水清洗,或间断数月职能活动,祭龙前后三个月禁与妻子同床同房……

此前,他不能不想让儿子阿扎来承袭自己的衣钵.但阿扎生性懒惰,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做事浮皮潦草,寨子里大人小孩子在暗里都小瞧他.知子莫如父,毕摩如铁的清规戒律,会要他的小命.

一天,他想到阿布,积郁多年的忧愁一扫而光,心情为之一振:阿布是自己认的干儿子,世袭家传完全说得过去,这样,自家就不会因后继无人而遭报应.更可靠的是:阿布是能吃大苦受大难的人,还有他的聪颖、隐忍、坚韧,他的一笔好字,他的过目成诵,尤其是那次他死里逃生的自救,简直就像是一段传奇.这些,无处不显现出他是天生的毕摩坯子.想到这里,管家如释重负,早早就睡了.刚闭上眼睛,他就沉入了梦乡.梦中,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告诫他,让阿布做毕摩是天神的主意,谁也无法更改,你要顺应.真是天遂人愿.半夜,他醒来,梦中的事历历在目,他推醒身边显然没有睡踏实的阿叶,将他做的梦说了.阿叶是个称职的女人,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心里一清二楚.听了男人的话,她一点也不惊奇,轻轻地说:“天下雨,山上就会有蘑菇.让阿布去吧.你说的梦我已经做过好几回了.这是阿布的命.”管家于是披衣起床,点着松明上了土楼,把干儿子叫醒.管家开门见山地说:“你是一个百里挑一的人才,我想让你去拜我师傅阿诺为师.照理说,我应该教你.可我不才,只从阿诺师傅那里学到了一点皮毛.”说到这里,管家的脸红了.接着,他推心置腹地说:“阿扎也长大啦,你走后我好好调教他.家里不缺你这样一个人手.你放心跟阿诺老人家学吧.只要你肯下功夫好好学,长大后你会成为我们百里彝山一个数一数二的好毕摩.明日我送你去拜师.我好久没见师傅啦,怪想他老人家的.”这时,阿叶走进阿布的房间,含笑望着他,默默地点点头.

翌日,在晨光中,当老虎叫过,寨子里第一户人家出工时,阿布和管家各骑着一匹马出发了.跑出百步开外,阿布不禁一回头,见阿叶和阿扎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和管家,他的心感到空落落的,不禁热泪盈眶.

2

在很多毕摩的眼里,阿诺是一个不怎么称职的毕摩,因为他一心二用,他经商.他们当面不好指责他什么,但背后议论说:阿诺能有一定的声望,主要是他的钱在为他说话.从十五岁起,阿诺就跟彝山一个马帮走南闯北跑了好多年,马帮帮主是一个叫阿莫的毕摩,阿莫就是当年百里彝山赫赫有名的大毕摩阿灵的徒孙之一.聪明好学的阿诺很快就成为阿莫的得意门生.结婚成家后,阿诺没有再跟马帮跑了,但养成了爱东奔西跑的习惯,老了还常常带着一些兽皮、虫草到山外做买卖,换回大驮小驮的食盐、茶叶、灯具和“洋发烛”(火柴)、洋碱等日常生活用品.方圆百里彝寨妇女们用的针头线脑,镜子、梳子,娃娃们手中弹弓上的橡皮筋,几乎都是从阿诺手中换的,用鸡蛋、用核桃或是别的东西.让人无话可说的是,阿诺在做这些交易时,总是老少无欺.有人暗中与山外来的货郎做过交易,发现跟阿诺更划算,比如,汉人货郎要五个鸡蛋才换给一根针,而阿诺只要四个.每年他家向寨子的头人交过各种赋税,自家的日子过得远比亲邻好.他还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读写一些汉人印在纸上的东西.这个人还爱新鲜,比如去过几趟汉人和洋人住的一个叫碧色寨的火车站,他就放着彝人的山茶不喝,而染上洋人才爱的那种苦水——咖啡,每天干完活,总要在火塘上煨一小碗那土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喝上半天.

阿诺对同行的非议心中有数,但他依旧我行我素,老了仍然爱东奔西走.这个阅世很深、充满自信的男人时常对要好的朋友说:“不管做毕摩,盘庄稼,还是做商人,只要凭良心、凭本事,你就是浑身长嘴说我的坏话我也不在乎.”

尽管是师徒关系,管家还是完全按照拜师的礼节带了一只大红公鸡、六公斤玉米酒、六公斤大米和一大块上好的腊肉等礼品,领阿布去拜师.

当年,管家拜到阿诺门下为徒时,就与阿诺唯一的儿子阿盛处得像亲兄弟,阿盛三十岁出头,一头长发连着黑亮的络缌胡,大眼阔嘴,粗手大脚,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人,的确,阿盛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杀手.他杀掉的牛羊鸡猪要是全部重生,可能会把百里彝山站满.他还有一手鞣制皮张的绝活,他收拾过的畜皮和兽皮,经由阿诺送到汉人和洋人聚居的碧色寨火车站,都能卖个好价钱.数年前,管家看阿盛杀过一只野狗,野狗是他用兽夹夹到的.阿盛用棕绳勒住野狗的脖子,吊到院角的柿子树上,他在一旁吸着烟筒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任由那只野狗折腾.吸够烟,阿盛动手了,这时,野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阿盛用刀撬开野狗的嘴,将一碗冷水灌进去,不慌不忙用刀挑开狗脚脖处的皮.转眼间,阿盛就将狗皮像脱衣服一样剥了下来,紧接着用硝盐揉搓,前后用了不到五分钟,野狗皮便被绷在他家向阳的墙壁上了.

他们是下午才赶到红泥凹寨子的.阿诺刚从山上采药回来,见了徒弟阿松带来的一干东西,又看到他身后那个个儿高高的少年,什么都明白了.成为毕摩后,他只收过三四个徒弟,阿松是最后一个.对几个在他手下出师的徒弟,他感到心灰意懒,他们都没有多大的出息,尤其在彝山重大的祭祀活动中,很少出现他们的身影.更让阿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彝山,做梦都想做毕摩的人多的是,而自己的儿子阿盛,却像许多毕摩的儿子一样,对毕摩这项神秘而又神圣的职业,似有与生俱来的反感,宁愿去学铁匠、石匠、木匠、劁猪匠,但就是无心继承父辈的衣钵.无论他好说歹说,阿盛就是没兴趣,倒是一心一意迷恋于打猎,养鸟,偶尔也做一做木活.阿松之后,他就再没心思收徒.当下,他的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阿松心里有数,连忙将阿布在阿腊寨做的许多好事说与阿诺听,并一再强调让阿布来跟他学艺,是他的好女婿阿金的意思.但他的虚荣心还是让他有所保留,没有说阿布在奄奄一息时呼叫着要阴河水自救的事.这样唠叨了半天,阿诺紧绷的脸才放松了,示意刚从地里回来的儿子阿盛准备拜师收徒用的供品.一旁,阿诺的老伴阿珍和儿媳阿美笑笑地望着阿松和阿布,一看就知道她们是那种心地厚道的人.阿盛一边吹着口哨,把阿布他们带去的鸡用酒洗了嘴、爪、翅;阿诺点燃香,双手抱鸡祈祷,表达所卜之意,念上求卦者的乳名.随后,阿盛三下五除二地杀鸡,鸡肚里不干不净的东西就随手丢给看家的大花狗老山享用.转眼间,鸡就收拾好了交由女人阿美煮着,准备让父亲卜卦时用.看到阿爸杀鸡,阿盛的女儿阿红和儿子阿火欢天喜地,两个娃娃大的七岁,小的才有四岁,长得都很结实,都是红红的小脸,又黑又大的眼睛,小小的翘鼻子.姐弟俩知道有肉吃了,阿美围着灶台转,他们围着阿妈转.阿诺一脸庄重,将祭品供于紧靠屋子正中的供桌,头戴棕匹编的毕摩帽,接着穿上红色的用羊毛织成、背绣青龙图案的毕摩衣,站在供桌右侧,一手摇动一对雕刻着犬牙纹的小铜铃,一手持着用红果树做的、涂有彩漆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词,随后,整装立于供桌左侧,阿松指示阿布向阿诺磕三个响头,阿布忙不迭跪下,受过敬拜,阿诺转身向毕摩师祖灵位磕了三个响头,跪地念口诀告之祖神他要收徒.阿诺又从煮好的鸡身上剔取两根股骨,左右上下对称拼拢,用一根竹筷支撑股骨较粗的一端,并用细麻线固定,口念咒语,随后看鸡骨卦.阿松屏气凝神,他知道,吉则是祖神许可,宣布收其为徒;鸡卦不吉,即使是最亲的人,也一律婉言谢绝,作一般关系往来.一顿饭功夫,阿诺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上前拍拍阿布的肩膀,说:“合该你我有师徒之缘,我看了鸡卦,是上上卦呢.”

