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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女人方面本科论文怎么写 与岸上的女人有关本科论文怎么写

主题:女人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23

岸上的女人,该文是关于女人方面论文怎么撰写与女人有关论文范文.

女人论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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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叔病得突然,说吃不下就吃不下,不是不想吃,是堵着,水都难以通过.诊断结果,晚期食道癌,已扩散到肺,无法惊动病原体,只能做胃造瘘手术维持生命,于腹腔固定一根塑胶管,用针筒注入流食.

东屯人相互见面感到诧异,有的说那天还见他在河汊下网,有的说前两天还一起喝酒,有的夸张说昨天还好好的.日子越推越近,好像时针踏上了跳板,一两个月竟是忽然间的事.

粥和蛋羹这种软食,仍要填进榨汁机,整天轰轰隆隆,把日子搅得一塌糊涂.三叔给自己的另一张嘴填食,像喂小婴儿,吃得双眼发绿.可是,我们却常见他站在房山头,面向西方,眼里发出红光来.西方有什么?一条河与对岸宝胜家的房子.确切地说,是一条河与对岸宝胜家的女人.背地里,三婶子不知哭过多少次,眼皮肿胀.就在三叔吃不下东西前几天,两人又吵了架.三婶子发狠地骂,喝吧,咋不喝死你.之前许多年,三婶子气急了都骂类似的话.比如,喝吧,早晚得喝死;喝吧,喝死才好.

没人责备三婶子,包括三叔的兄弟姊妹们,都劝三婶子想开点.劝归劝,这事轮到谁头上也想不开,三叔才满五十,太年轻了.病痛开始噬咬时,三叔一声不吭,额头冒出一串串汗珠,咬着牙说,还死不了,能闻到酒味呢.三婶子哭得更厉害了.命,三叔说了不算.有人抱着奶科孩子来,小婴孩见三叔那干瘪样,哭得惊悚.大伙私下悄悄说,米老三这人日子不多了.不久,三叔消瘦得没气力支撑身体,只能躺在炕上,由他的儿子们轮番照料.

直到三叔去世以后,东屯人一点点品咂,就觉得岸上那个女人真是个祸害.却又不是祸害那样简单,七想八想,各自想法不尽相同,到最后都说不清个所以然来.

三叔和三婶子之间,怎么说呢,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恩恩爱爱,这些都正确.另外,你争我斗,三天不闹两天吵,这些也正确.假如岸上那个女人不曾来过,三叔就不会喝那么多酒,他们之间也许会沿着初始的轨道前行,一直和和美美恩爱下去,各自活他个十岁.不过,这的确是个未知数.生活里没有假设.

2

东屯与西屯是两个村庄,中间隔着五六十米宽的大河.这河又不止一条,从西北方向过来,分成两条支流,一条去了西屯,一条来了东屯;到了东屯,又分成两条支流,一条环绕东屯流向东南,一条直接朝南经过西屯.河流与河流之间,除了两个屯子,再就是草甸子,树林,牛圈.两个村庄地势较矮,彼此看不见,被一个高而平缓的山包阻隔.宝胜家的房子就在山包上,我们东屯的三角河汊处.房子周围是圆环形的土地.如此一来,宝胜家归属西屯,却离我们东屯极近.东屯坐北朝南,西屯坐西朝东.也就是说,东屯的人站在街上或者房山头,抬眼就能望见宝胜家的门窗.

因为河水湍急,深不可测,东屯与西屯只在冬季冰封,才便于往来.平时送点东西,要靠打鱼的人.宝胜就打鱼,打了鱼到我们东屯来卖,也到镇上去卖.宝胜有些憨傻,常常算不来账,但也没人欺哄.有一次,船划翻了,人和鱼落进水里,宝胜不会水,还急着去抓鱼,鱼得了水,哪还是你旱鸭子宝胜能追的.幸好遇到三叔在岸边.三叔水性极好,猛子扎下去,三两下就把宝胜捞起来了.所以,即使冬季,也没人到宝胜家去.不仅因宝胜憨傻,主要是那偌大的地,只一家住着,未免过于荒凉,夏天过不去,冬天能过去也不想去了.

都以为宝胜三十好几,唯一陪伴他的老娘也去了,这辈子别想娶媳妇了.哪知,宝胜家那扇老旧的木门处,有一天忽然出现个女人.平时,宝胜家只要开着门窗,就可清楚看见室内陈设.两间房,从窗户看进去,有一张画,画上是什么,不大看得清楚,大体上是个胖小子或者大闺女吧.还有个炕琴,玻璃上画着花.从屋门看进去,就是黑漆漆的灶房了.那女人出现门口,灶房骤然明亮.女人凹进去的腰肢和叉开的大腿,无不留下广阔空间容人想象,背后竟真真切切映出半个锅台,半个水缸.有眼睛特好的人,说锅台一点不平整,龇出了几根麦秆,毛乎乎的.更有甚者,说有蟑螂在锅沿爬.

灶房的后窗开着,还能从女人修长的脖颈处,洞穿屋后开放的向日葵.

我们东屯就炸窝了.怎么问宝胜,宝胜都说树林里捡的.宝胜倒不说谎话.可是想再问详尽些,宝胜却说不明白,只说他去镇上卖鱼,回来路过小树林,这女人就在那,拎着个包袱等他,说要跟着他回家,给他当媳妇.如果真是树林里捡的,这女人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是个骗子.可是,她又骗宝胜什么呢?那就是脑子有毛病了.如此一来,倒是跟宝胜配得起,不缺胳膊不少腿,还相当惹眼,宝胜傻人有傻福.

三角河汊的岸边,总有男女老少在那徘徊逗留.实际,站在河边,是看不见宝胜家屋子的.离着更近罢了,眼前能看见的只是一个陡峭的河堤.要向后站一些才能看见.

宝胜,娶了哪的媳妇,怎么也不给喜酒喝.

捡的,树林里捡的.

你个宝胜,胡说八道.

宝胜,把新媳妇载过来看看.

宝胜,听见没?我们还能把她看化了?

来了,来了.宝胜划着船,每每答应着,憨憨地笑,却不见叫媳妇上船.

直到三叔对宝胜说,载过来,让你嫂子瞧瞧.宝胜记得救命恩情,这才当回事.

这宝胜,哪里傻呢,分明心眼子多,挨不过了,才答应.

