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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论文范文例文 跟图瓦故事类硕士学位毕业论文范文

主题:故事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09

图瓦故事,本文是故事论文怎么撰写跟图瓦和图瓦故事和故事有关专科开题报告范文.

故事论文参考文献:

故事论文参考文献 家庭教育故事征文编辑部的故事故事大王杂志故事杂志投稿

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蒙 古族,辽宁省厅专业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出版作品集多部,获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突出贡献奖及金质奖章、第16届百花文学奖、人民文学散文奖等奖项.

卡车上

“是的,我在下叶尼塞斯克边防近卫第九旅服役三年,在新西伯利亚城防陆军仓库担任过一年械官.”青龙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回答我.俄国的步兵操典规定,下级回答上级问询,须目视前方,而不能看对方的面孔.但我不是上级,他习惯了.

“为什么不继续服役了?”

“回来结婚.”

“你妻子是俄罗斯人吗?”

“是图瓦人.我们不信东方正教,也不去教堂结婚.”

我从吉尔格朗河回克孜勒,在公路上看到这辆嘎斯牌卡车,它拉了一车羊.羊把嘴巴放在其他羊的背上,一堆羊毛中间露出羊的耳朵和粉红的嘴唇.我拦下车坐在副驾驶位置,跟司机说话.他叫青龙,坐姿笔挺,我猜他在军队服过役.

回到克孜勒后,我要退掉宾馆的房间,上街买了一些图瓦歌曲的CD,然后去俄蒙边界的浑都楞养鹿场.我的钱花乱套了,因为没养成记账的习惯,每次点钱,数额都不一样,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这会儿,我掏出钱包把卢布数一遍,好像又多了,但愿如此.接着点一下人民币,这是号挨号的新钞票,发出咔咔的、清脆的响声,像用竹片弹树叶子.

“我要睡一会儿觉了.”青龙把车停在路边,趴到方向盘上立刻睡着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时间.他怎么说睡就睡呢?下午三点半,睡哪门子觉?我下车散步,吉尔格朗河像宽阔的白绸子飘舞,绸子下面像有风.河两岸没有庄稼,也没有草原,低矮的灌木在石砾间生长,如一群扶老携幼的人去逃荒.我看驾驶楼,青龙还在睡觉,他可能昨夜没睡觉.我躺在地上,戴上眼睛遮光罩,看我能不能睡.过一会儿,我看到青龙划一只鼓鼓囊囊的羊皮筏子停在岸边,向我招手.啊,他不是在车上睡觉吗?卡车怎么变成羊皮筏子了?我想说我不坐羊皮筏子,我要坐卡车去克孜勒.“笛——”我一怔,这是个梦,青龙在车上招呼我.

上了车,我偷偷看一下表,我俩睡了半个小时.

“问一下,”青龙说,“你能兑换给我一些中国钱吗?”

我想到了换算汇率什么的,但是,我问他:“中国的人民币在这里花不掉啊.”

“我有用处.”青龙说.

我好像不应该推辞他的请求,况且免费坐他的卡车.我问:“你兑换多少?”

“把你的中国钱都兑给我吧,我看到你有很多中国钱.”

我身上带着五千人民币,我问:“按多少汇率?”

“你说多少就是多少.”青龙说.

那我不占便宜了吗?但我也不是那样的人.我说:“按我在满洲里兑换的牌价,100卢布兑换18.3人民币.”

“随便,多少都可以.”

“那我们就按这个汇率兑换.”

“好.”

“现在就换吗?”

“现在换最好了.这是我的钱,你数一下.”他掏出一把卢布,500元、100元、50元、10元的都有.我清点了一下,总共是一千六百多卢布,不够兑换一百人民币.”

我晃晃他给我的卢布,“就这些吗?”

他说:“是,我全部的钱都在这儿.

“我给你一百元人民币,是多给你一点了.’

“几张?”他问.

我说:“一张啊.”我拿出一张红色的百元人民币.

“一张不够,太少了.”

我听这话不太对味,他是不是绕了个弯子想抢钱啊?“一张不够,太少了.”听上去很吓人.但我知道的图瓦没人偷钱、抢钱,他可能在下什么斯克当兵跟俄罗斯人学坏了.

我对青龙说:“你的卢布是一千六百多元,我给你一百元人民币,你已经占到两百卢布的好处了.”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是一张人民币对我没有用.”

“多少张有用?”我问他.

“越多越好.”他把手从方向盘拿开,用拇指食指比量一下,一厘米宽,那起码是一万人民币.我在考虑我是否在行驶中打开车门跳下去.路面全是拳头大的石块,跳下去恐怕会摔伤.

“越多越好.”他向我笑,这个笑容是淳朴的.但你一想到这是为别人的钱而发出的笑容就显得十分可怕.

“是的.”我回答他,“每个人努力工作,都为了你说的越多越好.”

“可以吗?”他问.

什么可以吗!我克制自己的怒气,反问他:“可以什么?”

“换你的钱?”

“只能换一张,一百人民币.不换就算了.…

“换,换.我知道我的卢布太少了.如果把你所有的人民币都换下来,需要多少卢布?”

“三万到三万五千卢布吧.”

“噢?”他吃惊地扬起手臂,“我从来没听说谁有这么多钱,太多了,我没有这么多卢布.”

我只盼着卡车快点开到克孜勒.如果这个家伙还想睡觉更好,我下车逃走算了.我不打算再说话,把他的卢布还给他.

“我虽然没有很多钱,但我有好东西送给你.”他说.

刀吧?这把刀可能放在他屁股底下的坐垫里,杀过一百多只羊,早已磨得锋利.我看了看我的座位,看上面有无暗黑的血点子,没有.他大概每杀一个人都把血迹擦干净,再把尸体拖到吉尔格朗河边,一脚踹进去.当然,钱已经揣进他兜里面了.

“你一定会喜欢我送你的东西.”

我不吭声.

车开着,他突然拐下路基,开到荒地里.车绕开红柳丛,在芨芨草地上行驶.

“你去哪里?”我问,“我们不是去克孜勒吗?”

他不回答,脚下加大了油门.

我劝自己不要显得慌乱,杀一个人没想象的那么容易,如果他要钱,给他钱算了.

车开着,前面出现几间孤零零的房子.再走,见房子前面有几头牛在石槽里饮水,一匹白马拴在桩子上.车到房门口停下来.

“这是我的家,下车吧.”

我下还是不下呢?如果我赖在车上,这也是他的车,把我拉到另一个地方屠宰是一样的,我跟他下了车.一个老人从屋里探出头,手里拿一只红塑料盆子,估计是他父亲.老人把两只碗放在地上,把盆里的酸奶递给我们.

“喝吧.”青龙自己先喝了一碗.他用手心擦擦下巴,走到牛跟前,“我把这头牛送给你.”

“送我牛干吗?”

