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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青黄集方面大学毕业论文范文 跟青黄集(下)有关大学毕业论文范文

主题:青黄集论文写作 时间:2024-01-01

青黄集(下),该文是关于青黄集方面毕业论文开题报告范文与青黄有关在职毕业论文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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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崔宝国

编者按:《青黄集》是我市老一辈作家崔宝国先生早年创作、晚年润色的一部短篇小说集,真实地再现了我市三边高原、毛乌素沙漠三十多年前的民情风俗,生活环境,人们的精神面貌和改革初期的时代特色,彰显家国情怀,社会担当,读后感人肺腑,启迪人生.

崔宝国,1949年生,我市定边县人.宁夏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2006年获教育部教育专业硕士指导委员会颁发的“首届全国教育专业硕士优秀导师”称号.先后编写、主编出版《基础写作》《写作训练教程》《阅读与写作》等四部写作教材.其中《基础写作》作为全国广播电视大学写作课专用教材,《写作训练教程》连续十几年在宁夏大学、西北师范大学、北方民族大学等院校作为教材,均受到师生好评.已出版20万字文学评论集《看山集》,30万字教学研究、体会文集《写作教学笔记》,在各类学术、文学刊物上发表教学研究及文学评论论文百余篇.其中有论文获中国写作学会年会学术论文奖、宁夏大学科研奖等多项奖励.任中国写作学会理事,宁夏作家协会理事,宁夏写作学会秘书长等职.现居北京.本刊将分两期选登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作品.乡情难忘,弥足珍贵;乡音亲切,温故知新.乡情乡音,以飨读者.

南老山

南山的一个小村庄袁家圪崂,藏在山的旮旯里.

寒冬腊月,天阴沉沉的,只见莽莽大山一片灰黄.夜晚,依稀能看到人家窗户上透出幽黄的灯光.

袁寡妇家的小窑洞里,炕烧得暖和和的.家里散发着和所有山里人家一样的气息:腌菜缸里酸菜的味,冬天怕冻冰放在脚地角落的猪食盆里的泔水味,烧炕的柴禾、干牛粪烟味,厨房的抹布味……今晚上,还有从后窑由过洞布帘缝传过来的旱烟味和满地乱放的鞋壳子里的脚汗味.

袁寡妇坐在前窑炕上纳鞋底.小油灯昏暗,她几乎不用看,在头上篦篦针,纳得麻利、顺手.麻绳抽得嗤嗤响;抽到头,绳在手上一绕,用劲拽一拽.这利落劲,不比那些年轻小媳妇差.

她年轻时,准定是很好看的.现在五十岁的人了,脸上还白白净净,看去并不像实际年龄那么老.这在南山里是少见的.但那些细纹网络着一种淡淡的凄凉,这一丝一缕的背后,让人觉得似乎隐藏着一个盛满愁云惨雾的深不见底的山谷.当年的那个“十里香”的外号,记载的是那逝去了的早年的得意呢,还是今辈子也洗不去的耻辱?

二十五岁守寡,守寡二十五年.那时已经新社会了,寡妇改嫁在南山也平常事了.那么,从年轻轻开始守这么多年寡,到底图个啥?图这南老山地方好?图这家家底厚?穷山沟穷家,穷得不能再穷了.那么,是忘不了亡夫的恩爱才守着遗下的一棵独苗不肯改嫁?

……

儿子,确实有一个挺不错的儿子.

男人死时,儿子还在她肚子里.就在他还未出世的时候,村里人已经叫响说这孩子是谁的谁的种……但谁又能考证得确凿呢?反正他还是姓袁,叫袁占强.现在已经是一个长着一圈黑茸茸胡子的美小伙子了.

这时,他正坐在他家后窑炕上,心不在焉地听会.

这是1975年冬天黄土塬上一个偏僻小山村里的队干会.山里头的队干会,冬天为了暖和,常常随便到哪一家炕头开.

主持会的村支书也姓袁,年纪和袁占强差不多.今天下午他专门跑了趟公社,领回本村的一个“长期流窜”的富农分子.公社梁书记批评他们队的阶级斗争没抓好,给了几份文件让回去好好学习.

文件是传达最新指示“阶级斗争是纲,其余全是目”.

袁占强用指头摸着嘴唇上的胡子,什么“钢”呀“木”呀全不在心上.二十五岁了还没说下媳妇,在南山里已经是超大龄了.小伙子长得好,可是提了几家亲,都被不凉不热地回绝了.家穷是一个原因.他们村里没几家富的.一家是给供销社开拖车的黑旺家,这几年就凭那方向盘捞油水不少;再一家就是支书家,他哥在县上当什么局长,啥事也好弄……唉,成天骂地主富农,到头来还不都爱有钱的?再莫非就是因为他娘的名声?

他又想起春芽,偷偷给他送过鞋垫的春芽.纳得那样好的花样,他一直珍藏着没舍得穿……春芽出嫁时,他没去喝喜酒.村口,娶亲驴车上的春芽看见了他,目光相遇的瞬间,他看见春芽眼睛里有泪花在转……

念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十聋九哑的穷山沟里也有这么多会.

天从什么时候悄悄开始下雪.偶尔有雪花落到窗户纸上窸窣嚓响.

通往后窑的过洞没有安装门,只挂条蓝花布帘.后窑里开会说话声,诵经一样念文件声,袁寡妇没听进耳朵.

这些年,她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

两眼小土窑洞,油腻腻的木灯树(放小油灯的灯台),三口擦得黑亮的腌菜缸……家里唯一贵重的物件,还数当年她赔嫁的一对老式门箱和一个竖柜.发暗斑驳的红漆、布满绿锈的铜饰拴关……连窑洞掌上的那张像,也有十几年了,烟熏气打得与暗乎乎的墙壁几乎分辨不出来了.

这个家里,只有一件东西倒有几分新鲜,就是儿子今春当民兵连长后,发的一杆老掉牙的花筒式冲锋.就挂在竖柜侧帮的钉子上.袁寡妇起先看着儿子咔嚓咔嚓摆弄还有点担心,后来知道他没,只是摆摆样子,也就看得寻常了.

和儿子也没有多少话,倒不是乏味的生活使语言变得多余.儿子的冷淡,另有原因.

尽管日子像一汪死水,袁寡妇总还不想活在人后头.她把两孔小土窑收拾得井井有条,连那扫炕的小条帚都有固定放置的地方;在这山高水远的南老山,她和儿子的衣服也常是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肮脏.

人们说,能年轻守寡的,都是心里厉害的女人.

袁寡妇突然停住嗤嗤拉响的麻绳,侧耳听着后窑.

后窑里在说“屈成贵”.

屈成贵回来了?

听见支书说:“差点被梁书记一毙了.”

她的心咚咚跳,竖起耳朵听.

后窑里,支书给大家转述梁书记的描绘——今天上午,梁书记在圪针崖跟踪一群山鸡,正爬在土塄上瞄准,豁口路上突然冒出个讨饭老汉.边走边哼唱着信天游,手里一根打狗棍乱晃荡,把一群山鸡扑楞楞全惊飞.你想想,梁书记那个气呀,端着“半自动”,直接顶住老家伙的胸膛.老家伙吓得打狗棍一撇,立马双手举起来……就这个样子——支书演示着——很标准的投降姿势,谁也没教他就会了……梁书记问清楚是咱队的屈成贵,一个电话就把我撺到公社去领人.我到公社一看,嘿,圈脸胡子乱蓬蓬的,把半个脸罩了,真就像威虎山下来的.我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撞梁书记口上了.现在领回来,就不能再让乱跑了,再教梁书记逮住就不是挨一顿头子了……

“那咋办?管又管不住,又不能用铁链子拴住……”

“你不让他走,谁来养活他?”

众人七嘴八舌.

有人提议干脆送去公社“路教班”怎么样?

袁寡妇手一抖,针扎在指头上了.

她不知道“路教班”的全名叫“路线教育班”,但她知道“路教班”就是公社专业队修理“牛鬼蛇神”的地方.拉土方,打石料,搬砖窑,一天从早干到黑,还教民兵小分队的二楞小伙子打得鬼哭狼嚎.进“路教班”连到监狱“蹲禁闭”也不如!他犯了啥罪行要送他进“路教班”?他善得连小孩唾到脸上都不还手;他碍你们什么事了?他讨饭也走得远远的不上你们的门,你们为啥和他过不去?

袁寡妇不懂政治,不懂阶级斗争.她只是觉得不应该欺负这种可怜人.

讨饭,讨饭就是对社会不满、向政府.梁书记要树学大寨先进,他给梁书记满脸抹黑;让一个富农分子到处流窜,是影响评先进的头一条——阶级斗争没抓好.

那是冤枉他,他可不敢与梁书记作对.他讨饭是因为饿呀.这几年年景不好,队里分的那点粮不够吃,救济粮又没有富农分子的份,他不是个罈罈罐罐,摆在那里就行呀!

袁寡妇在心里和队干们辩论.

后窑里讨论了一阵,没弄出个结果.

过了一会,听得支书拿腔拿调说:“这事呀,我看还得问占强.”

袁占强自开始开会到现在一声没吭,这阵突然被支书点名,一下憋得脸通红,直瞪着眼看支书.

支书说:“你瞪什么眼?你是民兵连长,管制‘四类分子’,归你管.”

袁占强清了清喉咙,半晌,阴沉沉地说:“屈成贵进‘路教班’,必须的.进得也迟了!”

袁寡妇听到儿子的话,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冰水,不由得一哆嗦.

现世造的孽,现世就要报了!

打什么时候开始,在儿子的恶声恶气下,她像做错事的童养媳,多少年了?可现在,她觉得自己要忍不住了,她觉得自己立刻就要冲进后窑,给儿子脸上狠狠扇几个巴掌.

她眼前现出……儿子委屈地哭着,鼻涕和眼泪一起顺下巴往下滴着——那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和村里的孩子们骂仗,那些孩子追着喊他“”、“龟籽”,一直追到他家门口.

他又孤僻,又倔犟,从小起就是这样.大概因为孩子们总要欺负他.

后来,在哪一天,他完全弄懂了他的屈辱.等到他的脸逐渐蜕去孩子时的浑圆,露出成年人的棱角时,更显出那些与“富农分子”十分相像的特征.他常常暗自捉摸那鼻子、眼睛、颧骨、以至胡子……而“富农分子”看他时那种异样温柔、爱怜的目光,又使他多么厌恶.

他恨他娘,他恨“富农分子”.

只是想到春芽的时候,他才在心里承认自己本不应姓“袁”,实际是姓“屈”.他看上春芽,春芽也看上了他.荒谬的是,他们名义上却是仅隔一辈的堂兄妹.在这袁姓一族占绝大多数的山村里,人们尽管侮辱他,明说他不是袁家的种,却又绝不允许他来娶他的堂妹.

为什么会成这样呀?

他不止一次地做一个噩梦,梦见两边的山崖渐渐向他靠来,直到把他挤住,越挤越紧.在山的夹缝里,他抵抗、撑拒、挣扎,渐渐耗尽力气,被挤扁,扁……

生活的谱被一只什么样的手捣乱成如此一团乱麻?

一切全坏在“富农分子”身上.

当年,袁寡妇未嫁时,是南山里的一朵花.却偏偏嫁了个不中用的男人,这由不得她.她是为给她哥换亲嫁到这家的.

南山里解放前有人种大烟,这家也种过.财没发了,男人却惹上大烟瘾,像根蔫黄瓜一样啥事也干不了.

家里门外全靠她一个人操持.

她一个人赶牲口到南老山去砍柴.

山越走越险,沟越走越深,阴森森没有一个人影,她害怕得脑后一阵阵发紧.

忽然,对面山崖上有拦羊嗓子吆牛声吼起了信天游:

穷乐活来富忧愁,

揽工汉不唱怕个毬?

这不是村里那个姓屈的富农?富农也唱穷汉的调?

这歌唱的是地主和长工的故事.地主故意把银子丢下让长工拾上,长工愁得不知藏哪里好,白天吃不下饭,黑夜睡不着觉.最后地主偷偷把银子调包搁了一块炭.长工回来看到后,叹了口气,认了自己的命:

拾来的银子变成炭,

来年还是个揽工汉.

她想,这是唱他自己吧.

这人本来也是外村一个穷家的孩子,过继给本村同宗的屈家.屈家是村里独一的富户,大埫里的黑垆土好地都是屈家的.只是屈家子嗣不旺,一根独苗没成年就害病死了.人们都眼红说成贵这孩子命好,做梦也梦不到得了这么厚的一份家产.可是土改时,命运又一变:地被穷人分了,成分定了个富农,媳妇嫌他家晦气走了,剩下他光棍一条,沦落到给村里人放牛……

唉,管他唱什么,反正给自己照了怕、壮了胆.她暗暗盼着他别走,又怕他到山崖这边来.

他好像没看见她,只管自己唱.一直唱得她赶着柴驮出了沟口,他才舔舔干涩的嘴唇,不唱了.

以后她到山里砍柴,总能遇上这个唱歌的富农.她有些害怕,这家伙该不是在打她的主意?她知道,地主富农的心黑,剥削贫下中农的血汗,是穷人的对头.