其实,宝胜的媳妇刚到宝胜家那天,我们是看见了的.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和我的堂哥以及别家的男孩子.我那时六岁,像个假小子,成天跟一帮小蛋子玩.爬墙根,团泥球,上柴垛.那天,我们就在柴垛上玩.柴垛上视野广,远远看见西边空旷的原野里,一胖一瘦两个人影子.他们一会儿说,那是神仙下凡,飘飘悠悠,穿着裙子呢.一会儿恶狠狠地说,那是魔鬼野兽,专门挖心的.

那天的火烧云原本只长在西边,麦垛上的我们,渐渐的,一个个的小脸红了,越来越红,炊烟也红透了.我们抬起头,看见头顶的天空也翻涌着火烧云,一团团,一簇簇,变幻着,片刻工夫,红得有些吓人了.其间夹杂几抹黑,那黑,也浓得好似妖魔.他们知道我是女孩,故意吓我,说哪是什么神仙,真是妖怪来了.说完,他们竟一阵风似的不见了.只剩下我.女孩子到底不比男孩子敏捷.我却故意要装出大胆的样子,高高站着,偏不下去.我昂着头望向西方,那两个人影已经快走到河边.可以看真切,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宝胜.女的,我可没见过.她真穿着及膝长裙.八十年代初期,我们闭塞的东屯没哪个女人有裙子,更别说穿裙子了.即便是有吧,庄稼院的人,穿条啰里啰嗦的裙子怎么做活?大概她是当了新娘子,所以才穿了红裙子.一时间,天空越发通红,就好像他们刚在西山那边放了一场大火,又把火烧到我们村来了.我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大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被火烧云耀着眼,一时难以分辨是否真有火势.待他们着急地转上几圈,确信没火.就对着我说,这孩子,不记得狼来了的故事吗?再撒谎,狼就真来了,看谁救你.我为了让他们相信,把手伸向西方.我想说,你们看,就那个穿裙子的女人放了火.可是,我没有说话.我伸出手的时候,穿裙子的女人看见河了,扬起双臂跳着脚朝前跑,那衣裙跟着一件件落.然后,我就看见红彤彤亮闪闪光溜溜的一个火人跳进河了.她把河也点着了,通红的波浪翻滚着,还有一些细小的波纹,红亮红亮地荡漾着,像一团团小火苗.我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3

又是一个天空长满火烧云的傍晚,宝胜载女人过来了.记忆中,自从宝胜的女人来了,东屯的天空就变得怪异,不是长火烧云,就是乌云翻涌.那时,正值夏季,地里干过活的人到河边洗一身臭汗.一些男人们光着膀子下水,扑扑腾腾,洗得痛快.女人们则在浅滩处弓起身子匆匆洗把脸,洗洗半截胳膊,再脱掉鞋子涮涮脚,然后回家做饭.待烟囱冒烟,听见锅铲在铁锅里嚓嚓响,空中的炊烟渐渐弱了,男人们才上岸回家.当然,也有忙其他事,不洗不涮的.还有懒人,比如三叔,三婶子天天把他往河边撵,撵不动,就用两个指头掐他的肉,他才赖赖唧唧地去.但那天,烟囱刚冒烟,河边的男人们忽然一个接一个爬上岸,顾不得擦干身子,拎起衣裳往回跑,就像被某种强力磁石忽然吸引.原来宝胜带着媳妇到三叔家院子了.三叔家院子正对着三角河汊.他们从北边河水平稳的地方过来的.宝胜哪里是傻,知晓自己那皮筏子在急流里划不稳,容易翻船,所以去了北边.即使这样还不保险,他还早早让三叔在岸边接应,以防万一.我们这些小孩子也玩命似的奔,气喘吁吁的,眼睛盯着那个在院里晃来晃去的腰俏身影.腰俏,是东屯女人们提起岸上那女人,挂在嘴边的.

到了院子,我们就开始吸溜鼻子.什么味这么好闻,像刺玫瑰花,像野百合,像橘子糖,还像春天的青草.我们嗅来嗅去,发现这味是从宝胜女人身上发出来的.

宝胜的女人穿着圆领红纱裙,裸着胳膊和半截小腿,端坐木椅上,双手叠放腰间,两根修长的食指捻揉着一指宽的软布腰带.她不怎么动,也不说话,就那样端端地给人看.好像她知晓人们要看她,要把她看个够.她的眼梢有点吊,眉毛细细挑起来,高鼻梁,鼻翼处有个凸起,鼻尖略弯,嘴角也是弯的,翘着尖下巴.到脖颈处,那锁骨,肩头,胸脯,腰肢……一路蜿蜒着,她浑身都挂了钩子似的.她又好像知晓人们这时候看得差不多了,要听她说话了.她就开始说话.老天,这哪里是傻子,分明是人精啊!

我叫王桂兰,山外的.在院子里吃饭吧,多宽绰,想占多大地方就占多大地方.她说.

她像是浑身长着吸盘,她的声音把人的耳朵往里吸,她的身子把人的眼睛往里吸,她身上的香味把人的鼻子往里吸,她那白白嫩嫩的胳膊腿,还有滑溜溜的纱裙,以及黝亮蓬松的一头大波浪卷发,又把人的双手往里吸.可是,女人们明明艳羡,谁也不靠近.手却是痒痒的,想去抖抖那衣服料子,或者摸摸那双手.好像她浑身真带着火.又好像跟她堵着气,恨她把男人的魂儿勾走了.按说,这副打扮,我们东屯人在镇里也见过.见了,回来就说人家浪,像个什么样子,不是个正装儿.妖精.对啊,就是妖精.这小妖精哪来的?宝胜带来的.女人们这才想起宝胜似的,围着宝胜嚷,言语里带有鄙意.

宝胜啊,说老实话,到底哪娶这么俊个媳妇?

宝胜啊宝胜,你一点也不傻,还能给媳妇买裙子,你是上哪买的?

啊呀,你也穿着新衣服,多少鱼换来的呀?别说啊,你穿上好衣裳,真是个帅小伙,倒配得上美人呢.

宝胜只是眯起眼睛笑,手拎一只塑料袋,忙着给院里的孩子们发糖块.

是我跟着宝胜的.这话是王桂兰说的.如果她还是刚刚那种妖里妖气的声音,恐怕没人会相信她的话.这时,她的声音低下来,不疾不徐,就像一个稳重贤惠的小媳妇.

宝胜是个好人.她又说.

那你呢?三婶子问.