这回没用谁教,阿布赶紧跪下磕头.

坐在火塘对面的阿红、阿火姐弟俩都手托着下巴,毫不客气地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他,后来阿布觉察到,只要他们家来生人,姐弟俩都会这么仔细地瞧人家,以满足他们小小的好奇心.看家狗老山,也蹲在他对面,一动不动瞪着他看.

一直惴惴不安的管家喜出望外,打趣道:“阿布,这回你不光要叫我阿爸,还要叫我师兄啦!”

两天后,管家要回阿腊寨了,他亲自把小花马牵到阿布手里:“它是属于你的,好好照看,长大一定会是匹好马!” 阿布深深地望了集他的干爹、启蒙老师和师兄为一身的管家一眼,重重地点头.

3

从一身汗沫的马身上跳下来,双脚一踏在红泥凹寨的土地上,阿布顿生一种感觉:虽然彝山是那样地广大,但自己属于这里!他完全成了阿诺家一个全能的劳动力,打柴、挑水、做饭、磨面、舂米、放牧、耕田犁地等一应活计,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冷暖自知;彝寨的男人是不兴背柴的,而阿布白天偷偷将柴砍好,夜里悄悄把柴挑回家,他挑一担柴,足够阿美背三背.最让阿诺全家大小高兴的是,阿布来到他家不到一个星期,就接手了腌鸡蛋的繁杂事务.多年来,头脑灵活的阿诺指派妻子和儿媳,把他用针头线脑换回的鸡蛋洗干净,又从山下买回二十几个大土瓮,放上盐水、橄榄、花椒等,把鸡蛋放进去腌上一个月,再把腌过的鸡蛋用松毛包裹好,装进竹筐,用马送到山下铁路边的马店交给店老板老刘,老刘批发给小贩,卖给火车上的乘客.这一加工,阿诺五个鸡蛋就能多卖出两个的钱.只是苦了老伴阿珍和儿媳阿美,隔三差五就要洗蛋腌蛋,春夏秋还好对付,一到寒冬,在冰水似的盐水中捞鸡蛋,手冻得不听使唤,常失手把鸡蛋打烂,有时还会把衣服弄得盐渍斑斑,惹来阿诺的埋怨,说婆媳俩做事毛手毛脚.阿布来了以后,洗鸡蛋、腌鸡蛋、捞鸡蛋,甚至往粗糠里放鸡蛋,他一人全包揽了,且做得又好又快.

心地善良的阿珍、阿美婆媳俩常常站在一旁看着阿布砍柴、搓绳子、打草鞋、在石臼里舂药草那利索样,她们感到一种享受.而遇到阿盛杀生,她们能避开就尽量避开.很快,她们就把阿布视作自己的亲人一样关爱,吃饭时常往阿布碗里挟好菜,为阿布缝缝补补.阿布也从中感受到一种亲人般的温暖,干什么更尽心尽力了.

为了奖励阿布的勤勉,他到这里半年后,阿诺就正式授徒.这使一向大大咧咧的阿盛也有些意外.他记得,阿爸收阿松为徒那年,是在一年后才开始正式传授的.而有的毕摩在几年之后才传授.白天,阿布和师傅一家人一起在山地里劳作,晚上,在屋后的那间小草屋里,阿诺点亮松明.一如既往,阿诺教阿布的第一门功课,是口诵彝族史诗,那是一代代人传下来的.在火塘边,阿诺一边小口啜饮着黑色的咖啡,一边说,你熟记这些诗,就大概知道一个毕摩有哪些要做的事情了.随后,阿诺缓缓吟道:

“筷子横眼睛这代人,我们的老祖公,把年神供起来了,把月神供起来了.到了年头祭年神,到了月头祭月神.正月的时候,大家去祭大神,大家去祭二神,三岁的大肥猪,抬它去献神.南乡的大白米,拿它去祭神……”

火塘的火光映照着阿诺秋叶一样的老脸,阿布感到了一种神圣,他竖直了耳朵,生怕漏掉师傅所吟唱的每个一字.

春暖花开,彝山的母鸡开始下蛋.这天,师傅带阿布赶着马,走了附近的三个寨子,用针、丝等小百货换回四大驮筐鸡蛋.这些鸡蛋新鲜,仿佛还带着母鸡的体温,这些鸡蛋硕大、饱满,仿佛全是一只体格健壮、营养良好的母鸡下的.晚上回来后,当阿诺喝够酒,吸够烟,手端咖啡,阿布早已将这些鸡蛋清洗好,一个一个放进土瓮的盐水里.阿诺异常高兴.晚上,他把阿布叫进他睡觉的房间,用火柴点着松明,随后,又点燃三炷香,轻轻把一床又大又厚的蓑衣掀开,一只大大的立柜露了出来.师傅告诉阿布:这是他的藏经柜,藏经柜要选用散发清香、能防腐、防虫蛀的香樟或香椿板制作.师傅还告诫他,对彝文古典,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管要慎之又慎.师傅说着打开自己的藏经柜.

阿布明白,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阿布看到,几十册卷好的经书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浓浓的麝香香味扑鼻而来.师傅进而告诉他,气量小的毕摩,是不会对徒弟打开藏经柜的.说着师傅把一册册书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有生以来,阿布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有用棉麻丝织品抄的,有木板书,有皮书,有石刻印刷的,更多的是用竹签和毛笔蘸着动物的血或墨汁,或以矿粉兑鸡血,抄写在土的麻纸上,字体规范,行文清秀.这是师傅早年抄的.师傅还告诉阿布,棉麻丝织成的布帛是书写经文最好的材料,因为它质地轻软平整,便于书写,大小尺寸可以随意裁剪,还便于*、折叠、携带、翻阅,毕摩常把重要的、常用的经文和资料书写在布帛上,做成小本子随身携带.彝民延请毕摩作祭时,会准备些布帛,以供毕摩书写经文和画各种符咒,画好的符咒,缝在人的衣背上或挂在门头可以避邪.而皮书呢,其制作方法是将兽皮脱毛,揉搓晾干后,写上经文.而板书,就是写在薄木板上的彝文经典,可折叠,展开一长条,折叠一本书,便于合装*.师傅的经书大多图文并茂,一页写卦名、卦象卦意,另一页根据卦象卦意内容,以素描和淡描的手法,画出简要图象,见图知内容,释文知图意,有天师六毕摩下凡、地师六毕摩聚会、蝙蝠展翅、毕摩聚会赛诗、狩猎、骑虎、骑鹰、虎龙八卦、祭祀五谷神灵、祭日月神、鲤鱼戏珠、除邪驱魔、中举、骑白羊、古屋、鹰蛇大战、龙头、虎头、万马奔腾、牵虎降妖、洪水滔天、伐木、解板、锛木料、赶山、驾云巡游、诅咒、解咒、做寿木、抬灵柩等上百种.这些图画像彩色的花朵,让阿布眼睛发亮.经文都从左至右直行抄写.师傅提醒他,抄经时书眉、书口、下脚要空三至四厘米,这样可以使书上的字迹不易损缺.师傅最后告诫他,要敬惜字纸,不能撕书、跨书、踩书、坐书.对破损、缺字太多无法使用的经书,不能随意丢弃,要举行祭书仪式,把书携带到人迹稀少的地方,请大毕摩翻烧焚毁,书页要烧尽,不能留有只言片语,就是烧经留下的灰烬,也要装入一个土罐,放在山崖的壁缝中藏妥……

