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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花千树论文参考文献：
文/黎昶祥
我看到的那只猫,注定要死去.
那年春雷雨后,宣城东门紫荆花开千树,铺天盖地姹紫嫣红.她在人丛中赏花,他在花丛中赏她,花圩突然变得安静,每缕花香都是她的芬芳.她停停走走,花一般惊艳,牵扯着他的走走停停.
我赶到的时候,阳光刚好合适.老街的历史,一些片断正夹杂着花瓣纷飞,在只言片语中若即若离渐行渐远.城楼残墙夕照,街道巷陌空灵,任凭我的灵魂游荡,那些不由自主的仰望,追逐着鸽哨从一座座瓦顶上掠过.我心无定所,一只猫总是形影相随.我的脚步已如此轻缓,石板路依然忐忑不安.我站在西街的码头,遥望隔江彼岸,抓不住天空的遗憾,开始左右我的冥想.
这只猫,距离我只有一个巴掌,它成年自负壮硕颀长,唯有矫健才能形容它黝黑发亮的奔跑.它目光冷峻神情淡然,随时逃却随时出现,对我的想法无动于衷不以为然.它任性恣意自得其乐,我怒火中烧无可奈何,以至忘记了如何行走.
我等待的人还没来.在指间翻转,弯曲了风度,找不到点燃的情绪.我眺望的渡口,轻舟飞渡牧笛轻唱.残霞狰狞的背景下,一腕新鲜的鱼躲在篮子,轻陕地走过一条搁浅的船.更远的地方,我看见陈年的—挑谷子,带着尊严穿越闹市.这时,猫已君临城上,在藐视的瞬间,它怀疑自己点亮了万家灯火.
我的心跳变得急促,他的梦魇伸手可及.月色下的紫荆树,被天星压得那么老,那么困,可怜夜花如墨,把妆卸下,找不到了自己.
“你不如归去”,老街的一个男人行至东门,约莫听到一句悠嫩的女声. “我如何归去？”他自言自语,牵不住她的手,只好继续追寻一些丢失的魅影.面前是一洼大大的水,闪着镜光斑斓的水.水见得多了,码头往下就是河,河里就是无际的水.难得的不期而遇,蛙鸣吞噬许久不尽,月影总有皱纹,有些星子掉在水里.
月儿跟着我的影子走着,我跟着他的心走着,让他回忆城市的灯光,让他忘记老街的光景.我看着他停下,让调皮地鱼调皮的噗碌,又不多的一二尾,让他以为好近,以为取舍由已,一下它却倏忽游远.我站在他面前,让他看不到我,回头探望只是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脑子和它商量就多了条小河,可又没有河的波涛. “还不是路？”他想了想,就不再骗自己. “真可惜了.”他又犹豫了一下.那个女子,隔着那洼远去的水朝他浅笑,婉转不舍地消失.一双怀疑的眼睛,也跟了一路,他不知道.我打量着那只好奇的猫,摇了摇头.
木屋子灯亮了,有个女人扶着栏杆在等待.男人幽幽进屋,端庄躺下,憨憨睡去.她看着他,手指捏着半截烟,脸上是淡淡的哀愁.他不知道,他在自己的梦里.
在另一个春天,他依稀记得那个傍晚,他从渡口匆匆往家赶,东门紫荆花正准备盛开.时空回放的过去,我们只看到一双沉重的脚,没有如影逐形的猫,当然也没有隔江犹唱的小曲.这个街上的男人,他离开家那么久,离开让他只剩下一双行走的脚.那双脚显然比他更为沧桑,让我对他年轻的面容失去了描述的兴趣.
我不知道如何定义这样的离开.我曾经和他的年纪一样大,曾经一次次冲动地离开.我选择一次次的离开,离开那些曾经精彩破碎的对白,选择离开后的一次次孤单眺望,眺望那些永远不可能完整的情节,只为听懂自己杂乱奔逸的心跳,看清喧闹如何被更多的喧闹埋葬,最后归于无声静默.
我翻开老街的历史,常常听到雷声在紫荆树上盘旋,天空时而灰暗,时而光明.我听到的雷声,一直如此懵懂纠结.曾经的一个清晨,寂静如常,因为他的离开,我看到一个女人,在她伤感的双眸里,没有城门的城戛然关闭.