“如果你嫌少的话,我把两头牛都送给你,它们都是奶牛.”

“干啥呀?”我蒙了.

“换你的中国钱.”

噢,还是惦记我的钱.我真不该当着陌生人愚蠢地数钱.“可是,我没法把牛赶回中国,再说我也不需要牛.”

“马呢?”他问我.

“你的马是好马,但我不需要马.”

他用手按着眉心思考,走进屋,跟他父亲说了半天话.青龙走出屋,手里抱一只佛像.

他把佛像递给我.

这尊佛像高约30公分,铜质,基座镶绿松石,正中镶一颗杏子大的红珊瑚,一看就是老东西.图瓦没有假货.

“这个佛像值三万卢布吗?”

太值了,光这颗珊瑚就值五千人民币.我说:“值.”

“那咱们成交吧.”

“你意思是让我把佛像买下?”

“是的,如果你喜欢的话.”青龙又回屋里,拿着拇指大的小皮子,“这是麝香,一块儿送你.”

我想了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需要我所有的中国钱.但是青龙,这尊佛像和麝香已经超过了我身上的五千元人民币的价值.我想知道,你要中国钱干什么,在这儿没用啊.”

青龙告诉我:“睡觉.”

睡觉?“你枕着中国钱睡觉?”

“哪里.”青龙说,“睡觉之前数数钱催眠.”

我想了半天反应过来,“你睡不着觉,数钱才入睡?”

“对了.”

“那你为什么不数卢布呢?”

“唁!”他鄙夷地掏出卢布,“像棉花一样,天天数,没有声音了.”

明白了,我的钱是新钱,咔咔有声.“你为什么不去兑换一些新卢布?”

“去过的,克孜勒的银行不给兑换,除非你的卢布缺角了.新卢布数着数着也没有声音了,像羊毛.”

“你不数钱会睡不着觉吗?”

“我在下叶尼塞斯克服役的时候,在一个爆炸燃烧的化工厂执勤,三天三夜没睡觉,得了失眠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班长夜里数钱,我听到这个声音呼呼大睡,坐下了这个毛病.在军队,我睡觉前,战友在边上数钱,很快就睡了.”

人真是什么毛病都有啊,我想起青龙突然在车上睡着了,那时我刚刚数过钱.这倒有意思,强盗如果想抢他的钱,先在他面前数钱,相当于下了.

青龙盘腿坐着,上身挺直,左手抱佛,右手拿麝香,恳切地看我.

这尊佛最少值一万元人民币,我不能买,麝香也很值钱,虽然我不知它值多少钱.

“你把佛放下,我想想.”

他抱着佛坐在地上.我边踱步边想,怎么办呢?刚我还以为他图财害命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到一个主意.

“青龙,这尊佛你留着,但我可以满足你.”我从衣兜里掏出录音笔,“这是一个录音机,我把数钱的声音录下,送给你.”

“我听说过录音机,它能录多少次?”

“录一次,你可以放无数次,咔、咔,数钱的声音.”

“不用录一次听一次?”

“不用.”

“录音机值多少钱?”他问.

“值五卢布,我不要钱,送给你了.”这个录音笔是我花700元人民币买的.我出国前带了两支录音笔,这支里面有三首我录的图瓦老百姓唱的歌,不要了.

“试一试吧.”他提议.

“院子里有风,到屋里录.”

进屋里.他家墙壁没刷涂料,漆黑破旧,地上摆七八个坛子,装咸菜.我告诉青龙把门和窗关上,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我掏出钱,五千元崭新的人民币,打开录音机数钱——咔、咔、咔、咔、咔……

青龙手把床沿坐地下.他先是瞪大眼睛看,接着一头栽到地上,打起鼾来.哈哈,这情景真应该让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北京造币厂厂长和世界卫生组织官员看到,人民币有神奇的药物作用,前下叶什么斯克第几旅士兵正在酣睡中.咔、咔、咔……我一共录了五遍,他这一辈子睡眠都够了,一个旅的士兵入睡都够用了.

我把录音放一下,录得很清楚,咔、咔、咔.我转身去外边溜达,等青龙醒来.云彩降落到地平线上.好像是被风追赶的棉花被红柳丛刮住了.青龙家的牛、马全都肃穆站立,目视着地面.

我把院子里的铜佛捧回屋里,放在佛龛里,鞠一躬.回头看,青龙还趴在地上睡觉,他用双手抱着大地,一条腿屈膝,脸枕在一双破布鞋上.他父亲若无其事地数黑色的小粒佛珠,嘴唇微动,跟手指捻动的节奏一样.

克孜勒的风琴手

克孜勒是图瓦的首都,我觉得它像一个星星的名字,那种离地球很近,比启明星大但有一些裂纹的星星.上面有河水流过的痕迹.

这是我想象我在另一个星球观察克孜勒的情景,它包裹在西伯利亚的密林里,只有两万人口,算上安吉拉河左岸山坡密密麻麻的墓碑上的名字也到不了三万.

此刻我在跑步,路边堆积的黑杨树的叶子像波浪一样追赶我.树叶带绿色蜡质的光,背面有白绒.

手风琴声传来.克孜勒的大街没有喇叭,所有的声音都是真的.我从街口拐弯追手风琴声,树叶子也哗哗跟我转到这条街,绿油漆栅栏上的白鸽子飞上天.琴声断断续续,始终在我右耳方向.右面是列宁广场,我拐过去,琴声又变为左边.我绕左边的歌剧院跑了一圈儿,一个穿皮袄的醉汉躺在露天,屁股底下铺开蜿蜒的尿痕.手风琴声停了,就像你准备捉一只蝈蝈,到跟前它突然收声一样.我寻思压腿吧,刚把腿放在石栏上,琴声又响了,从南面那座骑鹿的女人雕像后面传出.

我跑过去,见到一个地下露台,有人坐在四脚板凳上拉琴.他有四十多岁,低头拉手风琴,头顶堆满了泡沫似的银色卷发.黑胶鞋露出的大脚趾一翘一翘击拍,指甲绘一只橙色的甲虫.他身后的墙壁有彩色粉笔画的开花的树,红花和蓝花.

“啊?”他抬头看到我,表情惊讶,“你从哪里来?”

“中国.”

“你在干什么?”他围着我转了一圈儿.

“我跑步呢.”我身上穿着鲜艳的弹力短衫和短裤.

“从中国跑过来的吗?”

“哪里?”这话可别传到中国去,“我从安吉拉桥跑来的.”

他问:“中国有安吉拉河吗?”

我说:“没有,图瓦才有清澈的安吉拉河.”

他演奏一段舒缓的曲子,像蜻蜓在水面回旋,芦苇摇晃着向飞远的小鸟致意.三拍子的舞曲.

他说:“这就是安吉拉河.萨彦岭东面的塔尔巴哈台河是这样的.”

他演奏一段快板,“你听到了什么?”