当年的三婶子,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我们东屯论美不只论相貌,大都包含了品行.正经人家的闺女,贤淑,稳当,尊老爱幼,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又长得端庄,健壮,干得了农活,这就是美.都晓得三婶子问这话是看不惯,宝胜也是大家爱护着的,就算不娶媳妇,也不能找这路货色.

我嘛!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是个祸害呗!

三婶子给这句话呛住,满脸通红,揉着围裙不知说什么好.

去收拾饭吧,吃饭.三叔说.

在哪吃?三婶子问.

三叔想了想说,就在院里吧.

天要黑了.三婶子显然不愿意.

黑了才好呀,我就喜欢黑天.她咯咯笑着说.

三叔没说什么,一张脸却涨红.

三婶子往屋里走,她也乐颠颠跟了去.三叔家里里外外,她只晃了个眼,就晓得哪的东西在哪了.搬桌子,拿碗筷,摆咸菜碟,大酱,小葱,一一从屋里倒腾出来.三婶子尴尬,这个家还成了一个刚来的女人的了.她立即懂了三婶子的意思,说,嫂子你先别动.然后走过去,把三婶子凹进去的衣领翻出来.一双热眼盯着三婶子说,嫂子真能干,瞧你家里外收拾的,多整齐.还有,你的身段长得匀称呢.三婶子微微一笑说,还行.三婶子表面谦虚,心里可是美着了.后来三叔病倒,我也是大姑娘了,三婶子回想起这些,悄悄对我说,王桂兰那女人,太精,没人能过得了她那关.

院里的人个个眼睛没歇着,三婶子和三叔叫他们留下吃饭,他们才缓过神来,发现天色已晚,就各自回家吃饭去了.三婶子本就没张罗什么菜,宝胜领着女人进院,三婶子光顾惊讶,一时愣怔,不知说什么好.随口说,今晚在这吃饭吧.不想,那女人一口答应了.好呀,太好了!家里只要有个外人,三婶子定是要琢磨出几道菜来,幸好还有宝胜拎来的两条白生生的细鳞鱼.后来东屯女人谈论王桂兰,提到这里,三婶子总要做出嫌恶的神情,看那骚样,专等我留她吃饭.

三叔和宝胜去园子里弄了些艾蒿,架上柴禾点了堆火.三婶子在屋里给我们小孩子弄了一桌,我们可不甘心憋着,都端碗跑出来,东蹿西跳,兜里揣着糖,像过年的感觉.

宝胜和王桂兰挨着坐,三叔坐对面.那时,家里有客,女人和孩子都不上桌,三婶子就独自坐一小凳,打着毛线,随时伺候添菜.

嫂子,你怎么不吃?

你们先吃,我还有活.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么多好吃的,我最爱吃鱼了,嫂子手真巧.

王桂兰往地上吐着鱼刺,自顾吃了一阵,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来.

三叔原本在看她,被她冷不丁抬头给吓了一跳,赶紧去捧碗.她却若无其事地问,米三哥,有酒吗?

那时三叔还不会喝酒,家里倒是备着,平时来客喝.宝胜也不喝酒,三婶子没拿酒出来.

你……要喝酒?

你不喝吗?

我不会喝.

那我喝.

三叔和三婶子面面相觑,待三叔示意,三婶子才极不情愿一扭身进屋,端了酒和酒盅出来.

王桂兰斟了酒,对三叔说,米三哥,喝点,这么好的菜,喝点.宝胜你也喝点.

我喝酒上头.三叔说.

我也上头.宝胜说.

三婶子就感叹,这宝胜啊,脑袋好使呢,他是怕喝了酒回去划翻了船,好不容易捡个媳妇呢!嫂子,你喝点.

哼,我要是喝了,恐怕明天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

那我就自个享受了.

王桂兰拿酒盅的手像只要飞的燕子,轻盈地扇动着翅膀,左边扎一头,右边扎一头,酒也洒不出来.

来,喝.喝.她把酒盅对着两处虚空分别碰了两下,将满满一盅酒送到嘴边,嘟起两片嘴唇,轻轻含住杯口,只听“吱”一声,酒盅就空了.她不是喝酒,而在吸酒.

三两的酒壶,王桂兰一会儿就吸空了.这下有点麻烦,火辣辣的烈酒让王桂兰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开了锅,单那嘴唇,鼓胀起来,像里面盛满西瓜汁,嘴皮撑得剔透薄嫩,她还总用牙齿轻轻咬住嘴角,真叫人担心.她有时莞尔一笑,一手罩住嘴,眉眼眯缝,像是舒坦得不得了;有时又前仰后合,哈哈大笑,拍自己的大腿,拍宝胜的大腿.当时,那些回家吃了饭的人都匆匆赶回来,还没见新媳妇的也赶来了.有倚在屋檐下的,有凑在火堆边的,有坐锄头把手的,还有坐在木墩上的.他们看着她,好像她知晓众人对她的看法.就说,你们没见过我这样的女人吧.啊哈,那你们亏大了.我可是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识了.只是啊,他们没福气罢了!她的脸忽然就爬满愁绪,模样越发娇柔动人.当她站起来,移动步子,身上那些“钩子”就活了,像酒一样四处挥发,处处飘着她,伸手就可挨着她,牵住她.

趁她醉醺醺的样子,院里人开始逗弄她,话也说得直接.

这么说,你是个寡妇?有人问.

我家宝胜活得好好的.

你以前是个寡妇?

从前的日子呀,都死去了,寡妇不寡妇的,谁还找得到过去?不信你们往回走试试,谁能回去?话说今晚吧,咱们这刻活着,到明天,今天这刻就是死的,谁还能再过个今晚?现在我是王桂兰,我在这喝酒.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询问,王桂兰答得爽快,对她也了解了大概.她改嫁过好多次,有的丈夫对她不好,她离开了.对她好的命短,离开了她.原本她在路边树林里坐着,是不想活了,觉得没什么意思.没想到遇见宝胜.实际她在镇上就见过卖鱼的宝胜,看出这人有些憨傻.她忽然间就不想死了,想跟这样的人过日子,天天乐,什么烦恼也没有,多好.

现在我想通了,人的命啊,在自己手里,得听自己的.她说.她又换成那种一本正经的口气.惹得大伙不知如何对待这个时刻变幻的女人,只得保持沉默.

过一会儿,五海来了.