曾经离开过的男人,无论是何种意义上的离开,往往说不清理由.比如这个男人,他不高也不矮,说话轻声细语和他的身材长相差不多,但他的胳膊是那么强壮有力,当他抱住这个女人的时候,足以让她在颤抖中失去知觉.那时,他们正坐在西街码头,看着一条疲惫的船挂着孤独的灯,在夜幕中悠悠飘远.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在月光下如此醒目,化为小鱼闪着荧光在浅水中游动.你知道这样—个春暖花开的夜晚往往月光暗淡,那些发生过的事和女人的嘤嘤哭泣真假难辨,后来理所当然被快乐的鞭炮声淋漓尽致地掩盖.
他回想起父亲那年的葬礼,他因为亲人的死去成为活着的主角,他知道很多人其实早已准备忘记,忘记那个即将躺进墓穴的老人.他在忙碌中不得不暂时忍住了悲伤,直到路过母亲长满荒草的坟,父亲与他当年栽下的紫荆树,已粗壮得足以让他依偎号啕.紫荆花从肩上飒然落下,泪珠被花瓣彻底击碎,这让他第一次感到活得如此通透,没有什么比这种离开的感觉更为完美陕意.
就这样,他们在我的行走中生活,我在他们的生活中行走.我曾经穿行在那些人群中,走进那场接近完美的葬礼,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当时的安静险如其分,除了几个无事生非的小孩发出了争吵.一只似曾相识的猫,自始至终跟随着我,嘲笑那些始终无视我的目光.
他依稀记得的那个傍晚,一个老人正坐在门礅上看着太阳落山.这个老人,年纪比你的—个巴掌要大一半,他看起来有些老谋深算.我曾经走到他面前,双手在他的眼前晃了又晃,他半天不说一句话,仿佛对我的位俩已了然于胸.他一直在摸着另一个门礅,似乎在做某种暗示.我只好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帮自己点燃一支寂寞的烟,揣摩另外一些百思不解的欺骗或谎言.
知道老街历史的人,通常会沉湎于说谎上的瘾.我喜欢他们街谈巷议随心所欲,喜欢他们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把自己的故事说成别人；喜欢他们将一些自以为是,当着别人的面,讲给另一个自己听.他们似乎有超越过往的神智,他们知道故事毫无意义,知道结局犹如烟蒂.我们相识于寒暄客套,相忘于里弄祠堂,弄不清彼此的谎言,哪个更接近真实.
生活在谎言中继续,我们在彼此的谎言中消失,经常如是.很多时候,你从一个地方回到另一个地方,到底是脚的想法,还是心的愿望,只有天知道,除非你做到对自己时刻关怀无微不至,就像那只无常相随注定该死的猫.那只猫显然不需要理解这些,它外表庄严,内心开始偷笑.
这个男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离开了那么久的时间,陌生人把他当作陌生人,熟悉的人和他打着陌生的招呼.他走到了自己的家门,以为走错了地方.一株偶然来到的三角梅,只用短短半个春天就顺着一棵紫荆树,迅速爬满了他的小楼.他大声喊着那个老人.老人对他笑了笑,摸摸他的额头,继续看着夕阳,仿佛只为完成一个仪式,似乎他从未离开过.他又唤起女人的名字.你可以想象女人吃惊的样子.我知道他当时看到的她,并非他期待中的欣喜若狂.他的眼神停顿了几秒,很快从她那细弯的眉间看出了些许不安.
是的,如果院子有一堆丰满的柴火,必定会有一个丰满的故事.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始.女人过于平淡的回应,让他的失望真真切切.他拿起她纤细的手,那种神情,让我想起一个曾经帮我看相的人.女人随他上楼,他把手放在她的腰身,摩挲性感的张力和弹性.木梯有些陡,他生分了节奏,打了个踉跄.那只猫显然把自己当作了主人,对他的唐突如此不满,睥睨了他一下,傲慢地踱向鸡群,把一只英俊的公鸡吓得飞上了院子里的树.
如果你不理解征服,你就看一看那些古老的窗户.可想而知,他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和她肯定有些刨根问底莫衷一是的对话.征服需要借口前奏,如是更为酣畅有力.那只猫一直在耐心倾听,它是那么的认真,仿佛知道有人需要更多的情节.后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打在他的脸上,他皱了一下眉头不知所措,他脸颊有些浮肿,有些麻木.他疲倦地伸了伸手,摸起一件轻薄的衣.
“你醒了.”女人说,从浴室出来,转过背擦拭身子,一条脚叉在椅子上,另一条婷婷立着.屋子弥漫着香水的味道,他打了个喷嚏.她是那么的白嫩饱满,他回忆不起昨晚的完整过程,那些性感对话和疯狂索取让他全身上下充满了她的气息,他裸露的胸口和胳膊直到现在还隐隐胀痛.他想他应该说些什么. “你学会了抽烟？”他问. “没有.”女人说,擦拭着长发挡住脸,让他看不清她说话的表隋.