最后,师傅找来笔墨纸张,让阿布在一张小木桌上抄写经文.阿布在一个石砚里磨好墨,拈起毛笔,摊开麻纸.一旁,师傅的心悬了起来.他怕阿布把墨点溅在他的宝贝经书上.在几部浅显的用于刚入门的经书上,就有不少豆大的墨点,这是他的徒弟阿松当年留给他的纪念.对这些被墨迹污损了的经书,他几次动念重抄一本,但由于眼神不济和做买卖花费了不少精力,一直没有动手.但十几分钟过后,他就彻底放心了,阿布抄写经书,就像他干活一样干净利落.有管家几年私塾教育,麻纸上清秀工整的字迹,使阿诺赞不绝口.他像望着不认识的人似的望着徒弟,而徒弟浑然不觉,只顾埋头不紧不慢地抄写.这样一连几个夜晚后,他干脆让徒弟把自己的经书抱到他睡觉的木楼上抄写.因为阿布抄写起来,完全忘记了时间,而师傅不好意思当着还在用功的徒弟睡大觉.在这方面,阿布是幸运的,师傅向他提供了大捆上好的麻纸,还有好几支优质的狼毫笔,不像有的徒弟,笔墨纸砚都要自己想办法.田地里的活计再累,天气再差,阿布从没有哪一个夜晚停止过抄经.阿布感到这些经书,他上辈子就见过,经书上的每一个字,万无一失地把自己带到一个又一个神奇的地方.

一天,师傅察看他抄写好的其中几本,看到工工整整的字体,清清秀秀的页面,大喜,从此再没有管过他.

随后,师傅开始教阿布读《毕摩谱系》《毕摩功绩》等大量口诀经典,教习编扎各种仪式需要的草偶和书画各种鬼怪神符,讲解各种仪式的程序规则,学习各种神座及神技的制作.

接下来的日子,师傅教阿布唱祭祀歌曲.曲分两类:一类是有经文的毕摩照书唱.在不同祭祀场合有四种变腔:丧葬时悲壮严肃,诵唱结合;祭龙时庄重肃穆,诵唱并举;婚礼时以说唱为主,声调柔和;招魂时又说又唱,情绪多变.再一种是没有经文的毕摩要念背口诀,嗓音变化少,无拖腔.听着师傅的诵唱,再热的天,阿布也感到后背冷嗖嗖的.

师傅手端咖啡,教阿布念咒,咒语内容有咒人、咒鬼等,曲调以“呸”声起音,始念诵经文,节奏快慢交织,吐字不清,似喃喃低语,有时,师傅且诵且舞,左右腾挪,上窜下跳,让人眼花缭乱.阿布一边跟师傅大声念着,一边跟着师傅手舞足蹈.一开始,他感到这些咒语和师傅的动作既奇怪又有趣,但很快,他就爱上了这样的声音和舞蹈.师傅一走,他就吟诵着,重温着师傅刚教的一招一式,一遍又一遍,直到觉得没有一点遗漏,才心满意足地睡下.

此外,作为一个毕摩,少不了要有一定的医术.白天,师傅常带阿布到深山老林中采药.采一样,要阿布在纸上记一样.晚上,阿布就端着松明,对着一地草药念念有词到大半夜:青叶胆、大叶一枝箭、爵床草、白花蛇草、茵陈、桔梗、沙参、白芨、紫苏、黄连、防风、柴胡、龙胆草、山青菜、谷青草、臭牡丹、挖耳草、伸筋草……阿布是一个勤勉的学徒.他干活时一直认真观察,很快,他就记住了这些草药在各个时节的样子、气味,如何配制及药用功能.

第四章 大出殡

1

这天黄昏,阿布和师傅正在收拾晾晒在小院里的草药.忽然听到从邻近的阿连寨子传来的三响声.他们刚吃过晚饭,花狗老山狂吠起来.阿布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汉子用手中的木棒抵挡着老山的进攻,大步跨进小院.在阿诺面前,汉子一下跪倒在地:“师傅,我是阿连寨子的.我家三大伯没有了.我来请师傅去为他老人家做法事.”汉子喘息未定.

阿诺连忙拉起跪在地上的汉子,问:“他叫哪样名字,多大年纪啦?”

“老人叫石家龙,老人高寿,八十出头啦.”汉子回答.

跟师傅学了一年多,阿布知道世上万事万物都由灵魂支配着.灵魂一旦离开了人体,人就死亡了.而在生前积善或衰老病死的为善终,其灵魂可以顺利进到天府、灵界.毕摩最愿为这样的人行使礼仪.而自杀、他杀、淹死、带血渍死亡的中青年人和不在家中死亡的人,丧属给再多的报酬,毕摩也不会去为之行礼的.阿诺点点头,按照彝山的规矩,他返身进灶房舀了一瓢水递给汉子.汉子咕嘟几下把水喝干.随后,阿诺支使阿布为他收拾好做丧事的一应法具,挎上用羊皮制作的、绣着彝文和青龙白虎的经袋,拄着红果树木做的毕摩法杖,踏上了去阿连寨子的山路.阿连寨子离红泥凹寨子不到三里路.他们大步走着.路两旁东一片西一块的山地上,玉米长得正好,蟋蟀多得数不清,每一个角落里,都响着它们唧唧的叫声,还有成群的蚂蚱不时在他们的脚步前飞溅.

黄昏特别短促,夜幕很快降下来,镶缀着闪闪的亮星.他们赶到时,还未到石家,就听到数十只老鸹在死者家后院的大破果树上呱呱叫喊.一进门,只见丧家在杀猪、宰牛、宰羊,设置祭堂.祭堂成斜屋面型,上盖一大块手工织成的麻布,用篾条编的棺罩罩着用黑油漆漆过的棺材,棺材前供奉灵牌香烛,衣禄罐等.孝子贤孙男左女右守在棺材两侧,磕头祭奠.唢呐、细乐、鼓号齐鸣,死者至亲在嚎啕大哭.阿布知道,这不仅是哭给活人看,更主要是哭给不灭的灵魂看的.《指路经》说,这不灭的灵魂,就站在棺柩的前方,看着来吊唁的亲友,要收下亲友的祭礼,还要收下他们的眼泪.师傅诵道:

亡灵应有耳,亡灵应有眼,亡灵应有口,亡灵应有手.如果有灵耳,如果有灵眼,如果有灵口,如果有灵手……

丧家请来的另一个毕摩也来了,他老态龙钟,下巴额上留着长长的山羊胡,一双浑浊的老眼,射出的目光却像往猎物抛出的一把飞刀,喉咙带着嘶嘶声.他是阿迷山数一数二的毕摩阿里,据说他能让神灵“妮姆”招之即来,附在自己身上,他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魔鬼,他能把它们从一个个角落里抓出来,接受它们应得的惩罚,不再作祟人世间.一般人家根本请不动他.老毕摩阿里一手拄着一根一米五长的神杖,神杖用黄铜打造,杖头刻有虎头,中部雕一青龙,一手拿着一个钨铜做的大神铃,阿布细看,神铃上竟也雕刻着龙虎.阿诺满脸是笑地上前问好,老人只是微微点头,一脸轻蔑.丧家分别送给老毕摩和师傅一团麻布,老毕摩当众抖开,麻布足有三丈,而阿诺的只有四五尺.念经时,两个毕摩将麻布披挂在肩上,老毕摩背后拖着长长的一节在地上,阿诺毫不在意.两人都头戴毕摩帽,身穿毕摩衣,各提着一面大锣,边敲边舞,你来我去,舞上舞下,舞进舞出,令阿布眼花缭乱,他想不到老毕摩动作还像年轻人一样身手矫健,面不改色,而师傅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有时手脚还慢了一拍,不少人捂着嘴窃笑.随后,两个毕摩念诵《指路经》开冥门.在阿布听来,他们念诵的经文像长满青草的山溪水含糊不清,也像溪水一样无休无止.

