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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马的天边论文范文 和马的天边有关论文范本

主题:马的天边论文写作 时间:2024-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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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杭爱,是一匹白马.在我的朋友色楞眼里,我从来都是一匹好马.去年八月科尔沁草原那达慕大会,我赢得了冠军之后,就成了牧民心中的天骄.颁奖那天,旗里给我的获奖词说我是成吉思汗的一匹好马.

科尔沁草原上,谁都知道,我们莫日根牧场是一个庞大的马的族群.在有一千两百匹马的马群里,马倌色楞和我的关系最好,好到不但马嫉妒,色楞家的老婆孩子嫉妒,牧场里色楞经常喝酒的哥们儿嫉妒,就是原来边防六团军马场他的老领导也嫉妒.色楞闲着的时候,常常把我的鬃毛洗刷得干干净净,然后,拍着我闪着亮光的漂亮毛皮说,我说兄弟呀,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情况,你是胎生的白鬃白尾,咱们这一千多匹的马群里,就出来你这么一个宝贝,你就是传说中的博查干毛里呀.

你还记得吗?是我亲手把你接生出来的,你说咱哥俩多有缘分,主要还是我的福分大呀.很多马驹儿,刚出生的时候,都胆小害怕,怕冷怕黑怕风怕这个世界,就都选择白天出生了.你是后半夜来的,赶上正冷的时候,正是月黑头的时候,小西北风像刀子一样扎入,你啥也不怕就出生了,真是胆儿大.我当时一看,全身雪白,就像冰灯一样从你妈妈的子宫里亮堂堂地就跳出来了.真是了不起的马呀,在咱这马群里,没赶上成吉思汗的好年头,哪儿也去不了啦,没有仗打,可委屈你了,主要是你投胎投错了年代.你说,这个和平年代你来干哈呀,要不战场上你不知道会成为多么了不起的马.说的也是,要是上了战场,我也不配骑你了,你不是成吉思汗的马,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汗的马,肯定不平凡,背上肯定是个英雄.现在你说你只能在牧场里帮我管管马群,配配种啥的啦.

色楞叨咕的那些话没有错,我是色楞的好兄弟,我不但在莫日根牧场帮助色楞管理我们马群,有时候,还要为他的家务事操心.

昨天,色楞家的二小子上小学,就是我给驮到学校去的.色楞跟我商量说,杭爱呀,我的兄弟,孩子上学了,就是你那个巴拉侄儿,第一天开学,你咋地也要驮他去,你是那达慕的冠军,是成吉思汗的好马,你去了,儿子才有个好的开始,是吉祥的好兆头,将来,我这个儿子,就会有出息了.孩子有出息,你也光彩呀,你是我的兄弟,是巴拉的叔叔,白马叔叔.

我把巴拉驮到学校,那个新来的天津知青叫张晏宁的老师,把孩子从我的背上抱下来,就歪着脖子围着我转了几圈说,我说,介白马可是好马,我祖上是相马的,伯乐的后人,马,我懂.

小个子福泉校长说,天津嘛,好眼光,这匹马是去年的那达慕冠军,成吉思汗的好马.

天津嘛说,我说就是嘛,什么好马都跑不了我的眼.介白马的品种叫白银河,是白马中的优品.介就是当年成吉思汗的坐骑.成吉思汗指挥作战就是骑白马的,手握黑色的苏鲁锭.你要把马鞍子卸下去,我会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白银河的背上是有翅膀的,是长生天派来的天马投胎,血管里的血是最高贵的,比你们介些人的血还高贵.不信,您趴马身上仔细瞅瞅,那血管透过马皮能看见,能看见血在哗哗地流淌. 天津嘛说得高兴了,就往我身边走,脖子越来越歪,说着就要往下卸鞍子.福泉校长拉住他说,张巴克西,上课了,课堂上给孩子们讲马去吧,课本里没有的,你讲了我也不训你.

回来的路上,我遇上了色楞领着红毛狗双喜在追赶几个打狼人.在我们的草原上,狼不多,也没有危害,莫日根牧场主要养马,是我们马族居住地.从未见过狼来侵犯马群,小马,怀孕的母马,都没被狼咬过.

这里我要表扬我的兄弟色楞,牧场里一开会传达上级打狼的指示,他就当场反对,说这是人为地夸大狼的危害,是瞎说,是糟践狼,狼的数量不多了,不要把一个物种给打得断子绝孙喽.打狼,分配任务在草原上都是民兵的事儿.色楞在部队转业回来,就当了民兵连长,他的民兵连一只狼都没打过.即使有时被上级强迫出发去围剿狼,色楞骑着我,背着,领着民兵出去玩一圈儿拉倒.他们藏在坨子里,摔跤,比法,玩够了回来说,连个狼影儿都没看见,狼在咱们这里绝种了.其实,几次色楞负责包围堵截的位置,都是狼向外突围的活口.色楞明知却都故意放出去了.

色楞每天的时间,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就都守在我们的马群里.我们马族的一千多匹马,每天在一起,有的我都不认识.他几乎每一匹都熟悉.尤其一个颜色的在一起,白马和白马,红马和红马,还有黑马、黄马、海骝马、青马,花马成群结队在一起,任意拿出一匹来,他都认识.同样都是白头囟的,白额、白鼻梁,不管白毛多少,从他面前一跑过去,他就知道那匹马叫啥名字,几岁口了,爸是谁妈是谁,都说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整差了.

白鼻梁的红马驹儿小那顺,是银鬃红母马外号三大姨的第四个孩子,孩子的爸爸是我,在下白马杭爱.小那顺从马群里一蹿出来,刚露出白鼻梁,他就拍拍我的脖子说,兄弟,这个是你的儿子.

最神奇的是,到了发情交配的季节,我喜欢哪一匹母马,他竟然知道我的心事,总是把我最喜欢的小母马和我放在一个圈里.当然,也还有每天耳鬓厮磨的已是半老徐娘的老相好,色楞也会成全我们.想到色楞这些年给予我的“性福”,我真是发自内心地感谢我这个人类的好兄弟.色楞和我们马的缘分,一定是前世修来的.我相信,他的前世一定也是一匹马.真不知道这个兄弟前世造了什么孽,怎么会投胎成了人呢?

每次到了发情的季节,看我一天连续交配了几匹马,色楞就心疼地安慰我说,兄弟呀,咋整,你就得多辛苦点了,其他的公马都给骟了,东西不好使了.现在的世道,我们人类也学你们马了,说要计划生育,我生第九个孩子的计划就不给生育了.我那孩子都是一个老婆生的,我没你有福,跟你可比不了,你多自由啊.每年交配的多数都是小姑娘,一群一群的,排着队等你.我那个老娘们儿,是一匹老母马了,也快配不动了.

色楞是个细心人,这么大一个马群里,他也能记得住哪匹马是刚怀孕的,哪匹马快生了.放牧的时候,他不让怀孕的母马跑得太远,也不要跑得太快,吃草的时候,尽量安排到好草的地方吃.小草要柔嫩,还要离水边近.我明白他的意思,总是能帮他把怀孕马群分开来.马驹儿出生了,他都让马驹儿和骒马在一起,白天黑天不准分开,谁要来挤马奶,得先让马驹儿吃饱.要不谁也不能挤.

生马驹儿的时候,色楞从来不回家,就是他老婆这时候在家生孩子,他也不回家.一直守着马驹儿生出来,看着马驹儿迎风站了起来,腿脚硬实了,才放心地回家去看刚出生的儿子.

小马驹儿在长大中,牧场里的规定总是喜欢叫人教一些他们人类的知识.色楞不让,他相信我们马族的母亲们,有自己教育孩子的方法.马驹儿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辨方向,光在哪个方向,风在哪个方向,路在哪个方向,危险从哪个方向来,危险来的时候,我们要往哪个方向奔跑.我们马的眼睛长在脸的两侧,只会看见大地上的草和眼前的方向.

我们和人类相处,不喜欢那蛮横、霸道的吆喝、套马杆和鞭子,喜欢被抚摸.就像色楞经常抚摸我的皮毛一样,让我心肠柔软,血管里都是暖流,常常忘记他是人.

尤其是在人骑马的时候,第一次被骑,我们的马妈妈们总是告诉孩子们,如何配合人类,才不会被辱骂,被鞭打,才不会被不合体的鞍辔磨坏了身子,才不会被人的蛮力压坏了腰,夹坏了肚子.色楞总是告诉他的人类们,如何珍惜马,配合马.并且常常因为人类的愚蠢动作而生气,最生气的是人类教我们马驹儿惧怕鞭子,和在吆喝声中如何驯服地满足人类的权力,温顺地被驾驭、乘骑和进行各种表演.

这个时候,气愤的色楞就会用力地在草地上跺脚.

每年冬天,会有一批好马应征入伍到军马场,色楞替他们高兴,说,去那里吧,待遇比咱这块儿好,我也在那里当了三年兵.但是,马队被赶走的时候,他还是很伤心.每年春天,牧场要卖马的时候,上了牙口不能生驹儿的老骒马,骟过的小公马,都要离开牧场卖给很远的地方,据说那是草原之外一个不爱马的汉区,他们不懂得马,买了马就是为了干活,拉车、犁地,都是干奴役般的重活.马群被赶走的时候,色楞更伤心,他说,孩子们,你们去受苦受累了,那也只能去,这是你们的命,我也没招儿.

边防六团的军马场曾经几次让我去当兵,有一次指导员张福州亲自来要我.他说,色楞,你还是我的兵不?

色冷敬了一个军礼说,报告指导员,养马二班班长色楞永远是你的兵.

那还听我的命令不?

色楞永远听从你的命令,服从你的指挥!

好,那就听命令,把你的白马杭爱给我.

色楞惊讶地一愣,说:报告指导员,不行,杭爱不能走,它走了,我就没腿了.再说它可是我们莫日根牧场马群里的种子.没有它播种,哪个骒马自己也下不出小马驹儿来.

就这样,我的好兄弟色楞,保护着,并且关心着我在莫日根牧场马群里,过着人类皇帝一样的“性福”生活.

2

早晨的露水很甜,六月的嫩草也是正可口的时候.快吃饱了,太阳热了起来,被露水打湿的四蹄和鬃毛都干了,晒得我朝着阳光的屁股和尾巴热乎乎的,那些烦人的马蝇也多了,在身上爬来爬去,一堆一堆地在我嘴角和眼角之间吃我流出来的涎液和泪水,痒得我毛皮一跳一跳的,我就得用尾巴上下左右地来回抽打.

吃饱了草,我们马群就静静地伫立在草地上,守着光阴.我看着大地漫无边际的草原上这些吃不完、长不尽的草,就觉得神奇,心中满怀感激.我一直困惑,这地下到底有多少草啊,我们年年吃,吃也吃不完,冬天下雪冻上了,春天一化又长出来了.我就想,如果我们不吃这些草,如果没有冬天,这些草是不是就像树一直长到长生天那里去呀.长生天可不只是人类崇拜的神灵,也是我们马的神灵,长生天是万物之神灵.这草原上长也长不尽,吃也吃不完的草,就是长生天赐予我们马群的,储存在大地之下,养育我们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草在地下,那么花呢?也藏在地下吗?草原上的花儿可真是多呀,从这个六月就开始开了,别看草原上远处一看,绿悠悠的都是草,你停下来看脚下,在草里,越看花儿越多,草叶下面,大一点花瓣的是红花,红花下面就是蓝花,再小一点蓝花下面就是黄花儿,还有白花儿、紫花儿,看不完说不完的花儿.所以,别以为我们每天是在吃草,我们在草地上吃的每一口草里都有花朵儿,都有花香.吃得最爽的是那鲜嫩水灵的花茎,留在舌尖,香气不散.还有的蝴蝶,空中的鸟儿.这些应该在天上,在长生天那里呀.