我没去过萨彦岭.我说:“宽阔的塔尔巴哈台河一直往东流,灌溉着黑麦……”

“错了.”他指着我哈哈大笑,“你简直像一个骗子,像你的穿戴一样.塔尔巴哈台河很窄,而且它向西流,流到西边的毕阑河.东边是瑙云山,地势越来越高,它流得过去吗?”

他把这段旋律重新拉一遍,速度更快,“是不是往西流?”

“是的,是的.”我点头,指西边.

他又拉一遍,“河水很浅,所以有喧哗的声音.你应该听出来了,旱獭在水里露出湿漉漉的黑脊背,像犁铧一样.听出来没有?”

“没听出旱獭.”

他停下,气愤地看着我,“我的琴声里没旱獭?”

我解释:“没听出旱獭像犁铧,我听着像树根,黑树根.”

“中国没有旱獭吗?”

“没有.”

“那我原谅你,塔尔巴哈台在蒙古语里正是旱獭的意思.”

“你画的?”我指他身后的画.

“是我,这是海棠花.”他双手抱琴.下巴搭在琴上像搭在窗台上,他说,“塔尔巴哈克河的海棠开花了.”

他闭着眼睛拉一支忧伤的曲子,我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去那里,没见到手风琴手,板凳还在,墙上的粉笔花也在.我看见花里有许多画上去的眼睛,横着竖着藏在花的间隙里.我把一瓶伏特加、半公斤奶油和两个苹果放在板凳上.第三天没去,第四天我见到他却认不出了,他穿灰西服,戴前进帽,银色的小发卷在帽子下镶了一圈儿.他站在海棠花前笑,八字胡变成一字,下面一排白牙.他手指在肋间上下动,示意手风琴.

“云灯嘉博,叫我云灯.”他伸出手.

我指着西面说:“塔尔巴哈台河只会向西流.”

他哈哈大笑,用手指按着嘴唇说:“奶油和酒,现在站在我家的桌子上.中国人,我今晚请你到家里做客.”

“手风琴欢迎我去吗?”我问

“哈哈哈,手风琴和它的老婆三弦琴都欢迎中国人.”

晚上,我按照他说的地址——蜂蜜街走到头,数着黑杨树往回走,走到第九棵杨树往北看,挂蓝窗帘的屋子就是他家.

进屋,云灯说:“欢迎从中国跑步过来的人.”他穿一件黑底带的丝绸衬衫,紧袖口,袖子有裤子那么肥.他的黑胡子显然抹了油,捻成尖形.

“你好酷.”我说.

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蹬凳子把屋顶的电灯解下来,放在桌上,盖上一张红纸,我们两人的脸变得红彤彤.

他指自己,又指椅子上的手风琴和三弦琴,“我们欢迎你的到来.红灯是欢迎贵客的排场.”

倒上伏特加,云灯仰脖喝了一杯,约100毫升,右手食指从脖子、胸脯、胃往下画,在肚脐处停往,他用鼻子闻闻这根手指,说:“到了,酒到了它们要去的地方.”

云灯的屋里有烤面包的炉子、装水的塑料桶,窗户遮着落地的蓝窗帘,西面摆一张单人床,墙上挂着窗帘那样的蓝布.墙边摆许多乐器.

他又喝一杯,手指画到胃部停住了,“这伙人没到地方就下车了.”他把酒叫“这伙人”.

他再喝一杯,从床铺下面拿出一个听诊器,听自己的肚子,说:“都到了.”

他拿听诊器让我听,我听了一会儿,略微有咕噜声.

云灯捻了油黑的胡子尖,“他们唱歌、打闹呢.酒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我的肚子,比宫殿都好.中国人,你为什么不喝酒?”

“我肚子不好,酒喝进去肚子疼.’

“哈哈,中国人肚子里的坏主意太多了.”他摸着肚子说,“酒让我说说海棠的事.”

云灯拉着琴唱道:“你像燕子飞进我的胸膛,你的瞳孔比夜更黑,世上所有的路都通向你,我像影子走在你的身旁……我是山崖背后的雪,等待你来融化,我背后的石头太厚了,挡住了阳光.海棠啊海棠.”

我想起歌剧院露台的花和树,花里有眼睛.

云灯起身把墙上的蓝布单子掀开,露出一幅大画,一只鹿,绿身子带红花,长着人脸,红脸蛋,也是粉笔画的.

“她就是海棠.”云灯自豪地说.

我略微明白一点了,“海棠是一个人?”

“是的,我的恋人.”

“她在哪儿?”我想问她是不是死了才让云灯这么痴情.

云灯叹口气,“可能在满都海酒吧.”

我恨不能去酒吧看看,什么人让云灯这么痴迷.

“你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我问.

云灯低下头,说:“她不喜欢我.”

“为什么?嫌你年龄大了?没钱?”

“不,我们图瓦人不看重年龄和钱,钱多了有什么用?你知道,我们的商店里没什么东西.我在旅游旺季唱歌也赚很多钱.年龄没关系,60岁的男人娶20岁的姑娘,也没人奇怪.”

“那是因为什么呢?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我寄给她一封信,她当着我的面用打火机烧掉了.”说着,云灯开始出汗,拿一块手巾擦汗.他脸上、脖子、前胸都有汗冒出来.

“我不敢去见她,我去找她的时候腿哆嗦,慢慢就抽筋了,我只想她听到我的琴声.”

“她从歌剧院路过吗?”

云灯点头.

“她到地下露台看过你吗?”

云灯摇头.

“那你怎么办?你娶不了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云灯的眼睛在憧憬,“我每天想到她在走路,在坐着,在笑,在吃饭,在打针,在睡觉.夜临,星星像河卵石堆满了天空,她合上眼睛睡着了,我这么想着度过一天,我觉着挺幸福.”

云灯看一看手表,拉开北窗帘,端一块木板扣在窗户上,告诉我把灯关掉.

我关掉蒙着红纸的电灯.

“你看到没有?”他指着木板的孔说,“星星,北斗七星.”

我看了半天.是的,木板钻了七个孔,孔隙里可能有星星露出来.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北斗星的门,它们从这些洞里走进我的房间.星星也有好有坏,有小偷和骗子,北斗星是端正的星.”

“咱俩去满都海酒吧,看看海棠?”我对他说.

“现在吗?”云灯问.

“现在.”

他变得手足无措,又开始冒汗.他身上的黑衬衫已经湿透了,我让他换一件.他换上领口绣花的白衬衫,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他说不行,又换了一件蓝衬衫.蓝衬衫在他换裤子、梳头期间又湿透了.“我没衬衫了.”

我把身上的鹅黄衬衫脱给他,我还有夹克衫.

我们俩出门.月光把草叶照得像羽毛一样白亮.安吉拉河水像石板一样平,但楼房在河里的影子有齿纹.

“你要见到海棠了,紧张吗?”