天刚亮,丧家请大家吃 “抓衣禄饭”.这是出殡前举行的一种祭奠仪式.丧家清早就准备好一甑子糯米饭,放在棺木前献祭,孝子跪着,长幼有序地一人抓三小把糯米饭进衣禄罐内,两个毕摩念起了《诀别经》,这是阿布早已念熟的,但他不禁在心里跟着背诵起来:

房边哪样嚷,房边导师嚷;导师嚷三天,不听说别人死,怎听你死啦?到了今早上,你伸脚在堂,你伸手在堂,那样睡着啊.盘古这多日,盘古这多时,到了这一步,长子也喊你,长女也喊你,起来这样做,这样做了啊,到了今早上,不闻你的声,小子喊你了,小女喊你了,喊你洗脸了,若是洗了脸,起来吃饭了,吃了这嘴饭,不必挂念着,这回心落了,起来吃饭了,过了这一下,领你爬高山,要爬高山的,如若爬高山,树槽是你房,石块是你瓦,箐鸡当鸡啼,云雀唤你起……

念毕,年龄最小的孝子将未满的衣禄罐装满,用红布封盖,退后,人们一哄而上,抢食甑子里的糯米饭,抢的人越多,说明死者的福份越好.

天大亮时,两个毕摩在火塘边作短暂的休息,谁也不理谁.日上中天,第二次祭礼开始了.人们又宰杀了姑爷送来的一头猪和两只羊.杀死的猪羊刮去毛后,有人用竹筒往皮内吹气,使猪羊变得更肥大了,人们用绳索把猪和羊捆绑在一张大木桌上,猪嘴含着一包玉米,羊嘴含着一束青草,猪头、羊角上扎一朵大白纸花,还在猪羊身上贴上红红绿绿的彩纸条.一切停当,四个壮汉上前抬着猪羊,另外两人抬着一只大簸箕,里面装着用米面做成的人,骑着同样用米面做成的狮、鹿、象、马、牛、羊等动物.唢呐队、鼓号队、细乐队、舞狮队,哭的喊的,敲的跳的,边放鞭炮,吹吹打打地到把祭品送到祭堂前.与此同时,跳铁链舞的十个壮健男人人手操一根铁链,每遇众人拥挤、道路阻塞时,便将怀中铁链似流星般向众人头上丢出,又飞速抽回,人人惟恐避之而不及.人群一边,一老者用竹箩提着纸钱、米粒,不时往人们头上抛撒;唢呐队、鼓号队、细乐队、狮子队吹奏起一蓬松、过街调、狗钻洞、狗舂碓、哭皇天等白事调,并一起舞将起来,相互之间,或舞二牛抬杠,或舞喜鹊登枝,或舞老鸹搭窝,或舞野鸡梳翅,或舞老蛇蜕皮,或舞鸽子度食,或舞群蜂采蜜,或舞蚂蚁上树,或舞狐狸炼丹,或舞百鸟朝凤,或舞众星烘月……与此同时,唢呐呜呜、哇哇,铜锣咣咣、才才,只有牛皮鼓是一个调:咚咚、咚咚、咚咚咚……

山路上,尘土飞扬,太阳又烈,走在上面,阿布几乎睁不开眼睛.

棺材抬到寨子外半路时,孝男孝女及众亲按长幼排成一条纵队跪在地上,让棺材从人头上缓缓通过,彝人叫“搭桥”.接着棺材在两条长凳上停好,孝男孝女及近亲绕棺;这期间,唢呐队、鼓号队、细乐队、狮子队仍各显其能.姑爷们还发给抬棺者每人一双草鞋.参加送葬的队伍中,有的在无声地啜泣,有的掩面痛哭,有的则对死者生前的好赞不绝口,一桩桩,一件件.送葬队伍竟排出一里多长.人们感叹:石姓老人这辈子值了.

到了一个岔路口,抬棺材的换换肩,调调头,把棺材放下,举行了简短的摔跤仪式,四对跤手摔得一丝不苟,等结束时,满头大汗,一身红土.死者的姑爷赶紧为他们挂红、敬酒.

队伍又行动起来.唢呐队、鼓号队、细乐队、狮子队和其他送葬的人返转身回寨去了,抬棺人负重缓缓通过羊肠小路,朝着一面翠绿的山坡走去,那里是死者最终落脚安息的地方.

2

到了墓地,师傅和老毕摩阿里给死者念《指路经》,以把死者的亡灵送回祖先住过的地方,那地方可远了,而且山高水长.

两个毕摩分主毕摩、副毕摩,不用说,阿里是主毕摩,师傅是副毕摩,主毕摩在前面领唱一句,副毕摩跟着唱一句.他们手提大锣,从头到尾一唱到底,主毕摩不能换人.副毕摩可以替换,这也是培养徒弟成为毕摩的一个机会.阿诺就让阿布替上自己的角色.合着老毕摩抑扬顿挫的念唱声,阿布跳起了毕摩舞.他跳跃、跺脚、跨步、踮步、进退、左右晃动、翻身侧身、蹬砍杀劈、抛刀挑矛、踮步穿梭、握杆刺出、转步绕花、翻飞起落等一气呵成,或文戏武打,或武戏文做,一招一式,繁而不乱,刚柔相济.庄重而又轻松,严谨而又自如,给人以蝴蝶穿花、行云流水般的享受.让人想象不到他麻布褂包裹着的身体,消化老南瓜、玉米疙瘩的身体,居然可以释放出如此奇伟的能量.

舞蹈中的阿布,像换了个人似的,有如神附,英姿勃发、精力无限地跳着,在山地最干净的阳光中,他甩动着强健的胳膊、腿,时而绷紧时而放松的交替与敏感的身手,似乎每个动作都是被自己心跳顶撞出来的,使人不由不真切地感受到青春逼人的活跃和热量.像种子在喜雨后的山地破土,把一种活力源源不断地散溢出来.在舞者的周围,观众像层层花边簇拥着.每个毕摩或徒弟都有他们各自的习惯和擅长的诵腔,他们看惯了大多老套、机械、无趣、暮气沉沉的祭祀舞蹈,如今看到阿布这样朝气蓬勃、清新刚劲的动作,都发出压抑不住的喝彩声.老毕摩阿里先是有板有眼地念着,后来他从阿布血气方刚、青春俊俏的脸上看出,从他脸上那梦幻般的表情看出,从他那出神入化的舞蹈中看出,舞者在舞蹈中沉溺于自己的,与有没有人观赏无关,甚至于这闹哄哄的祭礼无关,他是他的世界的主人.老毕摩阿里仿佛觉得雄姿英发的青年就是自己,在通过舞蹈表达着喜庆与祥和,朴素与真情,亲和与挚爱,梦想与热望,使命与忠诚,赞美与祝福,激越与伟力.于是,他的念诵充满了感情,与阿布的舞蹈达到了一种互为表现、互为展示,最终实现了念诵与动作水融的境界.在老毕摩看来,这次法事是他十几年来做得最好的一次.