有一天,色楞告诉我了,可能这个光头色楞是人类里最聪明的人.他说,上有长生天,下就有长生地,长生天是父亲,长生地是母亲.哇哦,原来天地是夫妻呀.那我们万物岂不就都是长生天和长生地的孩子?怪不得我和色楞亲如兄弟呢.明白了.

我明白了道理很兴奋,就得意洋洋地向马蝇甩起了尾巴.色楞总是烦我甩尾巴,说我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要赶上成吉思汗年代,上了战场,每天驮着蒙古勇士在刀中厮杀,看你还怕不怕几只小马蝇.

色楞每次说完,就用他那双粗壮的罗圈腿踩着马镫子骑到我的背上,用力一夹腿,很威武的样子,好像他就是蒙古勇士了.当然,我相信,成吉思汗年代,色楞会真的成为一个蒙古勇士,我们如果上战场,配合起来肯定是所向无敌的.就像在那达慕的马术比赛中,我奔跑,色楞一只脚蹬镫子,贴着草皮捞羊群里的羊,然后把羊放在鞍子上,左右从我的肚子底下钻来钻去.别看色楞那么高大的个子,有一个特殊的本事,就是藏在我的肚皮下,别人看不见,远远地就像是我一匹马在奔跑.如果真是在战场上,刀是伤不到他的.当然,我也会拼命保护他,不会让他受伤害.

色楞是军马场里当过兵的,他没有上过战场,现在也不是有战场的年代了,就是上战场,色楞说也用不上马了.他在军马场当兵是养马的,回到牧场是养马的民兵.实际上,色楞就是一个养马的.色楞是养马的高手,每一匹好马都被他养成了兄弟.当然,我是他最好的兄弟.色楞说,我是他最好的兄弟的原因是我是一匹最好的骏马,整个牧场,只有我一匹马在旗里的那达慕大会得过天骄的称号.色楞说,这个称号让人骄傲,他也跟着我一起感到光荣.

突然红狗双喜着急地叫着跑进了我们的马群.

我一看是色楞来了,有十几个骑马的人,我多数都不认识.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色楞常常带他以前军马场的战友来看马.来的人,都是先见我,我站在他们面前,色楞总是很得意地把我当他自己孩子一样炫耀.

跟平常一样,我昂起头冲着每天和我在一起朝夕相处的色楞,打着响嚏亲热地点了几下头.色楞每天回家都是骑着牧场那匹专用的老红马,场长青松经常说他,你有杭爱那么好的马,咋还骑这匹老红马?色楞总是说,短途舍不得骑杭爱.

我还没有看清色楞那张看惯了的光头圆脸,只见一道黑影,一闪就蛇一样缠上了我的脖子,毫无防备地,一个当兵的就向我甩出了套马杆.

色楞对那个当兵的说,小李你松手,这是杭爱,不用套.色楞摘掉套马索,给我戴上笼头,走到了一个黑胖的军人面前,我认识,是军马场指导员张福州.

色楞拉着我的缰绳,走到张福州面前说,报告指导员,民兵连长色楞和我的白马杭爱准备好了跟您上前线.

张福州说,色楞,把杭爱先给我,你去不去还没批准呢.先在家等着吧.

我被牵走了,色楞从后边跑了上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我回头看,色楞迈着有力的罗圈腿跑到我的跟前贴着我的耳朵说,杭爱,这回高兴吧,真的要应征入伍上战场了.

3

蒙古马运到了.

我被吵喊声惊醒,四条腿已经麻木了.在汽车上站着摇摇晃晃了几天几夜,我的脑子和目光也麻木了.过一会儿,一群人跟着一个高大浓眉毛的军人走到了我们的车前,伸出一只手,摸到了我的鼻梁子上.好一匹白马.我鼻子一痒,打了一个喷嚏,鼻涕甩了那人一手.那个家伙的手细腻柔软得像一群马蝇在爬.身边的人,赶快拿出手绢来给他擦,还有人叫着阎军长.哇哦,这就是阎军长呀.

从军马场的张福州指导员到六团白乙拉团长,还有云南来运马的姜参谋,一路都对色楞喊着这个名字,说是阎军长的命令.阎军长在内蒙古草原当过骑兵,爱马如命,特别喜欢蒙古马.阎军长摘下帽子,露出闪亮的光头,不过,我看着倒是不烦,色楞就是这样的发型.其实,从我们马眼看人,最难看的是男人头顶那一丛蓬松的直立头发.女人还好,有辫子或者长发甩在后面,和我们马的鬃尾差不多,还算顺眼.

晚上的时候,我们一排排地被拴在了长长的马圈里,在绿色的马槽子里吃草料.看看身边的一些马,有的体型和脸型是熟悉的,属于我们蒙古马;有的很陌生,脸长、脖子长,腰长、腿长、屁股宽,身体也比我们高大强壮.色楞过来拍着我的脖子说,嘿,杭爱兄弟,咱们来南方了,这个地方叫云南.你不知道吧,我看了,这里没有草原,不能放牧了,你就在槽子里对付着吃料吧.真没想到,咱们这回赶上好时候了,一定能上战场,听说战场不在国内,是在河水对面的越南山上.兄弟呀,我有点犯愁啊,在丛林里爬山作战,可不是咱们草原来的蒙古马的优势.

我对越南、国家和作战什么的没有概念,色楞说一会儿话走了,我就吃料.部队云南风味儿的草料和我们草原的不一样,味道还是不错,里面的粮食多,主要是玉米,口儿甜,我吃得挺饱.夜里,我刚打了个盹儿,这个地方离草原可真远,我的梦还没走回到草原呢,就听见了一阵接一阵的轰轰响声,还伴有噼里啪啦的炸响,马圈里亮光一闪一闪的,气氛很紧张.天上被火光照得更亮,空气中飘散着呛鼻子的臭味儿.色楞跑了过来,对我说,杭爱呀,我的好兄弟你可别害怕,这是炮声,开始打仗了.我倒是没怎么害怕,虽然以前没有听过这些声音.我听色楞的说话声,好像他害怕了,有些抖.外面吹响了军号,人家喊他去紧急集合.色楞用光头顶了一下我的脑门,就跑出去了.

天亮了,那些军人都穿上了绿色的迷彩服.走来走去,就像草原秋天的草浪.色楞也穿上了迷彩服,经常在我眼前晃动的光头也戴上了迷彩帽子.这迷彩服真是抬举人,色楞一穿上就变得很英俊了,一下子就有勇士气质了.这时,一股更大的怪味来了,直呛鼻子,我看到军人们提着油漆铁桶在把大炮、马车都刷成迷彩的绿色.

威严的阎军长走到我跟前,皱着浓厚的黑眉毛问,这匹白马谁负责?色楞跑过来说,报告军长,我负责.阎军长说,你这白马目标太大,行军不行,会暴露目标.

张福州指导员过来说,报告军长,那这匹白马就留在后勤吧,不用上去了.

色楞也说,好吧,那我们就不上了.

我明白色楞的心思了,在林弹雨中过河爬山,上去太危险了.

阎军长脸色有点难看地严肃地说,从内蒙古草原千里迢迢来到了战场,你们就不上去了?让你们玩来了吗?说完,威武地一挥手:刷成绿色.

那天,烈日当空,天气很热.两个军人差不多用了两桶油漆,才把我的全身刷成了迷彩色.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色楞把我牵到了一个水塘边,让我看着水面说,杭爱,看看,这回咱俩兄弟成了真正的双胞胎了.我也觉得有意思,在隆隆的炮声中,霎时,也有了军人的威武之气了.

阎军长命令我们今夜两点强渡红河,到对面山上去好好打一场恶仗.

后半夜,我们出发了,我负责拉一门炮车,色楞赶车.这时候,我身上的油漆开始干了.我的全身像被用胶布缠上了,毛皮又干又紧,迈不开步子,赶着路,我们的炮车就逐渐落在了后面.色楞着急,我看他是害怕了,昏了头,竟然用鞭子来抽我.我恼恨地一回头,脖子僵硬的地方,一下子裂开口子出血了.山路很窄,到处都是树,我的眼睫毛也被油漆粘上了,看不清楚前面,几次撞到了大树上.各种灌木丛的枝杈,也不断地往我鼻孔、耳朵眼里扎,又痒又痛.

色楞看见我的脖子出血了,脱下他的迷彩服给我包脖子,很心疼地抱着我.我们车上的那两个炮兵先是骂色楞,你他妈跟一匹马婆婆妈妈的,还不快用鞭子打?你个岔巴子,一会儿炮弹打过来,就全报销喽.色楞不理他们,但是看到我全身的皮毛都裂开了,到处都在出血,也没法包了,泪就出来了.色楞就回骂那两个炮兵,你们他妈的,瞎眼了吗?看杭爱都啥样了,还打?以为是你们人呢,说打就打?杭爱是一匹好马,成吉思汗的好马,知道不?

那两个兵不骂了,也不说话了,上来就打色楞.

这两个兵一个高,一个矮.矮个子是的,先出手,大个子跟着上来就踢色楞,色楞一躲,没踢到,就扑上来抱住了色楞.

突然一颗炸弹从空中扔了下来,我嘶鸣了一下,回头看,色楞和大个子兵不见了.那个矮个子兵左腹被弹片撩开了一条大口子,肠子冒着热气露出了一堆,亮亮的,看着很恶心.他用左手按住露出的肠子,右手装炮弹要向空中投弹的飞机射击,炮弹还没装进去就牺牲了,矮壮的身体一直保持着抱着炮弹捂着肠子的姿势,僵硬地站在炮的后面.

我可真没看过这个场景.色楞每次兴奋地跟我说的那个成吉思汗时代的战场不知道是啥样,如果也是这么狠,我肯定成为不了好马,我看色楞也成不了英雄.今天看到人类和人类之间的残杀,太狠了!在草原上,从未看过这样的残忍场面.我浑身发抖,吓到了,人类屠杀自己的同类下手可真狠.敌人是谁?越南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看见人,也不清楚.甚至,我站在这个弹火纷飞的战场上,作为一匹马,真没有人类那种山水之间国家界线的概念.眼前苍茫的山水、互相残杀的人类和弥漫的硝烟,让我茫然.

矮个子兵手里的对讲机掉在地上还在吱吱地响,有一个声音命令他说,你们的炮车暴露了,赶快他妈的移开,那里离首长指挥部仅二十余米,敌人的炮火会集中射击的,这样会严重威胁指挥部和集结在周围的部队.喂,喂喂,猛虎炮连,张班长,我命令你,快,快,赶快离开!把马赶开!

原来我们叫猛虎炮连,可是那个张班长听不见了,我想拉着炮车离开,突然又是一阵浓烟黑乎乎地砸向了我们,我好像被用力推了出去,轻飘飘地,离开黑烟,眼前暖暖地就出现了一道白光.然后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醒过来,全身冰冷,笼头和套还在我身上,右前蹄好像插在了一个石缝里,一动不敢动,膝盖在流血.又痛又冷又饿,过了很久,又有白光暖暖地照在了我身上.我看清了身边的环境.我掉在了一个山洞里,头顶出阳光了.炮声停了,烟雾正在飘散,空气中的味儿臭气熏天.