五海是三婶子差人叫来的.五海虽然才二十几岁,但在我们东屯,是个了不起的人,会给女人找颜色.因他会画画,专门给女人画,又不画女人,画的是花.他认为,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不同的花有不同的颜色,那么,每个女人就相应地有了各自的颜色.比如,马蹄莲是紫色,野百合是粉色,蒲公英是,山里花是红色,一找一个准,花的色彩形状和人的相貌脾气秉性极为吻合,人人叹服.这一点,五海像神仙.

三婶子麻利地收拾了桌子,把三叔拽到一边,让五海坐下.又让三叔去把篝火烧旺些.

快来给宝胜家的画一张.三婶子招呼王桂兰,来来,你坐下.王桂兰那软塌塌的身子顺势丢在椅子上,一双刚还忧郁清醒的眼神,此刻又迷离了.你会喝酒?王桂兰嘟着嘴,你是要跟我喝酒吗?

不,五海是要给你画画.有人说.

画我?好啊好啊,画吧.说着她双肘支在桌上,手捧脸颊,两眼放出媚光来.

五海就看傻了.五海的脸先是一红,接着又一点点变白,直到变得煞白.五海的手有些颤抖.我们东屯有个奇丑的女人,曾令五海为难,苦思冥想了三天,总算找到一朵花来代替.看样子,五海又犯了难.

五海,她是不是红色的呀?

五海不做声.

那是粉色的吧?

五海仍不做声.

难道是黑色?

五海还是不做声.

五海一直不做声,王桂兰打起了哈欠.

王桂兰要走了,她前脚还打着哈欠,后脚就欢快地和大家告别,嘴里说着感谢的话,来玩啊,到岸上来玩.

这是王桂兰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我们东屯.此后,她不过来,这边的也不过去,遥相对望,再无交集.当然,三叔算个例外.

4

东屯人期盼五海找到属于王桂兰的颜色,五海迟迟没有下笔.五海家的地在东山坡,每天清晨,要早早下地,很晚回来.五海到了东山坡不正经干活,常常满山跑,见到有花开的草坡,就猫下腰来,像只警犬,嗅来嗅去.五海的老爹气得大骂,五海还是天天没影地跑.

都知晓,五海这是给王桂兰找花呢.大伙也帮着找.有人见到样子奇怪的花,就隔着山头喊,五海,五海,这有朵怪花,快来看看吧!

不一会儿,五海就会奔去.

除了往山上跑,五海还往各人家里跑.不管到谁家,都去找炕琴和立柜,端详上面的玻璃.家家的炕琴玻璃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名贵花卉,五海要歪着脑袋琢磨好一会儿.有时,见到炕琴里好看的被面,他也要翻来瞧瞧.大伙见五海如此认真,见到五海就问,找到了吗?五海要么不吭声,要么瞪人家一眼.有人劝五海,别画了,你非得画吗?

问急了,五海就烦躁地吼,别说话了!

没人责怪五海,都说,王桂兰这个害人精,把我们五海折腾成魔怔了!

忽然有那么几天,没见到五海.五海的老爹说,这败家子,到镇上去买蜡笔,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反正花里胡哨买了一大包.

终于,五海的画画出来了.

那天傍晚,不少人在三角河汊洗洗刷刷.三叔和三婶子也在.三叔坐在岸上,三婶子给三叔洗袜子刷鞋.

三婶子朝岸上喊,把布衫脱了,我给你洗洗.

不洗.三叔说.

快点脱.成天为换衣服跟你打官司,你不洗,到这河边来干啥?

我来叫你快点回家做饭.

三婶子正要说什么,听到五海的喊声.

我画出来了,我画出来了!五海扬着手里的画,高声叫着.

五海话音未落,画就到了别人手里.大伙都急着看画,河里的往岸上跑,岸边的往画那跑,跑到画的地方,画不知又到谁手里去了.庆丰媳妇个子最高,抢到画,就没人能够再从她手里抢过去.

庆丰媳妇说,嘁.这不打碗花嘛!我就说她是个败家子.

五海点点头,即刻又摇头.五海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庆丰媳妇的眉头忽然一点点皱起来,接着像烫了手般扔了画,画不知又到了谁手里.

庆丰媳妇说,这是什么鬼东西,吓人倒怪的.

打碗花是不假,还有牡丹花.抢到画的人说.

还有荷花.

兰花也有.

这是竹子.

这是梅花.

还有大烟花().

黑的是啥花?

狼毒花?

黑狼毒?

老天爷.

……

五海这幅画,每种颜色的蜡笔都用到了,整张画纸被色彩填充,没有丁点空隙.整体看,是打碗花,也就是牵牛花,枝枝蔓蔓,缠缠绕绕,肆意攀爬.花又不全是圆润的瓣,忽尖忽扁,忽肥忽瘦.牵牛花的里里外外,又盘踞着各色花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而张牙舞爪,时而摇曳多姿.猛一看,还真有点瘆人,难怪庆丰媳妇吓倒了.

最后,有人问五海,有两朵丁点大的小花没涂颜色,是什么花?

五海说,冰花和雪花.

那也叫花?

五海直挠头,不知如何解释.

三婶子看画最仔细,大家对五海的画惊叹,谁也没像三婶子那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兀自打了个寒颤.但三婶子看完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到河边继续给三叔刷鞋.过一会儿,又想看看.甩着湿淋淋的手到岸上凑一阵,然后再到河边.如此反复几次,三婶子还是没看够.当三婶子再次要看画时,却发现画不知哪去了.传来传去,竟然丢了.

五海挨着翻大伙的兜,也没翻到.五海气得要命,大喊,给我整哪去了?后来,大伙猜测,可能是刚刚起了一阵风,把画吹到河里了.一张画,没什么大不了,五海你再画一张不就得了.

当然,三叔私藏了画,掖在袖口里,五海翻兜怎么翻得到.

5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三叔开始喝酒了.

三叔长得好,四方脸,大高个,浓眉阔嘴,往那一站,就显出一种威力.这威力不仅来源于此,更重要的是三叔一手好活.木匠瓦匠铁匠干的活计,没人教,三叔自己琢磨,样样做得极好.比如砌墙,三叔能用任何形状不规则的石头砌一道笔直坚固的墙,绝不凸显尖利.比如盖房做窗框,三叔做出来的,连木匠都服气,更别说我们东屯有些不认识刨子,锛子,凿子的老爷们了.再比如,三叔用柳条编的筐,许多妇女抢了去,舍不得用,摆着看一段时间,最后终于狠心装了土豆窝瓜之类的重物,又发现那筐真是结实.所以,这股聪明劲,加之不善言辞,三叔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摸不清他究竟有多少能耐.