如果想象不出劈柴的乐趣,你还不如那只猫.那只猫显然学会了思考,它安详地蹲在我的身边,眼神在钉锄和木头的急切交流中困顿迷离.有人在抚摸它之前,*了一堆漂亮的柴垛.那个人光着膀子,汗珠夹杂木屑,油晃晃钻进他紧绑绑的牛仔裤里.他的下巴抵在被拳头裹紧的锄把上,眼睛清澈明亮,你甚至可以看到他瞳孔里润湿的风景.那只猫被彻底弄糊涂了,它看着这堆无辜的柴火,在现实与过往中继续纠结.
现在,这个男人是清醒的,他感觉门外有人影飘过,他听到院子里的响声,他回味女人说过的一些话,他心里不断嘀咕着什么.他猛地拉开窗帘,那个老人仍然在院落晒着太阳.他转身的时候,女人走出了屋子,关上了房门.在某种冰的感觉里,他看到的柴火开始熊熊燃烧.
或许,悲观不见得总是坏事.一个西北老头牵着一头小骆驼举着一棒糖葫芦,苦楚地吆喝着,从门前的巷道懒懒走过,后来就有了一群围观的小孩.那只猫希望看得更清楚些,它冲动地跳上木梯扶手,趔趄中站稳,得意地扭了扭脖子.然后你以为,它应该骄傲地叫那么几声,但它没有.
他看着那只假装矜持的猫,走向他的午餐.咀嚼的滋味如此幸福,他想起了她.
有一年夏天,我曾经饶有兴趣地和他挤在同一个车厢,跟随一群人去到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无趣地望着窗外,直到莫名其妙地睡去.我在他们的梦里寻找一只逡巡的猫,那些此起彼伏的鼾声,如同夜蛙合奏.
饥饿在某种程度上拉长了旅程,却无限拉近了大家与粮食的距离.下车后,一筐出现得恰到好处的馒头迅速引发了狼豕奔突效应,他们智勇双全冲锋陷阵的样子,让这个远行的男人久久呆怔了.他盯着手上那个来历不明热气腾腾的馒头,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只粗糙的手闪电般完成了对他的掠夺.
那个从他手上抢走最后一个馒头的家伙,他讲话的样子让人联想到蛤蟆叫春.一路上他都在热烈地谈论着女人糯糯的丰乳肥臀,不时撩拨听众发出啧啧赞叹,为那些子虚乌有的风花雪月添油加醋.在那场围绕馒头的角逐中,蛤蟆脸所向披靡战果辉煌,饱嗝排山倒海,幸福空前绝后.很明显,他已经无法刹住这种亢奋的惯性,即将达到快感的顶点.我看到他试图与蛤蟆脸争辩,反而被他啐了一泡挑衅的口水.那些粘稠的不屑顺着他的脸颊,酣畅淋漓地流到他的脖子,夜的凉倏然透心.蛤蟆脸意得志满,嘴角流着夸张的唾沫,吞咽的节奏如此激烈无畏,仿佛知道这是他义不容辞的最后晚餐.
她默默地带他走进一间厨房,递给他另一个馒头.这个老街的年轻男人枉费看起来能言善辩,却黯然陷入了表达困境,他唯一想到的是从裤兜摸索出一枚硬币.她笑了,笑得像她的年纪那么清亮,盖过了硬币落地的脆响；像她的红裙子那么鲜艳,勾勒出她曼妙的弧线.她盯着他说了一些他现在希望忘记了的话,笑靥盛开几颗羞怯的雀斑.此时此刻,他自然无法拒绝一双期待的大眼睛.馒头带着暖香,如同她身上的味道.
这个味道独特的馒头几乎让他们错过了一场热烈的围观.当他们挤进人群的时候,那些晾呼已趋于平静.“坏了坏了,恐怕真他娘的坏了.”塌鼻子包工头叼着嘟哝着, “这可不关我的事,大家都做个证明.”他说着向蛤蟆脸喷出最后一口烟,悲凄地从地上蹲起,满脸都是冤屈.
蛤蟆脸以他这辈子最优美的姿势侧躺着,手心紧紧攥着半边馒头,如此依依不舍.在救护车的闪烁灯光装模作样地赶到之前,他已带着原谅一切的微笑安静地死去.烟头遍地,不知谁放了—个响亮非常蓄谋已久的屁.谁也没有觉得奇怪.