上面有很多凌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想这应该是救援的吧,就用足了劲儿,嘶鸣起来.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在上面说,洞里有一匹绿马还活着.

他们是用直升飞机把我拉出来的,当我被飞机拉到天空的时候,看到了战争中独有的风景.

天空的蓝天白云和草原差不多,很蓝很白,也很低.往下看,就不是绿草地了,连绵起伏的山峦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绿树.树上有花朵,花团锦簇地开着,红花最多,越往远处看越像火,越往近处看,越像在流血.在山和山间,树和树间,花和,土地是红色的,像被剥了皮的肉体,河流在土地上画成了一条条血管.这样的地方,就让你想到了残杀,想到了生命,想到了死亡.空气的味道不好闻,可以说呛鼻子,很难闻,满是的臭味儿.这一点比不了我们草原,空气是甜的,尤其是有露珠儿的早晨.在那样的早晨,不用说人的歌声,鸟儿的叫声,就是我们马的嘶鸣声也是甜的.

我正想着,看着,直升机把我一下子扔到了地上.我摔在了地上,右前腿很疼,站不起来了.这时,阎军长看见了在尘土飞扬中,躺卧在地上流血的我,生气地说,妈的,这样的马还拉上来干什么?杀了吃肉吧.惊恐中,我看见了地上躺在担架里的色楞,他已经没了双腿,一个高大的蒙古男人变成了一个方形的小肉块.

4

几个日夜不停蹄地狂奔,渐渐地,听不见炮声了,的臭味儿也淡了,我知道已经远离了云南战区,我算是安全脱险了.

那天,从直升机上被摔下来,听见阎军长说要把瘸腿的我杀了吃肉,惊慌中我也为色楞担心了.我只是瘸了一条腿,还有三条好腿呢,就要被杀了吃肉,色楞可是两条腿都没了,被他们用担架抬到了哪里去呢?果然,我被安置到了一个残疾马场,里面的马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越是那些细长的高头大马,伤得越多,也越严重.看来,它们也不适合在丛林里登山作战.相比之下,我还算幸运,身体还算完好.那些马有的肚子破了,肠子都流出来了;有的头破了,连耳朵都没了;有腿伤的,不是断两条腿,就是三条腿,动都不能动.每天,我们这里都有几匹马被拖走,伤势越重的,走得越快.听管理我们的后勤兵说,都已杀了吃肉.他们当兵的级别不够,都吃肉罐头,首长们要吃新鲜的马肉.尤其是阎军长,蒙古草原骑兵师出身,来的时候就听说阎军长特别爱马,现在我才明白,其实,阎军长真正爱的是吃马肉.唉,人啊人.

我越想越惊慌,越想越怕,焦虑得日夜不得安宁.在凉风吹过之后,万籁俱寂,头脑冷静了下来,开始制订逃跑计划.我知道,不抓紧跑,很快就要轮到我了.看得出,那个阎军长还是比较喜欢我的,没准儿哪天心血来潮,打了胜仗,会提前吃了我的肉.人类为杀人取胜庆功,喝酒吃马肉已经是小意思了.

有了逃跑的想法,我就开始使用谋略了.不能让后勤兵看出来我身体强壮,还具备逃跑的条件.所以,我就卧在地上,低下头,显出病恹恹的样子,不想吃东西.当然,分寸要拿捏得准确,不能过分,如果显得太差了,他们觉得我快死了,在阎军长还没喝胜利酒想吃我之前,就会提前把我拖走,据说,阎军长的爱好是不喜欢吃死马肉.

这样,观察了两天,分寸把握得还算好,觉得看管的大兵对我放松了警惕,我就准备行动了.那天晚上,我特意多吃了些草料,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低下头用自己的余光看见它已经明显地鼓了起来.其实,云南风味儿我已经喜欢上了.天渐渐黑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位置挪到了有栅栏门儿的地方.

夜深了,露水打了下来,我的皮毛有些潮湿了.那些残疾的马各自都在顾着自己的命,不会在意我的行动.看管我们的兵,后半夜下了露水也有点凉了,就都回了营房,他们很轻视我们这些伤残的马,觉得即将是一块块煮在锅里的肉了,怎么还会逃跑呢?谁见过一块受伤的肉在大街上奔跑?

我就逃跑了.虽然紧张害怕,我还是很顺利地就离开病残马圈,进了附近的树林里.那夜,没有云雨,天空明亮,星星低垂,闪闪发光,露水打湿了空气,呼吸起来也特别舒爽.我们在草原上的马群都有这个常识,会看北斗七星,来的那天,色楞跟我说过,我们来的这个云南是南方,那么我们的草原就一定在北方.我沿着北斗七星指引的方向,在丛林里,一拐一瘸地,一路向北疾驰.那条伤腿,越走越不感到疼了,三条腿用力,开始不习惯,慢慢地就顺畅了.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种死里逃生的体验,好像内心深处有使不完的劲儿在体内向外爆发.我马不停蹄地奔跑,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就像浮在空气里,不是肉体在跑,是灵魂在轻盈地飞翔.

饿了,眼睛看见什么就吃什么;渴了,遇上河流,有水就喝.好在这个大山里,什么都有,满眼绿色,到处是水流.就是大山太多太大了,走了几天几夜,也没有走出去.听着炮声和闻着味儿,声音越来越小,味道越来越淡,我知道自己逃出来了. 走出了战区,终于脱离了危险.阎军长,对不起了,我满足不了你的了.咱俩这一世的缘分还没到你吃我肉的那个份儿上.

5

眼前,树木渐渐稀疏,没有那么茂密了;阳光也多了,地上到处是光影和亮斑;脚下的路,也逐渐宽敞了.我紧张的心情和身上的筋肉也放松了.我想停下来,确定一下方向,前后左右还是望不到边际的苍茫丛林和连绵的大山.天空只能看到头顶上的一小块,莫测幽深.一松弛下来,就像在飞翔中落到了地上,觉得步伐沉重,全身开始了酸疼,心情也莫名地惆怅起来.

这时,感觉树枝晃动,树上有东西在窜来窜去,有两个黑影儿快速地跳到了我的背上,又马上弹开了.黑影儿很有劲儿,我的背感到疼痛.我转身往树上看,原来是猴子.这是草原上没有的东西,这几天在大山里一路逃跑,偶尔停下来,我也认识这个族类了.我原来以为是一两只猴子,仔细看,树上到处是明亮的眼睛,一对一双地、好奇地看着我,做着夸张的怪脸和动作,没有一点陌生感.我没放在心上,这种动物可能跟人类是亲戚,长得像,但是身体太小,比草地上的兔子大不了多少.让我烦的是这些猴子性格不稳重,跳来跳去,像狗一样撒欢,没有一点正经相.我不想招惹猴子,人类我已经怕了,长得像的亲戚我也怕,还是继续走路吧.这一段路向北又要爬山,两面悬崖陡立,我们草原上的马,恐高,越看腿越发软. 可是,猴子们却来惹我,看来它们的秉性和人也像.它们跳到地上拦我的路,还轮着继续往我的背上跳.这样,我躲来躲去,就跑到了山上.上了山顶,猴子们一哄而散.原来,山上有很多人,有一些房子,是一座供奉人类神明的大庙,那些人正在乌烟瘴气地烧香呢.

猴子在我的背上,还是被香客们看见了,就听见有人喊:1

哎呦,你们看,咱们黔灵山神不神,来了一只花马.

是哩,这么大一只马花花的身体,不是咱们贵州的吧.

猴子骑在马背上,今年正好是猴年,赶快去照相啊,马上封侯,好兆头.

庙的边上正好有一个荷花塘,水很清澈,我照着水面,看见自己身上的绿漆,已经被这几天在丛林中奔跑刮得掉了大半,又有绿,又是白,真的是一匹斑驳的花马了.

一个胸口挂着相机的黑女人,让大家排队向她交钱之后,就拿竹竿把我往山路下赶,赶到了猴子群那里.猴子在树上,我在地上,照出来的相那些排队的人不干,说必须要猴子在我的背上,才是马上封侯.这个是树上封侯了.黑女人妥协了,出了一个坏主意,买了两提香蕉用红色的绳子串上,喜气洋洋地像马鞍子一样搭在了我的背上.面对着猴群和人群,我残疾着腿,不敢反抗,任凭他们玩耍、戏弄.这一下,十多个猴子,-起跳到了我的背上,我背负不动差点压弯了腰.猴子们在我的背上抢香蕉,兴奋得跳来跳去,唧唧乱叫.比猴子还兴奋的是那些排队的人群,跑来跑去轮流照相,说今年猴年可是走大运了,马上封侯啊,官运亨通了,就有财,财源广进了.

天渐渐黑了,人群散了,猴群也散了.为了人类的发财和猴子们的香蕉,我累得站不住了,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就瘫倒在地上了.这时,一个搞卫生的瘸腿男人,看我无力地屙在地上的一摊屎尿,用扫地的竹竿扫把打我说,牲口,走开呢.唉,都是瘸腿走路,却不同病相怜.

我虚弱地支撑着站了起来,走进了山坳里.虽然身体无力,我也想坚持着走得更远一点,走进丛林深处,远离猴群和人群,这些都是我惹不起的动物.我站在一棵老杉树下,虽然觉得又渴又饿,却也不想挪动了.

空气里有一股糜烂、腐朽的味道,闻着气闷,昏昏欲睡的感觉.

打了一个盹儿,觉得眼睛、鼻孔、耳朵和嘴边又痒又痛.身上也是一扎一扎地痒痛.睁眼一看,长着白色翅膀的黑蚂蚁,个头儿大得像草原的蚂蚱,成群地在向我的身上攻击,有的脱掉翅膀往皮毛里钻.我忍不住一张嘴,蚂蚁就飞进了口腔,钻进了喉咙里.我猛地呼吸急促,咳了起来.但是,怎么咳也咳不出来,就觉得有一群的蚂蚁在从喉咙往肚子里爬.更可怕的是两只耳朵也爬满了,像从耳朵眼儿爬进了头里,一群蚂蚁在啃吃我的大脑.我受不了啦,前后抖动两只耳朵,甩着尾巴,也不管用,眼花缭乱,心浮气躁,感觉整个空气里都是蚂蚁,黑黑的身体,白翅膀闪着亮光,眼睛圆圆地向外鼓着瞪着我.我一下子恐怖得全身发冷,跳动四蹄,狂躁起来,打着喷嚏,嘶鸣着,刨着地上的泥土,开始狂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以为已经跑出一百里了.渐渐安静,停了下来,我听见了树上的猴群在悄悄地叫着,好像它们被我吓住了.也听见了远处似乎有人的声音,他们阻止同类近前,说我是一匹疯马.这时,我脑子清醒了,感觉全身都是汗,低头看脚下,原封不动的树下,被我刨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里面厚厚的死了一层黑蚂蚁,掉下来的白翅膀在飘动,还有成群的蚂蚁涌动着在往我的身上爬.这里是蚂蚁的老窝,得赶快离开,我一个闪念出来,就狂奔了起来.边跑边感觉身上的蚂蚁在纷纷掉落,可是在耳边,却感觉蚂蚁群飞翔着像风一样在追赶着我.

我停不下来了,觉得自己的速度比风还快.我越过了一道山涧,爬上了一座山顶,又下到了山谷,又连续跳过了两道山涧,爬上了更高的一座山.丛林一会儿稀疏,一会儿茂密,山峰一会儿低矮,一会儿高耸;山涧一会儿水深,一会儿泥泞.