有人讥讽阿诺:“你咋不上去带徒弟跳啊?”阿诺脸微微一红:“老头子爱出风头,会被小伙子笑话的.”说完挺起了胸膛.

最后,人们把死者留下的遗物一样不少全带到坟边上焚烧,意思是你的东西都送给你了,不要回家来寻找,生死相隔,不要扰乱家里人的生活.死者的遗物熊熊燃烧着,散发着怪味.当时阿布对此视若无睹.几年以后,师傅阿诺死亡后,在他亲手焚烧师傅的遗物时,目睹那些宝贵的经书随人而烟消云散,他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遗憾和疼痛.

3

在回家的路上,阿布和所有参加送棺上山的人,都折了一把清香树叶带回丧家,泡在热水里洗手,以示消灾免难,去邪平安.阿布埋头洗手时,有人在他腰上轻轻捅了他一下,他一回头,老毕摩阿里手持法杖,友好地看着他,示意他到一旁.他跟老毕摩走到一棵大香椿树背后,老毕摩阿里轻轻地说:“男怕走错路,女怕嫁错人.小伙子,今天我看出你是个难得的好苗子,阿诺那三脚猫功夫,不配教你这样的好徒弟,来跟我学吧.”说完期待地望着他.

阿布恭恭敬敬地向老毕摩鞠了个躬,低着头,恳切地说:“不要在背后说我师傅的坏话.我还是要跟我师傅学.谢谢大师傅的好意.”

老毕摩阿里恼羞成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样子,他从没有遇过这样的屈辱,何况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人!要是传出去,自己一定会声名狼藉.他抡起长长的法杖,对着阿布就是一下,阿布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法杖重重地落在自己头上.阿布感到头上像响了一个炸雷,疼得要命,一摸,满手是血.老毕摩视而不见,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扬长而去.阿布脱下上衣,仔细地揩着头上的血,一脸无辜地望着老毕摩走远,才悄无声息地从树后走出来.

看到阿布身上的血,阿诺叫出声来,惊问:“咋个啦!”泪水在阿布眼睛里打转,但他说自己刚才不小心碰着了公房的门框.师傅狐疑地望了阿布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从这小子嘴里问不出什么.

远远地,老毕摩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但他知道,刚才的事阿布没有对师傅说,要不,阿诺会上来跟他拼命的.在彝山,每个毕摩对自己的徒弟就像母牛护犊,连老虎都不怕.他的心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

第五章 黄连蜜

1

两年后,阿布差不多成了红泥凹寨的人.他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也熟悉他.

阿美、阿珍发现,阿布长高了一个头,但一如刚来时一样不苟言笑,语气沉稳,像个大人似的.每天干完活计,他就一个人呆在屋后的小草屋里念念有声,无论寒暑,一到晚上几乎不出屋子一步.他似乎把全世界都关在门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守着他抄写好的经书,没完没了地吟诵着.

这天晚上,阿布为了犁完一片远离寨子的山地,星星满天才赶牛回家.阿美连忙为他在火塘上热了饭菜,让他吃着,就出去喊两个娃娃回家去了.阿珍师母就着松明火一边捻线,一边慈爱地望着他吃喝.从到师傅家那天起,师母留给阿布一成不变的印象就是纺线织布.在寨子里,阿诺父子俩人缘好,很多夜晚,父子俩兄弟样出门到邻居家喝酒,要不就请一大帮要好的人到自己家喝一个通宵.而阿布,从不凑这个热闹.师母一边捻线,一边看着正在埋头吃饭的阿布嘀咕:“阿布,寨子头公房的门夜夜开着,公房火塘的松柴夜夜燃着,你听,小伙起琴来啦,姑娘们唱起歌来啦.”阿布不作声.师母说:“菜籽落在土里一个星期就会出芽啦,喜鹊出蛋壳一个月就会找伴啦,二月的杏子就黄熟可以吃啦,刚会飞的小蜜蜂就学采花啦,柴堆高的大小伙子,夜晚要到公房亮亮嗓子啦.”阿布受不了师母的唠叨,就没有回到他的小草屋,无目地在寨子里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寨头的公房前.

红泥凹寨的公房土坯墙,茅草顶,能容纳四五十人.屋子左侧的火塘里,松柴火将一间房子都照亮了.更亮的是姑娘小伙的眼睛和歌声.彝山也太偏僻了,岩羊、野猪、野兔、狐狸早不见晚见,要见上个生人却不容易,且人们每天在各人家林子里的山地里埋头干活,一天到晚人们很少能见个面.于是,不知哪朝哪代,彝人祖先们盖起公房,头人和寨老在这里商量要事,寨里有红白喜事,也在这里设宴,公房还是年轻人爱情的摇篮.农闲时节,少男少女们每晚在这里交际,相互了解.在公房,阿布意外地看到寨头铁匠铺阿中的女儿阿朵也在欢闹的人群中.那年他刚到红泥凹寨的一天,阿朵放羊时,光顾做针线活,羊跑进阿诺家的玉米地吃了好大一片刚出土不久的玉米苗,被阿布发现了.小姑娘都怕得要哭了.但阿布没有惩罚她,挥挥手让她把三只羊赶走了.想不到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师傅要他把挖药用的镢送到铁匠铺重新淬火.阿布是第一次上铁匠铺的,那天,他错将阿朵认作了男人.在被铁锤溅起的红铁星腥甜的气息中,她戴一顶破旧的篾帽,一身麻布衣沾满了煤泥,脸上也如铁匠铺一样黑不溜秋,只有牙齿和眼睛闪着雪光.直到听她打招呼他才认出是她.几天后,师傅又叫他将几把磨秃的锄头送到那儿.一来二去,他们熟悉了.一天,他在采药回家的路上碰到她,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慌张地说,“阿布,我阿爸说,你不打铁,可惜你这副好身板啦.要不我跟他说说,让你到我家我们一起打铁?”说完,她就垂下眼帘,半天不抬起,好像沉重得抬不起来似的,双颊挂着滚烫的红晕.而阿布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目光如芒,好半天,才似下了好大决心,轻轻摇头.她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苍白,上前重重地往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捂住脸跑了.而他,站了半天才走开.

一年多不见,阿布发现:阿朵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啦:杏仁眼,瓜子脸,细腰身,辫子油黑.她的双耳各挂着一个小酒盅一样大的耳环,耳环上垂着一些小花瓣样的银饰,随着她脚步的移动,闪着细碎的白亮.在公房里见到阿布,阿朵的眼睛一下亮了,轻轻向他走过来.

阿布微微一笑,从一个从小伙手中拿过一把月琴,轻轻拨动起来.小伙子们也弹起来啦,姑娘们就跳起来啦.弹着跳着,就听公鸡叫起头遍啦,阿布觉得公房的夜太短太短,像被谁偷走了一大块.

当夜,阿布把阿朵送回那在寨子头的铁匠铺.一来二去,阿布和阿朵相好上了.

一天,阿朵忧心忡忡地告诉阿布,“我妹妹阿枝,两岁那年带肺病,吃了好多草药,一点用也没有.白天还好说,晚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一家人常常一夜睁大眼睛听她咳,心里难过得要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说着,姑娘期待地望着阿布:“你师傅阿诺是个毕摩,又是个好医生.你能求他帮我小妹治治这病么?”阿布点点头.

师傅听阿布说了阿枝的病情,轻松地笑笑,说:“这病好治,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一副药.”接着,师傅告诉阿布:“吃黄连蜜管用.给她吃上几个月病就会好的.”

“黄连蜜?”