可是这个富农看起来不那么凶恶.年轻力壮,相貌堂堂,长着一圈黑茸茸的胡子.躺在春日晒暖的阳坡上,信天游唱起不断头.

有一回她进山砍柴遇上雷雨,跑到他的圈牛场棚里避雨.(因为远,放牧的牛平常就圈在山里的牛圈场上,放牛人也住守在圈场的小屋里)等到雨停了天也黑了.柴没砍上,他把牛场柴垛里的干柴给她捆了一驮.她死活不要,他说你下次砍了还我.她摸黑回到家,却被他男人打了一顿.

从此村里便开始传出些风声,挨男人打就成了她的家常便饭.这个男人干活不行,打老婆却出手狠,随手捞住什么东西都敢给她往身上搁,而且后边还有族人火上浇油——“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不打收不住她的心”.

事实是越打她心越硬、越打她心越野.终于那一回她又进山去砍柴……

黑黝黝的南山被夜雨淋醒了,棘条上绽出了油绿的新芽.小牛犢傻头傻脑地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粉红的嘴头去啃那针尖般的小草;啃了半天,啃不住,撒蹄丫子跑到母牛胯下吮奶头.

她什么时候转到这边来了?她也不知道.不知不觉被那歌声吸引过来:

韭菜哩格割了头割不断根,

老天爷爷也管不住人想人.

走路哩格想你腿肚子抽筋,

躺下哩格想你翻不转个身.

白天哩格想你穿不上个针,

黑夜哩格想你吹不熄个灯.

想你哩格想你实实想你,

三天哩格没吃下两颗米.

……

她只觉得山坬坬上的浮土簌簌地颤,沟沟崖崖都传着回声……她也想放开喉咙跟他对唱,唱自己姑娘时唱过的歌.她觉得脉管里的血流得很快.

半崖上的那几棵野榆藤长了多少年了,哪一个砍柴人都望着心痒,却没人能爬上去.她在那里拿架作势地拿掏脚窝要攀上去砍,那个人看见了,脸红腾腾地走来,拿过她的,攀上去砍.看着他在那廻不转身的峭崖上艰难辗转,她又感激又担心.她目不转睛仰头望着,看见榆藤枝桠缝里的蓝天那么高,慢悠悠飘过的白云朵,那么自在……

就是在那一天……唉.她想起,觉得就像在眼前.忘不了那天黑黑的山,绿绿的草,那蓝天那白云,还有那叫人心酥的歌声……

“妈妈,妈妈,你看狐狸多狡猾,他唱歌子骗公鸡:‘公鸡公鸡多漂亮,大红冠子绿尾巴,油亮脖子金黄脚,人人见了人人夸.你到窗口瞧一瞧……’——那是儿子上小学时,回家读语文课文《公鸡、狗和狐狸的故事》.

这引起她一阵心跳:他也是会唱歌的狐狸?

不!她内心另一个声音反驳着,是我害了他.

她的男人大烟抽不上,瘾犯得人奄奄一息,苟延一年多死了.死时,户族人闹翻了天,满城风雨说是她与富农合伙谋害的.告到政府,请来法医验尸.最终谋害罪没定到她身上,却给他戴了一顶“富农分子”的帽子.

她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女人,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她不再怕人嗤笑,不怕人指着脊背骂.可是,不管她多能耐,却不能和那个富农分子公开结合了.

袁家人多势重,放出狠话:“姓屈的再敢骚情,打断他的腿!”

“贫下中农光棍有多少,你却偏偏瞅中个富农分子!”

她谁也不嫁!她不听人的劝告,死了心守寡.

这些年,孤儿寡母是怎么熬过来的?

强娃三岁时,有次一高烧不退,雷电交加的黑夜,是谁几十里山路背去送医院的?

家里唯一的来钱路,就指望那头草驴能下骡駒子.草驴发情要拉去与儿马交配,她一个女人家怎么办?村里人咧着嘴等着看笑话,是谁背着人拉去几十里外的榆树壕配的种?

柴没了,水缺了,有难处了,是谁悄悄地暗地里帮她们母子?

贫下中农光棍——就村里那几个光想着占她便宜,甚至有黑天半夜来扒门撬窗的?有一个好东西?

袁寡妇心里清清楚楚有一本账.

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儿子长大.等到儿子渐渐长大,家里终于有男子汉了,能保护他娘了,也能管制他娘了.这时袁寡妇心里即便有些许活泛,儿子能答应她?儿子早就会像小狼一样呲着白牙来看他娘了.

“文化大革命”中,儿子当不上红卫兵.虽然表上填的家庭成份是贫农,造反派却认为他血管里流的不是“红五类”的血.可怜的孩子在别人的调唆下,竟然动员他娘揭发富农分子欺侮她的罪行.红卫兵想编一齣南山版的《白毛女》戏.

可惜袁寡妇始终没有承认.她不知是嫌羞耻还是终于划不清阶级界线.她只是喃喃地说:“掏良心……掏良心……没有的.”把那点暧昧关系(敢说是爱情吗?)深深埋葬在心底.

但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

下了大雪的夜里,风卷着雪粉在吼叫.小猪细声长吟.小畜牲冻得窝里呆不住,隔一会就来门上拱撞一阵.袁寡妇穿起衣服,给它抱一堆软柴禾垫在窝里,于是小猪安睡了.

她却睡不着了,辗转着,叹息着,直到小公鸡战栗般哽咽打鸣……

她想,屈成贵呀屈成贵,你为什么不去死?下这么厚的雪,刮这么大的风,队里派你一个人去扫路.山口的风把你卷下山谷,雪把你全埋了,什么也没有了.你又是从哪里怎样爬上来的……你活得还有什么下场、还有什么想望?

他确实不愿死,确实还有想望.

他常年讨饭在外,看似一个人无牵无挂.可是他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人记挂他.

他还知道有那么一个——不敢说是自己的儿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不管走多远,每年腊月临年总要回来,回家过年.

他计算着日子一天天向家靠近.

他的家,不是那个院里长满蒿草的残破土窑,那确实没什么可以留恋的.

他的家在山旮旯里的另外两孔小土窑里.那怕他不踏进那个小院,只远远看看院子边上的柴禾堆,看看那窑脑畔上冒起的炊烟,他的心就暖了.

那天,他走到圪针崖,想到快要到家了,竟然开心地唱起来,打狗棍舞起来,没想到却搅黄了梁书记打山鸡……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公社的“路教班”.

小土窑里的会终于散了.人们走出土窑,惊讶怎么不知不觉下了这么厚的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四散远去.

第二天,天晴了.亮晃晃的太阳照在雪地上,剌得人睁不开眼晴.

村支书、袁占强——还装模作样端着那杆花筒冲锋、带着两个民兵,真像是要进行一场殊死战斗似的——以饿虎扑羊的气势,突袭包抄那个白雪掩盖着荒草的土院.踢开破窑的门,窑里已经没有人了.

一伙人面面相觑,莫非是谁走漏了风声?

四面都静悄悄地耸立着,南老山在白雪覆盖下沉沉酣睡.村子里听不到一声鸡呜狗吠.

袁占强看了一眼院里的几行脚印,冷笑一声说:“他跑不了.”

忽然他发现脚印有些不对劲,脸色一下变了.他慌乱地在那上面走了几步,似乎试图压过那一行熟悉的脚印.可是他一抬头,却看见了他娘.

袁寡妇就站在他们面前.

她像陌生人似的看了儿子一眼,平静地对支书说,屈成贵在她家.

“要进‘路教班’,他怕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回不来了.他想最后吃一顿饱饭再去.”

“啊?”

“是我叫他上我家去吃的.”

一伙人全愣住在那里了.

她看了看这伙呆若木鸡的人们,转身走了.

1981.4.5陕西师大

2016.5.10北京柳林馆

看电视

桔红色的太阳一枕到西边的沙丘上,快得你都来不及看,眨眼就沉到沙梁后面去了.夜是太阳身后拖着的一袭黑裙,轻轻地把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了.黑裙颜色渐渐加深,仰看上面缀满宝石,是闪烁的繁星.造物主是这样公平,把这样的良宵美景同样毫不含糊地赐给这人烟寥落的沙窝.

然而,沙窝里的农民是不大欣赏夜景的.星星倒是能认得几颗,都是沙窝人相传的命名.“”那些年成夜学习、开会,会散了之后,走出屋外,一边解开裤带随地撒尿,一边抬头看天:“‘攒毛星’都上来了,有时光了!”,“‘三星’都晌午了!”.(“攒毛星”是一簇集结在一起的几颗星,“三星”是排成一线靠得近的三颗星,都是沙窝人夜里判断时间的参照星座)于是打着呵欠,年轻人也会哼几句歌子,各回各家睡觉.

自从县农牧局在这里办了个牧场后,这里的黑夜就多了一片光亮.

隐约听见高音喇叭唱起秦腔,就慌得那些孩子们把碗里的饭胡乱扒拉到嘴里嚥下,碗往锅台上一撂,用手背抹抹嘴,不顾大人的斥责跑出门外.立刻就由一溜一伙结成一大帮,向牧场进发.那里有大的彩色电视.

牧场孤伶伶的,在村子北边,离村子有四五里路.在沙窝里,四五里就算不得远.这里村民住得分散,有的人家之间也相隔几里路,而且全村拢共也就二十几户人家.村名叫刘圈.这一带的村名,多叫什么圈,什么伙场.圈,本是圈牲口的围场;伙场原就是牧人驻扎的临时性据点.这里是毛乌素沙漠的南缘,毗邻内蒙古,人烟稀少,由村名尚能看出一些当年游牧生活的痕迹.

白天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地,入夜立刻就凉下来了,踩着比城市里运动场上的塑胶跑道还舒服.有些小飞虫,蚊子却不多.看电视的人们兴高采烈地朝牧场走,简直是小跑着.

牧场的人很欢迎这伙闹嚷嚷的客人.这些人成天往来,都很熟了.来了就抢占会议室的椅子,像主人一样.见惯大城市里人们的冷漠和矜持,就会惊奇穷乡僻壤的这种亲和与融合.就连牧场喂的那几只黄毛狮子狗,也习惯了这群夜晚来客,只是虚张声势地叫几声,连窝也不走出.

场里最忙碌的是牧工,他们每天要负责放牧几十头牛几百只羊.除了牧工,还有场长、书记、主任、管理员、技术员、兽医、会计、包管……,这一干“还有”人员平常时间其实没多少事可做.

这里太偏僻,太寂寞了.报纸隔一星期来一堆,也没有几个人拿起来看;信也极少.牛奶和羊肉,近水楼台,又多又便宜.好营养之后,光睡觉也不行.所以,村里有人来,就很稀罕.

最热心招徕看电视观众的还数朱主任.每天在高音喇叭里播放秦腔的就是他.不过,他的动机实在使牧场全体职工的好客精神蒙受不光彩.亮晃晃的日光灯下,一点也不避讳,眼睛光在年轻媳妇、大姑娘堆里转.他看电视节目,从来心不在焉.常常没看明白,还爱装模作样高声评点几句.好在观众也看不大懂,也就常常附和着笑.

有人说朱主任同时和村里某一家的婆婆媳妇都有事,没人认为是诽谤.人家偏就有那本事,女人总爱围着他转.想必是有一张风流俊俏的脸.电视机前看不真切,待到白天太阳底下仔细看看:一颗肉头,一个蒜头鼻子,脸上沟壑纵横.四十来岁的人,论说不该有如此多的绉纹,他就有那么多.额头横的多,腮帮上纵的多.夜里睡觉时,常把裤子叠好压在枕头底下压裤线,怎么就没注意把脸上的折子也往平压一压?一副黑框、金边的秀郎架眼镜,估计能在村妇眼里增添几分风雅?

至于那些精力旺盛的牧工,到村里找妇女搞点风流韵事则更不算一回事.他们赶着牛羊,到阒无人迹的沙窝深处、野兔出没的沙柳条丛里,幽会起来,是多么方便又浪漫的事.可据他们说沙窝里的女人却很鄙视这种“野合”的.热衷此道的牧工就得让牛羊自己吃着,他跑到人家里去鬼混,有如搞地下工作般紧张刺激.他们自己讲得难免有夸耀的虚构.难道人家的男人就毫无觉察吗?早已安抚了,把人家的乏羊调包自己放牧群里的好羊,神不知鬼不觉.这一招还是向朱主任学的.朱主任骗了谁也骗不了牧工的眼睛,于是主任牧工成了铁杆相知.

牧场里一开饭,饭场里就说起来,大家都不忌讳.朱主任说:“查时没账,验时设伤;女的不恼,汉子不告.坏什么事?”牧工就更粗陋:“萝卜拔了,有坑在哩;坑里不塞萝卜,坑闲着做啥?……”于是大家喷出了饭粒,这饭就吃得更加津津有味.

场长听着嘿嘿笑着.他是一个转业军人,腿上负过伤,走路一颠一跛的.他有他的乐趣,成天背一杆半自动,满沙窝转着打野兔、沙鸽、山鸡,可以说百发百中.他总是嘲笑邻近公社的那个武装干事,年年在县武装部集训打靶得“神”奖,可就是打不住野兔.