风声停止了,天也亮了.我趴在了一个跳不过去的水塘边,吐着白沫子.身上一只蚂蚁都没有了.

水塘在山顶上,满是荷花,我睁眼看到了,景色很美.

6

平时不战不出众,

偶尔征战露峥嵘.

屡战屡胜双联寇,

功利无比败八雄.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叫英雄变狗熊.

一举成名天下颂,

霹雳一声震黔东.

这个歌声,也是高亢的喊叫声,让一路孤寂的我又惊慌起来.人类的价值观真是混乱的.好像英雄是最强大的,狗熊是最弱小的.现实中,哪个人类的强大英雄能够真正打得过狗熊?

我瘸着腿钻出树丛,从崖沟里艰难地上到了一块平地.这大山里的古怪,让我无法想象.我也知道了,我来的这个地方叫黔东南.远远地看,喊叫处是一座鼓楼,那里有很多人在围观.我好奇心又来了,胆怯地走到近前看清楚了,围在中间的是一头黑牛.喊叫的人在给牛喂草料.喂牛人一脸严肃,打开成捆的新鲜绿草,一绺一绺地拿着喂到牛的嘴里.草很嫩,我也想吃,嘴很不争气地流出来了涎水.我对木屋檐板子上插的旗帜和戳在那里的两块红色木板发生了兴趣.旗帜有红旗,有彩色的狼牙旗,红旗上写着:虱碰大王旗.红色木板上右边这块顶部写着:大蛮王.

看来这头黑牛叫大蛮王.待到那人喂完草,围观的人群散了以后,我从隐藏的树丛里走了出来,小心地进了牛圈.牛圈是两间,外间放草料和喂牛人来回走动的空间,大蛮王居住里间.大蛮王体型巨大,两只威武的利角包着不锈钢,闪着滑动的亮光.两只牛眼蓝幽幽的,边吃草边看着我,很陌生的样子,却也淡定威武地冲我哞了一声.我听明白了,算是客气地打了一声招呼.我也感到很奇怪,难道,牛不认识我这种马的种类吗?我们不都是属于人类畜养的动物吗?不过,在它的眼里我还是看到了友好和温顺.在它看我时,我看到了它右眼白上有个血点,有些可怜,不知是病,还是鞭子抽打的.

突然,铁炮响了,连续响了三声.有人群呼啸着,奔跑的脚步向牛棚而来,我赶忙惊慌地躲了起来. 大蛮王被人群簇拥着牵走了,我跟在后面,从树林里绕着,也悄悄地来到了斗牛场.

这个斗牛场实在是太壮观了,虽然是斗牛,实际却是这里的各少数民族之间的一场角斗.和我们草原上那达慕性质差不多,最后比赛的都是人和人斗.来到现场.先是吓了一跳,不是被牛吓的,是现场的人.这里可谓人山人海呵!斗牛场是在山底的一块平地上,周围是山坳,山树间还零零星星有一些残旧的木楼.我四处张望,发现四面的山上,树上,都长满了人.就连那些残旧的木楼危房上,也像接满了瓜果一样,挂满了人.

这里是一个临时的场所,写着月亮湾斗牛堂,地上除了尘土就是泥泞.我牵挂着那头大蛮王,想要到现场看.正想往里挤,突然,斗牛的中心地带围观的人一下子爆炸开了,正在斗的两头牛不斗了,好像识破了人类的阴谋,脱离开对方的犄角,疯狂地在人群里狂奔,牛所属的斗牛伙伴们在后面呐喊着追赶,看热闹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阵的亢奋的声浪.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非常惊慌,怕疯狂奔过来的牛把瘸腿的我撞死,就向安全的地方躲避.我不敢再往中心地带走了,就躲在了外面的路口.在往出走的路上,等待上场的斗牛队有好几家.我发现参加斗牛的牛,都是黑色的,看了七八头,没有一头有大蛮王那么身体庞大.那些斗牛勇士,个个身着民族服装,挥舞写着寨名的各牙旗帜,和粘着鸟毛的树枝,围着斗牛吹芦笙,等待着,为牛也为他们自己鼓劲儿.一会儿,传来通知上场,勇士们——他们好像叫作罗汉,举着旗帜,吹着芦笙,打着锣鼓,喊叫着,簇拥着牛上场.牛威武地闪动着两只挺立的不锈钢牛角.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惊惶奔逃,正在战场上斗的牛,又跑了出来.我心里惦记着,不知道大蛮王的胜负.

在一个即将出发的斗牛场地,我惊讶地发现,有一头牛死了.是被杀的,还是斗牛斗死的?不得而知.血淋淋的黑牛皮堆在一个土坑里,有两条牛腿被绳子拴着挂在了树上,地上一个竹箩筐装着牛肉,好像在卖.牛肉上有很多肥油,看来牛在生前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可是,这种血淋淋卖牛肉的感觉实在不舒服,我不想在现场停留了,想走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天啊,看见了牛头,和牛头上圆睁着的那只熟悉的右眼白上的血点,是大蛮王.

这一夜,我走不动了,躲藏在寨子口的树丛里.这个山寨里并不安静,原生态的噪音也让人不得安眠.天刚蒙蒙亮,家家户户都在往外赶牛,我一下子有点恍惚了,好像回到了科尔沁草原的莫日根牧场,牧村里的早晨也是这样每家每户往外赶牛的,家家都从圈里赶到村边,汇成牛群,让放牧的牛倌赶走.他们这里好像是自家赶自家的牛,牛也不多,每家就是两三头.寨子里的卫生并不太好,水塘里漂着一层绿苔,牛出寨子,地上到处是牛屎,这也很像我们科尔沁草原的牧村.有人把牛屎铲起来扔进了河里,不远处,就有人在河边洗衣服.草原的牛粪可不能这么随便扔掉,都要收起来当燃料的.

7

天亮了,我发现自己站了一夜的地方是一个悬崖边,这让我这匹来自草原的恐高马,四蹄颤抖,腿都软了.再仔细看,有更大的一个寨子错落着挂在了悬崖峭壁上.我心里揣摩,难道那些村庄里住的是猴子吗?这时看到路上一个人在摇摇晃晃地走路,像是一个醉汉.这里的人也和草原人一样,大早晨的就喝醉了.我很担心,那人走在悬崖陡立的盘山路上多危险.在我们草原,牧民醉在马背上,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掉下马来.当然,意外掉下来,也不会太危险.在这大山上,如果意外掉下去,那就太危险了.

我没有别的路走,只能顺着下山的石板路进了寨子,石板路窄,上来了两拨抬木头的,是山顶上一个人家在盖木楼.那些人本来集中精力喊着号子在往上走,看到我却负重让路站在旁边,用好奇的目光来看我,让我先过去.抬木头的人里面,还有两个女的.她们抬着一根粗壮的木头往山上走,后面那位有力的后腿和臀部,让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人类女性躯体之美.我满怀敬意地看着她们的身影,恋恋不舍.

我很奇怪,这里的牛和人都陌生、怪异地看我,难道他们这里没有马吗?是哦,我在这里还没有见到过同族同类.

下到山下一块平坦的盆地里,那里种了一些青菜和稻谷.我的判断错了.在一个水沟边我发现了几匹小马,多数是红色和的.马的个头儿真小,比我们草原刚生下来的小马驹儿还小,看脸型都是大马了.毕竟都是马族,我认识它们.当我亲切地走向它们的时候,正在吃草的同族们,都抬起头,扬起了脖子.待我走近的时候,它们却都掉转头跑远了,它们也怕我.马也怕马,我更奇怪了.

这时,那些抬木头的入围了上来,包括那个屁股好看的女人.他们虎视眈眈包抄着,用绳子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很温顺,没动,也没有反抗.我很累了,腿也跑不动,在这里见到了这些小马,我感到亲切,也相信了这里.它们能养小马,也能养我吧.

那群人见我没反抗,也友好起来了.那个女人说,这么高大的一只马是哪里来的?我仔细看那女人,脸比屁股还好看.但是声音难听,粗哑.

一个似乎见过世面的男人说,这只大马看起来不是新疆的就是蒙古的,比咱们贵州这些矮脚马大一倍呦.我知道了,这里的小马叫贵州矮脚马,是我们马类里的少数民族,就觉得很稀罕.这时,我看见几匹矮脚马驮着物品从山路上蜿蜒着走了过来,我也明白了这里的小马不是骑的,也不是比赛的,更不是上战场的,就是驮东西干活的,也就是被驱使劳役的.

我想只有那辽阔平坦的大草原,才真正是我们马自由驰骋的地方.大自然造物是有逻辑的,可人类偏偏喜欢按自己的意愿来建立自然界的秩序,结果人类总是要付出惨重代价.比如,当年马背上的蒙古勇士,在大草原上,挥舞蒙古弯刀,一声呼啸,就跨过了欧亚大陆,真是所向披靡.可是当进入了云贵高原的大山里,就出现了弯刀折断,马失脚力,勇士殒命的败局.元朝,那个不该建立的王朝就是这样.真是悲乎!惨乎!

晚上,我的待遇提高了,被牵到了一户人家的吊脚楼里.这里比大蛮王的牛圈还舒服.吃完草,正打着盹儿,迷迷糊糊地想着草原,想着我的兄弟色楞的时候,几声喷嚏把我惊醒了.在墙上我看到了两只蓝幽幽的眼睛,亮亮地闪向我,原来中间的隔板有一个圆洞,那面是一匹小母马.

寂静中,我顶上二楼隔着一层木板传来了人类的说话声.

几个人走上来,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们说,寨老,这只大马在你这里养得还好吧?

原来,我住在寨老家.

寨老说,我看这蒙古马在咱们这里不好养啊.

这个声音我熟悉,就是白天那个见过世面的声音.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寨老,这只不一定是蒙古马,也可能是新疆马.

寨老说,没是,新疆马比这只还要长.

还有一个声音说,咱们就叫大马吧.

另一个声音说,这只马咱们要留下呦.

年轻的声音说,咱们这里不习惯养大马,养不了,就是脱毛的问题.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它那种毛适合草原的冷季,不会适合这里.还有那只马那么高大的身子,驮东西走不了咱们的山路,会掉下去的,马腿子还是瘸的呢.

寨老说,你们觉得这只蒙古马没用了吗?

年轻的声音说,吃马肉吧,口感一定好甜.

我全身恐惧地一抖,觉得身上的肉像被牙齿咬了一样疼.

另一个声音说,那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大马来了.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会用掉蛮多草料.

寨老说,鬼师,这个蒙古马是天神赐给咱们的礼物,一定要养好.

我放心了.

寨老接着说,你们都没知道,这马的用处,我告诉你们吧.明天开始,给咱们的矮脚马配种.

年轻的声音和另一个声音说,寨老高明呢,再生出来的矮脚马就不是这样矮小了,也不有大马那样大.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这是天神的意思,给咱们送来一只种马.

说话的群体发出了难听的笑声,嘿嘿,哈哈哈.

第二天,他们把嫩草切得短短的,配上玉米饲料用米汤搅拌,我饱饱地吃了一顿.贵州风味儿和云南还不一样,有点酸.寨老把隔壁的那匹小红马拉了过来,让我们交配.这些人实在无知,我们马是有发情期的,不像人随时可以交配.面对着这匹*矮小的红马,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小红母马也是一样,看也不敢看我一眼.这时,那个见过世面的寨老又出主意了.拎来一竹筒菜籽油,拉开小红马的尾巴,就在肛门和撒尿的地方往里灌油.油流了出来,整个马的屁股油光闪亮.给小红母马灌完油,又蹲在我的肚子下,用油涂抹我的屌.那双粗手很扎,我感到很疼,就倒动两只后蹄,甩尾巴,肛门一收一缩的,全身毛皮紧张地抖动,下意识地喷嚏、嘶鸣起来.