那一夜的月亮过于普通,我没有足够的耐性陪他仰望苍穹,我知道,不是每个灵魂的消失都值得流星坠落.当然,如果你真的想看流星,你可以在黄昏的时候,带着诚意沿着曲折顿挫的小巷找到我,找到那只喜欢尾随的猫,让我们一起期待星空.我们或许会看到,不忍离去的光明,正沿着窄窄的巷道,蛇一般滑溜汇集挣扎弹射；金光飞溅弥散,突兀放大的感觉,足以拥抱这临江的宣城；老街月正上弦,天空那抹带蓝的黄,足以让你我失魂落魄.
咀嚼的回忆尚未过去,院子却多出了一些人.他们打着虚与委蛇的招呼进来,仿佛进了自己的家门.他们对那些青砖旧瓦、斑驳壁画指手画脚,开始讨论那些古老的房子以及他们想象中的陈年往事.有两个人卷起袖笼在石礅上拗手把,他们打算以此决定对某件事情的看法.一个中年女人从墙头取下丝瓜络,暧昧地比划着,不知在笑些什么.她屁股肥肥地显摆在老人面前,老人只好谨慎地用食指把它挪开.那只猫兴奋起来,倒霉的鸡继续抱头鼠窜.
一根鸡毛飘在碗里.他把它拎在手上,端详了半天.可以肯定的是,那根鸡毛旋转落地的意象,起到了催眠的作用.那只猫左顾右盼,迟疑了一下,停止了轻而易举的驱逐,装出一付警惕的样子,神情开始恍惚.它看到有人往地上啐了泡口水.它开始幻觉,鸡毛与土地接吻时的尘土飞扬.它笑得那么诡异,我差点察觉不到,但我知道它在想些什么.
有一天清晨,我曾经遇到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年轻,她带着一点点憔悴一点点忧伤,沿着城墙孤孤单单地走着,白嫩的手指长长地划过粗糙的砖缝.她打着的雨伞,后来果然就下起了雨.我走过老街东门的时候,一个男子,他身上带着紫荆花的暗香,正在雨中哭泣.你听不出他在哭些什么,直到一双温柔的手抚摸他的脸,抽泣才慢慢停止.他痛苦而害羞地看着她的时候,那只猫正鄙夷地盯着身边的一只流浪狗走在无家可归的路上.我以为她会答应他最后的哀求,给他哪怕最后一次渴望已久的拥抱.但是,她转身走了.雨越下越大,紫荆花零落的声响,盖过了她遗憾的啜泣.
那天的傍晚,我看到另一个男人跪在老街北楼上,他跪了那么久,跪得那么凄然那么虔诚,后来他狂躁地把烟头砸向街心,把它变成一条柔美的弧线,他试着捕捉那些细琐星光,想起了无数的藕断丝连.有一个中年男人往城门大吼了一声,他骑在自行车上回忆往事,他想起一个已经远行的女人,曾经他也是那么年轻,黄昏的时候他们钻进自家的芦苇荡,夜色来临,他们就坐着别人的牛车回来；他用眼睛一遍遍勾勒女神的曲线,把芦苇花轻轻地插在她的发梢,快乐的口哨穿透夜空；他想说的话全部停止,泪流刚好在月亮升起之前.
在这样的月光下,他很快就醉了.他吐了那么灿烂的一地.酒瓶敲破了谁的额头,谁的影子上有谁的血,如果不是因为痛,他会什么都忘了.如果真的能够,他愿意什么都忘了,包括带着愧疚扶他回家的女人.他们走进院子的时候,那只猫刚好跳到柴堆上,舞弄自己的脸颊,划拉着润湿的空气,和一些偶尔散落的雨点练习打架.
不得不承认,猫又一次成功地捕捉了我的情绪.在手上的烟灰彻底剥落之前,我已预感这个夜晚会带着雷声迅速来临.
天空被暗黄的闪撕裂,是谁在打着响指.只可惜没有雷声,它知道有些人需要安静.现在,她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你的红裙子呢？”他问. “已经弄丢了.”那个悠嫩的女声,轻飘旋转. “现在,我看不见你.”他委屈地伸手去捉她. “你为什么一定要看见我？”她笑了.“我还不想离开你.”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我从来没有离开你.”她说.这次,她不再拒绝他的十指紧扣.
激流在大河深处涌动,消停于温暖洞穴.一株三角梅爬进窗口,一双手在寻找以及抚摸.一场春雨淋湿过往,一把旧伞关闭记忆.
月儿在树梢上摇晃,她和他静静地躺着,他静静地和她躺着.有人往东门的池塘扔石头,有人在尖叫,有人在追逐,一只猫在奔跑,小巷时而敞亮时而黑暗如同呼吸切换,老房子在倒塌,倒塌的房子在狂笑,狂笑反复从街头跑到巷尾.