“是的,我想撒尿.”他叉腿撒了一泡尿,说,“那些准备要出的汗尿出去了.”

“你用不着这样.爱情不像你想的那么沉重,海棠不过是个女人,是无数个女人中的一个.”

云灯很生气,“你们中国人这样想吗?这样想,世界就没爱情了.如果不是穿你的衬衫,我就骂你了.”

“我尊重你的看法.你还没说海棠为什么不接受你的感情.”

云灯站下,用手指捻胡子尖.他说:“我每天都在寻找这个答案.我假设她不喜欢我的各种可能性,记在本子上.比如,我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勾掉.我身上有时会发出类似芹菜的味,勾掉,我听说她吃过芹菜炒肉.我拉的曲子休止符不明显,也勾掉,因为她不知道哪个地方有休止符.我觉得原因有两个.”

“哪两个?”

“我不勇敢.”

“你不勇敢吗?”

“可能不勇敢,但我准备勇敢了.”

“还有呢?”

“她可能爱上了高加索人.”

“高加索人是什么人?”

“格鲁吉亚来收羊毛的人,高个子.”

我说:“当你穿上这件黄衬衫后,一切都会改变.”

“是吗?”他握我的手,“太好了.”

“海棠长什么样?”

“她嘛,脸像春天的冰一样白,脖颈比天鹅脖子还高耸,她的手指像曼陀罗花的根,她的耳朵比得上第比利斯珠宝盒的雕花.”

“她浑身上下都是工艺品.”

“是的,她的声音像笛子吹出来的,她的脚趾像印度.”

我想象不出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东西,但感到图瓦人的思维受到史诗《江格尔》的影响.

酒吧到了.云灯踮起脚尖走到玻璃门前往里看,转身往回跑.我拉住他,“怎么啦?”

“她就坐在那儿,穿粉衣服,我心跳得太快了,我要回去.”说完他跑进黝暗的夜色里.

我独自进入酒吧.这儿的房间由巨大的原木构制,好像关东军在海拉尔修的坑道.饮客们嘻闹喧哗,两个小伙子一手端酒杯,一手搂着对方肩膀,侧脸向对方笑,好像等待照相.音箱播放俄罗斯人唱的摇滚,听上去像念咒.

粉衣服的海棠独自坐着.我走过去,问:“我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吗?”

她用下颏示意我坐下.我点了朗姆酒、金酒和啤酒,都是双份.她看我,目光似乎穿越我的脸数我后脑勺有多少根头发.这个人面鹿身女神的相貌跟云灯颂扬的春天的没什么联系,她长着罗马人的窄脸,在图瓦很少见.笔直的鼻子撑着洁净的前额,细长的嘴跟平直的眉毛呼应一体.

“中国人?”她问.

我说:“汉地蒙古.”

她举杯.

我说我来这里拍电视节目,这是我在图瓦说了无数次的开场白.我说我交了一位新朋友,名字叫云灯.

她点燃一支烟吐出来,像用烟雾把自己的脸包裹起来,烟雾后面有锐利的目光射过去.

我说:“如果不算冒犯的话,我想和你聊聊他.”

“我以为你请我喝酒是想追求我.”她说.

我窘住了.说追求显轻佻,说不追求是对姑娘的轻视.

“不会是云灯派你来的吧,他不是那样的人.”她替我解围.

“是的,他和我一起来的,走到门口吓跑了.”

她耸耸肩,“女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说他不勇敢.”

“爱情天生勇敢,不勇敢还叫爱情吗?”

“唔.”我发现我说不过她.

“你印堂右侧暗,这是情感创伤的结果.”

她会相面.我说:“你山根高,有福气.”她耳轮外凸,没节操,但我没说.

她用手指叩桌子,说:“哈哈,共同话题,我看相也是跟中国人学的.”

我说:“我只懂一点点.”

“你看我运气怎么样?”

她眉毛乱,我说:“你运气差一点.”

她点头,说:“你的眼睛和耳朵证明你的善良,晚年很好.我会把我的故事告诉你.我叫海棠,我是一个护士,我要向你说什么呢……”

她嘻嘻笑了.她的粉衣裳缝一排蓝布襻,缝珐瑯纽扣,左右手戴图案不一样的银扳指.她吸了吸鼻子,眼睛朝上方看,好像屋顶写着她的简历.“我从报喜城医学院毕业后,来到图瓦,我老家在蒙古国的乔巴山市,从小没有父亲.我第一次见到云灯是在冬天,他在河边盖了一个雪的小房子,用颜料刷成蓝色,在雪地里很鲜艳.夜里,他在雪房子里拉琴唱歌.我下班向雪房子探头看,看到云灯.他坐在金条纹的兽皮上拉琴,那时他梳一条雪白的辫子.他看我的眼神像树叶里的小鸟,出神了.第二天早上,他在我上班的路上等我,送我一支红色的野芍药花.你知道吗?他在这朵芍药的每一朵花瓣上画了眼睛,不知怎么画上去的.我知道我遇到了爱情.可笑的是他把花塞到我手里就跑了,像小学生给老师送花那么羞涩.我谈过好多次恋爱,但没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羞涩.你会问我为什么拒绝他.怎么说呢?如果是别的女人,会享受这种宠爱,女人对浪漫是没有抵抗力的.你即使不爱他,也不妨享受其中的浪漫,但我不能.”

海棠把几种酒混在一起喝进去,“他在我上下班的路上等我,远远地,藏在树后面看我.在歌剧院后面拉琴,想让我听到.有一天下雪,早晨我看到从我住的地方到医院扫出了一道小路,这有一公里远啊.一定是他扫的,克孜勒这么大,只有我的房子和医院之间有一条小路,我成了女王.那天夜里雪一直下,他要反复扫,从半夜扫到天亮.当时我哭了,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个男人,我感到痛苦.”

她点燃一支烟,用面巾纸擦拭过滤嘴上的口红.

“换作别的女人,会送给他香吻.但我不.为什么?因为云灯是纯洁的人,而我不是.虽然佛法上说纯洁与不纯洁只是世俗判定,但我知道我不纯洁.我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让他这么纯真的人爱上我.你看,那些面相非常好的男人会奋不顾身地爱上有缺陷的人,你如果懂面相应该知道,我貌不错但相不好,因果关系是任何人都躲不掉的.我的所谓美貌只是一锅汤上漂的油花儿,这些油花儿正在飘零.我见过生活的恶,但云灯没有,他是个儿童和风琴手.我配不上他,他追求我是他福报遇到了一个坎儿.过去了,他的福气会更大.过不去,福就散了.”

我说:“太深奥了,你想说你不爱他?”

“不,我爱他.”

“那你应该告诉他.”

“有一个孩子背一罐清水去见上帝,上帝收到这罐清水后会给他奖赏.但孩子贪玩,被一块石头绊倒,把水洒了,这是你说的爱吗?我就是那块石头.”

“这不像姑娘的心理,像说法.”