年轻的声音说,大马好舒服呢.

寨老收手说,是疼.

鬼师说,寨老来不得,让秀秀来.

秀秀就是那个屁股好看的女人,当然,今天的脸比那天还好看.红扑扑的,好像比我还害羞,像那匹红马一样.当秀秀的手摸到我的时候,在菜籽油的润滑中,温热、细腻、舒痒,我一下子膨胀了起来.我在莫日根牧场的马群里,毕竟是身经百战的种马嘛.

妈的,大得吓死人.秀秀粗声喊叫.

这时候,寨老、鬼师,一起拉着我往小红马身上趴,我一上去,小红马就被压倒在地上,几次三番,也没进去.我控制不住射出一大堆东西掉在了地上.

一群孩子涌进来,嘻哈着用棍子捅.有的说像豆腐,有的说像凉粉.

秀秀说,你们拿去吃吧.

孩子们笑着说,秀秀姐你不能吃,吃了会生矮脚马的.

秀秀说,老子生也要生出一大只蒙古马.

寨老扔下棍子,失望地说,没行.

我被解掉笼头、嚼子和绊马索,赶出马圈,和那些矮脚马一起去吃草了.那些矮脚马多数对我都有点害怕的样子,那匹小红母马,虽然交配了几次没成功,但是,我在它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亲昵的感觉.吃草时,她也离我最近.当我走近她时,她却离开我,调转屁股冲着我.我低头,看见她给我留下了几棵嫩绿的好草,上面还有她口水的香气.但我知道,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要走,离开这个远在天边的大山,回到草原去,那里才是我们马的天边.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我悄悄地离开矮脚马群,从山谷里绕开寨子往山上爬.绕了一圈,累得满身是汗,却又是从另一端进了寨子.我又渴又饿,见到前面一户农家用整根原木搭成的禾晾上挂满了金稻谷.我用鼻子一闻,带着野草味道的甜香和草原记忆,让我想起了草地上的牧草,情不自禁地我就吃了起来.稻谷已经干了,越吃越口渴,我就进了寨子里找水喝.

走过一道老的木桥,是人们叫作风雨桥的,桥下是一条河.我在河水里照见了自己,这些天在大山、丛林间狂奔,身上的绿漆全部被野草树枝刮掉了.裂开的皮肤,伤疤也愈合了.身上白色的毛皮闪亮,又回到了在草原时的漂亮身段了.

河两岸每家房檐上悬挂的染布,一条一条的,像龙一样蜿蜒着,闪着靛蓝的光.

沿着河边和吊脚楼间细窄的小路,几乎每家的门边都放着一口大缸,缸里面就泡着靛蓝.缸边上放着成捆的新割下来的靛蓝.有的缸里已经泡得黑蓝黑蓝的了,泡过的靛蓝黑黄叶子已经被捞了出来堆在地上,剩下的蓝色水面上冒着彩虹般的气泡.有的里面已经把一条条白白的粗布泡了进去.不知泡几多天了,然后就拿出来晾晒,龙一样的染布,在阳光下迎风舞动.那些晒干了的,就拿下来在一块石板上敲打,发出乓乓乓的声音.

水都是蓝的,不能喝.

又进入另一个拐角,遁着敲打声出现了哭声,我看见在一座老木楼的门口,两个女人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上敲打一大叠布.其中一位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妈妈敞开衣服,露出奶子就把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孩子马上停止了哭声,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妈妈却毫无羞涩,露出白嫩的.孩子看见我,惊喜地从嘴里拔出奶头,乳汁流了出来,我感到更渴了.

我正在寨子里懵懵懂懂找水喝.听见了一阵叫喊声.

我走过去一看,一个石块砌成的神台上,摆着鸡鸭一些祭品,一群人面向东方肃立,在聆听鬼师祈祷:

远在东边的祖公,远在东方的祖太,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今夜是个难忘的好时辰,我们来祭祖公,我们来请祖太,我们送饭来给公,我们送菜来给太,告诉祖宗知晓,我们家族又长大一个英俊的儿郎.忆想从前,我族翻山越岭,一路妖魔猛兽,一路疾病缠身,人丁逐渐减少……今日请求祖宗,保佑我们不再翻山越岭,护佑儿郎长大成人,一生一世都平安……

念毕,把鸡鸭全部杀死,将血滴在神台的四周,然后将鸡鸭煮上了.鬼师组织在野外的平地上另燃起一堆篝火,大家拥着举行“仪式”的男孩把从出生到现在的成长历程默念一遍,并让男孩念诵:上山同路,下水同蹬,有苦同担……等誓言念完,庄严宣布,小男孩已长大成人.鬼师助手将煮熟的鸡鸭用剪刀剪为两半,连头的半只鸭、一条生鱼和一把糯禾留给鬼师,连头的半只鸡及一条生鱼留给鬼师的助手,另一只鸡头、一条生鱼由男孩带回家,剩余部分按参加仪式的人员平均分配,各自带回家,以示告知全村,该男孩已举行成人仪式.

这是一个人类孩子的成人礼.我听得入迷了,大家散开的时候我还没有走,鬼师发现了我.

鬼师对那个孩子说,良娃子,把那只白马抓来,用白马祭祖,将来你会成为白马英雄.

我一听调头就跑.鬼师说,这白马有灵,晓得了,良娃子赶快抓来. 左转右转,我甩掉了良娃子和追赶的人群,却一下子掉进了一个蓝水的大坑里.等追赶的人群跑远,我站起来,身上的白毛全部变成了蓝色.

我不顾一切就向山林里奔跑了起来.我在山岭间奔跑,进了一片阴森森的树林,树木都高得看不见天空,看不见树梢.突然,树上出现了白花花的骷髅跳将下来,用一块块朽烂的木板砸向我.骷髅落在地上就起不来了,尸骨散落,头骨却狰狞地看着我.原来,这个地方把死人都装在棺材里,放在树上,虽然长年朽烂,此处,连一只鸟儿都不敢落,也就相安无事.我奔跑进来,一撞树骷髅们就纷纷掉落了下来.

白色的骷髅,没有拦截我的,我也不害怕,躲开一块一块木板和头骨的目光,加速奔跑.冷不防,前面树上跳下来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这可真的把我吓了一跳.那个黑衣女人,背着一个竹篓,里面放着一把弯刀.她也没阻拦我,只是惊恐地看着我.人也怕我了.这时追赶的脚步声赶来了,我躲了起来.

鬼师问,药师,见到一只高大的白色蒙古马了吗?

药师有点颤抖地说,没得,见了一只蓝色的马,好高大.

8

我刚刚爬到山顶,就响了.

我知道,这是那个岜沙苗寨叫部落的手们在往山上爬.不管他们是给自己壮胆,还是吓唬我,边上山边开,我知道他们上来了,离我不远了.

我走路虽然右腿还瘸,但是已经不疼了,也习惯了跋山涉水,甚至飞奔起来,显得很轻盈了.

但是我被四面搜山、包围的人类困在了山上.从北面和西面上来的是苗族,就是开的那些人,他们说我是《苗族古歌》里传唱的蓝色妖怪;从东面和南面上来的是侗族,他们说我是龙,有人说是马,不是龙.有人否定说,马没有蓝色的,只有龙马才有可能是蓝色的,龙马不是马,是龙.

苗族要杀我,侗族要救我.

十多天了,他们天天在山上喊,我已经听明白了,但是,我不能相信他们,他们都是人类.我要逃出去,离开这座山.我在山顶看到了北斗星,和天边的方向,我要一路向北,才能回到草原.

部落有几十个扛的,全副武装,他们唱歌自称是岜沙汉子,唱他们一身黑衣的英武和神秘.有一个胡子已经白了的瘦小个子,留着他们独特的发型,扛着,嘴上叼着一根烟袋,腰上带一个绣得很漂亮的荷包.

这种独特的发型就是剃光了周围,脑顶留个我讨厌的鬏鬏,就像秋天骟马留的辫子.他们着一身带绣片的苗族服饰,宽腿裤子,赤着脚,衣服都有些脏兮兮的,显示出了一点狂野.他们肩上扛着一杆长,腰上佩带一杆短,一个铁砂葫芦,一个葫芦,还有一个巨大的镰兜,一脸庄严地向上搜索.

我看得入神了,忘记了危险,突然就是一排声响了,原来他们都看见了我.

我听见了他们恐慌地惊叫道,没是传说,真的是一只蓝马.

声,一排排地喷着火,弥漫着浓烈的臭味儿,从西面和北面冲上来了.我感到真正危险了,看来他们一定要把我这个蓝色妖怪置于死地.我看了一下地形,东面比较低,虽然不相信包围上来的那些侗族人,他们没有放,对我还是比较友善,我还是决定从那里冲下去.想好了,我就一阵旋风般地奔跑了起来,半山腰上,见到了那些人,也是一身黑衣,脖子上挂着一个比还粗的圆筒武器.我一冲下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了一句,让路!他们马上分开两排,弯腰低头站在那里,给我让出了一条路.待我过去,身后发出了咚咚恰恰的敲击声,我好奇地回头看了一下,原来他们在打鼓,并且跳起了舞蹈.我放心了,放慢了脚步,突然,觉得声音不对,味道也不对,原来,苗族已经追赶上来了,侗族拦截他们,双方厮打在一起了.趁机,我又狂奔了起来.

前面没有路了,我跑到了崖边的龙洞口,龙洞水流很急,我的身后起风了,树叶刮了起来,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后面的声又响起来了,脚步声离我也越来越近.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在湍流中钻进了龙洞里.洞里面很黑,水也冰凉.慢慢地眼睛适应了,我看见了一个祭祀的石桌.上面摆着一个羊头和两瓶白酒.

外面洞口吵闹起来了.

你们苗人要有难了,这里是龙洞,不是龙马怎么会进到龙洞里?这是龙王在显灵啊.

外面扛的威风没了,说,寨老,你们求求龙王,我们没知道,让他老人家原谅.

那还不跪下叩头?

我往外看,在雨中一群湿淋淋的黑点都跪在了龙洞口.

9

要不是这一次经历,我还真不知道在我们马族身上潜藏着这么神奇的游水天分.马族祖先的传说里,马的祖源在天边,天边是草原.也有可能,草原曾经是大海,马最早的起源是在海里.我想起来了,在草原上,春天我们吃草地上刚刚生出来的嫩绿小草,不小心连根拽出来的时候,有时,下面会带出贝壳来,那潮湿的鱼腥味道,就是我后来闻到的海的味道.

那天在龙洞里,我站在水中,湍流越来越大,水也越来越深.而且,寒凉刺骨.我想往里走,又不知深浅,这时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们说,这一只肯定是龙马,普通马进到里面早就淹死了.每年进到洞里祭祀的鬼师说,溶洞里的水有一百多米深.

我犹豫着不敢往里走了,突然洞里发出了嗡哇嗡哇的吼叫声,我感觉不好,马上全身抽搐一样地颤抖了起来,毛骨悚然.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一股强大的冷风和推力汇成一只奇寒的巴掌,吼叫着就把我拍了出去.水浪一出洞口,就掀起了高高的浪头推着我奔向悬崖抛了下去.