不仅如此,东屯女人高度赞誉的,还有三叔不沾酒.每次吃饭有人叫喝酒,三叔总说,那东西有什么喝头,齁辣.时间长了,都知道他不喝,也没人给他倒酒.实际,从遗传角度,我爷和我另外几个叔叔大爷还有我爸都有酒量,三叔一定也是有的.但三叔对酒不屑一顾.

多省钱啊,多省心啊!每每东屯女人对三婶子说这话,三婶子就显出恰到好处的得意,既不张扬,也不谦虚.

可是,三婶子也就得意那么几年.

最初,三叔是在河边偷喝.

计划生育政策下来时,三叔家已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儿子.三婶子想要个闺女.三叔比三婶子更想要闺女,要个像三婶子一样懂事漂亮的闺女.可是,三叔前后思虑,一狠心,掐断了自己的念想.三叔说,咱们不能违背国家政策.所以,即使我淘得像假小子,三婶子还是喜欢我,把我当她的老闺女,年年给我买新衣裳,买漂亮的头绫子,变着花样给我扎辫子,哪怕一会儿就被我糟蹋了.还经常留我在家里睡觉.

那日,我就留在他们家.三婶子烙好了白干饼,要等三叔回来,土豆丝才能下锅.白干饼卷土豆丝,三叔最爱吃.三婶子忙着挤一盆窝瓜子,让我到大门口看三叔回没回来.我跑了好几趟,也没见人.三个堂哥大春二春三春在写作业,三婶子让我去河边.因为自打王桂兰回了岸上,再没到东屯来.王桂兰也经常不在家,一出去就是好多天.谁也不晓得她去了哪.只传来传去,说她又去外面找野汉子了.这倒好了,东屯的男人们更喜欢往河边跑,得空就去,也不管王桂兰在不在家,站岸边指指点点,讨论河水涨了还是撤了.这些男人里,就有三叔.三叔变勤快了,不用三婶子要求,主动去洗这洗那,洗涮完了,就抱着膀子,或者背着手,在河边来回走,常常是三婶子饭做好了,三叔还在那晃荡.不光是男人们,女人们也一样,闲时端一盆衣裳,老也洗不完,见面就相互问,看到王桂兰了吗?小出门了吗?好像每天不把王桂兰在嘴里闹腾一下,这一天就算白过.往往是男人女人把舌头嚼够了,各自回家了,三叔还不回.

三婶子说,把他给我揪回来.以为猫着,我就看不见?我一天累死累活还给他烙白干饼.米丫,快去,愣着干啥?看着点,别踩着水洼了,才给你买的新鞋.

三婶子给我买的是白球鞋,穿上它,总觉得可以飞.我沿着草甸子小心翼翼走到河岸,凭借一丝天边的微光,果真看见有个黑影侧身坐在水边,嘴里的烟头闪烁着豆大的火星子.

叔,三婶叫你回家吃饭了.我站在一块岩石上说.

三叔没做声.我不清楚三叔是否听见,即使听不见,黑咕隆咚的,他也能看见我那双晃眼的白球鞋.但是,三叔真没看见我,他完全沉浸到什么地方去了.

叔,走吧,白干饼凉了.

三叔仍然一动不动,嘴边的火星子持续亮着.他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后来我知道那是小酒瓶,还有只酒盅.他把酒瓶放在鼻子旁嗅嗅,倒了一盅酒,轻轻放在嘴边,只听吱一声.后来回忆起当时情景,那一声响过后,酒盅一定空了.因为他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吸酒.然后,他发出悠长的声音,嘶——啊——听起来舒坦得很.

我大声喊,叔!

他吓一跳,慌张着把酒瓶扔河里,发出一声空寂的咕咚声.

他牵着我的手往回走.我怕踩到草丛里的水洼,走得磕磕绊绊.他蹲了下来.

来,叔背着.

我乐颠颠爬到他背上,他一站起来,我就感觉是爬到大树上了.

叔,你可真高哇,我都看见二道沟子了!

净瞎说,二道沟子我都看不见.

我真看见了,今天可没人脱光腚在那洗澡.

净瞎说,还有人脱光腚?

就我看见了,别人没看见.

净瞎说.

我真看见了,站柴禾垛上看见的.

行,你看见了.那给叔说说,谁脱光腚了.

还能有谁,西屯那不要脸的呗!

嘿,还不要脸的,男的还是女的?

就穿裙子那个.

他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朝前走着,幽幽地说,净瞎说,不兴瞎说.

我没瞎说.

行,你没瞎说.她可……她可真不知道……磕碜!

可不.

嗯.

叔,怎么有股酒味?

实际,我一爬上他的背,就闻到酒味.只是他不喝酒,我也没把这酒味和他联系起来.他把我从背上放下来.

米丫呀,叔就喝了两口,不大点儿个小酒瓶,才装了个底儿.可不能给人说我喝酒了,谁也不能说.

当然,之后我没给谁说,他却自己露馅了.

他是不想再隐瞒,光明正大的做个喝酒人了.有一天,老王家上梁,他去帮忙,都知他不喝酒,吃饭时没人给倒.他就招呼王家媳妇说,给我也拿个酒盅,今天跟大伙喝一个.大家都愣着,王家媳妇感觉怠慢了客人,急忙找了酒盅来.老王头说,对嘛,一个大老爷们,咋也喝点.大家一起碰杯,仰起脖子干了.

老王见他也端起酒盅,双手急急向下煽动着说,米老三,你不用干,先舔一点,啊,慢慢来.

哪知他把酒盅放在阔嘴边搁置片刻,双唇微翘,只轻轻一吸,酒盅就空了.惹来一片叫好声.

不得了,老米家的人,全有酒量!

那晚,他喝得摇摇晃晃回家,把三婶子吓一大跳.三婶子去老王家问,才知是他自己要喝的.这时候三婶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大家都喝,单他一人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哪知,第二天吃晚饭,他一落座就说,把酒壶和酒盅给我拿来.三婶子也没多想,大老爷们不喝酒,还真少了点气概,就摆了酒盅上去.他倒了酒,仍是轻轻放在嘴边,压着那厚厚的嘴唇,眼里放出光亮来,那亮光一直持续,好像在想一件什么美事,然后才“吱”一声吸了.一顿饭下来,三婶子琢磨出其中奥秘,就傻眼了.在他喝酒之前,天天跑去看人家喝酒那阵,她就觉得不对劲了.现在更不对劲.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生些闷气.