“是啊,”师傅说:“一团菜花蜜值一块蔗糖,一团桃花蜜值一勺猪油,一团黄连的蜜啊,简直就是一桶黄金.”师傅忽然高兴起来:“对了,现在立夏刚过,正是黄连花开的时候.你要想办法在有黄连的地方养上一窝蜂.”这不难,彝山有养蜂的传统,人们大多养蜜蜂、大黑土蜂、葫芦蜂、黄蜂等.蜜蜂的蜂巢用掏空的树干做成长约二尺一个框,养时把在野外发现的蜜蜂移进准备好的蜂巢内,就等着吃蜂蜜了.

阿布想起,在阿迷山上,有一条两里多长的山谷,有一半长着黄连.次日,他就骑马赶到那里,让他高兴的是,山谷里,大棵小棵的黄连开花了.在阿盛的帮助下,他们选了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把他家养在土墙壁上的蜜蜂分一窝装在一个蜂箩里,背到生长着大片黄连的那条山谷,随后在一处绝壁上,阿盛挖了一个大大的正方形的深坑,用大堆的牛粪,把蜂房安置在那里.后来阿布发现,阿盛做的蜂房风吹不进,雨淋不着,就连身手最为敏捷的松鼠,也无法将它的小脚印留在那儿.阿布感谢阿盛,阿盛却说:“阿布你的心真好.阿枝的姐姐阿朵肯定会成你婆娘,只要你瞧得上她.”阿布的脸红了.

黄连棵大多不高,浑身上下长满了白生生的硬刺,就连叶片上也有,牛羊是不敢轻易到黄连棵里觅食的.黄连的花开在枝梢头,有几分像油菜花,一串串的,金.

那以后,阿布和阿朵不时出现在黄连丛中.阿布的耳边总响着阿朵耳环发出的串串清音.走动时响,摇头时响,风来时响,就连咳声嗽,耳环也响个不停.花蜜需要阳光的温暖才能产生糖份.风和日丽的日子,每一朵黄连花都闪着流苏,散发着苦涩的芳香.满山谷回响着蜜蜂的嗡嗡声.只要有一批黄连吐露新花,阿布就会学着阿盛往黄连花上喷蜜水,不一会儿蜜蜂成群结队地赶来了,一只只羞答答地趴在花上面,着黄连花上丰富的汁液,顺便把花粉带走.黄连花开得最盛的地方,蜜蜂都飞成漩涡了.蜜蜂在日出之前就起身飞向蜜源,常常等他到那里时,蜜蜂已满载着第一次收获进入蜂房.蜜蜂的生命是极其脆弱的,被风雨摧残,被蜘蛛捕食,甚至在积水的野猫的蹄印里溺毙.阿布和阿朵常常为蜜蜂担心,希望永远是晴天,这样它们就能活得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采回更多的花粉,酿出更多的蜜汁,让阿朵的小妹的病早一点好起来.

2

夏天过去了,黄连花谢了,结出一串串果实.割蜜的时候也到了.阿盛割了两竹筒蜜,叫阿布去看阿枝.阿布尝了一点黄连蜜,它像一般的花蜜甜,却多了一点清凉.

在寨头一座向阳的小山坡上,阿朵家的两间铁匠铺敞连着,铁匠铺后面的三间小草屋里,住着阿朵家四口人和一头牛两只羊.房前屋后到处是青竹、果树,尤其一棵大梨树,大得几乎把几间草屋都遮盖住了.阿朵家门口,挂着一个大大的空蜂盘.阿布知道,在寨子里,家中有体弱多病者或者未满周岁的婴儿,都挂一个空蜂盘阻止鬼怪作祟.传说,古时人鬼打赌,人说鬼如果能够把空蜂盘上的洞眼数完,人就给鬼吃,否则鬼就不得害人.鬼左数右数,老数不清,又从头数,还是数错了,于是一直无法吃人.

阿枝七岁,像阿朵一样漂亮,头发又黑又浓,眼睛又大又亮,要不是一张小脸有着肺结核病人特有的苍白,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天气很热,可她披着一块黄羊皮.见了阿布的蜂蜜,小女孩的双腮腾起两团淡淡的红晕.显然她知道阿布带来的蜂蜜能治好自己的病. 

次日晚上,阿朵到了公房,兴奋地告诉阿布,阿枝喝了黄连蜜,真的不咳嗽了,全家人睡了一个好觉.阿布为自己的成功感到喜悦,阿朵送阿布出门后,两人在松林里紧紧地抱在一起.

又过了几天,阿朵的阿爹阿中带着阿枝到阿诺家酬谢来了,他们牵来一只肥羊.阿盛也不客气,干净利索杀了羊,和大筐洋芋一锅煮了,阿诺叫阿布去把阿朵一家叫来,又把寨子的头人阿宝和二三十亲朋邀来,将一只羊一顿消灭掉.阿朵爹又喝个烂醉……

3

收割过田地里的庄稼,彝山各寨子的毕摩会选一个吉日,在几个寨子相对集中的老石山上,举行徒弟斗技会:比试诵读经书、相互交流切磋技艺、考徒弟的功底和应变能力.在彝山,有不少徒弟平时把经文背诵得滚瓜烂熟,但要他解释经文的含义,却一知半解,语焉不详,要么所背的经文内容与具体应用的南辕北辙,牛头不对马嘴,毕摩们极其看重斗技这样加深和强化徒弟对经文掌握的形式,还有更深一层意思:虽然表面上是徒弟们在比水平的高下,而事实上检验的是做师傅的本领如何,因而带徒的毕摩对这样的活动不敢掉以轻心.起初,阿诺是不想带阿布到这里来的,他怕再现当年他带阿松来的那一幕.

那时,阿松快满三十岁,说话字斟句酌,为人沉着稳重,除了做什么都慢腾腾的天性外,其他没有什么可指责的.那年听到毕摩要举行徒弟斗技,阿松每晚都待在习经的小屋里念大半夜经,连眼圈都发黑了,见徒弟如此刻苦,阿诺便兴冲冲地带他去了.阿松抽的考题的是区分什么是红事调什么是白事调.阿诺窃喜,感到胜券在握,因为这是最简单不过的考题了,就是一般人,也可答个不离十.考他的老毕摩为人温和,他一字一句地念了南清宫、石榴花、小桃红、万年欢、十翻头、山坡羊、将军令、鱼弄虾、雁儿落、挂红调、倒垂帘、浪淘沙、鱼弄虾、哭皇天、狗舂碓、狗钻洞、小串莲、道士令、急三、柳青娘等二十几个曲牌调,笑眯眯地要阿松说出其中那几样是红事调,那几样是白事调,想不到,面对这简单不过的问题,阿松却答个牛头不对马嘴,把好几个白事调说成红事调,又把好几个红事调说成白事调.而且,他断断续续地表达出要说的意思时,常常被咳嗽、喘气和呼吸困难打断,其中还穿插着颤抖、挥手和转动眼睛这些动作,但除了他们本人,没有人能听懂他都在说些什么.围观的人发出哄然大笑.做师傅的脸生是被徒弟丢光了,在人们的嘲笑声中,阿诺早早就离开比赛场地.但他最后没有责备徒弟的无能,因为阿松非常温柔敦厚,对师傅更是忠诚老实,师傅说一句,他点一下头,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还有阿松心细,跟汉人做生意,几乎没吃过亏.也因此,他才将阿松推荐给自己的女婿阿金做管家.

前几天有人来通知今年又要举行徒弟斗技,阿诺心里一直左右为难,若不带阿布去,阿布就少了见识大场面的机会,同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学得怎样.带他去呢,又怕重步阿松当年的后尘,自己再丢不起这块老脸啦.

阿珍发现了老伴的心病,数落他小肚鸡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多方怂恿他带阿布去,说小伙子人好,学得又用功,是骡子是马要拖出去遛遛才知道.儿媳阿美也在一旁帮腔,说甭看阿布平时不言不语,但他吃得苦,也不少灵性,他会真正把师傅教的本领使出来的.阿诺一咬牙,决定带阿布去试试运气:有枣无枣打它一竿子.