场长有军人的豪爽,做了兔肉、沙鸽山鸡肉,谁碰上了都能吃.他做好的肉基本不带汤,叫“干崩”,吃起来特别香.

白天,牧场的人和村里的人听到由于远而变得闷钝、微弱的声从沙窝深处传来,就知道场长又打着猎物了.

场长也是爱看电视的一个.人们把椅子都坐满了,见场长来了,就忙给场长让座.这是对场长的尊重.另外场长腿不好,又在沙窝里追了一天兔子,站着肯定是不行的.场长也不客气,就不谦让坐下来.

沙窝里信号不好,电视只能看一个频道.一阵花里胡哨的广告过后,开始播排球比赛.场长失望地站起来说:“不看!”众人都跟着说不看不看.为了,把电视机“嗒”地关了.

人们骂着从会议室走出来:怎么这几天全是排球赛?本来盼着有别的节目,没完没了的排球赛.一见又是排球赛,就坚决不看.看不懂,不爱看.要是篮球赛,沙窝人起码还见过,排球赛就没概念.

他们不知道这是世锦赛,也不知道郎平那帮姑娘正打得让国人扬眉吐气.女排健儿若要知道竟有这样的中国人,拼搏的士气会不会受到影响?

沙窝人也全不知那些大学生为女排几连冠而发狂.要是目睹他们敲烂脸盆、踏扁瓷碗,惊奇之余,倒也会开心——日蹋自己的东西;等到看见把楼道的扫帚蘸了煤油当火把点燃,就开始憎恶学生的捣乱了.

学生爱生事,农民总是看不惯.“”时,有不少地方把农民调进城搞武斗,打学生.农民与学生常常会意见不合.

拒绝看电视排球赛.这伙叽叽呱呱的姑娘、媳妇,有闲精神的小伙子,爱红火热闹的小孩,说笑着朝回走.他们似乎不觉着扫兴.来去一趟,这行动就是看电视.至于看的啥电视,回到家也不会有人问起;也不像上学要考试,要记得住、背得出.看过了,笑过了,就过去了.今天没看,也是照样一个来回,回去躺在炕上,心里就不慌了.

一伙人出得牧场大门,迎面碰上一个披着棉袄的汉子,身后牵着一匹牲口.这人怒冲冲地向黑暗中的这一群问道:“有没有拴成?”

拴成一听是他爸,唬得忙答应,问:“咋啦?”

“咋啦?你把你大(爹的意思)使唤得一身水,就往背阴槽上一拴,你大这阵不吃草了!看你妈的电视就那么当紧!”

众人笑这老汉,是骂儿子,还是骂自己哩?

拴成缩头缩脑走上去,在骡子屁股上拍着,父子俩在一片狗吠声中去敲兽医的门.

这天夜里的事就这样了.

第二天清早,节外生枝,另出了一件事.

场长一瘸一拐地到了拴成家里.只听得场长一阵好骂.

过了一会,拴成在场长的监督下,扒出压在柴禾垛下的一根杨木檩子.扛上肩,往牧场走.原来是,昨晚看完骡子出来时,顺手牵羊就扛走了牧场码在南墙根的这根檩子.

拴成压得一溜小跑,呲牙裂嘴.肚里还有说不出的委屈,心里一个劲地骂他爸:“我说不敢、不敢,‘老拐子’在军队上干过侦察,摸踪很厉害……你硬骂着教我扛.如今你钻到哪里去了……”

刘圈的人看着拴成胯子一扭一扭,甩着手,闪得是有节奏的担水步,都捂着嘴笑.

只有刘四老汉,在这件事上似乎看出了相反的的意思,觉得拴成这后生沉稳得很.于是,想把女儿柳叶许给拴成的心思就更加强了一层.

第二天晚上,小伙子们故意高声喊拴成去看电视,拴成大声应着,从家里跑出来,爽爽快快和大家一起去了.

1983.10.11陕西师大

2016.5.18北京柳林馆

家 乡

回到家乡陕北.坐在县城汽车站候车室里的木条长椅上,一路的紧张疲劳仿佛顿时得到缓解.大油桶改制成的大火炉烧得暖烘烘的,北风深沉有力地在窗外怒吼.

一拨刚下车的涌进来,一拨要上车的挤出去.穿着老羊皮袄,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木匠解大树的长锯,擀毡匠弹羊毛的大弓——这些家具实在太大打包不进行李,只好单另包扎扛着,古老得简直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的家伙、后羿射日的巨弓……凭手艺、凭力气挣钱的出门人,从宁夏、内蒙、甘肃回来.直到年底才匆匆往家赶.不起眼的行囊里,结结实实捆着一摞人民币.

陌生而又熟悉,都是我的乡亲.说着鼻音浓重的陕北话:“今儿几啦?大尽小尽(农历大月小月)?眼看没日子啦(离春节没几天了).”“增乎(差点)把年过在路上啦!”

回家过年的人,要是月尽(除夕)夜里鸡叫头一声之前还没赶回家里,就算把年“过在路上”了.

我在省城上学.在学校里,我曾为自己的陕北口音自惭形秽,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学着说普通话,同学嘲笑“醋溜的”.

这阵听到乡音,才知道回到家乡了.

活在陕北民间的方言,据有的专家说,其中保留着一些古代汉语的词汇和音韵.我只知道有些音用拼音拼不出来,有些词只在口头上传而没有对应的字.有许多方言,我也忘记了.够不上“老陕”了.

小时候,村里偶然回来出门人,大人娃娃都稀罕地跑去家围着看.这些人要是在乡亲面前“咬京腔”——不一定是北京话,只要是带了外地语言影响的话——就会被说是“烧料片子”(烧包子)、“干皮溜烟”(轻浮浅薄).这些人也许不是故意耍洋气,他们己经不会说地道的家乡话了.

家乡流传一个故事,我们听得耳朵里长茧了.说有一个年轻后生,出了几天门,回家来走到一块田地畔,也许没看清人,咬着京腔问正在锄地的老汉:“老头、老头,这红杆儿绿叶儿白花花儿,是什么玩艺儿?”老汉闷声不答,走过来脱下脚上一只二斤半重的百纳鞋,按倒那小子只管朝屁股打.只两下,打得那小伙即刻变了口音:“大,大……荞麦,荞麦”.“大”,就是“爹”.原来老汉正是他爹.那红杆儿绿叶儿开白花的庄稼是荞麦,他本来认识的.这当然是创作,小时当笑话听的.如今想起觉得颇有些味道.出门逛了世界,但家乡不能忘.不仅父母不能忘,就连这“父母之音”、“父母之乡”、这乡土上长的庄稼,以至一草一木,也是忘不得啊!

还有那多多少少散发看羊膻味和土法熟皮子酸味的老羊皮袄,也在我心里唤起特殊的感情.

省城里几乎见不到老羊皮袄,只有在那些表现当年延安生活的美术、影视作品里,才能见到头上扎着白羊肚子手巾,身上穿着老羊皮袄的农民,作为传统陕北农民的特征.人们带点好奇心理来揣想这种更有山野味道、直接由原始人披裹兽皮进步而来的衣服.

“八月皮”最好.塞上农历八月,草黄了,结籽了,羊吃着上膘;毛长了,壮了,光泽了;皮板厚了,渗了油.所以,新皮袄总是油腻腻的,在汽车里、人群中,惹得靠近的人皱眉头.穿过几年,油性退了,皮板反而磨得白白的、绒绒的,干净了.

老羊皮袄毕竟跟不上时代了,就是在家乡也不多见了.年轻些的农民也不肯穿了;要穿,得挂上布面或料子面,缝上麻领子,那就是连大城市人也欢迎的皮里子大衣了.只有顾不得讲究的农民,还记着它切实的好处,暖和、耐用而不怕脏、不用洗.出门带一领老羊皮袄,“白天穿,黑夜盖,天阴雨湿毛朝外”——又能当大衣,又能当被子,下雨翻过来穿,又能当雨衣.雨只能淋湿外表的毛,雨水顺毛淌走了,湿不到皮板上.

北风裹挟着沙尘,把玻璃打得叮叮响,把夹木条的棉门帘掀起在墙上噼啪响.

街上小饭馆一家挨着一家.

棚子下,剥掉羊皮通身裹着白脂的肥羊挂在架上,就是广告.厨房灶前,一伙厨子站成一纵列揪面片,一个比一个离锅远,表演戏法似地把面片丢进面汤翻滚的锅里.其中一个,把面绺子举在右耳旁,头也略向右倾着,仿佛在谛听自己揪面的声音,只见手指在那里捻动,细碎的面片便从她指间到锅里连成一条长长的弧线.吸引了多少惊叹的目光.一大碗羊肉炒面片六角钱,物美价廉,很合当地人的口味.

吃过饭,不费劲就找到村里进城办年货的乡亲,搭他们的毛驴车,下午就能到家.

在通往我们村子的那条空旷荒僻的小路上,风由于没有遮拦刮得更疾更猛.像吆一群骒马的儿马振鬣嘶鸣,孤伶伶的一行电杆上电线嗡嗡作响.

残破的土长城,快要被淤积的沙子淹埋了,只剩得一条断续蜿蜒的痕迹.盐湖边上的一段长城上,有一个个盐碱剥蚀的黑洞洞——据说是当年“陕甘宁边区”时三五九旅战士打盐挖的窑洞.洞口长满憔瘁的盐蒿.,

这样的天气里,人们该做什么照样做.因为冬春季节,这里少有不刮风的日子.

娶亲的拖拉机车在风中突突突前行,载着结结实实一车厢人.新媳妇的脸用头巾严严实实裹着,化妆搽了雪花膏落上沙尘就成花脸了.

吹鼓手背风站着,鼓起的腮帮像塞进两颗鸡蛋,喇叭腔里的哈喇子成了沙尘道子.“得胜回营”、“珍珠倒卷帘”一类古老曲牌和通俗歌子的曲调交替吹奏,一路不能断气.在风中忽高忽低,传得很远很远.

赶车的老乡说,南沙窝一带数第一的俊女子,嫁了个说话大舌头(口齿不利索)的男人.

今天,风中的婚宴会照样隆重,喝得醉醺醺的人们会拿点红的小馍馍、干驴粪蛋,投打进入洞房的新郎新娘……

家乡的风,不是那种羞涩的、扭扭捏捏的风,而是粗犷猛烈、摇撼天地的风.它仿佛一直在企图动摇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信念,风声好像不断在向人们发问:“你走不走?你走不走?”

一直在这风中住下来没有走的,就是陕北人.

1983.9.25银川远人村

2016.5.22北京柳林馆

啊,毛毛雨

毛毛雨,在秋天的秦岭里,化成了山岚、云雾.

野马也?浪涛也?只见阵阵岚雾漫过山脊,扑向山谷,升起至峰峦;汹涌澎湃,又轻盈妙曼.遥望山影那妩媚的曲线,在乳白色的浓淡中,时隐时现,时有时无……

黑板上的曲线,有平缓也有大起大落,比心电图复杂.身体壮硕、底气十足的现代文学老师,捋着袖子,不时用姆指按住鼻翼一侧,走向讲台侧响亮地醒一响鼻.他用精神分析法解析当前一个很红的现代派剧本的剧情发展线索.分析阿Q形像时,绘得那张图,堪比电器的电路板.鲁迅先生要是活到现在看到,想来会惊愕合不拢嘴.考试多亏了它.不知夹在哪本书里了,丢了才可惜呢.

乱石砌成的台阶湿漉漉的,有些滑.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诗人未?我们几位发烧写诗,自命是.写论文太折磨人了,早就想来山里吸点新鲜空气,细雨正好助兴.

长安以南,秦岭一脉,终南边上,这座秀美山峦,也叫“南五台”.

王维当年隐居辋川之前,先就和裴迪在终南住过,给裴迪书中所说的“故山殊可过”,看“寒山远火”,听“村墟夜舂”,说的是这里吗?杜牧的家乡京兆万年,就是如今长安县.他《山行》中的“远上寒山……”,是这里吗?

考证他们当年的踪迹,不也是古代文学方面正儿八经的学术研究?脚印是找不到了,看看有没有民间遗落的痕迹.写论文把自己也快写成“出土文物”的那位,还着急要去哪里看新出土的文献,唯恐别人抢先使用了证据.

从北面登山,是爬山的后背.路溯着一条细水,曲折婉蜒上行.水,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流,在嶙峋嵯岈的石缝里流,在荻花瑟瑟的草丛里流.静静听,石缝里叮叮响,石头上淙淙响,草丛里像有青蛙颤颤地叫,动听极了.

教唐诗的老先生念诗就够动听,极富古雅味道.节奏舒缓,抑扬顿挫,韵律感强.只是常常不经意在诗句中适当的地方添加一“的”字,感觉似很慰贴的衬字,你不用心还听不出来:“卢家的郁金堂……”

课间十分钟,有个小子拿腔拿调学老师:“卢家的郁金的堂,海燕双栖玳瑁的梁”——变本加厉添加,引得大家哄笑.他没看见身材瘦小的老师就在讲台一角学生的椅子上坐着.回头发现了,吓得做鬼脸.老师没说话,抖抖衣襟上的粉笔灰;接下来上第二堂时,站在讲台上,用手帕擦眼镜,擦呀擦,擦了那么长时间……

多好的颜色.别以为校园里法国梧桐叶子落了,秋天就黯然失色了.