女人发出了愉快轻柔的鼾声.然而,夜并没有因此结束.月光刺破窗棂,清风扑面,那只猫突然跳到窗台,变幻为无数狰狞暗影,撕裂他和她的拥抱.他抓不住她的手,挽留不了她的消失,哽咽着说不出话.他挣扎着起身扯开窗帘,将莫名的愤怒扔向满天星斗,那轮圆月抬手可及.
曾经的—个夏夜,他和她坐在半个月亮一样高的地方.一席月光,如同他们想象中的盈盈拥抱,把整个城市包围得严严实实.他说要摘下一颗星星,挂在她的额头上,他这样说的时候,她笑了,仿佛星光如花挂满了她的长发.她红裙飘逸,静静地眯上眼睛,等待幸福来临.一些似乎从故乡飞来的流萤,彻底打乱了他渴望的节奏.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停止在空中.空中残霞突然消失,如同你偶遇的飞鸟.道别是如此轻描淡写,她走的那天.
月光看着他,他看着身边熟睡的女人,那些被洞悉的心事,撩拨着诡秘温暖的空气,沦陷在夜的深处.他累了,什么都安静了.那只猫的蓝色目光,在命运的终点绝望缥缈,如将尽未尽的烛火.
或许,在宣城的老街,我把手借给了,把脚借给了巷道,把想象借给了你,然后我们可以试着在烛火的尽头结束些什么.但是很遗憾,我记得的总是不多,不足以回应你对细节的敏感.我说,我真的不习惯.你摇摇头笑了,那么细腻的笑.我很奇怪,忘记了你只是一只猫.
如果你起得够早,老街总有比你起得更早的人.有些人来到这里,喜欢整夜游荡灵魂,喜欢胡思乱想,希望一夜之间占领老街的历史,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当你睡醒,他们已经遗憾地推开窗口.这个时候,我正站在十字街头,静静地看着.
三个女子薄施粉黛,她们都穿着红裙子,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们在等待一个心爱的男人,她们想拥有一局精彩的.当他端坐在她们的面前,那些青春的容颜刹那老去.她们婀娜顾盼,兰指轻敲,高雅孤傲的颦笑如同从民国走来.她们寂寞地期待他的回应.他微笑着摊开定夺去留的一手好牌,起身离开,无奈地走向另—个约定.
是的,一切结束得那么仓促,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没有什么值得可惜.
我曾经在街上看到另外一个老人,他扛着个灰布袋拄着根木棍,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他驼着背是因为他太老了,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路,像在寻找什么.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这么老了,我以为他早已死去,事实上并非如此.他打开十字街头的一间房门,然后很小心地从门缝挤进去.我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其实不用打开,你就能看见里边所有的一切.我就站在他旁边,他只看到了那只和他一样警惕的猫,然后他笑笑,点点头.这样的一个老人,早已准备好打着响指面对死亡.有一天他默然死去,我们记得的应该还有他的微笑.
有一段日子,我时常陪那只猫散步,我们讨论诸如此类的生死问题. “哪天你离开我,我找不到你,后来慢匣忘记了你,你是不是就死了？”那只猫有些想不明白. “如果哪天我离开你,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习惯了一个人.”我说, “我离开你以后,就会想着你,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去.”
而在那个我和他擦肩而过的午后,我看到紫荆花瓣再次从他肩头落下,有一把吉他在叮叮咚咚地弹奏,一些我们即将遗忘的光阴碎片,在东门的风中翻飞律动.这只注定死去的猫,在紫荆树下露出如花的微笑,走向它注定的葬礼.
或许,这只猫生下来就是为了拯救我的.它不希望老街的故事被日头晒过,被雨淋过,被无数的脚步踩过,最后被我的无情错过.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重组那些光影纷繁的记忆.
我转身看着他们的背影,点燃了最后一支烟的犹豫.我的思绪在中翻滚,我的脚步却变得轻快.当我走过东门,走过那些花千树,脚步停止在西街码头,我终于听见自己快乐的长长叹息.
我已经忘记了要等的人,我依然会时常到老街走走,我还是喜欢站在西街码头.我知道黄昏总会慢慢消失在黑的夜里；而我,注定慢慢消失在夜的黑里.
某个冬天的深夜,空气在雪的飘洒中凝固,都市高楼一盏孤灯突然亮起.我缓缓推开一扇窗,希望忘记或想起些什么,记忆中的城,想象中的水,月光依旧浅唱.一只猫开始自由地奔跑,它矫健的身姿穿越大街小巷的时候,东门的天空变得灿烂,紫荆花在我的泪光中璨然绽放,一些古老的房门次第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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