这年的比赛是在一个第一场秋霜飘落的早晨.阿迷山三十几个寨子的四十多位毕摩各自带着徒弟,踏着一地清霜,会聚到老石山一面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各寨子的男女老少也成群结队赶来看热闹.山坡上铺满了青青的松毛,毕摩和徒弟们席地而坐.山风有些冷,但日上三竿,天气就暖和起来,毕摩们舒舒服服地坐着,抽水烟筒,谈笑风生,平时他们各忙各的,很少能聚在一起;而徒弟们却一点也不轻松,有的默想着所背诵过的经书的内容,还有更多的人在行吟坐咏,口中念念有声.在离比赛场地不远的一条山溪边,几个男女煮着牛羊,做着饭菜.这是毕摩们凑份子买来的.

阿诺和徒弟来得晚了一些,但引人注目.因为师徒俩各骑着一匹马.好多毕摩都无马可骑,而阿诺连徒弟都有自己的坐骑,不少毕摩和徒弟纷纷投来又妒又羡的目光.阿诺觉察到了,却不动声色,离老远就赶紧跳下马,爽朗地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4

这年,比赛的主要内容是背诵毕摩用于丧葬仪式的经文,有发丧起源经、死亡典故经、遮棺经、分地经、开路经、篾箩献饭经、献仆女经、立摇钱书经、放摇钱树经等三四十种.当天,一如既往地推举出来十几个毕摩作考官,七八十个徒弟经过抽签,分组在毕摩考官面前一一开始了背诵.这时,整个山坡如一个大大的蜂房,嗡嗡营营.在背诵中,毕摩考官不时向徒弟提问对经文的理解和运用.

阿布下午才轮到背诵,他抽到的题是《开路经》.一听到徒弟抽到的是《开路经》,阿诺心里叫苦不迭:自己几乎就没有向徒弟讲授过这部经文.更让阿诺心里发紧的是,考官竟然是以严厉出名的老毕摩阿石.他做好了再次当众受辱的心理准备,沮丧地无精打采地站在一旁.而不少人却围上来.自打上次阿布在阿连寨石家龙老人的葬礼上初出茅庐而博得一片叫好声后,不少人都听说过阿诺带着一个好徒弟.他们对阿布充满了期待.

但当阿布端端地坐在一位长胡子、浓眉毛的老毕摩面前时,人们都为他捏了把汗:这位叫阿石的毕摩与老毕摩阿里过从甚密.在历年的徒弟斗技中,以铁面无私闻名,尽管他识字不多,却能背诵几十部经书.还有他对于有权有势的人不巴结,对一贫如洗的人家也不小看的那种正直,更让人敬重.但由于他太过苛刻,好多平时发挥得很好的徒弟,一坐在他面前,就会因紧张而失态:目光发怯,手慌脚乱,支棱着的耳朵害怕得通红.上午,他考了十一个徒弟,只有一个勉强通过,其余的不是忘词,就是结结巴巴,要不就是被他近乎刁钻的提问弄得张口结舌,答非所问,语无伦次.

老毕摩阿石手端经书,盘腿坐在离阿布三米远的地方.他看也没看阿布一眼,劈头就抛出一连串问题:《开路经》是在什么时候用?在念《开路经》时相应的仪式是什么?《开路经》的重点在哪里?……

阿布两手放在膝盖上,腰杆笔直,面色庄重,目不斜视.这时,阿诺发现,来比试的徒弟当中,人人穿得簇新,只有阿布穿的依然是他干活时穿的旧衣服,虽然干干净净,但也未免太寒怆了,他有些惭愧,同时感到害臊,觉得对不起徒弟.但阿布浑然不觉,他一一作了回答:《开路经》是在起棺时念给亡魂听的,教导亡魂在归祖的路上要安分守纪,本本份份,不要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毕摩在念这篇经文时,东家要来盖棺,孝子要来扶钉,等东家用斧子把钉子钉牢后,毕摩手持装着米和猪毛的碗,边念经边把米和猪毛撒向灵柩四周.经念完后,拴棺起棺.经文的重点是教导亡魂,归祖要过十二关,要朝北方走,不能回头,才能找到祖先.

阿诺看出,徒弟一开始很羞怯,信心不足,但就是在这种羞怯的、轻缓的嗓音中,有着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东西,而且他的嗓子,应当说,是满好的,阿诺简直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徒弟在应答.但他还是惴惴不安.阿布回答完毕后,老毕摩阿石面无表情,微微招手示意他往下念.

阿布刚开始背诵:“远古未知时,《苏玉》书传来,额玉兴了祭丧礼……”老毕摩阿石打断他,提问:“什么是《苏玉》?哪个是额玉?”

阿布不慌不忙地应答:“《苏玉》是远古的一部彝书书名,是我们彝文经籍的鼻祖.它像一棵神树,到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开路经》只是这棵神树上的一片叶子.而额玉,又名额氏,是我们远古彝族的首领,我们的一切祭丧礼仪,就是她首创的.她长得身材高大,面如满月,眼如星星,吐气如兰,德高望重.她仙逝后,被后人尊为阴魂公的首领.”

老毕摩阿石微微点头.

阿诺打了个寒噤:这些东西要么是自己学过忘记了,要么是根本就没学过,反正连自己也答不上来.他咋个知道这么多?没有谁教这小子呀?他心想一定有神灵在暗助自己的徒弟了.

阿布接着背诵:

“逝去的恩公,归去的慈母.如黄叶飘落,似大雁回归.驾鹤西去哟,不乘难到达.”

老毕摩睡眼惺松,发问:“什么恩公慈母的?是不是夫妻同时死亡?”

阿布摇头,从容道:“男死亡念恩公、女死亡念慈母.”

人们发现,之后好长一段时间,老毕摩没再出声,一反平常的矜持,懒洋洋地坐着,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人们感到奇怪.

阿诺如释重负,开始和身边的毕摩有说有笑了.最使他惊讶的是,徒弟的背诵本身充满何等的炽情,何等的热力.他无法断定:这仅仅是嗓子好呢,还是另有一种从人心的深处发出的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最能引起别人的共鸣,最能表露最隐秘的心曲的东西.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徒弟,就像他的两个孙男孙女看望着到他家的陌生人.

阿布心无旁鹜地背诵着:

阳间热烘烘,

阴世光明明,

你要心安安.

阴路十二条,

我来找给你.

阴路十二关,

我来指给你……

阿布念到这儿时,老毕摩阿石这才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毕摩走的路这句经是什么意思?”

阿布有条有理地作了回答:南天门驾鹤持杖带神葫芦的老寿星是毕摩的化身,毕摩亡后魂升南天门,凡人不得享有.劝凡人安心归祖.南斗六颗星,与北斗七颗星对应,南天门是风雨之来源,催生万物的动力,也是毕摩追求的长寿境界.

接下来,阿布又开始他的背诵,他嗓音明亮,字正腔圆,充满了磁性,传送得很远,在一山坡的诵吟声中,他的诵经声宛如一粒粒珠子,琳琅地四处滚落,围观他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凝神倾听着.

当阿布声音响亮而又准确无误地背诵完四百多行的《开路经》,老毕摩轻轻地拍了一下掌,围观的人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欢呼声.老毕摩阿石慢慢站起身,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目光露出了融融的暖意,抚摸着阿布的脸,使他的脸一片飞红.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偏着头,问:

“你真是阿诺的徒弟?”

阿布重重地点头.

老毕摩阿石发出一声长叹,随后以揶揄的语调说:“阿诺这家伙,运气真好!”

徒弟崭露头角,为他雪了当年的耻辱,阿诺再也忍不住了,发出沧海一声笑,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徒弟,热泪盈眶.他那种兴奋的感觉,简直就像醒着做梦一样.