“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霜叶红于二月花”,那大概是山上枫树居多.这山里除了枫树,还有多少种树、灌木、花草……就是红叶也有深浅浓淡,由绿转黄也有无穷色差.秋天的山里真是有一万种颜色.

柿子树干像水泥杆颜色,给人狷介梗直的印象.小红灯笼般的柿子挂在枝上,仰手摘一个,厚道的山里人不会说的;可是看你贪馋地咬一口立即吐出来伸舌头,他们要幸灾乐祸地笑.丛枝上一个个蜷缩的“小刺猬”是什么?肚子里藏着的是毛栗子.等到天晴太阳晒干便炸裂开来.花椒蓬蓬勃勃一身铁棘藜般硬刺,枝桠间结满红色颗粒,衔着老鼠眼睛般锃亮的黑籽.上帝要万物奉献,同时赋予它保护的机智.

山里的村子,不像邻近的神禾塬和滈河畔的村子有塬地和川地.能看见的,就是石头缝隙里随坡就势的一小块一小块,小的也就脚地大.好的是能顺势引山泉浇灌,有的是用一根竹筒架成的水槽.韭菜、芫荽在雨雾中散发着淡淡清香.

人家院旁,围着树干,垒起串结的玉米棒子,看像一座座玲珑的小金塔.这样好风干,雨淋也积不下水.胖巍巍的“黑熊”蹲在树上,走近看是连楷带叶堆上树的豆蔓、瓜秧、*藤.这是为什么?想想是喂猪的饲料.架上树,也是为风干、防沤.

曾在画展上看过石鲁先生的一幅画瓜藤的水墨.整整一幅全是交结纠缠的粗笔,有的饱笔酣墨,有的枯焦干涩,题名《且看龙蛇舞》.盯着看一阵会发晕.

“剪不断,理还乱……莫办法”.——那一口关中腔的老师也真逗.“妙语如珠”.李煜词后边想不起,接了一句“莫(没)办法”;讲“三袁”时,介绍了哥仨,最后添足——“悌(弟)兄三个都姓袁”……大家一楞,有位憋不住“噗嗤”一声,全体灿然.

不好对付啊.“七七级”是“”后恢复高考招的第一届,聚集了各种复杂经历的人.尤其中文系七七级三班的那帮“老家伙”,基本上是“老三届”,上大学年龄都三十左右了.系里有年轻老师胆怯不敢给这三班上课.一位名气不小的女老师,讲课投入得哽咽动容,下边竟毫无感动还有哈欠.系里某副书记觉得这个三班太狂,自告奋勇来兼三班的写作课.上讲台二话没说黑板上奋笔疾书十个字:“要写革命文,先做革命人”,台下“噢——”一声,这课就没法往下讲了.

板桥那头走来一位老人,背一竹篓青草.桥窄,老人见我们几个这头上了桥,打算转身退回去等我们过.我们赶紧退下让老人先过.

进山“变”文明了.在校园里生猛惯了.

师大学生食堂,门被挤坏多少回了?那门扇原本是向外开的,楞是让人们挤成向里开.每到开饭前,门前早已蜂群蚁阵.老师傅怕躲闪不及不敢来开门;年轻机灵的小师傅,拿一杆长铁丝勾子,躲远远地把门扣勾开.哗啦一拥而进,各个窗口立刻排起长龙.为“插队知青”,骂仗都有.

都大学生了,这样不文明.晚吃一会儿能要命?

晚了,好一些的饭菜就没了.早餐的咸菜里,看见过蠕蠕爬动的蛆;炸鸡的脖颈里有一串玉米粒.食堂的种种恶劣,激起公愤.大字报虽然刚刚在宪法中被禁,还是贴出来了.一张大字报格外引人注目:“食堂饭菜,质好量足时,你会发现一个老头在里头转悠;老头不出现了,饭菜又不行了.后来打听得,这老头叫李绵……”李绵是德高望重的校长.

有同学一目眇者,慧眼独具,当众对大字报赞叹:“——中文系人的作品,一望而知,一目了然”.

雨雾濛濛的小村落,听不见一声狗吠鸡鸣;在山势簇拥中,如恬静熟睡在母亲臂弯里的一个婴儿.

“半仙”君煞有介事评说着村子的风水:“前有照,后有靠;左有怀,右有抱……”大家顺着指点,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山里的村子,哪个不是这样?”“不见得.你看,这靠山要实,要靠得住;那照山要远,要在开阔长远处照应……”实地讲解比学校里纸上谈兵生动、贴切多了.

“半仙”读《易经》有心得,堪舆也一套一套的.爱篆刻,给同学刻了不少印章.自己有一方大印,篆文是“家在泾河渭水间自号秦岭樵子人称半仙”.

两股泉水环绕的一个院落.“这就叫左右逢源”.“必出贵人”.说得大家都想窥看这个院子.大门是敞开着的.院子里凌乱,有鸡屎,脏兮兮的猪食槽.几间破旧的屋子,门槛上坐着个七八岁男娃,正端着饭碗.脑袋圆圆的,大家觉得是那种有福相的.“小朋友,上学了吗?”小孩对几个不速之客有些害怕,站起转身回到屋里.一只猫从屋里走出,拱拱腰背,竖直尾巴,若无其事走开.

大家一时都默然.“半仙”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还是雨雾在睫毛上凝结?

山里风水好,可“靠山吃山”,要想供一个子弟出人头地不容易.

“半仙”也是关中农家子弟.从小学到大学,这一路,假期就没闲过.暑假到秦岭砍柴割草;寒假临年背几大筐韭黄、菠菜上西宁卖.火车上被列车员追得这车厢窜那车箱,藏座椅下、躲厕所里.即使抓住了,反正没钱,没买过票.

学校里评助学金时,要大度,要谦让;不诉苦,不哭穷.

拉奥孔的痛苦表情.美学范畴里的另一种.

维纳斯缺一条胳膊,依然是美神.可惜小摊上的石膏像,“肥硕的下身”被小贩的手指捏脏了……

一阵妇女放浪的笑声——多亏经了这毛毛雨的湿润,要不然还不知会多么悦耳——惊得大家都朝那边望去.是山里的一个小场院.棚子里一群人正在拣柿子装筐.一个小伙子大概是嘲笑某家的柿子小,一个妇女不依他了.“这可是你说的.要真没你卵子大,全都白送你!来,咱们当场验一下……”说着就撺弄起几个妇女来捉那小伙子.撕扯着按倒要解裤带,小伙子乱蹬乱踹着脚,棚子里哄笑成一片. 

农村媳妇.师大学生宿舍楼前,有几个农村媳妇来哭闹过?

上了大学,看不上家里的农村土媳妇了,要离婚.哭诉得凄惨,听得辛酸.既然如此决绝,哭能哭回转吗?

女大学生太可爱了.抵挡不住的诱惑.

已经有了老婆,有了孩子的“老家伙”们,也做起了玫瑰色的梦.

校花的名字超越院系全校响亮.其中有两个名字中都有“五”的X五兰、X五妹.

脑门突出发亮的老家伙鱼翔编了几首,都是能唱的:“师大门前转一转,要看师大的白玉兰;玉兰花开银灿灿,不如五兰的白脸脸……”每句后有衬字“丢丢依丢依丢”,好像是仿闽南民歌曲子;另一首仿流行歌曲“我爱我的称呼美”改填的“我爱我的X五妹”.人家是“我爱领章红,日夜放光辉;我爱军装绿,染得山河翠”他改成“我爱X五妹,辫子长又黑;我爱X五妹,大腿嫩又白……”

唱得有滋有味.湖北人,这个“白”的音念成“bei”,也押韵.

人家大腿白不白,你怎知道的?夏天穿裙子.穿也是长裙,最多看见小腿.运动会上看见的.跳高,随着横杆逐次升高,他突然惊呼:“快看,X五妹把裤子脱了!”惹得看台一片笑.

这个鱼翔,可爱得像一条胖头鱼.在一起玩时,常忍不住要摸他的脑门.“多么懒人的春天哟,懒得人连姑娘的屁股都不想摸……”——鸳鸯蝴蝶派前辈的名句,让我们改编成:“多么懒人的春天哟,懒得人连鱼翔的脑门都不想摸”……

梦尽管做,付诸行动是别人的事.

埋头啃书本,做成大学问,“书中自有颜如玉”.别犯傻了,只要稍留心一下,就会发现姑娘们的眼睛净盯着那些风流小伙子:台面上表演风光无限,无论演讲还是演戏;运动场上风头矫健,无论田径还是球赛;舞场上风度翩翩,无论探戈还是拉丁……

你靠什么赢得芳心?就靠追?人家上图书馆你也上图书馆,人家选修什么课你也选什么课;争风吃醋也不怕,甚至弄不清名花是否有主.终于惹得人家的男朋友——外语系的一伟男,当着满自习室的人,威风凛凛,目空无人地把女孩领走.活像为争夺牝鹿角斗获胜的牡鹿,雄蹈睨视,看谁还敢来觊觎……

从此对外语系人有了成见.

那回演唱会,一外语系女生台上说:“我虽然是外语系的,可我仍然十分喜爱中国民歌”.此言一出,台下哗然.学两句外语,感觉你就成外国人了.怪不得你们比别的系“开放”.

夜里偷偷搭梯子爬女浴室墙从天窗窥*;光看也罢了,还用弹弓射人家敏感部位.怀疑就是你们外语系人干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保卫处恨得牙痒,埋伏多少夜,终于等到又爬上梯子,照屁股一打下来.一审才知道是邻居外语学院的.外语学院第一时间得知,立即宣布开除.外语学院比外语系更厉害.

山深了.白云深处的小院不是人家,是松荫遮翳的一处小小道观.

院墙背阴处堆放的树杆上长满木耳,檐阶上晾着野蘑菇.观里供的“紫气东来”,是骑青牛的老子?

侧房住的是护林老人,精瘦却精神,走动轻捷颇有仙风道骨.在这还不算凉的季节,已是一身棉衣,小炕灶门里燃着柴火.炕边打开的眼镜盒里,放一副铜腿厚片水晶镜.窗台上放一本不知什么年代刻版印的油腻腻的黄纸书.翻一翻,里头写着陈摶老祖等事.谁随口说了句“道可道非常道”,老人笑笑,说:“大学生吧,念书不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听得一伙肃然起敬.

窗台边墙上,有一片被灯烟熏得墨黑.想想星光璀璨深夜,阒无人迹深山,松涛阵阵,秋虫唧唧,小窗里透出微黄的光.一个老人坐在炕上,拥着被子,戴着水晶镜,一豆油灯下,僵直的手指蘸着唾沫,翻看发黄的书页……

“为学日益”.雪亮的日光灯下,如春蚕吃了多少书卷,化作满腹经纶,吐丝结成论文茧子,把自己裹在其中不能脱颖而出.

“我有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猛抬头,一块巨石横在眼前.水在倾斜的石面上连滚带爬,跌落成亿万颗珍珠.

泡沫翻腾,整只羊大卸八块的肉和黑乎乎的调料口袋一起在锅里上下沉浮……

十三朝故都、八水环绕的优雅古城,在你心中浮现的只是“羊肉泡馍”?

你是近期听人们私下吵毕业分配时,才头一次听到班里传的一句话:“城里娃斗不过农村娃;陕北娃斗不过关中娃.”

为什么斗?有那么玄乎?

地震虚惊的一幕.正是古城防震预警期.师大的学生宿舍是十几栋五六层的楼连在一起的.惊动究竟由何引起一直是个迷.一个深夜里,只听匆急纷乱的脚步声与惊呼声,层层传递放大,楼楼接力加强,制造出排山倒海的动静与恐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顾跑出去逃命.一院子人惊慌失措,面面相觑.惊魂甫定,才看见女的不戴胸罩——赶紧护住;男的没穿裤头——赶紧捂住;还有人连蚊帐也拖拽出来,如披一身婚纱……

那一刻,多么率直,多么坦荡,全是自然天籁.

单纯、自在的上学时光,多么难得;有必要费那么多心机,藏那么深城府?

你只是觉得考试荒唐烦人.同宿舍的王君临考前家里有事,回去几天,归来一时摸不上头脑.你调侃一首《考试难》仿《蜀道难》:

“噫吁戏,危乎难哉,考试之难,难于上青天!

“王君刚返校,头脑何茫然.尔自回家三四天,不与老师通消息;正当额头有皱纹,可以横绝太阳穴;笔秃书烂壮士瘦,然后卷子纸上胡勾连.上有老师森严之锐目,下有同学讥诮之利舌;欲藏小抄尚不得过,偷看更胆寒!时间何其短,题未作完已到点;扪心把脉揣题意,顿足失声考试完.

“问君何日开心颜,畏惧前路层层关.但见少男逐少女,雌飞雄追植物园;又闻弃妇啼楼前,真凄惨!考试之难难于上青天,考得青春凋朱颜.