“你不要拿比喻我,那是亵渎.但我确实不在恋爱的状态里,如果云灯是一个混蛋,我可能接纳他,他像羊羔一样无知,也像羊羔一样可爱,所以我不能.”

这女人心理有问题,我不打算跟她探讨人生哲理.可怜的云灯碰到了顽石.

“你觉得我不可理喻,对吧?”

我点点头.

“你知道真相就明白了.”

“真相是什么?”

“我当过,你看你的眼神变了,你不会从这里跑掉吧?你没见过吗?我在报喜城读书的时候,我母亲病了,糖尿病并发视网膜脱落,到我身边住院治疗,她的眼睛保不住了,肾的问题更大.这就是我堕落的开端,接客,为母亲准备医疗费.但这不是借口,不是每个女孩都为给母亲治病而当,但我拿身体换钱.我也喜欢好衣服和高级化妆品,每天接待从黑龙江坐船蜂拥而至的中国人.我甚至学会了好几句中文——老板、好爽.我不能想象云灯娶的妻子过去是一个,更不能为这个女人举办盛大的婚礼.为了让云灯死心,我假装交了一个男朋友,他是高加索人,我们在报喜城就认识,他是坏人.我希望云灯慢慢忘记我,一切变得跟过去一样,下雪也没人扫出一公里的小路……这让我更恨自己.”

“如果云灯忘不了你呢?”我问她.

“那是他的劫难.”

云灯用世上所有的美好描画海棠,却得不到她的爱,这就叫劫难.世上唯一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山崩地裂,而是爱情.

“你在想什么?想象我在床上是什么样子吗?”海棠脱去粉衣裳,身上剩一件小背心,处有一朵海棠纹身.

“害怕?只是,不是杀人犯.”她穿上衣服,表情冷起来,“你想知道怎么想吗?她们不是性欲狂,她们仅仅是需要钱.中国人,你听懂没有?”

她在痛斥我,好像我是嫖客的代表.

这时候,一个人来到她身旁.俯身搂住她肩膀.他身材细高,一脸黑胡茬.

“中国人,”他对我说,“你在讨姑娘的欢心吗?”

“不关你的事.”我突然冒起一股火.

“好,我吓坏了.”他张开手,退着离开.估计他是高加索人.

“海棠,”我对她说,“我被你的真诚打动,体会你的心情.我会保守秘密,谢谢你.”

说完这些辞令,我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和烟准备离开.

“中国人,”她伸手摸摸我的脸,“你眼角的纹路说有一个女人会在下个月追求你并折磨你,小心吧.”

我离开酒吧.沙枣花的香气从看不清的夜色里包围过来,像细雨.孤孤单单的北斗星在天空闪亮.

“中国人.”

一个人从路边跳出来,身穿黑衣服.到跟前,他双手捧着一件衣服.云灯,他捧着我的黄衬衫.

“我见到了海棠,说了一会儿话.”

云灯连连地点头,等我说下去.

“她是一个好姑娘.云灯,就这些.”

云灯向往地看我,“她听到我拉的琴吗?”

“没说.她说你很好.”

“没说别的吗?”

“没说,真的就这些.”我走了,把他留在身后,我不忍心看他那双渴盼的眼神.

后面几天,我和摄制组去斯维尔多夫斯克拍摄一个驯狐狸的人,他驯的狐狸会送信,还会把熊贮藏在树洞里的鱼偷走交给主人.回到克孜勒,我去歌剧院的露台找云灯.他没在那里,墙上的粉笔画被人擦掉了.我去云灯的家,门上挂着锁.

云灯跳河自尽了,这是我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他听到真相或海棠和高加索人结婚的消息,难免会自尽.

之后的一个月,我们去埃文基人的营地拍他们驯鹿.回来,我到满都海酒吧打听云灯的消息.

“云灯?”酒吧老板反问我,“你不知道他的消息吗?他说和你是最好的朋友.”

“他怎么了?”

“他双腿摔断了.

“怎么会呢?”

“唉,他去乃林山的悬崖上采野蜂巢,摔下来,被松树挡住,再摔下来,又被下面的松树挡住,命还有,脚都碎了.”

“他采野蜂巢干什么?”

“野蜂巢很值钱,治病的.云灯不是为了钱,他要表现勇敢,把野蜂巢送给海棠.好在他没碰到蜂巢就掉了下来,要不的话,野蜂会活活蛰死他.’

“后来呢?”

“后来他去乌兰乌德的医院做手术,那算什么狗屁手术,就是把两条腿用锯给锯掉了,我都会锯.”

“他在哪里?”

“唔,不远.你见过六字真言那座山吗?很大的字,老远就看得到.他在山后面的松林里捡松子呢.”

第二天早上,我跟摄影师赫勃连上山了.

乃林山的阳面怪石嶙岣,北面是漂亮的松树林,落叶松的松针洒在地上,金黄一片,踩上去比地毯还软.赫勃连说:“这么大的树林,上哪儿去找云灯?

我说:“用耳朵找.”

这时我听到了琴声,耳朵告诉我往东走.

松树的香味在人鼻子里打转,像琴声一样美好.快要下坡时,眼前露出一片草地和一小片湖水.赫勃连支机器拍摄.琴声从湖边立起的巨石那儿传过来.石头后面,我见到了云灯.

云灯坐在轮椅上,亚麻衬衫里面露出古铜色的脖颈,银卷发上编了七八根筷子细的小辫,像给马鬃编的,头上洒着薰衣草干花瓣.他见到我非常高兴.

“中国人,我以为见不到你了.你上次见到的那两条小腿留在乌兰乌德喂狗了.”

我说:“我知道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很高兴.”

“一会儿,你会更高兴.”

他拿琴拉了一首曲子,我听到一个女声从树林里传过来:“怎么啦?”

一个穿白裙的女人从林里跑过来,脚下踩着晃眼的松针.她一手拽着裙角,一手遮阳棚朝这边看.

原来是海棠.

她跑过来,“谁来了,你拉鼹鼠敲门这首曲子,我知道有人来了——噢,中国人来了.”

她和我贴过脸,接过我们拿来的礼物.我从他们俩人的脸上看出来,北斗星已经从木板的孔隙钻进了云灯的屋子,爱情和海棠都钻进屋.

赫勃连要拍海棠捡松子的画面,他们走到林子里.

“我用我的腿换来了幸福.”云灯对我说.

“你应该得到的,祝福你.”