三叔喝酒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酒量也越来越好.东屯的酒桌上,总能见他端坐在那,有时一张脸笑模笑样的,双眼放出光亮来,更多时候,是深沉的.渐渐地,他就把酒局置办到自家来了.三婶子不情愿他喝酒,也不好怠慢.再说三婶子还有习惯,客人在就一定要有几个菜,她弄的菜,太适合下酒了,大家喝得最过瘾.

三叔酒龄最小,竟成了我们东屯喝酒最积极的一个.有时,他从地里回来,采了黄花菜或者蘑菇,必然要张罗一顿酒.

来,新鲜玩意,整两盅.他总是这样说.

他眼睛特别尖,哪怕我们小孩子买的那些零食,他也看得见.比如,无花果丝,我们揣在兜里,一根一根吃.他看见了,立即说,咦,这个下酒好!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指着什么地方说这样的话,有时是一些地耳,有时是苣荬菜,有时仅仅是一把野酸麻浆.

我们东屯时常有人赶着马车来卖驴肉,马脖子上挂着铃铛.叮铃铃的声音一响起,他就会急慌慌从门里探出头来,也不管马车是否到了他家门口,就朝着外面猛喊,来一刀!

许多年以后,三叔躺在床上,回忆他初次在河边偷学喝酒.他说,酒这东西,针尖做的,挨哪,哪扎得慌,倒也不锋利,它让你稍微疼一点,再痒一点,你都分不清疼着舒服还是痒着舒服,反正混在一起,折磨你.

6

当年冬天,出了一件事情.

大河刚能擎住人,东屯就有人惦着脚尖,一点点试探着过河,过了河去西屯.但没人去宝胜家.从西屯回来的人,嘴里没不挂着王桂兰的.

说王桂兰嫁的男人,像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清.又说只要男人看上她或者她看上哪个男人,她就去勾,一点也不害臊,跟着这个,还去恋那个,一天东跑西颠,想干啥就干啥.她那些好衣裳都是这样淘弄来的.还说,每个跟了她的男人,过不了多久就死了.有害病的,有出事的,也有失踪的.总之,跟了她就没好.这是个克夫的女人.更让东屯人激动不已的是这克夫的原因,据说,她那儿像火一样滚烫,哪个跟了她,没多久,人的精气神就给烘干了.至于为什么会那么烫,有人说发的.更多的人说,喝酒喝的.

王桂兰喝酒没什么规律,有时一大早就见她在岸上摇晃,有时是傍晚,她喝了酒,扭摆着身子,招惹来一大片火烧云.还有人在深更半夜的大月亮地里见她坐在坝顶,耷拉着的两条小腿,哩哩啦啦唱歌,唱着唱着就喊,宝胜,酒!天上的星星一窝一窝地围着她.

被火辣辣的酒天天泡着,哪能不烫?她肯定浑身滚烫,卧个鸡蛋也煮熟了吧?!

东屯的人开始担心宝胜.那样的女人,也只有傻子才敢要.宝胜这傻子,还不知道死到临头了.担心归担心,没人能管这事.那宝胜,怕是克死了也愿意吧.一想到这,大伙开始注意宝胜.这一看不得了,宝胜怎么瘦成那样了!

秋天那阵,宝胜的身体就不大好了,脸色泛黄,还长了褶皱.说宝胜傻,就因宝胜不操心.不操心的人,看着年轻,脸皮光亮,怎么笑都没事.看来宝胜不仅操心,还累坏了.当时只当宝胜为多赚钱,给那个败家女人,才拼命.宝胜原来的头发黑亮粗壮,入秋时,变得干枯,毛躁躁乱蓬蓬,像褪掉的羊毛.褪了的羊毛是死毛,知晓王桂兰克夫以后,宝胜那些头发,真让人担心哪日会像糟羊毛一样褪掉.羊要生新毛,宝胜那干瘪样,恐怕会秃了.宝胜原来割黄豆根本不见歇腰,那年的宝胜,割了二三十米,就站起来直直腰.有人讪笑着说,难道王桂兰真把宝胜烘干瘪了?

东屯的人常在小卖店碰见宝胜,顶一头蓬乱的头发,提个五斤装的白塑料壶打酒.他把打鱼卖的钱都打了酒.

快过年时,大伙忙着去镇里张罗年货,宝胜也张罗.东屯和西屯去镇里不走同一条路,一个走东方,一个走西方.东方离着更近.大河封了,宝胜不求近,还是惯于走以前的路.有人在镇上看见宝胜的自行车后座绑着一个五十斤的大塑料壶,壶装得很满.问他装的啥,他说给媳妇买的酒.五十斤啊,老天爷!宝胜那样子,面黄肌瘦,后面太沉,不大稳得住,车把乱晃,一会儿就偏向一边.他为了稳住那壶酒,用尽力气,累得气喘吁吁,*打颤.东屯的人回来就笑说,他打酒晃荡,他媳妇喝了酒晃荡.

这是东屯人最后一次见到宝胜.后来,直到过完年,也没见他的影子.

正月十五那天,西屯有人来东屯,说在西砬山发现一堆骨头和撕碎的衣裳.那衣裳就是宝胜的.宝胜的爬犁还在山顶,一定是去捡烧柴,失足从山上掉下来,被狼吃了.

人们认为,要不是王桂兰榨干了宝胜,宝胜身子虚,步子不稳,哪会从山上掉下来?他年年打柴,怎么就没掉下来过?这个害人精!

有人想去赶走那个女人,不过,宝胜那屋子却传出了哭声,撕心裂肺,让人好不难过.这女人还是重情重义的.大伙商量着,一起去看看她,不管怎么,宝胜死了,该去看看.大家约好第二天要去看看,哪知第二天早上,就见她好模好样走出来,晒太阳,伸懒腰,还堆了个大雪人.一看,那雪人竟是宝胜的身板,宝胜的衣裳穿在上面.眼尖的人说,衣服撕破的地方都缝好了.大伙没人再提要上去看看.此后有段时间,王桂兰经常睡到晌午才起来.那个雪做的宝胜,一天比一天矮,最后化没了.

宝胜没了就没了,生死由命,伤心归伤心,谁也把他找不回来.这新的问题却明明白白摆着——岸上那所房子,只剩下一个女人,一个妖精似的女人.