“屈指放假没几天,坐不平静立不安;辗转反侧夜难寐,蕃茄炒蛋无滋味.其难也若此,嗟尔散淡之人胡为乎来哉?朱笔犀利而庄严,先生当关,后生莫开;师尊不恻隐,批伐何惜哉?朝避期中,夕避期终,几经沙场,骨瘦嶙峋.大学虽云乐,考试太麻缠.

“考试之难难于上青天,紧箍在头长恣嗟!”

万绿丛中,露出白色亭子一角.一座西洋式别墅藏在山巅.

这便是当年西北局书记刘澜涛修的、“”中被批得臭名远扬的“干部疗养所”.

别墅选了好风水,好风水却被别墅破坏了.闲置败损,如一个逝去青春与美丽的老处女,看着让人忧伤.

自然风雨,政治风雨.

气象.学校里也有幸看见竞选人民代表的热闹.一候选人许下宏愿:相约大会堂红地毯!不算狂妄.但选民们偏保守.另一候选人是王光美侄儿,沾一缕夕照余辉.

芸芸选民的大名年龄大红纸榜示在楼前,只不过引得芳龄稍大的女生神经过敏.

风风雨雨,再难唤起人们的热情.最流行的是苏小明软绵绵的一曲"“毛毛雨”.

高一脚低一脚,从教室出来,从台阶教室、联合教室、报告厅、图书楼、资料室出来.晕晕乎乎,或者飘飘然.

喷水池边,一个银铃般的童声:“蝴蝶渴了,教蝴蝶喝水……”不敢相信耳朵,世界上真有这样美的语言和声音?

两个小家伙爬在水池畔上,真的把小手指头蘸上水,给手里捏着的蝴蝶喂……

你怎么觉得这才是一首最动人的诗.

“毛毛雨,啊毛毛雨,你是多么温柔,……你是多么可爱……”

扫兴接下来的一句却来了个转折——“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那么就继续登攀吧!

登攀,“大茅蓬”一过,上面便是佛光普照的“金顶”了.

(注:那个年代的“南五台”旅游尚未开发,游人稀少)

1980.12.31陕西师大

2016.2.1北京柳林馆

绣球花

小王在古城的植物园打工三年了.他只有初中文化,家在秦岭大山里一个小山村.植物园几年前在他家乡搞野生药材训化培育基地,他开始在基地干活,后来就到植物园来了.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植物园.山环水绕,藤架绿廊,曲径通幽,园中有园.什么梅园、樱园、木兰园、郁金香园、牡丹园、芳香园、本草园、热带园、水生园……

他记得语文课本中鲁迅《雪》里说的“深黄的磬口腊梅”,原来以为花朵有磬口那么大,梅园中见到才知道是花朵圆缽似的像磬口,其实也就指甲盖大,散发着淡淡一缕清香.

樱花也是在园里才认识,的确有像“绯红的云”的,也有像牛奶般乳白色的.觉得与家乡的山桃、杜梨、杏、苹果花差不多.看园里的介绍知道它们都是蔷薇科.樱花开得繁却不结果,华而不实.

他认为植物园应该开辟桃园、杏园、梨园、苹果园,那样又能看花又能收获果实,多实惠.居然当一回事地写了一张纸向科里建言.科里没当一回事,还传出讥笑“农民意识”.工友们于是叫他“王农民”.他也不在乎,本来就是农民嘛.

有了心得,有了想法,闲余时总爱兴致勃勃给工友说:本草园里的“*蛇”曼陀罗,咱老家叫“洋老麻子”,野地里自生自长.壳子干了就炸开,黑芝麻一样的籽迸满地.壳子上浑身刺,塞到老鼠洞口,一窝老鼠就会憋死在洞里;籽有毒,《水浒》里麻翻杨志的就是用它做的……

打牌打得兴致勃勃的工友们听得有一句没一句.

“花是植物的……”

“王农民你会说农民话不?你就说等于你的‘锤子’就行了,哈哈哈……”

“‘黑牡丹’的长啥样?”——牡丹园里还真有黑牡丹,工友们这里说的“黑牡丹”是他们管护队的队长,一个年轻姑娘.

“黑牡丹”能干、厉害,要不怎能管着他们几十个男女工人?人也长得好,大花眼睛,长长的睫毛一扑闪,这帮小伙子就“心惊肉跳”.就是皮肤黑些.

他们管护队除了栽树种花、浇水施肥,还有卫护任务:防止不文明游人攀折践踏花木,劝戒、处罚那些违禁者.

上班时,他们统一着工作装,配对讲机;分散在各个园里,每人专管一片区域.“黑牡丹”全园巡视监督.

入春以来,梅花、迎春、玉兰、樱花、海棠都已开过.到五月中旬,郁金香、牡丹也已谢幕.盛开的绣球成了当红主角.

又是一个好天气.上午太阳已经晒得很热了.游人都钻进藤萝下、树荫里,园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多少人.

小王的对讲机忽然响起“黑牡丹”的声音:“小王,小王——,王农民!你在竹林里瞎转悠啥?往坡上花坛看!”

山坡上一棵高大的雪松,粗壮的枝条平展着向四周伸开,像用有力的胳膊在护卫脚下的花坛.花坛里是一片绣球花树.一男一女正踏进修剪得整整齐齐绿篱围起来的禁地.

小王嘟囔着离开竹林,快步向山坡走去.

挨“黑牡丹”训是家常便饭,小王嘟囔的是人们对竹林的忽视:“竹林咋啦?竹林贱就不用管了?”他刚发现有几棵新笋被人挖了,凹陷的笋窝像没了眼球的眼窝,空空洞洞;浮士被断茎渗出的汁水浸湿了,他觉得那是竹子流出的血.几杆本来可以长到两丈来高的竹子就这样被掐断在萌芽状态……

他来到花坛,气乎乎地迅速看了一圈.进入花坛的游客,多数是为与花拍照.为了找最好的花枝、最好的角度,有些人不惜攀扯甚至折坏花枝.

花儿并没有损伤.他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说实话,他对那些损伤花木者非常气愤,但执行时多数是告诫,处罚极少.他不像“黑牡丹”他们那样寸步不让、不依不饶.他甚至有些怕事,经常暗暗盼着自己看护的这一片不要出事.

花坛里没有一根杂草,土被细细地耙过.不光是为花松土,也是为了管护的需要.在这样松绵的土地上,就是走过一只猫、落过一只麻雀都会留下踪迹.小王只要循着踏入者踪迹所到的地方查看就能一目了然.

看那一男一女留下的脚印,男的已经出去了,女的还应该在花坛里.循着高跟深深的印窝,小王很快发现一株绣球花树后的身影.

小王刚刚有些平复的气又来了:你走掉不就好了,莫非一定得等我来给你赔个不是?

小王走近她.看到一头柔顺乌黑的披肩发、穿一身浅灰色入时服装的苗条背影;正凑近一朵硕大的绣球花入神地看着,纹丝不动,对走近身边的小王好像毫无觉察.

小王拿起立在雪松旁的耙子往地上一杵,故意弄出点动静.那位终于转过身来.一张年轻姣美的脸.目光中现出疑问、警惕的神色.

小王对付过多少违禁者,张惶的、逃窜的、抵赖的、辩解的、求告的……这样的人不管怎样都起码在承认园里的罚规.今天遇到的这位有些不同.倒好像他成了冒犯者.

小王有些不自在了,煞有介事地张望一阵刚刚看过的花坛,僵硬地问:“你进花坛了?”

话一出口,他就心里骂自己蠢,她明明现在就在花坛里.但他习惯了这样的询问,这是确认违禁行为所必须的.

她倒没在意这问话有什么问题,点点头,仿佛客气地承认自己做了一件值得赞许的事.

小王脸微微发红.他摸摸脸,脸上有泥汗干了的道子.

“这是要罚款的!”他气乎乎地说,心想你也太牛了,本来我想放你一马.“你没看见……”他扬手指身后高挂在雪松枝上的牌子,却看见牌子被人翻转了——“禁止入坛,违者罚款”的粗笔黑字的一面变成了三合板苍白的背面,像小王此刻的脸色;木板中间有节疤的木纹,恰像冲他做出的一副鬼脸.那一位有点忍俊不禁.

小王恼了.他身上的那点山里农民的蛮劲此刻被唤醒:“嫑忙,你当我不知道这是谁干的?‘蹄印子’在呢!”他指着那清晰的脚印,那深陷的皮鞋后跟印窝的确很像驴蹄的印子.这是那位男士留下的.另外,能翻转这么高挂的牌子,没有一米八以上的个子是做不到的.

“你敢骂人?”那位男士、姑娘的同伙,什么时间又回到现场,就站在小王身后.果然人高马大,嘴唇上茸茸一绺胡子,戴着眼镜.

小王的脸憋红了,一下竟答对不上来.别看他平常私下与工友在一起时显得话多,在正式场合或生人面前却腼腆、胆小.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在被激怒的时候.这种时候,他是很蛮的.他上小学时,有一回暑假里跟爹进城卖他采的野蘑菇.一个白白胖胖的干部模样的人挑了又挑,把筐里翻遍,他就有些不耐烦.更可气的是,那人付钱时,一边掏钱一边笑眯眯地学他爹口吃的样子说话,他一下就把秤盘里称好的蘑菇掀翻进筐里,说什么也不让卖给那人了.

此刻,大个子就在身旁从上向下看着他,手在下巴上摸着,鼻子轻篾地哼哼着,像一条大狗看着一条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狗.

小王的血直往头上涌,嘴唇轻轻哆嗦着.

女的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英语,声音不高,却很有威力.大个子扶了扶眼镜,到一边去了.看来女的不主张打架,男的也不是那号爱打架的.

对方撤了军,小王还紧捏着耙子,保持着刚才对峙的姿势,恨恨地站了好一会.太可恨了,小王手心出了汗.刚才对方要是先动手,小王肯定会还击的.这种从来未遇的挑衅打乱了他的方寸,他冲动得顾不及后果.

罚!这样的情节算不上恶劣还有什么是恶劣!小王腮帮上的肉抽动着.

对讲机哇啦哇啦响了:“你和他们磨啥牙!不认罚是吧?把照相机扣下不就得了!”“黑牡丹”又在遥控指挥.

姑娘显然是听到对讲机里的话.她嘴唇上浮起一丝笑意,垂着眼睑,乜斜着小王:“要吗?要就给你.”她真把照相机从肩上摘下来,伸手递向小王.

小王没有接.处罚条例里没有这样的规定.他明白“黑牡丹”也是故意替他虚张声势.他还从未遇过这样的对手,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姑娘倒轻松自在,招呼她的朋友在花坛边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头微微向后甩甩,把落在前胸和肩上的长发摆向身后.柔顺、光泽、瀑布般的秀发.她双手向后轻轻地捋着,拢着……

小王没有看她.她风姿绰约,气度优雅,一定是附近哪所大学的学生.这个小王第一眼就看出了.

植物园周围聚集着好几所高校,大学生是园里的常客.尤其是热恋中的男女,浪漫得昏了头,有人甚至攀花折柳向对方表达爱意,到头来受罚也在所不惜.

小王现在面对的这一对,倒是没有损伤花木,高个子翻转禁牌也许是为博女友一笑.可是在小王看来,这是对自己乃至对植物园管理的一种藐视与调戏.

小王不像有的工友见到漂亮的女大学生总能做出媚笑、总想找机会献点殷勤.他恰恰相反,对她们这种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也许是妒忌她们太幸运了,上帝把什么都给了她们;她们被命运宠坏了.

怎么办呢?小王走到花跟前.莫非是想与花儿商量一下?

花在怒放,有十万朵、百万朵、千万朵……上上下下,一棵棵不高的树开满了绣球.谁见了这样的花都不能无动于衷!正是这种爱花的心情,使得小王能理解并容忍那些跨入花坛想和花儿亲近或是贴近花儿合影的违禁者.要是依小王的意见,像这种花坛应该开放来满足那些爱花的人,真正爱花的人是不忍心去损伤花的.

人们在花前出神、入迷,忘记了时光,忘记了自己,忘记花之外的一切……每逢这种情景,小王总是有一种满足和自豪从心底升起.虽然人们并不注意或者根本就没看这个土头土脑拿耙子的小伙子.

光荣自然是属于研究所的专家们,属于那个银发闪闪的所长老头了.

那一天,所长陪着一帮有身份的外国人参观,走过正在手持水管浇灌花坛的小王身旁.老外礼貌地向他微笑点头,他本来也还记得英语“你好”这个单词,但慌乱中,竟没敢用英语说,不知嘟囔了点什么.

那天回到宿舍,他兴奋得手舞足蹈,一直不断重复着他所能记起的几个英语单词,演示设想中与老外应答的情景,惹得工友们哈哈大笑……

他老实,干活从来不惜力气,谁都愿意和他搭档……

唉,亲爱的伙伴们,真舍不得离开你们.

自从那次“挂牌事件”后,他觉得园里八成不跟他续签合同了.事情是这样的:园里有些种类的花木挂着铝箔牌,标着名称、科、属;有些种类却没挂.小王和同宿舍几个工友用硬纸片做了些小牌,给那些没牌的挂上.不料园里发现后,科长下令立即清除,还招来一顿训斥:想啥就是啥?“农民意识”几时能改掉?你以为这是你们家?……他能感觉到科长看他不顺眼.