云灯说:“我登上乃林山的时候,野蜂巢就在我头顶.脚下石头突然松了,我双手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下面是山谷.我知道我活不成了,胳膊酸到把不住石头就掉下去粉身碎骨了.我把着石头想,海棠现在干什么呢?她昨天上班穿了一件迷彩布的裙子,哈哈,迷彩也有裙子,脖子上挂一串项链,我猜是野猪牙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头发飘向蛮金山那边.她多美呀,算了,我松手了,我不想坚持不住时再掉下去.我喊:‘海棠——’这是我告别世界最后要说的话,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听说羊倌救了我.我躺在我拽掉的松树上,要不脑袋早碎了.羊倌把我背下山.海棠听说跑了过来,她抱住我.她的眼泪把我身上的血都冲干净了.后来,我们去了乌兰乌德,回到克孜勒,我们住在这片树林的棚子里.今年的松子是20美元一公斤,海棠捡到三百多公斤了,我们要去莫斯科换假肢.总之,海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头上的小辫也是她编的.我很幸福,比有腿的人还幸福.”

远处,海棠坐在湖边,裙子弄成喇叭形,让赫勃连拍摄.塔形的松树,枝叶一层比一层宽,好像要蹲下来听一听海棠和赫勃连在说什么.

木筏上的诺明花

“丹巴是个羊倌……”洪巴图一边说,一边用锥子在他的宽皮带上钻眼.皮子厚,他咬紧牙,像钻一块石头.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三遍.”我告诉他,

“是的,钻不过去,我不知怎么往下说.”

他皮带扣掉了,皮带铜圈周围的皮子烂了.他剪掉烂皮子,在结实皮子上重新钻眼,安装铆钉.

“羊倌、羊倌……”他用力,脖子两侧的静脉血管比小拇指还粗.

我和洪巴图坐在一块岩石上.在山下往上看,这块黄石头像山峰探出的扁嘴的鸭子头,我们正坐在扁嘴上.现在是九月,群山还在绿.青草把山的轮廓装扮得毛茸茸的,山顶上耸立横七竖八的怪石,像一个人扯开绿色的毯子探头张望.安吉拉河从鸭子岩的右侧流过,它穿越两座山的缝隙,水势汹涌,流到前面的草地才开始平缓.

“啐!”洪巴图终于把皮子钻透了,装进去铆钉.“丹巴是个羊倌,我已经说过了.可是你知道吗,他还是个光棍,这太奇怪了.”

他还在故弄玄虚,我手臂抱头躺在石头上闭目养神.洪巴图赶紧说下去.

“他有过老婆,叫诺明花,可是没了.丹巴找啊找啊,找了十年.十年你知道吗?小胡桃花开了十遍,蔓越橘果结了十次,每一次都把那一片的凹地变成紫色,像洒了果酱……”

我转过身,不听他这些废话.

“丹巴虽然是羊倌,但他长得比雪豹还漂亮.你有烟吗?”

我料到他会来这套,递给他一支中国.

洪巴图点上烟,闭上眼睛吸一口.“丹巴大个子,宽肩膀,腰像狗腰那么细,后背的肌肉像石块一样.诺明花是蒙古国戈壁省的人,到乌兰乌德找一个医生看病.她比白桦树漂亮,脸比月亮还白.她笑起来,你以为是牡丹花在笑呢.她的腰像一捆芹菜那么细,眼珠比黑枣还要黑……”

“黑枣算不上黑.后来呢?”我打断他.

“诺明花的病是一条腿瘸了,走路向外边倾斜一下,正过来,再倾斜一下……”

“治好了吗?”我问.

“怎么会治好呢?她小时候,脚被烈马踩断了两根脚趾骨.可是,你还有烟吗?”

“这根烟要讲到丹巴找到他老婆.”我举着,警告洪巴图.

“没找到.”

“烟别抽了.”

“真没有找到.”洪巴图把皮带系在腰上,摊开手,灰眼睛里充满疑问,“她在哪儿?你告诉我.”

“你不要讲了.”

“我再抽你一支烟,把整个故事讲完,好不好?”他接过我的,“可是……”

“刚才你已经说了‘可是’.”

“对.”洪巴图加快故事速度,“她的家乡有一个应该被火车轧死的人对她说,诺明花,你如果治不好瘸腿,是上不了天堂的,佛祖不想看到像你这样走路一晃一晃的人.诺明花非常伤心,她和我们一样,是虔诚的佛教徒.诺明花坐在门坎上哭,她的泪水冲走了垛在门前的十堆燕麦.”

“后来呢?”

“然而……”洪巴图低头想,“我讲到了哪儿?”

“燕麦.”

“我为什么要说燕麦?”

“接着讲诺明花.”

“是的,她到了布里亚特的乌兰乌德,找一位最有名的‘波’(萨满巫师)给她看病.‘波’说她的脚趾缝里住着一个没腿的鬼,诺明花的脚就成了鬼的公共汽车了.鬼很重的,压得诺明花抬不起脚来,唉!可是这个鬼最怕岩山羊的奶水,诺明花把奶抹在脚趾缝里,鬼‘嗖’家伙就跑了,尽管是一条腿.”

“嗯.”

“后来,”洪巴图把皮带松几个扣,“诺明花来到了图瓦,来到我们这里.我们这有岩山羊,公的母的都有.诺明花在路上走呢,丹巴赶一群羊走过.有一只羊不走了,跟在诺明花身后,抬头看她,张着嘴.丹巴跑回来赶那只羊,它不走.丹巴抱起那只羊,羊咩咩叫唤,哗拉哗拉落下羊粪蛋子.诺明花骂他,你还不快去死,为什么要抱走它?这只羊我买了.

“丹巴傻了,他松开手,羊像面袋子一样从他怀里掉下来.他直直地看诺明花,眼睛已经不会眨了,这是他自己说的.丹巴过了七天之后才恢复眨眼.诺明花说,你快走,浑身骚味的羊倌.

“丹巴退着走,跟傻子一模一样.诺明花说,傻子,你的马.丹巴走过来,牵过马缰绳,怎么也上不去马,好容易跨上马却从另一侧掉下去.诺明花哈哈大笑,说算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丹巴跟她一起走.那时候草原正是开花的季节,好看呢,比伊尔库斯克大教堂穹顶玻璃画还好看.丹巴走路时眼睛盯着诺明花看,好像他脖子坏了,转不回去了.诺明花转到他身体那边,丹巴转到她另一侧用他的歪脖子对着她.他脖子原来不歪,从看到诺明花的一秒钟之后歪了.这是丹巴亲口告诉我的.可……”

我递给他一罐啤酒.

“谢谢!诺明花问丹巴,你结婚了吗?他回答不,其实应该说没有.诺明花问,你还要你的羊群吗?他说不.诺明花生气了,问,你是人吗?他说不.诺明花哈哈笑,说你应该说是.丹巴说是.诺明花又问,你是牛粪吗?他说是.诺明花很高兴.女人其实愿意有一个人因为她傻掉了.”