我顺着水流浪头的推力转过了身子,在悬崖上和瀑布一起向下降落了.我看不到悬崖有多么高,降落的时间应该比在战场时从直升机上落下来还长,难道比天空还高?在瀑布中,好像有千万条绳子捆着我,拽着我,我觉得不危险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也不敢看,不敢往上看,上面都是水,不敢往下看,下面看不见,不敢左右看,左右都是水.我也不敢闭眼,也不敢睁眼,脑子麻木的,什么都不敢想,什么也不能想.一忽悠,我和水浪一起掉进了河流里,先是吓得够呛,落下来了却很舒服,不疼,不像那次在直升机上,把我扔到坚硬的土地上,摔得我站不起来.水,落到石头上,落在土地上,都会产生力量.水落进水里,就像我和色楞拥抱,亲切自然.我骑着刚才的那个水浪,顺流就往前游去了.

从在科尔沁草原投胎成了一匹小白马驹儿开始,刚刚长大,就被色楞的儿子巴拉骑着玩,慢慢长成了四岁口的大马,我就成了色楞的坐骑,一直被他骑着.一直骑到当兵到云南.我只知道被骑着的感觉,从未体验到骑着的滋味儿.今天好,在洪水、瀑布和急速的湍流中,我骑上了奔腾的水浪.

水浪在湍流中越长越大,我骑在浪头上,真的就像骑在一条庞大蜿蜒的龙头上.两岸一会儿是高山,一会儿是峡谷,一会儿是平原,风在耳边呼呼地叫着.我感觉我们的速度比风还快.在草原上我有经验,风比我们马跑得快,风声不是这种声音.草原的风在耳前响,水浪上的风过耳响. 慢慢地速度缓了下来,我感觉水面越来越开阔了,水也越来越深了.水的味道也不同了,鱼腥味儿浓了,喝到嘴里很咸很涩,溅到眼睛里很刺激.身上的伤口也感觉到有一扎一扎的疼痛感.

渐渐地稳定了我的身体,眼睛也能看清楚了.往远处望,海面像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马拉车在走着,到了近前,都是晃动的,是船和大海.

天空的太阳特别大,时隐时现在蓝天白云中,我感觉骑在胯下的那条龙慢慢变小,慢慢离我远去,好像沉入了海底.我轻轻地划动着四条腿,在海水里自在地游动,比在草原上奔跑还轻盈,更不用比在高山峡谷和丛林里的艰难跋涉了.

夕阳明亮地照着海面,一片金光.在金色的光芒中,海浪托着我,把我推送到了银色的沙滩上.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沙滩上很多裸露身体的人把我吓了一跳.我发现更害怕的是他们.我怕人类,人类也怕我了.那些五颜六色的人,胆小的开始奔跑,胆大的,留下大叫,天啊,这是神马呀!海里出来河马了,不是河马,应该是海马,不是海马,应该是龙马.

我在水里时间太长了,离开水,走到沙滩上就站不稳了,在柔软的沙滩上,我趴了下来.

这个地方叫作北海的银滩.

来了一,把我扶起来,抬上了车.我只是感觉昏昏沉沉,全身无力,任凭人类摆布.等到了那个地方,我发现不是军营,也不是马圈,是一个叫作妈祖的庙宇.他们给我送来了水和食料.但是,我在那里待不住,他们在我面前摆放了一个圆形的大铁香炉,香客们都跪下给我叩头,称我为神马,一把一把地烧香,把点燃的香扔到香炉里,烟火熏着我,让我热泪不停地流淌.

第二天,天还黑黢黢的.一辆汽车开到了妈祖庙里,一个山东人,说话舌头发音很特别,走到我面前,点了一炷香说,神马呀,别怪俺,俺今天要请你走,去俺的山东,俺要在家乡建一座庙,你就去当主神吧.

我被装上汽车,摇晃了几天几夜,才到了一个叫山东临沂的地方.

10

在一个叫作山东临沂蒙阴的地方,那个山东人把我卸下车,就开着车又走了.这是一个农家院,家庭成员复杂,除了人类之外,鸡、鸭、鹅、猪、狗、牛、驴、鸽子、兔子,都有,养得很多,到处都是,热闹非凡.除了人类对我冷漠、轻视之外,其他动物都对我很热情.尤其是那头灰白色的母驴,对我眉目传情,百般殷勤.在这些动物里,可能灰白驴和我的亲缘更近一些吧.

第二天,那个山东人的父亲,一个叫柳万年的农夫把笼头套在了我的头上.他说,俺那个傻儿呀,脑子出毛病了,这是什么神马?就是一匹普通的黄马,还是蒙古马,好像还有病啊.这右前腿还是个瘸的,身上疤疤瘌瘌,这是人家不要的吧.俺那个傻儿呀,还来骗俺说从北海拉回来的,要给马建个庙.建什么庙啊,给俺出力干活吧.大地里正好缺帮手干活呢.

他对他的孙子柳根说,根儿呀,让这马上套吧.先套它把蒜栽子拉到地里,卸下来就用它拉犁杖.

柳根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黑墩墩的很能干活.他给我上了夹板,套上马套,麻利地弄好鞍子、肚带,就扛了十多麻袋的大蒜装在了车上.我自打出生在莫日根牧场,除了那次拉炮车,就从来没上套拉过车.色楞一直说我是娇生惯养的.在牧场的时候,我们马群里冬春季节,牧场严格限制儿马子被当作种马卖到草原之外.经常有老母马和骟马被远方的汉族农业区买去,拉车犁地.原来那远方的汉族农业区就在这里.

柳根这毛愣小子,坐到车上,喊了一声驾,就给了我一鞭子.鞭稍从我耳边斜着打到了脸上,差一点抽到眼睛上.脸上立即就肿起了一条鞭痕.我被打蒙了,下意识地就跳了起来.一下子就把车上的麻袋和那个小崽子从车上掀下去了.这个动作正好被柳万年看见了,他跑过来,先抱起孙子,看着没事,就从地上捡起了鞭子,把我卸下套,拴在了一个水泥电线杆上.

柳万年拎着沾了水的鞭子,走到我面前,说,行啊,俺没看错,看来就是蒙古马,脾气不小啊,都这个样子了,还这么野性.俺今天让你知道知道,啥叫厉害.

说着,照我的身上就是一顿雨点般的抽打.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懂事,柳万年一口气打了我上百鞭子,每一鞭子都打在了身上和屁股上,不往脸上打.柳万年说,这叫皮鞭子沾凉水,越打越有准儿.

柳万年打完停下,点着了一支烟,说,咋样,打得专业吧?告诉你,俺年轻当兵的时候,是在内蒙古科尔沁草原军马场驯马的.你今天刚来,套上车,还一步没走呢,就把俺孙子摔了下来.你知道不,俺就这一个宝贝孙子,摔坏了,俺剥你的皮,把你的肉做马肉馅包子吃.他叫来柳根说,孙子,来,给爷打,出出气.

那个傻小子,上来第一鞭子就又往我脸上抽.柳万年制止他说,孙子,别打脸,往屁股上打.

我浑身肿痛,柳万年还是给我上了套,亲自赶着车,让我把一车大蒜拉到了地里.到了农田里,平平整整的黑土地,一望无际,我又想起了广阔无垠的科尔沁草原.我第一次拉车,不会用劲儿,全身伤痛的地方都磨出了血.柳万年给我卸下了套,我以为完成了工作,没想到这个妖人马上又给我套上了犁杖.犁杖我更是没有拉过,马车没拉过,我在草原上还是看过,草原到处都是马车、牛车,这个犁杖却是没有见过.

这个犁杖拉起来倒是不累,柳万年扶着犁杖,在黑土地上,一个垄沟一个垄沟地犁开泥土,他的孙子和儿媳在后面跟着栽蒜.儿媳是个看起来长得面善的五短身材的红脸女人,早晨,柳万年和他的孙子柳根用鞭子抽我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阻拦,规劝.

柳万年边扶着犁杖跟着我走,边不回头地对身后挎着筐种蒜的儿媳和孙子说:春花,你和根儿都要把大蒜栽得密实点.咱们垄沟宽,蒜头不会长小.

哦,这个好心肠的善良女人原来叫春花.

在我挨打的时候,不止春花一个女人爱护、心疼我.当时那头灰白驴也拴在我旁边的一个木桩子上,我们牧场叫拴马桩.我看到,柳万年每打我一鞭子,它身上的皮毛就颤动一下,它也替我疼,替我担心.但是,它一声都不敢吭,看来也有过被柳万年痛打的经历.

就这样,我每天都是拉车运蒜,拉犁杖种大蒜.柳根那小子很记仇,每天无缘无故地就会给我一鞭子.我无法,总不能把一个无知的傻小子踢死.那样,老柳万年一定会把我做成马肉馅包子.大蒜种完了,柳根那小子也不见了.我被柳万年牵到了磨坊.他说,伙计,大地不去了,今天开始拉磨做豆腐.这个拉磨是个很受折磨的活儿,在一个窄小破旧的房子里,套上套,一圈一圈地拉石头碾子,活儿不重,转圈却把我转得每天昏昏沉沉.拉个两三天磨,就拉车出去卖一次豆腐,那一天是我最舒服的一天,在外面拉着车,走街串巷,道路宽敞,阳光明亮,空气新鲜,走在笔直的道路上,不晕.

11

秋季来了,天也渐渐凉了.

这段日子天天下秋雨.柳万年也不磨豆腐,也不卖豆腐了.我们可以说是放假了.平时在家里,柳万年家不像我们莫日根牧场,把马、牛、羊都成群地分开,我和灰白驴混住在一个圈里.不干活儿了,柳万年这个好庄稼人是会算细账的,他不会让我们闲在圈里干吃槽子里的草料.每天雨后,就把我和灰白驴放到田边的水沟旁去自己吃草. 有一天晌午,雨后彩虹缤纷,空气清爽.秋后的小草嫩黄、柔软.草上一层水珠,吃起来满口滑甜.吃的过程中,灰白驴故意用屁股靠近我,又不断地回头深情地看我.我没在意,等吃饱了,抬头一看,灰白驴尾根下在流淌一些血水.这个知识我太丰富了,我是莫日根牧场马群里的种马.灰白驴发情了.灰白驴转过头看我在看它,就走过来凑近了我,用嘴和我亲了亲,拱了几下,眼神里脉脉含情,充满了的期待.

我一下子来感觉了,是在黔东南和矮脚马在一起没有的感觉,是我在科尔沁草原莫日根牧场马群里和母马们在一起的那种感觉.闲了几年,今天甚至比在牧场的那种感觉还强烈.我转到灰白驴的屁股后就趴了上去.灰白驴的体型比较高大,很肥胖,也有力.我两个前蹄趴在它的身上,感觉就像趴在一座山顶上,英雄的豪迈之气立刻英姿勃发起来.白云,在我和蓝天之间游动,彩虹环绕着我们,阳光灿烂,绿油油的大地在我们六个蹄子支撑的两个身体下旋转,旋转.空气越来越新鲜,当我感觉到两个身体组装成一个驴马结构的时候,空气吸满了我的胸腔,一瞬间,灰白驴的身体就装满了我的液体.那一瞬间,我们飞翔起来了,无数只鸽子、燕子、百灵鸟、鸡和鸭子都和我们比翼齐飞.

那天以后,我和灰白驴的关系好到了没有界限,已经不分驴马.

可是灾难也随之而来了.