他的确无意识地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看到受折损的花木,他总要捆绑包扎;他给树做手术,取掉陷在树皮里的铁丝圈——人们在宿舍前晾被子拴铁丝时留下的,那铁丝圈已经被生长的树皮深深地包裹住了,不取掉树会被卡死……自己能做的就做了,自己做不了的都记在笔记本上,等机会向园里反映……

可是,两个月以后他的合同期就到了,一种走人的预感隐隐在心里让他难受.

此刻,小王越发感到若有所失,眼前这一男一女把他挫折得这样惨.

在他们眼里,他算什么呢?

他们是在赏花儿.花儿很好,他们比花儿还要好.这个世界是他们的,花儿是为他们开的.而这个满脸泥汗的小伙子则是侍弄花的.他们可以一边赏花,一边耍弄他.

就是这么回事.打架不能改变,罚款不能改变,扣押照相机也不能改变!

就在这一刻前,他自以为在这片小小的区域里掌管一切、保护一切、裁决一切.虽然他不好事、处理事端总有些软弱.他突然对自己的那份热心、认真、自信感到一种隐约的奇怪和陌生……

这种花名叫“木本绣球”,忍冬科,荚蒾属.

一朵朵小花是听从了怎样神奇的命令,彼此协调、相互照应,谁也不抢前、谁也不缩后,既不过疏、又不过密,每一朵都认定自己的位置,自动组织成一颗颗玲珑精致的绣球.

绣球,在中国民间自古被视为吉祥如意的象征.小王听爷爷说过公主抛绣球的故事,要是被绣球掷中脑袋,幸福就从天上掉下来了.啊,绣球花,吉祥如意的绣球!整天陪伴着这么多的绣球,小王心里藏着一种神秘而又朦胧的憧憬.

绣球花有粉红色的、淡蓝色的……小王偏爱白色的.阳光下,面对洁白如玉的绣球花,小王能看到花瓣上那种变幻不定的色彩,像太阳照在露珠上的那种瑩瑩的嫩绿、鹅黄,忽而又是淡淡的玫瑰红、宝石蓝……这样美好纯洁,好像世界上就没有什么邪恶和污秽;这样舒放自在,好像这个世界为了它而存在!花儿灌注给心灵的是生命的信心、勇气和力量,是美的信心、勇气和力量.

小王终于抬起头来,朝远处望去,仿佛望见远处蓝隐隐的终南山影.他吐了一口长气,没看那一男一女,只是向他们手一挥:“你们走吧,没事了.”

他们走到半坡上,被急急赶来的“黑牡丹”挡住了.她大概是终于气愤不过小王的软弱无能,气喘吁吁地爬上坡来,要亲自处理这起事端.小王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不想再听,打算走开;无意中却看见“黑牡丹”一反常态,怎么会做出一副奇怪的笑脸.他有点纳闷.

小王决定近期回一趟家,把自己积存的二十几天的假用掉.这些假是他三年来节假日顶替工友值班积攒下的.原本梦想着若能找上女朋友,和女友一起旅游一趟来使用的.现在他估摸自己要走人,再不用就作废了.

他去向“黑牡丹”请假.“黑牡丹”有些神秘地对他说:“幸亏你上午没动粗,要不咱们就倒霉了.你知道那个女的是谁?她是所长的女儿,哪个大学植物学研究生,马上毕业就来这里工作……”

哦——,小王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过心中的那点不快始终不能释去.

“黑牡丹”痛快地准了小王的假.

小王收拾自己的东西.临走前,把笔记本翻了又翻.思考再三,终于将其中两页撕下,交给“黑牡丹”,请她转交给园里.

小王回到秦岭里的老家.突然觉得以前根本没注意过的山野里的花草树木如此亲切可爱.它们虽然没有植物园里的花木长得壮、开得艳,但它们生长得更自由自在.没有那么多娇惯呵护,风吹霜打日晒雨淋,生命力却更顽强.他吃了野生的毛桃、山杏,有些酸涩,但桃有桃味,杏是杏味,比城里卖的水果有味道.他觉得在家乡务农也挺痛快,把自己这几年进城打工有点放野了的心慢慢收回了.

假满后,小王做好了合同到期后就离开植物园的准备.不料回园一看,出现了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简直如奇迹一般.

一进园门草地的牌子上,原来的“请勿践踏”换成了“谁言寸草心,报得足下情”——这是他想出的提示语,就是他请假回家时交给“黑牡丹”的纸里写的.还有“花开堪赏直须赏,切莫折花空赏枝”、“草木有本心,与君心相映”、“莫让花溅泪,勿使树惊心”……也被采纳写在园里各处提示牌上——这都是小王和工友们的作品,一本《唐诗三百首》几乎被他们翻烂了.

小王那两页纸里提的就是建议把罚款警告换成尊重、友善、温馨而富有诗意的提示语;园里能开放的尽量开放,不应为管护方便就设那么多禁区.被采纳的还有,他挂过纸牌的那些花木上,现在也挂上了标准的铝箔小牌.更让他欣喜的是,园里还要在布局上进行改造,要建一些更富有人文色彩同时也更接近自然的生态园区:一个是“梦里桃源”,要种桃树李树杏树梨树;一个是“曲水流觞”,把现在的水生园改造得更有诗情画意……

小王不知道,在他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园里开了职代会,包括小王在内的员工的意见都充分反映了,受到领导的重视.领导尤其欣赏小王提出的那些提示语,赞叹我们园里的工人有这样的水平;你看这个“谁言寸草心,报得足下情”想得多好,既是实指“足下留情”,又可理解为对游客的尊称……

“黑牡丹”和工友们争相把小王回家时发生的事告诉他.“黑牡丹”对小王说话的语气竟然那么温柔,让小王受宠若惊.临了还娇滴滴地说了一句:“王农民哎,你真个是让绣球砸中脑袋了.”

小王心里美滋滋的.他觉得只要能在植物园里继续干下去,绣球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

1981.4.30陕西师大

2016.4.6北京柳林馆

金鱼沟

我在古城上学四年,把周围那些有点名气的风景地方都玩过了.到最后一学期,偶然听说还有个“金鱼沟”(也有说是“鲸鱼沟”),算不上名胜,也无古迹.反正星期天无处可去,不妨去看看.约了两个同学骑自行车去.

出城向东南行,约走三十里地,遇到一条宽阔但不太深的河,这是从秦岭一个峪口湍流而来的浐河.河边石头缝里,通体透明的小虾成群集队蠕蠕游动.走桥还得绕远,干脆脱鞋卷裤腿,扛起车踩着大大小小长着绿苔滑腻腻的卵石涉水过河.路过一个叫“高桥”的小镇,往右拐,走不远便到了.

其实就是一条河沟,河水是浐河的一条支流.溯河而上,听说要有百里才能穷其源头.隔不远就是一个水库,连起来整条沟里水灌得满满的,拐拐岔岔,蜿蜒曲折,仿佛是秦岭山中哪个仙子裙裾后拖曳的一条碧绿闪亮的丝带.

两岸的山虽然不高,却绿草鲜美,茂林修竹,青翠欲滴.

有潺潺的细水,从山崖跟底渗出,汇成一股股细流,像女人戴的绞丝银镯子一样,抖擞着闪亮的波纹.不夹一粒泥沙,绕过竹林,辗转而下,汇入水库.想必这金鱼沟就是由这些涓涓细水汇聚而成的.

那天,一进沟,就看见水库里有一个人正打对岸往这边游.一望可知身手不凡.踩着水,把团成一卷的衣服用一只手高高举在头上.上得岸,见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边穿衣服边冲我们喊什么,听不清.

这时,身边竹林里踅出来个瘸老汉,给我们说那是喊让我们别打下边小路走,竹林正在发笋,让我们绕道走上边的大路.老汉结结巴巴给我们讲,刚顶破地皮的笋尖是碰不得的,一碰就萎了,不再长了.哦,我只知道瓜藤上新结的嫩胎瓜是不能摸的,一摸就萎了.看来生物在婴儿期都是十分娇弱的.

与老汉攀谈几句,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一辈子打光棍.他给队里看山.几句话,费了他多大劲.可怜的老人,结巴得张大着嘴,七零八落的几颗大牙暴露无遗,使人联想起云南的石林.和他多说话简直是一种残忍.

于是我们朝上边绕去,每一步都小心地看看脚下.

笋子窜得遍地都是.

“哎,‘雨后春笋’是说春笋多还是说春笋长得快?”

又笑着说起听过的那个段子:有人在雨后发笋的地里蹲着拉屎,被突然窜出的笋子戳了.你看看那个碗口粗的,戳谁的受得了?

笋子不是由细长粗的,竹子多粗笋子就多粗.新笋毛茸茸的,憋着一腔凌云壮志,把紧裹的鱼鳞状的皮儿层层撑开,一天能窜一人多高,长成颤颤巍巍一根绿棒,鲜绿娇嫩得教人不敢去摸.

转过一个山角,眼前一亮:翠竹掩映中,晾了一串鲜艳的衣裳.一杆翠竹削成的水槽旁,一个姑娘在洗衣裳.腰上围着一件衫子,系住垂在身后的两条辫子.随着揉搓,健壮的脊背耸动着,两条辫子随着一跳一跳.一直埋头洗着,没有看我们.

山脚石灰质的崖跟,说它是石头,它比石头酥;说它是土,它又比土硬.像是人们挖来做盆景的那种吸水石,上面可以长苔藓、小植物,老乡叫“活石头”.我们想弄几块,又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去问那洗衣姑娘.她脸微微一红,摇摇头,不知是表示否定,还是说不知道.我们也不好再问.

山上的花香,浓郁得教人沉醉.桃李梨杏花期已过,满山雪海似的是怒放的刺槐花,一嘟噜一嘟噜把枝条都压弯了.

我们说该把岑参的诗句改造一下:“忽如一夜雪暴来,千树万树雪里埋”.

刺槐,老乡也叫“洋槐”,与另一种“国槐”相区别,想必是外来种.花香里带股甜乎乎的“洋味”.被纷纷扰扰、嘤嘤嗡嗡的蜜蜂罩满了,老远就听见像飞机的发动机在响.

万花丛中,一排排蜂箱,放蜂人的帐篷……

金鱼沟,真让我们有一种相逢恨晚的感叹.

午后,刚刚听到天边有隐隐的雷声,霎时,一阵狂风夹着大雨点,打到脸上生疼.把我们驱赶到山腰放蜂人的帐篷.

暴风把树枝喀嚓嚓折断,蜂箱被吹得横七竖八.两个放蜂人在雨中东奔西跑抢救.一个搬拢蜂箱,指使另一个跑前跑后弄什么,不断喝斥着.我们也照他们样子帮着搬、用油毛毡苫盖……待收拾好进到帐篷里,浑身都湿透了.

养蜂人连声对我们说谢.我们这时才认出他就是上午泅过水库对我们嚷嚷的那个小伙.他的伙伴在他身后,抖擞着身上的水.破草帽一揭,女的?噢,洗衣裳的姑娘.

小伙子拧着衣服上的水.他的右小臂里侧被划破一道口子,血和雨水混着滴.我们发现了,指给他.他不介意地摸了一把.女的从床下找出药箱,默默拿药棉给他擦拭干净,撒上云南白药粉,用纱布包扎好.

外面的雨没刚才猛了,也还不小.

小伙子想倒腾地方让我们坐,湿淋淋的坐哪呢?环看一圈也没空着的凳子.他把床铺上的毯子和床单掳起,让我们坐在床板上.女的拿来干毛巾让我们擦擦.又忙着涮洗茶缸、杯子,从蜂蜜桶里舀一大勺蜜,用暖瓶水冲好端给我们.蜜雪白色的,是洋槐花蜜.喝一口,果然有股洋槐花的清香.

我曾经羡慕过吉卜赛人四处漂泊、浪迹天涯的大篷车.对养蜂人的帐篷生活也充满遐想.今天来到他们帐篷里,发现并非那么浪漫.

这个帐篷长宽各也就三米多一点,大概十平米的空间.靠里两张床板用箱子支起来,蚊帐绾在上边.是睡觉的地方.靠门也支一块床板,上面铺着塑料布,放着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是灶台也是餐桌.余下的空间就没有多少了,还放着几只蜜桶和一些工具.门边立一个铁皮炉,旁边一个煤油炉.看来天气好的时候,做饭炉子是架在帐篷外边的.

两张床中间,一个充当床头柜的箱子上,立一面小圆镜子,放一盒搽脸膏.这就算女人的梳妆台了.床头放一个半导体小收音机.

我们特别注意到,帐篷壁上挂的有隔兜的储物袋里插着几本书,有《唐诗三百首》、《中国地图册》、《家常菜烹饪大全》、《中外民歌选》等.旁边还插着一支竹笛,挂着一把胡琴……从这里窥测他们生活的一些踪迹,不过也有几分疑惑:成天忙得跟打仗一样,能有功夫读“人闲桂花落”“鸟鸣山更幽”?山野里凑合着做饭吃,用得着看“烹饪大全”?不停地转场迁徙,地图一定是有用的.只是几时有心情唱歌奏琴?