这简直要了东屯人的命.

岸上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讳莫如深,男人们连王桂兰的玩笑也不怎么开了.有一次刮大风,村东的庆丰只是说宝胜那房头苫房草耷拉了,都被他媳妇好一顿闹腾.

女人们像吓唬小孩那样吓唬她们的男人.

告诉你们,千万别去河那沿,那个妖精会吃人.

可是,她们的心是别想放下了!

宝胜那房子的烟囱一冒烟,东屯女人心就发颤.那个小妖精在家呢,她咋不天天跑骚,永远别回来才好.自打王桂兰来,宝胜就在靠近堤岸的坎上楔了两根木桩,牵了根晾衣绳.那绳子上,原来还晾着宝胜的衣裳,现在全是王桂兰的.衣服,裤子,线衣,线裤,裤衩.尤其是王桂兰有奶罩.这可够稀罕的.东屯的女人那会儿没人戴奶罩,只穿小背心.冬天还好,有棉衣掩护,夏天一到,长得好的倒没什么,长得不好的,任凭像个角瓜一样吊在衬衣里,被调皮的孩子喊成老母猪.王桂兰的奶罩伸伸展展挂在那,风一吹,无比招摇.不由得让人想起她来的那个傍晚,纱裙里面竟有这么个贴身的神秘小物件,乖乖巧巧,别提多惹人心动了.女人们由自己联想到男人,男人看见了,这还有好哇!

可是,什么办法也没有,只有眼睁睁看着,骂着,恨着.

其实,东屯的男人骂王桂兰比女人骂得狠,他们在一起喝酒,总把王桂兰的名字泡在酒里,狠狠讲究一顿,然后一口喝进肚子.

他们说,这样的女人,老天爷早晚收拾她.

他们说,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女人,谁生的呢?早知道一生下来就该掐死.

他们说,应该把她关起来,揍一顿,我就不信,揍不服她,她还反天了!

他们说,咱东屯的男人都是好样的,哪像那西屯的,一个个眼睛发绿.

无论别人怎样嚼舌头,三叔都不说话,闷头喝酒.三叔的深沉和他做活时一样,极其专心,总以为他要琢磨点什么更难听的话出来.可三叔没有话.他总是默默地倾听.只有一次,男人们讲到宝胜是不是真被王桂兰给烘干了,她那儿果真烫得很?这时,三叔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一个地方久久地看,眼神漫长地伸向远方,脸膛也兀自通红.

东屯男人嘴里还有一些长着粉红翅膀的俏皮嗑.他们总在喝得天不怕地不怕时坏笑着说些让女人脸红的话.这些话一点点传到我们小孩子耳朵里,我们跳皮筋时,嘴上不再是原来的歌谣,唱的是王桂兰.

王桂兰,王桂兰,两个奶子比球圆.

王桂兰,王桂兰,脱光腚子招人烦.

王桂兰,王桂兰,撅起屁股去赚钱.

王桂兰,王桂兰,见了男人嘴起涎.

三婶子不喜欢听这些.我跳皮筋时,三婶子不让我唱.我问为什么.三婶子说我不懂.我看见三婶子时常忧郁地望着岸上,幽幽地自言自语,他们哪里是骂她,分明是夸她.他们越骂,越是喜欢得紧.那样的女人,哎……三婶子拉着一张犯愁的脸.

7

到宝胜去世第二年,三叔的酒量已不可小觑,大醉一次,酒量长一截,五十六度白酒能喝一斤.照此发展,一顿喝两斤不成问题.

但是,又一个初春来临,三叔忽然不喝了.

三叔家出现一本厚厚的书,书名叫《拖拉机发动机修理》,三叔整日不是躺在炕头捧着书看,就是捣鼓家里那辆四轮车.那是极其枯燥的书,上面画着各种构造图,和一些说明文字,不懂行的一看定要眼晕.三叔也不懂行,但不眼晕,能琢磨.东屯和西屯的农用车坏了,能开的,到镇上修理,起不着火的,要找辆好车,用钢丝绳牵引到镇上.费人费时费力,还得花钱.但毫无办法,两个小村子没有修理铺.三叔的酒友一开始还闹腾三叔,抢他的书,或者把他从车底下往外拽,见三叔一副正经模样,只好作罢,期盼他研究出名堂来,一点小毛病给看看也好啊!

三叔拆了四轮车的发动机,零件散落一地,对照书本一样样研究,再装上.有一次重装以后起不着火了,只好又拆开再重装.我们小孩子在院子里玩,三叔经常举起两只满是机油的手,叫哪个孩子帮他翻书.要么给他递扳手,拿钳子.我们那的初春没有鸟语花香,解冻的日子别提多痛苦,风大,还夹着寒气.每次见到三叔躺在逼仄的车下,冻得流鼻涕,脸憋得紫红,时而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我真担心四轮车从此成为一堆七零八落的零件.三婶子则倚在屋檐下,抄着袄袖,常常发出狐疑的目光,搞不懂这男人怎么就忽然捣鼓起发动机来.这可不比木匠瓦匠活,怎么说也算高科技了.

三婶子的敏感不无道理,三叔的确因为那次去镇上遇到一件事,才琢磨起修车.那是初冬,三叔开着四轮车去卖粮,回来时走到岔路口,遇到西屯坏在路上的车.东屯和西屯的人从镇上回来,会在那里分路.当时,天已黑,路上少有车辆,西屯的人拦住三叔的车,准备给钱把车再拖到镇里去修.三叔忙一天,累坏了,实在不想费周折,就提起手电筒围着起不着火的车这捣鼓一下,那捣鼓一下.发现只是油门出了点小问题,三两下给修好了.西屯的人感激,非让三叔去家里喝酒.三叔很是犹豫一番,最后说,以后啊,以后.没多久,三叔就买了那本书回来.

三叔第一次出马给人修车是开春种地时.万长青家的车还没出院子忽然发出呱啦呱啦的响声,只好立即熄火.万长青随口说,叫米老三来,他不天天捣鼓么,先让他给看看.三叔到万长青家,先听万长青说完情况,就问平时是不是总把脚放在刹车上,还经常紧急刹车.万长青直点头.三叔说,要是制动蹄和摩擦片没问题,上好铆钉,换个回位弹簧就解决了.这些专业术语把万长青听得发蒙,愣了半晌才回过神,禁不住发出钦佩的目光,不管怎样,人家学深了.经过拆卸检查,三叔让万长青去镇上买了要更换的弹簧,果真把车给修好了.这下万长青乐坏了,逢人就夸,米老三这人,就是能耐,要是早先有条件念书,还不混天安门去?