几天以后,柳万年牵回来一头黑叫驴.这头黑叫驴和我从前算是一个职业,也是专业配种的.刚到大门口,还没进来,见到了灰白驴,黑叫驴就咴咴地叫了起来,声音颇有些傲慢夸张,身体下黑红的驴屌也弹了出来.

柳万年牵出灰白驴,黑叫驴就动作娴熟地趴了上去,灰白驴出乎预料地躲开了,黑叫驴又趴了几下,都没上去.灰白驴躲烦了,就尥起蹶子猛踢黑叫驴,柳万年觉得不对劲儿,掀开驴尾巴一看,干爽、洁净,啥也没有.发情的春潮没了.柳万年自言自语,不对呀,头几天俺看着发情了,怎么这么两天就又没了.他突然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回头看我,走到我的身边,在我的肚子下摸了摸说:哎呀,俺怎么没想到你还是个种马.看来,俺这驴的活儿你给干完了.你干完了,知道生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吗?骡子,骡子是不能生驹儿的,俺还指望生出驴驹儿卖钱呢.俺娘的呀,你坏了俺的财运.

说完,他就进屋了.我知道,惩罚是免不了啦,这凶狠贪财的柳万年一定进屋去拿鞭子了.

柳万年走出来,拿的不是鞭子,是一套刀具.他告诉我说,老马,俺还没跟你说完呢,俺在内蒙古科尔沁的军马场当的可是兽医.

他把俺的腿脚绑上,手法熟练地割开了俺硕大的阴囊,挤出了俺的两个睾丸.

俺那个让色楞兄弟引以为骄傲的,种进了上百匹马驹儿的生殖系统,被愤怒的柳万年割掉了,随手扔到了地上.黑狗上来就叼住了,兴奋地要吃.柳万年抢了回来说,狗东西,你可别吃,这是俺晚上的下酒菜.

柳万年割掉了俺的睾丸,去掉了俺的势,这真叫大势已去.俺生命中那套力量系统被切断了,就像大炮拆下了发射的机关,再也没有力量推出任何一发炮弹了.俺感到体内阳气在散出,身体逐渐地开始在萎缩.

下午,柳万年又把俺和灰白驴赶到田边去吃草.柳万年走后,灰白驴告诉俺,以前还有一个和它在一起的公驴,每次发情都是它们俩交配.生出来的小驴驹儿,大一点就卖出去.去年秋天,柳万年赶着公驴进城买东西,回来的时候,车多,排队出城.天晚了,公驴也饿了,出了城,恍恍惚惚地就跟着一队驴车走,柳万年进城喝多了酒,躺在车上睡着了,等醒来,发现公驴没把他拉回家,是跟着驴车的车队,拉到了肿瘤医院的急诊室.

柳万年回来非常恼怒,喊叫着说晦气,连续打了公驴两天,最后不解恨,把公驴做了驴肉馅包子.

12

一个月后,我又能拉车了.柳万年开始赶车和他儿媳妇春花去大地里拔蒜.俺每天拉着车,一车一车往回运,顺从地听柳万年的鞭子和吆喝声指挥.当年,色楞骑着我在莫日根牧场浩浩荡荡的马群里,我挺着那双硕大的卵子,雄赳赳地追赶发情母马的气势已经荡然无存.尾巴和*间空荡荡,拉起马车来方便又不费力,完全适应了驾辕拉车干农活.

在柳万年人类和动物组成的杂乱的大家庭中,俺成了其中一个被驯服的成员.每天按部就班,喝水吃料屙屎放屁,拉车干活.偶尔,和灰白驴身体或眼光碰到一起,心肠柔软温热一下,就过去了,身体毫无反应.灰白驴的肚子在逐渐地胀大,那个小骡驹儿在生长着,毫不知情它要来到的是个凶狠残暴的农家.

大蒜拔完了,在院子里渐渐地也晾干了,霜降之后,在一个飘着雪花的晚上,柳根回来了.

院子里,听见春花惊喜地叫:哎呀,俺儿家来了.

柳万年也说,孙儿,你这个有文化的中学生,明天赶车给爷卖大蒜去吧.

第二天,柳根赶着我拉的车去卖大蒜给韩国人.柳根这小子已经是有文化的中学生了,还记仇,总想拿鞭子在我眼前晃动着找机会抽打我.他不知道,我这个被他爷爷骟了的马,已经没脾气了,很温顺地听他指挥,尽量避免他的鞭子抽在我的身上.

车上又是装得太多,柳根这傻小子,性格一定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柳根高高地坐在摞了几层装蒜的麻袋上,威风地挥舞着鞭子,我拉不动,走不了那么快,柳根也不体谅,为了躲避一辆运大蒜的大卡车,在转弯的时候,我们的车翻了,柳根被砸在了蒜袋子底下.那些大蒜的分量太重了,乡卫生院没能把这个中学生的命救活.

柳根死了.柳家的人都怪我,柳万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我知道这回不是简单的鞭打或者骟了我的卵子.我这回逃不掉了,一定会被他做了马肉馅包子.这个地方每天顿顿都在吃煎饼卷大葱的人类,似乎把吃肉馅包子当成了一种生活的奢求.就连那个善良的母亲春花也发疯地拿扫把打俺,边哭边打边说,你这个灾星,还俺的儿来.

判决的结果出来了,开汽车的人和的都一致认为,是汽车的声音惊慌了拉车的马,马毛了,车就翻了.责任还是我,没有人说是车上的大蒜装得太多了.他们不知道,我是从老山前线战场上下来的,经历过林弹雨,飞机大炮全都见识过,这么一辆小小的卡车怎么会惊慌?我算是早就领教了,人就是这么个鸟东西,有了责任能推出去就推出去,能在人类之外找到原因最好,找不到,就人类之间互相推.所以说,人是不承担责任,但是总是逃脱不了后果的一个物种.

柳万年的儿回来了,这回我知道了,这个把我偷运到这里的山东人叫柳树.那天,柳万年正要把我当灾星,磨刀霍霍准备要杀了我做马肉馅包子的时候,柳树抢下了那把磨好的锋利尖刀,和一把要先敲碎我脑门的铁锤,哭着说,爹,俺早就给你说了这是一匹神马,你们让神马驾车、拉磨、种地、卖大蒜,还把马给骟了,这能不出事吗?你知道你们都干了一些什么事呀?这是神灵的惩罚和报应啊.

柳树说完跪下给我磕头赔罪,然后小心翼翼地牵着我,客客气气地给我让路,带我离开柳家杂乱的农院,和村长商量好,让我住进了村子里的孔圣人文庙的后院里. 离开的时候,柳万年站在院子里疯狂地说,儿呀,你干个体的,赚了几个钱就脑子出毛病了.你疯了.这个丧门星的马砸死了你的儿,你还说是神马.

这个文庙里没有神,供奉的是他们人类的圣人孔子.我在后院看到了堆放在一起的各种圣人的泥像,都被砸得缺胳膊少腿,身上也满是残破,面目不清.我想,这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圣人,肯定也保护不了我这个神马.要是哪一天那个柳树又走了,柳万年这顿马肉馅包子是省不下的.

半夜,我从文庙里逃了出来.

13

越往北走,天越低,天空的北斗七星越明亮了.

从山东往北走进了河北,一路也是大山多,但多数都是石头山,没有了云贵高原那种茂密的丛林和丛林里的蚊虫、会飞的蚂蚁和讨厌的猴群.人群倒是都一样.虽然逃了出来,没被柳万年做了马肉馅包子,但是我走路,走着走着就像一个包子一样把身体蜷曲起来了.当年,马群里种马的气势我是一点都没有了,消失殆尽.我再也不是一匹成吉思汗的好马了.

那天夜里正在下大雪,到了河北承德王府果树园门口我就瘫倒了,看守果树园的慕容老头没给我戴笼头,把我抬起来,扶着我进了圈里.圈里很温暖,已经有一头白嘴巴的小毛驴在吃草料.小黄驴对我很友好,从槽子里把头抬起来,看了看我,知道我饿了,就用嘴把料拱给我,自己挪了一下身子,给我让出了一块地方.

这时,慕容老头端着一簸箕草料过来了,对小黄驴说,你吃你的吧,我给马拌好了,还行,有尊有让,知道团结.小黄驴受到了表扬,心情愉快,抖动两下耳朵,又甩了一下尾巴,继续吃了起来.这小黄驴心肠好,看驴就能知道主人的脾气秉性,慕容是个好心肠的老头.

我也吃了起来.虽然饿了,但全身没劲儿,想狼吞虎咽也不行,就慢慢地咀嚼.慕容老头没走,提着马灯照着我和我说话.他掰开我的嘴,看了看我的牙口,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一匹老马呢,看牙口才八岁,年龄不大呀,你应该是北边来的吧.错不了,典型的科尔沁蒙古马.我最喜欢你们科尔沁蒙古马啦,体型好,速度快,养好了都很仁义.你可受过不少苦,看皮毛,背上都脱落了,皮子都磨出茧子来了.前右腿也不好,好像断过啊.受的啥苦啊,你也不会说.这不像蒙古人养的马呀,蒙古人可不会这么糟践马的.

他看了看我的下体,还是一个骟马,没骟多长时间,这也不对呀.这个年龄,要是拉车的早就应该骟了,要是种马就不应该骟呀.这么好的马,你到底落到谁的手里了?看把你糟践成啥样了.

我这时有点吃饱了,虽然不会说人话,但是慕容老头的话我听懂了,这也是在寒雪之夜我听到的最温暖的人话.

我泪流出来了,激动得全身抖动.慕容老头边帮我擦泪边说,懂了,仁义,你这马可受过大苦.

慕容老头也住在马圈里,和我们门对门.一个厚厚的大红棉门帘挂在门上,里面慕容老头一阵阵的咳嗽声,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在外面一发出点声音,倒动前后腿,或打喷嚏,慕容老头就掀开门帘出来看看我们.

我就留在了慕容老头的果树园里.刮北风的时候,我能闻到从北边飘来的干草香味儿.我知道,这里离我们的草原不远了.我计划着,待到春天绿草发芽,冰雪融化,我就离开慕容老头和小黄驴,继续北上回草原.我离我的天边越来越近了.

快过年了,慕容老头和我商量,接下了一个给人结婚办喜事的营生,可以挣上七十块钱.这样咱们就可以过上一个肥年了.他笑呵呵地说,本来是套小黄驴去的,你来了,小黄驴就不去了.你毕竟是马呀,我喜欢马.赶着马车多有面儿.但是他说,你的毛色花啦吧唧的不好看,你本来是白马,白马不能赶过去办红喜,办白喜还行.这里是汉族地区,和你们蒙古草原不一样,我知道,你们草原,白马是很神圣的,是成吉思汗的马.

慕容老头很有招儿,把那个厚厚的红门帘拆下来了,给我缝制了一个红色的斗篷,套在身上,我感觉到暖和了,也成了一匹红马.

到日子了,天还没亮,慕容老头就拉我出来套上了车.他说,孩子咱们吃喜酒去吧,早点儿走,先给人家接亲,把姑娘接到小伙子家去就算完事,喝完酒,就赶着天亮早点儿回来.大雪天哪,不能走夜路.

到姑娘家接亲的时候,娘家人看见我都笑哈哈地惊叫起来了,嘿呀,慕容爷你真会整,马也穿上了大红袍子,真行,喜庆.

一个叫狗蛋的十多岁的小男孩,把一挂鞭炮挂在了车沿子上要点.慕容老头说,狗孙子,你给我拿开,一响就把马炸毛了.