“他们俩成了好朋友.”洪巴图擦掉嘴角的啤酒沫子,“丹巴听说了诺明花的来意,答应帮她弄到岩山羊的奶.诺明花说治好了腿之后嫁给丹巴.丹巴说你的腿其实没什么不好,这样走路是老天爷的意思.而且,丹巴说一个人走到天堂里了,佛祖检查的是他的心而不是腿,没有双腿和双手的人也照样坐在佛祖身边喝茶.诺明花不相信,说脚趾缝里有鬼坐着呢,要用岩山羊的奶赶走它.丹巴上山找岩山羊的奶,但是办不到,因为那是六月,岩山羊没下羔,哪有奶水呢?你们中国人可能没见过岩山羊,它在悬崖峭壁上走,抓住它比抓住燕子还难.丹巴找了好几个月也没捉到岩山羊,更没看到它的奶.如果是我,找一点牦牛的奶冒充岩山羊的奶就可以了,但丹巴不这样做,他是诚实的人.”

“后来——啤酒喝完了,给我一支烟.”

我把烟递给洪巴图.

“后来诺明花也上山去找岩山羊.你说她的腿能找到吗?我认为她可能是妖精,不然不会长那么漂亮.她跟丹巴住到了一起,帐篷着了三次火,一只青蛙钻到了茶壶里.十年前,诺明花在一个起雾的早晨进了山里,邻居看到她穿一件鸭蛋青色的风衣往山里走,风衣被吹到她头顶.她手里拿着转经筒和干粮袋子.从那天起,谁也没见到她.你懂吗?诺明花像草地上的蘑菇一样消失了.有人说她回了蒙古国,有人说在乌兰乌德见过她.只有丹巴说她还在山里,一定是迷路了.”

洪巴图咳嗽,咳出了眼泪.他说:“我刚才说错了,青蛙钻的不是茶壶,是夜壶.你看,咳嗽好了,人不能说谎.从那一天开始,丹巴不再找岩山羊而找诺明花.塔奔渥拉山多大啊,他每天上山找,整整找了十年.当然冬天他没找,从十月到第二年的五月,大雪封山,人进不去——不说这个我又会咳嗽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丹巴像用木梳给小狗梳毛一样走遍了塔奔渥拉山.他对我说,诺明花可能失足坠入了山谷,所以丹巴主要到山谷寻找,看她是不是挂在山崖的树上,他要找回她的尸体,好好安葬.当然也有可能找到活人,那就一起过日子嘛.不过,十年之后,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不好说.……下面,我告诉你最主要的事情.你听了就知道你的三支烟和一罐啤酒没白白送给我.昨天,丹巴找到了诺明花,当然这是在十年之后,在昨天.你猜在哪里?她在沟里长着山杏树那座山的一个山洞里.她为什么进山洞呢?即使我当面向她提出这个疑问,她也不会答复我.因为诺明花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转经筒还是老样子,所以丹巴知道这是诺明花的骨头而不是一只鹿的骨头.她躺在石头上散了架子,而且不瘸了.喀、喀……”

洪巴图又咳起来,他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在头上捶打,透出一口气,说:“我不该说她不瘸了,我已经惩罚了自己.这是昨天的事情.山洞离这里不远,你看到没有?就是那一片杏树.”

前面山谷里有一片低矮的灌木,杂夹着灰蓝色的马莲.

“后来呢?”我问洪巴图.

“什么后来?”洪巴图反问我.“我们谁也不知道后来的事.你连问两次后来呢,显得愚蠢.”

丹巴终于找到了诺明花的尸骨,在山洞.“她去山洞干什么?”

“你应该去问诺明花.”洪巴图挤挤眼睛,“你趴在诺明花的胫骨前问她,美人儿你到山洞干什么来了?这里有婚纱吗?哈哈哈.”

“我们去看一下嘛.”我提议.

我们起身到杏树山谷那边.这会儿是上午十点钟,白云像一排巨大的浪头从山后扑过来,但不落下,我们像在浪的悬翼下冲浪的人.草地上疲倦的野花比含苞欲放的花更多,波斯贝母的蓝花把花瓣搭在叶子上休息,像晾晒浆洗过的彩条毛巾.

“就是那个山洞.”洪巴图指过去.一棵榆树挡住了洞口,洞口狭窄到人要半蹲着才能进去.到洞口之前我们登上一块高高的岩石,我看到一个人往山下的安吉拉河边走,他抱的东西包着蓝绸哈达.

“丹巴.”洪巴图说.

河边,丹巴蹲着洗一堆骨头,他把洗好的骨头整齐地摆在一块牛皮上,头骨、肋骨、骨盆和胫骨,一堆小碎骨估计是脚踝骨,骨头已经黄了.丹巴拿起头骨在河水里洗,像洗碗一样,再用毛巾擦干.头骨深陷的眼窝和排列的牙齿透露说不出的表情.

“丹巴,这是我的中国朋友,蒙古人.”

丹巴回过头来,他四十岁的样子,宽阔的额头挤满了皱纹,卷曲的头发遮住了耳朵.

我们站着看他洗骨头,面对这个场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丹巴用指甲剔除骨头缝的黑渍,到水里冲一下.他拿起一块小骨头看,接着洗.这能看出什么呢?这是诺明花的全部,这些骨头永远不能站立了,不能用肉和筋连在一起行走、唱歌和微笑.它们原来藏在人的身体里,肉随着灵魂走了,骨头成了泥土里的树根.

洪巴图双手合十放在额头,喃喃念诵藏文佛经,拈食指拇指在地上画一道线,再闭目诵经.我想照他样子诵经,这么短时间学不会,也用食指拇指拈住在地上画一下,算虔敬.

洪巴图不满地看我一眼,蹲下跟丹巴说话.

“找到了?”

“哦.”

“可怜啊!她进山洞里做什么?”

丹巴把腿盘上,观望天空有顷,说:“可能是被野兽堵到山洞里了.”

“哦,可怜啊!你想怎么办?”

丹巴说:“给她洗个澡,安吉拉河里的阳光会把她在山洞积累的冤魂鬼气去掉.这些骨头晚上也在这里泡着,在网兜里.”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用麻绳编的网兜.

洪巴图点点头.

河水像飞梭一样向前游走,在有漩涡的地方转一圈,接着走.岸边的胡杨树探过身来,像到河里舀水.丹巴说他要把诺明花的骨头在河水里泡三天三夜.月光透过河水照下来,骨头就白了.蒙古人恐惧自己的骨头不白.

洪巴图抬头看丹巴,意谓然后怎么办.

丹巴说:“我要给她装上身体.”

“用什么装身体?”

“玉米粉、酥油,用骨头熬的胶黏合在一起.”

“画上眉毛眼睛.”洪巴图说.

“是的.”丹巴说,“穿上衣服.”

“诺明花一定进入天堂了.”

丹巴激动起来,“一定会的,人怎么会因为腿瘸而进不了天堂呢?你去问沙格加牟尼(释迦牟尼)佛爷,他的弟子里有没有瘸子?肯定有的.诺明花有虔诚的心,她的心比大象的脚还坚定,早就踩好了去天堂的道路.”