疑惑归疑惑,不过看到这些已经让我们对这小两口刮目相看了.

攀谈中,知道他们是湖北十堰人(看到铁皮蜂蜜桶上印的红漆字:湖北竹溪县龙坝七队蜂场).男的姓武,女的姓白.他们放蜂生产队给订了任务,至于到哪里放全是他们自由决定.走的路线根据蜜源花期情况预先得考察,大致运动方向是春夏向北方,秋冬转向南方.

说话间,外边的雨停了.

走出帐篷,见天上一道彩虹,架在青山绿水间,正在水库上方,仿佛为水库两岸搭起一座桥.水面上倒映着彩虹,会不会有金鱼在彩虹间戏水?简直如童话中的仙境.

我们正陶醉于幻境中,果然就有“神仙”现身.一位头发花白、红光满面的大娘从竹林后飘然而至,手里拎着一条大鱼尾巴还在甩动.

我们正在惊异,小武迎上去说:“罗干娘,你又来了!说好教你别再来……”老人说:“那阵就要来,下雨了.这是小五他们上午在水库里打的.你们先吃着,明天我再给你们拿.”

老人看见我们,也不问我们是谁,拦住就对我们说:“这两人是我的恩人哪,我今生今世也报不完……”说上个星期天,她的孙子,十岁了,家在西安城的,回到村里,和村里几个孩子在水库边用小网捞鱼玩,失脚滑进水里.小武听到呼救,跑下去把孩子救起来.

小武笑笑说:“小事一桩,可巧让我赶上了.”

老人说:“这是小事?孩子要是没了,我怎么向人家娘老子交代?我要担天大的责任啊!”老人说得动情,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下星期天,我的五儿结婚.我要请你俩坐上席,让我五个儿子挨个给你们敬酒.”

我们也深为感动.

老人看看我们,说:“你们是来玩的?千万嫑耍水.这水库哪年不淹人能安生?鲸鱼神要活人祀供……”

我们听得悚然.

小武说:“这个水库真的危险.你看水是蓄在一条窄沟里,水面虽然不宽,但两岸是陡坡,一下水就很深,边上少有那种缓冲延伸的浅滩.水深探不到底,估计最少也有二三十米.水又不流动,太阳晒一天也只能晒暖水面五十公分.游泳一扑腾,下面水冰凉,腿容易抽筋……”

我们的确是准备游泳的,包里都带了泳裤——因为预计来金鱼沟主要是玩水.计划好下午游,知道水库水凉,晒到下午会好一些.经他们这么一说,有点犹豫,不游吧又有点不甘心.

小武看出我们的心思,说他现在要收拾蜂场,要不他可以和我们一起游.劝我们今天就别游了,刚下过雨水冷,岸边也泥泞.约我们下周日来游,他可以为我们“保驾护航”.

我们听了他的劝,为他的热心感动.萍水相逢,一下子就成了朋友!

回到学校,我们在宿舍里给同学一通好讲.把金鱼沟的山,金鱼沟的水,雨后春笋,彩虹倒映,槐花蜜的清香,养蜂人的帐篷,黑瘦的小伙,长辫子姑娘……吹了个天花乱坠.

下一个星期天到了.我们游金鱼沟的队伍扩大了一倍,变成了六个人.我们还特意带了玻璃瓶子,这次要买些洋槐花蜜.

早早出发,轻车熟路,六辆轻骑,浩浩荡荡骑进金鱼沟.

我们打算先把车子存放到小武蜂场.

来到山腰,转过山角,发现帐篷和蜂箱都不见了.

蜂场原址上,现在只有些凌乱的车辙、脚印……帐篷脚桩拔出留下的空洞,赫然像失神的眼窝与我们对视.

不对呀.阳坡的槐花有些过了,阴坡的还正繁.不该这么快就转场呀?另外,小武他们也没说要走,他和我们有约在先呀,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又遇上那个口吃的瘸老汉,他也认出了我们.听我们问,他朝蜂场“遗址”看了看,是结巴还是故作神秘,半天压低声说:“那两人……有,有问题.出,出,出了点麻烦……”大嘴张了几张,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那石林般的牙,给我们留下一串疑问.

见我们在那里发懵,他摇摇头:“你,你们到上头村子里……就知道……”

这事我们得问问.

村子座落在一个向阳的山湾里.

高处一户人家,院外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一伙人正在树下的土场上搭篷布凉棚,摆开两行吃宴席的圆桌.院门上贴着囍字.我们想起这应该是罗家为五儿办婚宴.

我们向人们问起放蜂人小武小白出了啥事?他们问我们是他俩的什么人,问明白后笑着说,“露水夫妻”.小白是小武去年在陕北什么地方放蜂时“挂搭”上的有夫之妇,这次人家丈夫不知怎样打听到下落,专门来,先到丁寨乡政府告了,高尚仁副乡长亲自来村里调查处理.上周一晚上,在队部会议室审的,村里人差不多都跑去看了……

人们说起这事兴致很高,能想出这事当时在村里的火爆程度.到现在热度还未退尽.

“这小子也太胆大了,拐了人家的媳妇还明目张胆东奔西走,真当成自己的老婆用哩.”

“他是未婚.女的离婚离不了,不管不顾就跟上了.”

“女的挺厉害,全揽在自己身上了.承认她勾引人家的,她缠着跟人家私奔的.任凭怎么处罚她一人顶着.”

“二楞,把你媳妇看牢了.水灵灵的嫑教跟人跑了.”

“人家若想跑,指我能看得住?你不懂‘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夫’?一丈以外,你就管不着了.”

“天生那种.她那丈夫少啥哩?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不比放蜂小子强百倍!”

“买眼镜对眼光哩.你没听女的说结婚时就不愿意.男的听他妈支招,说她不识好是欠打.越打越不行.”

“妇人之见!小看了放蜂小子.脑袋瓜不是一般的精灵.一句‘顾佣关系’回得高乡长半天缓不过神来.咋啦?我顾她帮我养蜂有什么假?居然还有签字手印的协议书.早就有预备了.”

“要是我,我连‘同居’也不承认.一人一张床,各睡各的,没发生任何关系!”

“都没说到点子上.放蜂小子没两下子,能把女的哄到手?千好万好不如锤子好.‘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小子锤子功夫肯定了不得,弄得那女的受活得不行行,死活舍不得离开.”

众人都笑了.一个正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的胖女人说:“你咋知道的?让你媳妇试验过了?”咯咯咯笑得肥耷耷的在肚皮上晃着,小孩的嘴都衔不着奶头.

闸门一开,不堪入耳的全来了……

“哎,哎,哎,积点嘴德吧!高乡长现场教育,要创建‘公序良俗模范村’.看看你们这副嘴脸也配?”

我们问最后怎么处理了?

“最后,最后教‘五条龙’救了.就今天办喜事的这家,五个儿子,除了老五在老家,那四个都在市里区里工作,有的还是官.‘金鱼沟出了五条龙’说的就是他家.罗老娘为这事把几个儿全调回来,一齐上阵,高乡长敢不放一马?——教育一顿都没事了.女的教领人的领走了,男的也没脸待下去走了.”

“水里的月亮镜里的花,

露水夫妻过不成个家.”

……

游金鱼沟附加了这样的故事,让我们觉得有些沉重.我们知道,它与金鱼沟相遇纯属偶然.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村民遗忘,两个放蜂人在金鱼沟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似乎是想刻意逃开,逃得离这故事越远越好.一行人骑车索性一直向金鱼沟的纵深驰去.

越往深走,我们发现放蜂的帐篷原来还有不少,槐花丛中不时可见.那些帐篷里兴许也有些什么故事,我们不再想听.

我们到一家帐篷里买了槐花蜜.不知是真的还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蜜不如那天的蜜那么雪白那么淳香.

我们在一处水面宽阔的地方游泳.正如小武所言,表层下边的水很凉.我们一字横排开游,因为跟到别人身后就被前边搅起的凉水冰得受不了.

水深得发黑,游到当中我想想身下是二三十米的深谷,冷森的水底潜藏着一条硕大无朋的鲸鱼神,正窥看水面上漂浮的几只蜉蝣,它只要一张口……心里不禁一阵发毛.匆匆游过去折回来,就爬上岸没再下水.

我们回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溶溶月色中,金鱼沟的山水披了一层梦般的轻纱.

格外静谧,格外迷人……

1982.4.21宁大拐角楼

2016.6.29北京柳林馆

丈八沟

深秋初冬时节,一连几天的凉风细雨,终于在这个星期日早晨停了.太阳现出了淡淡的圆盘.

星期天,总也不愿坐在教室或图书馆里看书.我和J君、C君研究了一阵,最后竟异想天开决定去丈八沟玩.

丈八沟名声赫赫,是一个敢与北京钓鱼台攀高的国宾馆.专门接待国家领导人、外国元首.里面设施高档,风景优美.“文化革命”时,大字报、传单上说一些高干在那里避暑消夏,寻欢作乐……考证其名字的来历,一说是唐代修的一条阔一丈深八尺的为长安引水兼漕运的水渠;另一传说贞观年间,魏征奉玉皇大帝之命违旨的泾河老龙,龙头坠地砸出一丈八尺大沟而得名.

早就想进去看看,可是高墙、门禁,岂是普通人能随便游玩的地方?

据同宿舍的同学说他高中时的一位女同学,长得很漂亮,就在丈八沟当服务员;又说进丈八沟宾馆当一个清洁工,都要政审三代……

好家伙!怎么办?进不去,那怕在大门外瞅瞅也行.

丈八沟在古城西南,我们学校在古城正南.走捷径并不远.

一出校门往西走,就是农田旷野.我们如释重负,轻松得像走在云里.

第一次染白草尖的轻霜开始消化了,夜里稍有冻结的土路又泥泞起来.

我们挑路旁高一些的菜畦埂上走,好不容易才七拐八绕回到大路上.三个人都只顾跑去一个大门口的石礅上刮鞋上的粘泥,一抬头,嚇一跳:就在我们面前的大门里,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细长的汉子,一脸怒气,冲我们就骂.骂得又刁钻又粗野,嫌我们踩坏了他们的菜地.我们分辩也没用,他用罚款来威胁我们.算你厉害,我们都默不作声了.他终于撒完气,拖着长筒雨靴呱唧呱唧走了.我们目送那披着的劳动布工服的袖子一甩一甩,消失在拐巷里.

晦气.三个人面面相觑.刚出门就讨了个没趣,那遥远的丈八沟会对我们笑脸相迎?大家对这无谓的狂热有几分动摇了.

管它呢!生活中能有几多“有趣”?凡是没趣的全当没有那回事.

天气此时变得十分晴朗.经霜的麦苗颜色深绿,它们将元气收敛起来,等待春日融融、春风习习的时节.收获过的田野更显得辽阔沉静,像农村小伙刚剃过的泛青白色的光头,简洁爽利别有一种勃勃生气.深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我们效仿古人仰天长啸,吐气若兰……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进不进丈八沟,此刻已经不甚重要了.

然而,这一天注定幸运,我们居然大摇大摆进了丈八沟.

一个碧绿的小湖,平静的水面倒映着边上一群玲珑的白色别墅.样式各异,有点西洋味道.别致的阳台,有的脚柱支撑,延伸到湖里.

湖心有亭台廊桥,有曲桥与岸相连.

迎面一道藤络覆盖的绿色长廊,远望那一头,一片幽绿里晃荡着外宾的金发.男人的肚皮都有些腆出,女人的腰身也不苗条.

我们忙朝旁边一条小道拐去.

曲径通幽处.转来转去进了一个圆形拱门.里边林木翳日,松柏森森,一片肃穆.枫叶如火,银杏金黄,静静的如一幅油画.

忽然,树上悄没声飞下来几只奇异的鸟,拖着长长的尾巴,张着翅膀,轻轻滑落在草地上.大大方方踱步,旁若无人.丈八沟的鸟儿也如此雍容优雅!

花坛由颜色各异的花草精心种植成各种图案.一个个修剪成球状的冬青顶上斑斑驳驳落些红叶黄叶,像是摆上节日宴会桌上装饰精巧的点心.

空气潮湿温润,苔藓林木散发着一股蘑菇味的清香……

我们正惊叹这一墙之隔与外边竟成两个世界!树林后突然转出一个腰间挂盒子炮的军人.询问得我们太狼狈.吱唔着连忙蹓开了.

慌乱中来到一个地方,看样子是外宾餐厅的厨房.外边的竹篓里堆积着圆的方的空罐头盒、洋酒瓶、啤酒罐……一个头戴白色高筒厨帽的正剥出两根白嫩的大葱.怀疑地看了我们两眼.

我们走开了.

那边似乎是个小卖部,有人进出.一个服务员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随后缩回去.待我们走近时,竟听得里边喀嚓一声将门关上了.

一道侧门还开着,那是通向餐厅的.我们偏要进去窥看一下.