而阿布,脸上没有一丝胜利者的骄矜,相反却低眉顺眼地接受师傅的拥抱.

傍晚,一直没有露面的老毕摩阿里在人们吃喝间出现,他把当天最高的奖赏颁给阿布:他亲手抄写的一部《请南神经》.这是百里彝山彝人每年农历二月初二祭龙神时念的.就连阿诺,也没有这部经书.直率的阿诺实在掩藏不了自己激动的感情,他当众举起酒碗:“你这一手平常咋不露啊?来,把它喝下去!”一口干了一大碗酒,阿布不免感到一种幸福的眩晕.

5

这年晚秋,听人说滇越铁路又通车了,阿诺走村串寨收了一些皮张和虫草,要阿布跟他同去开开眼界,阿布喜出望外.当天晚上,他便跑到阿朵家,把这一好消息告诉阿朵.

阿朵家杀了一只鸡招待阿布.阿朵家没有多少规矩,男女同桌.阿布觉得坐在她身边的阿朵像一朵喷着花粉的鲜花,满鼻都是到她的芳香.他几乎没有吃出饭菜的味道,吃喝毕,天已经黑了.阿布要回家,阿朵送他出门.妹妹阿枝也跟着出来,被阿朵支回去了.日子已经到了十三,月亮快长圆了.月光像银子一样撒得到处都是,而在离月亮远远的天空,几颗星星像树叶上欲滴未滴的露珠.这种夜色恰能乱人心曲,令人百感丛生,心旌摇荡,仿佛唤醒心灵中平时不为人知的隐情.阿布说:“要不我们到处走走吧,这么好的月亮.”阿朵点点头.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远离寨子一片与邻寨的山地相连的山坡上,阿朵忽然说:“阿布,你等一下,我家有一块地在这里.地头有一个看棚,前些日子,我在里头藏着好几个梨呢,我去拿来我们吃.”说着往前走.

阿布一把拉住她:“我们一同去.”阿朵回头一瞥,在夜里,阿布看到阿朵的眼睛那么亮地闪了一下.阿布感到心跳加快了.

看棚是彝人的另一个家.人们到地间劳作时,到里面纳凉、躲雨,累了在里面休息吃烟、喝水、吃饷午,还能暂时堆放一下粮食、摆放农具,带去的小娃嗑睡了,大人就把他抱上看棚睡觉.像小鸟一样,彝家人把“家”安在树上.看棚往往搭在山顶上几棵松树、麻栗树或冬瓜树的半腰,在树与树之间用青藤绑上几块木板,铺上草席和棕片,四壁用树枝编起,头顶上空呢,覆盖着厚厚的山草,登上树走进看棚,果园,庄稼地尽收眼底.在阿腊寨的时候,阿布就爱跟干爹阿松到看棚,每次到看棚,阿松不忘把黄浊的烟筒水泼洒在树根,说是可以防蛇.

阿布跟阿朵一前一后来到看棚下,阿朵几下就爬上树进了看棚,阿布也紧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他本能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阿朵在看棚里弯腰找了半天,把一件东西往阿布手中一塞,是一个已经干瘪的木瓜梨,不禁暗自发笑.阿朵默不作声地坐在棕垫上.阿布轻轻坐在她身边,棕垫散发着主人的汗气,还有露水和夜风的清凉气.看棚上空有一片茅草已经枯烂,露出脸盆大一个窟窿,月光像水一样倾斜下来,这使他足以能看清心爱的人.阿布忽然听到从看棚的顶端一侧的茅草里传来阵阵“叽叽”的叫声,以为是耗子,想起身撵走它.阿朵用手打了他一下,说:“别动,是一窝山雀,春天它们就来做窝了,这不,成了我们的伴了.”说着阿朵拉起阿布的手,轻声说:“我们下去吧,该回家啦.”

阿布不出声,却顺势拉住她的手,一用力,把她拉倒在怀抱里,躺倒在棕垫上.他闻到了一大丛野花同时开放的味道.阿朵一动不动,只是呼吸粗重起来.阿布把她饱满的爱抚了好一会儿,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脱她薄薄的细麻布上衣,阿朵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不一会,她整个上身光光地泡在月光下了.阿布屏气凝神,欣赏着她两只满月似的和平坦结实的腹部,他如火一般炽烈,再也忍不住了,用滚烫的嘴唇轻轻抚爱着她的,随后,轻轻脱去她短短的裤子.他看到她*的大腿,大腿间几抹轻淡但月光照不透的夜.他忽然想起阿诺师傅对他说过的早年彝山毕摩间私传的一种符:爱符.它是用白鹇鸟的羽毛,蘸着情人的血,一笔笔画在漂洗得纯白如雪的麻白上,形同一片片梅花.只要你能将这样的符放到情人的胸膛,他或她就会死心塌地爱你一辈子.眼前没有白麻布,也没有那七彩的白鹇鸟的羽毛,他于是轻轻伸出右手,把食指咬破,以她的身体代布,屏气凝神地在她小腹上一笔一画画出了第一朵梅花.她的身子像草坡上风中的小草,在他手指下颤抖,他大受鼓舞,强忍着浑身的躁动,从她的脚踝开始,沿着她的大腿一路往上慢慢移动着,一丝不苟地,画下了一朵又一朵梅花.她颤栗得更厉害了,呼吸像背负着一大捆柴走了十里八里山路一样粗重.最后,他用舌尖在她丰满的一只胸脯上画下一朵最大的梅花,她的像喜雨中的新芽破土而出,在另一只同样丰满的胸脯上又画上一朵,她的这只也像喜雨中的新芽破土而出.她短促地着,像一条跌跌撞撞奔下山的溪流,水花四溅.这时,他心都要跳出来了,感到要是再画下去,自己就要死了.他几下扯下自己全身上下的衣服,整个人实实在在地压在她的身体上.他们疯狂地亲吻起来,他感到世界上所有的花加起来都没有她芳香,世界上所有的蜜加起来都没有她甜美,世界上所有的云加起来没有她柔软,世界上所有的火加起来都没有她灼烫……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深受折磨,扑腾着要飞离身躯……

但就在这紧要关头,阿朵却倏地坐直身子,以难以令人置信的镇定问阿布:“你真的会娶我做婆娘吗?”

月光下,阿朵端庄而又美丽,她以少有的严肃看着他的眼睛.阿布明白阿朵这话的分量.在彝山,一个姑娘要是在未婚时就把自己全部给对方,一不小心肚子里有了娃娃,在人前连一个家族都会抬不起头来的,而要是再被负心的男人遗弃,以后就不会有正经人与她相处了,可想而知,在彝山这恶劣的生存环境,她几乎没有未来,即便有,也会倍受欺凌,生不如死.他审视了一下自己对她的情谊,确信是用真个心身爱着她,这爱的深度连自己也是难估量的,他只坚信,有她,一次人生远远不够.他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庄重地回答:“我会,一定!”

阿朵轻舒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眼光透过看棚顶上那个窟窿,深深地望着天上那轮又大又亮的圆月,轻声说:“那么,你对着月亮发誓!”

阿布没有望月亮,而是望着她的眼睛:“我发誓!

她听清楚了,眼睛睁得那么大,只是在她那明亮的眸子里,有一种东西在闪动,阿布知道,那是泪花.

“用你的真心发誓!”

“我用真心发誓!”

阿朵微笑了,双眼注满月辉,她慢慢地躺下,摊开四肢,像喜雨中的蓓蕾,向他绽放……

责任编辑:雷杰龙

梁刚 笔名土儿,云南弥勒人,2010年被云南省作家协会授予“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荣誉称号,有大量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中国作家》《南方周末》《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大家》《山花》《滇池》《边疆文学》《百家》《芳草》《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省内外报刊.数十次获奖.公开出版小说、诗歌、散文集共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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