“你给她装上身体,画上眼睛,她就是天堂最漂亮的女人.”洪巴图说.

“是呢,佛祖喜欢她,把花放到她手里.佛祖早就知道她的脚有毛病,这算什么呢?鹿野苑地方有一只小黑狗的脚断了,佛祖还把它抱起来,放进袍子里.”

“放进了袍子里,”洪巴图重复丹巴的话,“也不怕狗身上的血脏了衣服.所有的血都不脏,可以洗清罪责.”

“对呢.”丹巴说,他把骨头装进网兜里,穿上粗绳子系一个扣,压在一块大石头下.网兜泡在河水里,下面有褐色、黑色、白色的小圆石子.清澈的河水流过,影子的光在骨头上微微颤动.

洪巴图看丹巴.

“下个礼拜二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丹巴说.

“阿拉腾确吉菩萨.”洪巴图说,他在说高丽王子金乔觉,地藏王菩萨化身.

“到那天,我扎个木筏子,把诺明花的身体放上去,放到河里漂走.”

“哎嘿,进天堂了.”洪巴图说,用赞叹的语气.“这是最好的方法了,千干净净的,到时候我来一起念经.”

丹巴向洪巴图叩首,向我叩首,我回礼.

过了几天,我和洪巴图到丹巴家里.三间土房子,房子边上是羊圈和过冬用的柴火垛.这天晚上天空有满月,图瓦人相信满月具有达成一切愿望的力量.丹巴在院子里铺一大块防雨布,他在一个木头钉的人字形架子上摆好了诺明花的骨头.他显然细心地摆了很长时间,手指骨、肋骨摆得很清晰,脚踝的骨头有些凌乱.丹巴毕竟没学过解剖学,也不可能剖开一个人的脚看骨头怎样摆放.

一块旧门板上放着丹巴制作的玉米粉掺酥油骨胶的面坨,丹巴像雕塑家那样把面堆在骨头上,抟成胳膊、腿和身子.洪巴图在一边建议:“腰再细点.”丹巴不同意,“女人腰粗才好看.”弄好了,丹巴在她胸前放上六粒绿松石、一粒珊瑚.诺明花的头很大,像佛像一样.丹巴用笔蘸着矿物质颜料给她画上了眉目,看上去如同印度的佛,眼睛细长巨大,嘴角弯曲带笑容,勇猛天真.

“干了就可以穿衣服了.”洪巴图说.

丹巴从屋里拿出一件蒙古袍,大翻领的布里亚特样式,绿绸子质地,领子和袖口绣着很宽的白色花边.我们说好看.丹巴拿出一双皮靴,这是图瓦样式,靴子尖向上翘.丹巴笑容洋溢.再过几天,诺明花就穿着这身漂亮的衣服在地藏王菩萨的生日里赶赴天堂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宾馆后边的河边跑步,洪巴图站在宾馆二楼的走廊窗口喊我.过了一会儿,他下来了,好像要笑,又收起笑容.

“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但你不要笑.”他说.

“我为什么要对坏消息笑呢?怎么啦?”

“诺明花的左腿没了.”洪巴图说完笑了.

“咋没了?”

“被野兽叼走,被神灵搬走,都有可能.”

这下坏了,丹巴多伤心啊,他一定在哭泣.

“我们去看吗?我刚从那里回来.”洪巴图问我.

“我不去.”我不愿意看到诺明花的身体缺了一条腿,也不愿见到可怜的丹巴伤心的样子,他找了十年才找到诺明花的骨头.

“左腿,”洪巴图说,“就是她瘸的那条腿.”

“你走吧,我要接着跑步.”我不想听他说这些.

洪巴图悻悻走了,既没得到烟也没得到啤酒,最主要他没见到我大笑,他是拿这个事当笑话说给我听的.

晚上,洪巴图来到我住的宾馆.图瓦没电话,一切事情都要当面说.他坐在床边,说:“诺明花的腿丢了,我心里很不好受.明天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丹巴让我来问你,明天去不去参加诺明花的送行仪式,在河边.”

“她的腿没了也要送吗?”

“她的腿现在好了,安上了.”洪巴图说.

“找到了?在哪儿找到的?”

“没找到.”

“怎么回事?”我递给洪巴图一支.

他点燃,说:“诺明花那只腿是左腿,从膝盖以下没有的.”

“这我知道.”

“但是现在有了.”洪巴图吐出烟雾.

“快说,你这个坏蛋!”

“唉,丹巴把自己的左腿锯下来给诺明花安上了.”

“啊!”我几乎跳起来,“他把自己的腿,一个活人的腿锯下来了?”

“是的,他自己锯的.”

我躺在床上,不想说话.太他妈残酷了,人怎么能这样呢?

“你明天去吗?”

“我想一想.”我想,丹巴太可怜了,活媳妇死了,死媳妇腿没了.他怎么能锯下自己的腿呢?从膝盖?从膝盖下的胫骨?我不敢想了,赶紧闭上眼睛,但我发现我眼睛早已闭上了.

“丹巴希望你去,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我坐起来,“去.”

第二天早上是一个好天,东边的蓝天堆积薄薄的云彩,包着红边.安吉拉河激起细碎的波浪,反射阳光.河岸北面,洪巴图赶牛车走过来,车上躺着穿白色翻领绿蒙古袍的诺明花.丹巴拄拐跟在牛车后面,他真的少了半截腿.

在河边.洪巴图和我把木筏子抬下来,诺明花在上面.

“诵经吧.”洪巴图说.

丹巴扔掉拐杖,他趴在地上,用额头贴在诺明花巨大、刷白石膏的脸上.诺明花的眼睛是用蓝线和红线画上去的,这张脸如莲花生大士,喜悦笑着.

“不要把她的脸弄脏了.”洪巴图说.

丹巴站起来擦泪水.

丹巴唱诵大悲咒,洪巴图随诵,续诵回向经文.

我们三个把木筏推向河里,木筏子不漂走,在岸边打着漩儿.丹巴双手合什,说:“走吧,走吧,诺明花,你旅行的终点是西方净土,佛祖在那里等你呢.”

木筏动荡着,往河心漂,进入主航道,它朝西方流去.我们目送木筏漂远,漂得很平稳,诺明花的绿蒙古袍渐渐看不清了.那一刻,我把她当成了诺明花本人,她也是有福气的人啊!

我问丹巴:“你为什么要砍掉自己的腿呢?”

丹巴用捐甲划拐杖上的松树皮,说:“我觉得没腿或瘸腿的人进不了天堂.”

“你不是说沙格加牟尼的徒弟甚至没有脚也坐在他身旁喝茶吗?”

“我那样说是安慰她,要不然,我怎么会上山给她找岩山羊的奶呢?”

洪巴图让丹巴上牛车坐着,丹巴不干,执意拄拐走.洪巴图、牛车和拄拐的丹巴绕过玛尼堆走到公路那边.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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