狗蛋不听,抽一口烟,就把鞭炮点着了.慕容老头拎起鞭炮就给扔院子里了.

我纹丝不动,很淡定.慕容老头哪里知道我是从打越南的林弹雨中回来的.老头要是知道,就不操这份心了.

这时,娘家的母亲不干了,老慕容,你干什么?我们这是结婚的喜庆鞭炮,你咋给扔了?这不败兴吗?

慕容老头生气地说,扔了咋地,一会儿把马炸毛了,会更败兴.

那个女人的男人说,老慕容叔,别倔,看你那马像木头橛子一样,咋会毛.别吵吵了,大喜的日子.上车吧. 新娘子在马车上铺了一双新的红花被子,就坐上了,送亲的也带着东西往车上坐.狗蛋也要上来,慕容老头还生气呢,就说,下去.孩子的妈妈又吵了起来,老慕容,今天是我们家大喜的日子,你别找别扭行不,我儿子往哪儿下,他去送她姐姐,是压车的童男子.

慕容老头不吭声了,狗蛋那小子上来了.坐下又站了起来,说太挤了,不舒服.然后爬到前面就往我身上骑,他还得意地说,我骑马身上.马穿的红袍子真舒服.

慕容老头还在气头上呢,一鞭子就把狗蛋抽了下去.还骂着说,小犊子,滚下去,还敢骑在我的马身上.

这一下,新娘火了,站起来就用手抓慕容老头的脸,还骂着,,慕容老鬼你还是当爷爷的呢,敢打我弟弟.

慕容老头没有防备,就被新娘子在左脸上挠破了两道血印.

新娘子的爸爸说,秀兰,坐下别骂,是你爷爷辈的.

新娘子的妈妈说,闺女,挠他,爷爷辈咋了,倚老不尊.

慕容老爷子恼了,跳下车,向车上的人挥舞鞭子抽了起来,都他妈给我滚下去!

车上的人都吓跑了,慕容老头抱起那床新娘的红花被子就扔到了白雪地上,然后对我喊了一声,走,不干了,咱们家去.

我拉着慕容老头奔跑了起来,后面传来了狗蛋妈妈带着哭腔的叫骂声,慕容老鬼,你个老绝户头!

慕容老头坐在车上发抖,自己在车上叨咕,我一个老光棍,就是老绝户,你不骂,我也是.就你们家那些崽子,没教养,我宁可绝户也不要那些孽子.老九呀,我的亲九弟,你的后人们不孝啊.

慕容老头自己叨咕完,又和我说,孩子呀,咱白来一趟了,起个大早,亲也没接成,酒也没喝上,钱也没挣着,还生了一肚子气.何苦来呀,何苦来呀.我老慕容不缺那几个钱儿,就是想去喝顿酒开开心呵.

他在车上不停地和我讲话.慢慢地,就不吭声了,我以为他睡着了,怕他冻死,我就几次停下,嘶鸣地叫着,他就是没有反应.

到了果园大门口,小黄驴知道我们回来了,在里面咴咴地叫,慕容老头在车上就是不醒.

快到下午了,慕容老头还在车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知道,慕容老头死了.

老头死了,小黄驴出不来,我也卸不掉身上的笼套,我不能在这里等了,决定离开,回草原去.于是,我调转车头,独自拉着马车,车上盘腿坐着冻得僵硬的慕容老头,在冰天雪地里向北方走去.

那晚,北斗七星很低,很亮.

14

我闻着越来越浓的干草味儿,顶着西北风,踏着雪一直向前走.走得太阳从我的左边落在雪地里了,又走得太阳从我的右边雪地里升了起来.我知道我已经走了一天一夜.那个红袍子在我的身上冻住了,像一个坚硬的铠甲.我越走越雄壮,越走越威武.好像身上失去的力气逐渐地都收回来了. 我在想春天小草发芽时的嫩,那时候我们不舍得多吃,要等着小草发绿再长大一些.尤其是那些开花的小草,没打花骨朵之前,舌尖还认不出哪个是草,哪个开花.

我在想夏天水草肥美的时候,吃饱了,我们马群在夕阳下静默的神情.那时候,没人打扰我们,连马蝇都飞走了,耳边一片宁静.也没有人能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想,肚子是饱的,也没有天气的危险,也没有外族侵犯.那个时候,我们忘记了自己是马.色楞说,杭爱呀,一看见你们吃饱喝足的样子,我就羡慕,你们可比我幸福.我们人类啊,太多烦恼了.咋整?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啥事都想,去也去不掉.

我在想秋天草地金黄的时候,到处都是香味儿.草地上什么都有,吃也吃不完.那个时候,老鼠往地下洞里搬东西准备过冬,鸿雁没地方藏,只能飞去南方.看着色楞一车一车往回拉草,我心里很踏实,我们的冬天没有问题啦.

我在想冬天大雪封门.我们走不出去马圈,雪地里,色楞打开一垛一垛干爽的羊草,闻着就香,吃在嘴里越嚼越甜.那个时候,寒风吹得我们鬃毛飘动,色楞给我们喂草,忙活得一头大汗冒着热气.我就心里感动,嘶鸣几声,用嘴巴蹭几下色楞的后背.色楞总是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杭爱呀,给你们干活儿,喂你们,养你们,不就是我这个马倌儿的责任吗?咱们上辈子有缘,才让我成为你们的马倌儿.我高兴干这个活儿.

色楞啊,你在哪儿呢?活着回来没?我看见你在战场上只剩下了一个肉块,没有腿了,你还能回来吗?我可是回来了,我可是要到家了.

我想着想着就脑袋糊涂了,怎么也转不开个儿了,嘴里含着一句话就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说,咋也停不下.

色楞,我回来了,我可是要到家了.色楞,我回来了,我可是要到家了.色楞,我回来了,我可是要到家了……

色楞,我回来了,我可是要到家了……

正在恍惚中,一阵突突突的响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在已经冻冰的眼睫毛间,模糊地看见前面一个红色的点跳跃着,发出空旷的突突响声向我奔来,跳到了跟前,就横在了我的面前.是一台摩托车.车上骑摩托车的人看不清楚脸了,全是冰霜,冒着腾腾的热气.那人看着我说,好大一匹白马!我想这个人的眼睛完了,我套着红门帘袍子怎么会是好大一匹白马?但是,声音一下子让我心惊肉跳地狂喜了起来.

这可是色楞的声音呀.

我马上兴奋了起来,嘶鸣着,倒动前蹄.用色楞熟悉的,我的习惯动作告诉色楞我是杭爱.他认不出我,我也怀疑是不是色楞了,色楞当时在担架上没有腿了,只是一个肉块,还能活到今天吗?这摩托车上的人看着很精神,也很完整.

那个人摘下摩托车帽子,我一看,冒着热气的光头就是色楞.这颗朝思暮想的光头,几年不见了,怎么苍老成这个样子?我这个想当蒙古勇士,想上战场成为英雄的兄弟,当年的英雄气概怎么全都消失掉了?我走向前几步,用嘴巴蹭色楞热气腾腾的头.色楞用两只手扳住我的马脸说,这声音咋这么像杭爱呢,动作也像.可惜,杭爱早就死在云南让阎军长给吃肉了,再说,我那杭爱也没你的个大呀.

这车上赶车的咋睡着了?喂,醒醒吧,别冻死了.

色楞不认识我了,也不理我了.我忧伤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喊了几声,他从摩托上跳到了马车上,下身是空的,两条腿都没了,整个人还是一个肉块.

他用手晃动慕容老头,老头已经冻在了马车上,扳不动.色楞说,这老头真冻死了,哪儿来的呢?

他上了摩托车,跟我挥手说,马,跟我走吧.

虽然是大雪茫茫的天气,而且离开了多年,但是我知道,我回到了我们的科尔沁草原,回到了我们的莫日根牧场,我找回了我的天边,回到家了,也见到我的兄弟色楞了.

进了色楞家里,色楞叫来人把慕容老头坐着就抬进了屋里.他亲自给我卸车,马套、夹板、鞍子、肚兜、笼头都冻在了我身上,他用锤子一个一个都敲断了.帮他卸车的巴拉说,阿爸,马身上冻了一层冰.色楞说,别抠冰,把皮毛抠坏了.牵到马圈里去慢慢化开.

进了马圈,过了一会儿,我身上的冰化了,巴拉跑出去喊色楞,阿爸,快来看,这马不是白马,是红马.

色楞进来,一边检查一边说,这是穿了一身红棉袄棉裤,这挂马车看这样走了很远的道儿,是从南边汉人那里来的吧.赶车的老头真爱护马呀,自己冻死了,给马穿得这么暖和,这是要干哈去呢?

红门帘从我的身上揭掉了,色楞这回认出我来了.他一下子抱住我的脖子,泪喷着哭了起来:杭爱,我的兄弟,你真找回来了!

色楞亲自给我端来了草料,想了五年的,在承德果树园里就闻到的干草香味儿,终于吃上了.味道太香了,嚼在嘴里还是甜的,都舍不得咽进肚里.在干草里,我看见了一朵一朵的各种颜色的小花儿.花儿香和着草甜,吃得全身都舒服.

吃饱了,肚子里窜着一阵鼓胀绞痛,我翘起尾巴,连拉黑屎带放屁,这几年在南面吃东西形成的宿便和残留的污浊气体都排出来了.

在我连拉带尿的时候,色楞看到了我从前令他骄傲威风的硕大的卵子没有了.

色楞用双手撑着肉块身体,挪到了马圈的榆木栏杆上,仔细看着我那个已经空瘪的地方说,这不是炸弹炸掉的呀,这是用刀骟的,刀法这么熟悉,好像军马场柳兽医干的.他一蹿,就从栏杆上抱住了我的脖子,放声哭了起来.兄弟呀,这是咋回事呀.你昨天回来,我还乐够呛,心想要用你配种重新繁殖马群呢.这回完了,啥戏都没有了.色楞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泪水哗哗地流淌,把我的鬃毛都浸湿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我的好兄弟、蒙古男人色楞的哭声,因为我,一匹兄弟般的白马,我想也是因为他自己,以及我们共同的命运.

15

早晨,太阳刚红,我们就离开了马圈.没有双腿的色楞,骑在我这个瘸了一条腿的马上,又是一个高大威武的牧马人了.

我要回到天边的马群里去,去见夜思念的马族里的兄弟姐妹,还有我的孩子们,一群已经长大了的漂亮小马儿.色楞知道我的心思,他却忧伤地说,老兄弟,你已经离开五年了,咱们那个一千两百匹马的庞大马群,现在不到两百匹马了.什么?我们天边的马群去了哪里?色楞说现在咱们的牧场改名字了,叫霍林郭勒煤矿,你看见的这些穿绿衣服的都不是正经当兵的,他们是来挖煤的.咱们在越南是往山上打,这里现在是往地下挖.

色楞说,今年这一年的鼠儿年叫作1984,一座挖煤的城市,即将取代我们马的牧场.我惊慌恐惧地看着一排排穿绿衣服的人类,感到了绝望.

我低下头,看着草地想吃草,草叶上积了一层黑尘.

抬头,往天边看,祥瑞的云霞没有了,一团一团的黑雾包裹着虚幻的马群.马群奋力狂突,黑雾像煤一样燃烧了起来,红红的烈焰缠绕着马群.马群渐渐缩小,缩小……没了.

马群没了,马的天边也消失了.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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