地上铺着地毯.低头看看自己粘泥的鞋子,没敢踏上去.趑趄中,同学拽我一把.一转身,见一女服务员端着盘碟从我身边擦过,险些被我撞上.我正想道歉,她只把我们瞥了一眼.我们都不自在起来.

心惴惴的,想起鲁迅的一句“像白日出穴游行的小鼠”.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小湖、洋楼、亭台、水榭、佳木、良禽……再也没什么兴致.算了吧,反正我们看丈八沟的夙愿已经实现.

而现在急切地想出去,恍惚还有哪里要去,似乎我们真正要看的并不是这些.

这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

等到我们走出大门,立刻都明白了.

收发室旁边,抱孩子的小姑娘,那不是小陈吗?

我们喊她,她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我们.哦,不是的,不是她.

这是一张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睛.而我们想见到的是脸稍有些黑,细细的眼晴像水里的小鱼一样灵活;说话时微笑着,神情专注地望着你;略有些厚的嘴唇,有分明的棱.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来的时候,当我们正躲在门外的收发室里为进不去犯愁时,她来了.

她是来找信还是找报纸的.当时执班的老头出去了.我们在绝望的情况下只好向她试探一下.不过担心着怕她不理睬我们.不料她却主动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找谁,为什么不进去.

我们见她还热情,便坦白地说我们是学生想进去玩玩,请她帮忙,就算是我们认识她,是来找她的.

她笑了:“真有意思.好,那就上我家玩去吧.”

于是她领着我们大模大样进去了.

进去了.我们一避开那严肃门警的视线,几个人就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手舞足蹈径直向前走去.

不想小陈却在一旁通向家属区过道门前问我们:“喂,你们不去我家玩了?”

我们都楞住了.我们真的把她当成用过的“敲门砖”了,光顾高兴,连一句谢的话也没有.

“不是说好去我家玩吗?”

这不是一句大人们的客套话.孩子脸上是责备的神情,仿佛看穿我们是一伙骗子.

我们有一个问道:“你们家都有谁在家?”

“叔叔婶婶都上班去了.家里就只有我哄孩子.”

我们相视一笑:“好,去你家玩.”

她家如果有大人在,我们绝不会去的.那么,趁大人不在去人家里,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那么复杂.只是不忍心拂了小姑娘的一片好意.

到了她家.一间被床、桌子摆得有些局促的平房小屋,几个小孩在玩,积木、玩具撒了一地,收音机响着.

她抱歉地收拾让我们坐,哄孩子到院子里玩.接着给我们倒水.接着又问我们吃苹果不?苹果可多了.说着弯腰到床下的纸箱子里找.好不容易才被我们劝阻了.

她本是个农村孩子,老家在四川合川.她刚把小学上完,就来这里给婶婶看孩子.才来一年多时间.

可怜的孩子连学也上不成了.

一会儿,开饭的铃声响了.她取出一叠饭菜票,教我们坐着,要给我们去灶上买饭吃.我们便起身走,她却拦着不让走.

这时,一个捋着袖子两手湿淋淋的正在院里洗衣裳的姑娘跑来喊:“小陈,小陈,你干啥呢?快去看你家小毛跑到湖那边去了!”

大家慌忙往外跑.

路过一排家属院,一个胖女人冲小陈说:“等你婶下班我给她说,不好好看孩子,掉进湖里有你的好……”一边怀疑她盯了我们几眼.

小陈找到了孩子,教孩子向我们挥手,教我们以后再来的话就说是来找她……

细细的眼里充满笑意.那样清澈明净,仿佛从眼睛一直能看到心底.在这样一双眼睛里,世界,人,都和她自己一样好.……

我们真有点傻了,出来时三个人竟然都看错了,把另一个女孩看成了小陈.

收发室里此时有两个时髦小伙.脚蹬着桌子缘,仰躺在藤椅里看报纸.一个脸上生着奇特的胡子,从耳侧一直弯到脸颊上,几乎快到鼻翼了.另一个留着鸡冠头,嘴角叼颗烟.

这两张脸莫名其妙地给我们一个邪恶的印象.

小陈要来这里取信取报……我们觉得她就像童话里那只小羊,到有狼的河边来喝水……

我们仿佛听见那个胖女人正在嚼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连认识也不认识,就领屋里干什么?……到底是乡下的楞种……”

是啊,可爱的孩子,就听她的话吧.这个世界本来应该像你一样单纯,可实际上要复杂许多.愿你把金子一样的心藏得深一些,我们怕你遭到伤害.

1979.11.11陕西师大

2016.7.16北京柳林馆

子 非 鱼……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庄子.秋水》)

小小的鱼儿唼喋.不是在吃东西,而是因为缺氧,在水面上张圆嘴巴吞空气.这是在渠里逮的野鱼,受不了小玻璃缸的闷气.

明净轻柔的夜,从开着的窗户悄悄流进来,温馨得像甜睡中婴儿的气息.你模模糊糊觉得窗外有玲珑的小阳台,窗台上有一盆叶子像片片纤云层叠的文竹……分到这样一套房子,终于可以在月光溶溶的夜里,远望贺兰山铁铸的兽脊般的山影,听不远处稻田里生机勃勃的蛙声.然而,这还是梦.

每看见一幢幢新建的鸽笼般的住宅楼,总要兴叹——本人只要两间,哪怕朝向不好、最顶层的;目送身边轻捷无声驰过的小车,就没敢奢望自己几时也能有一辆……你就这样慨叹自己的卑微,却讨厌到熙熙攘攘的市场去买菜,不愿与卖菜的讨价还价,不愿一个一个铺子挨着转看哪家的猪肉更瘦些……一走进这样的人堆里就像有些发晕,胡乱买点离开.

毕业后分配到一所高校,名声好听.教授的小楼令人们羡慕,可你排在长长队伍的尾巴上,看不见头在哪里.

鱼儿唼喋.你觉得自己也像这鱼,来到一个不该来的地方.

总是若有所失,仿佛自己追逐的愈逝愈远……有时候,清晨,还未睁开眼,听到一两声布谷,再听,听不见了,只有窗前白杨树上麻雀啁啾.就这,你也被感动,似乎这时才知道这些一向被人忽略的灰色小东西,竟然也有婉转的声音.这些年你可用心听过那些曾让你怦然心动的风声、雨声、流水声?花什么时候开的?草什么时候绿的?第一声雷什么时候响的?年什么时候过的?再难有那份天真的欣喜和惊异……老家山坡上,青青的酸毛杏,吃得有滋有味;核儿还是白的,里面的仁儿还是软的,用手指轻轻揉搓,揉成一个小水泡,用一根头发拦腰束起来——一个透明的宝葫芦……蜻蜓歇在草尖上,用前腿洗脸洗眼睛,老家叫它“水丝婆”.“丝婆丝婆歇一歇,尾巴尾巴捏一捏”,总是在要捏住的那一刻,它立即像一架直升机一样倏然飞起……

你到底在找寻什么,如此急匆匆地赶着?茶是大口大口喝,苹果是大口大口吃,生来就不是那种会品尝的人.

鱼儿唼喋.微弱而单调的声音,很容易把人催入梦乡……

滴、滴、滴、滴……一滴滴水从绿黝黝的岩洞壁上滴下来,滴入清冽的小潭,清幽凄绝……那是在长安以南、秦岭北麓的秀美小山——翠华山,上学时常去游玩的地方.从山巅崩落的巨石堆砌而成的“风洞”、“冰洞”,洞里三伏酷暑天也有暗暗闪着白光的冰,一股透彻骨髓的凉爽从脚跟直升后脑.

这里是贺兰山,的山.山上燠热难当.青灰色的山石,像焦渴的嘴唇.“小口子”,是这个城里的人们唯一可游览的风景胜地.

名字就不能先声夺人.一个女学生的作文中说:“宁夏平原如一块美丽的地毯”,很好,“天下黄河富宁夏”,“塞上江南”美名传.可接下来的陡转却大煞风景——“‘小口子’像是地毯上割开的一道口子”,教人起鸡皮疙瘩的想象.

一个男学生的作文中写道:“‘小口子’,你这小小的口,你只能吃掉乱臣贼子,你却让岳飞踏得你满地找牙!”难为他了,他是想起了那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贺兰山脚下,当时与宋朝对峙的是西夏.岳飞发誓要雪“靖康之耻”的对象是金,怎么跑到贺兰山来了?由此怀疑岳飞究竟到没到过贺兰山,这首词是不是岳飞本人写的.争论不休,多少专家各持已见,莫衷一是.

做学问真不容易.《长恨歌》是谴责荒淫误国,还是歌颂爱情的缠绵悱恻?《陌上桑》中,一个采桑女怎么可能有那么显赫的婚姻,所谓夫君,其实是聪明的罗敷为镇嚇使君根据蚕的形像演绎出来的?嵇康不讲卫生却身体好,是经常打铁锻炼得结实?……

太沉闷了.

组织学生出来游玩放松放松,回去写一篇“小口子游记”的作文.

首当其冲的山岗上有三峰并立,号称“笔架山”.这可真能搁一支巨笔.估计只有才能拿得起当空挥毫.他能倚天抽宝剑,把昆仑裁为三截,这贺兰山还不是一个小小笔架?

山顶上红旗在劲风中猎猎飘扬,围在石头上野餐比在学校食堂里吃饭美味多了.

山间不大的绿地上,手风琴声、口琴声、歌声、笑声,翩翩起舞.轻盈妙曼的,热情大方的,不自然的,羞涩的……尽情跳吧,不要矜持,不要忸怩,不要管有人在背后指点、掩着口笑.

你这样祝愿青年人,自己却不能.虽然你也不能算老.“十年”耽误岂止十年!难得找回自己.

石头上被晒干的霉斑泛红的像铁锈,泛绿的像铜锈……这里不是青翠碧绿的翠华山.上学的日子里,把周边好玩的地方几乎游遍了.

那次在翠华山仙女洞里,想与翠华仙子合张影,洞里光线太暗,把仙子从神座上搬出洞外.如此亵渎女神,心中还暗暗祈祷女神保佑.那时有多么轻狂.

别人把文学当学业,你把文学当人生.以为中文系就该这样.不看学术书,只看小说,“春风得意马蹄疾”,想把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一网打尽.

周围高校晚上错开放露天电影,和一伙发烧友追逐着看电影.

写了几篇小作品在刊物上发表了,便幻想将来当作家.不屑那些孜孜以求的学问、未雨绸缪的心机.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但终于吃不了写文学这碗饭.回过头来才明白,学问与心机才是混社会的生存之道.多少年来做梦一样活在自己构筑的文学茧子里,骗得自己什么都不会……

夕阳下,牧归的牛羊,有隐约吹响的短笛?

等着,终于等来了.哪里有什么短笛,放羊的汉子鼻子塌着,对路人的注视报以明显敌意……

华山,白云在脚下翻滚.一条小路挂在悬崖绝壁上.一个背夫拾阶而上.相逢在兜不转身的险路上,竟然是一个姑娘,背着一大筐给西峰供的蔬菜,脖子上的毛巾被汗水湿透……你的游兴顿减,你觉得她长得有点像自己的小妹,她的肩骨还嫩啊!

这就是生活,如此真实,又如此沉重.

不是生活有错,错在自己.

这里是贺兰山!好好看看这个在阳光下袒露赭红色肌肤的农民,用脊背抵挡着腾格里的寒流风沙,用臂膀把宁夏平原紧紧拥抱怀中——这慈祥的父亲.还有黄河,桀骜不驯的大河为什么在这里就这么亲和温柔?点点滴滴乳汁哺育塞上江南——这深情的母亲!

鱼儿唼喋……你喃喃对鱼儿说,你先委屈着,一定要坚持住,有朝一日,我放你到黄河里去……

1982.6.22宁大拐角楼

2016.6.8北京柳林馆

(全文完)

作者简介:崔宝国,籍贯陕西定边,1949年出生于陕西葭县.榆林中学高中68届毕业.定边县白泥井公社衣食梁大队双井子生产队回乡知青,当过生产队会计,小学民办教师,代课教师,社办中学教师,后转正.1974年春调任定边县文化馆文艺创作员,数十篇作品分别在省级刊物《延河》《长安》《群众艺术》及榆林《塞上柳》上发表.1977年考入陕师大中文系本科,毕业后分配到宁夏大学中文系任教.教授,硕士生导师.2006年获教育部教育专业硕士指导委员会颁发的“首届全国教育专业硕士优秀导师”称号.

先后编写、主编出版《写作训练教程》《基础写作》《阅读与写作》《公共关系写作》等四部写作教材.其中《基础写作》作为全国广播电视大学写作课专用教材,《写作训练教程》连续十几年在宁夏大学、西北师范大学、北方民族大学等院校作为教材,均受到师生好评.已出版20万字文学评论集《看山集》,30万字教学研究、体会文集《写作教学笔记》,在各类学术、文学刊物上发表教学研究及文学评论论文百余篇.其中有论文获中国写作学会年会学术论文奖、宁夏大学科研奖、宁夏社科院学术论文奖等多项奖励.中国写作学会理事,宁夏作家协会理事,宁夏写作学会秘书长,宁夏作协、宁夏出版社作协重点作品评审等.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雷鸿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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