后来,谁家车出毛病了,都找三叔去看.三叔就像机动车的赤脚神医,备有灵丹妙药,只要出马,药到病除.包括我大爷家那二十八,老吴家那带履带的大推土机,还有老田家那苏联产的康麦因.三叔都给修好了.

谁也不知道三叔一直耐心等待,等待西屯人来请他过河修车.他认为一定有这样一天.自从王桂兰出现,他的心就长毛了,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想要干什么,就是魂不守舍,总想接近她,希望她能从那岸上过来.偏偏她就是不来.大河阻隔是一方面,另外她好像知道东屯人在骂她,不欢迎她,再就是她来干什么,找谁呢?

有时他也犯急,尤其宝胜那房子烟囱冒了烟,王桂兰绕着河沿晃荡的时候.若是他在家,他就狠命抽烟.若是他给别人干着活,他就狠命喝酒.其实,三叔修车的本领早就传到西屯了,一直没人来,是被那条宽阔的大河阻隔着.若是从镇上绕到东屯,那不如就在镇上修理.三叔想到了这点,也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三叔用修车废弃下来的车胎,做了个皮筏子.自从宝胜去世,没人在这附近撒网打鱼.这条皮筏子一做出来,东屯的人眼睛紧盯着.谁都知道,皮筏子可以过河,可以到西屯去,更接近的是可以到那岸去.三叔为避人耳目,在镇上买回几片渔网,去水流平稳的河汊撒网,弄些鱼上来.三叔做皮筏子可不仅为这个,他还希望哪天王桂兰来买他的鱼,或者她忽然心血来潮,要到东屯,他就可以载她过河.

终于,西屯的人来请了.西屯人并不知道三叔有了皮筏子,还敢于在湍急的水流里划行,才来请人,而是遇到了真正的困难.那人叫孟福,家里的四轮车这几年一直有个老毛病,相当于久治不愈的慢性病,浑身无力,有时上个小坡也要瑟瑟发抖.孟福带着这辆病车跑遍了镇上的修理铺,都没看出毛病.当然我们镇上只有两家机动车修理铺.孟福来找三叔,相当于碰运气寻偏方,做最后的打算,看好则好,看不好就处理掉.

三叔那天到了西屯,心中忐忑,人家修理铺都没法子,他也不一定有法子啊!可是三叔等这一天等太久,名声再大,也要眼见为实,这次一定要当着西屯人的面一炮打响,以后才有更多的机会堂而皇之地到西屯.三叔怎么也没想到孟福家的四轮车是那么小的一个问题,小到他在路上询问几句,就已断定症结所在,他真怀疑镇上修理铺的师傅都是吃屎的.那车就是长期使用,机油滤网堵塞,造成循环不畅.这真是苍天给的绝佳好机会.原本,他可以将滤网拆下来,更换一个.但他可不想这样磨叽,捣鼓来捣鼓去,无法显示一个人神奇的技能.只见他背着双手先围着四轮车转了一圈,然后用手指弹发动机和油箱,又点起烟悠闲地抽一阵,才开口说话.

拿个螺丝刀来!他神气地说.

螺丝刀的用途此时当然不是拧螺丝,三叔手握螺丝刀,伸进机油箱,往里用力捅了几下.就这么几下,捅破滤网,通泰了.

好了.三叔说.

孟福当然不信,可是当他起着车,听见洪亮的马达,再开出院子溜一圈回来,就迫不及待握住三叔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三叔自然是留在西屯喝酒,也算来修车的目的之一.孟福知道三叔的酒量,自知一人陪不好,叫了许多有酒量的人来.那晚,三叔具体喝了多少酒没人记得,因他把所有人都喝趴下了.三叔平时喝酒基本没什么话,到西屯就不一样了,话多,声音大,有时候还喊.包括到后来,每次三叔去西屯帮忙修车,他们都无法计量三叔究竟喝了多少.但他们记得三叔反复呐喊的话.三叔伸出一根指纹里满是机油的食指,在夜晚,透过低垂的灯光,那根手指的影子变得巨大,投射到墙壁,指向东方:你们西屯就没有个能喝的吗?找来啊?找来啊?

宝胜去世以后,确切地说,应该是王桂兰来了以后,东屯的许多男人就对西屯的男人有点看不惯.宝胜这一走,更为严重.尤其是初冬和初春,一条结了薄冰和跑着冰排的河流,游不得泳,划不得船,这实实在在的阻隔,足以让东屯的男人眼睛喷出火来.实际上,王桂兰在家的时候,并没人看见西屯的男人到宝胜那房子去过,那岸上的高岗,成了东西两屯的禁地.可是东屯的男人仍是嫉妒,酒桌上一边骂着王桂兰一边骂着西屯的男人.

你看那王胜喜,长得像个土耗子,看着就不顺眼.

王大全总戴顶破帽子,跟大傻子有啥区别?

还有那谁,就那谁……说不出到底是谁,就说,哎呀,长得像豆包那个,你们说,他眼睛只一条缝,能看着道吗?

西屯人知道东屯人背地里糟践他们,他们也一样要糟践东屯人,说东屯男人脖子都长歪了,鼻子也长长了,就是整天仰头往人家屋里看给看歪的,还使劲闻味儿,闻不着,鼻子都闻长了.当然三叔除外.可是,三叔每次耀武扬威的腔调,西屯人不舒服了.背地里讲究的时候就把三叔也带上了,说他能耐是能耐,那架势最瞧不起西屯人.这些西屯男人,哪里懂得三叔,三叔怎会看不起西屯的男人,相反,三叔看哪个西屯的男人都羡慕,还生怕得罪了,再也去不成西屯.三叔哪里是耀武扬威,那是激将法,拼酒就是想把王桂兰招来啊!三叔到底还是不了解,比起东屯,地理位置的便捷,西屯人对高岗更是讳莫如深,好像那里经年累月燃烧着熊熊大火,沾不得边,别说想不到那去,就算猜透三叔的心思,谁敢去叫那王桂兰.

8

王桂兰这人,也确实不是一般的女人.我说过,王桂兰来了以后,我们东屯的天空常常变得奇异.火烧云自不必说,而且天空一长火烧云,多半是王桂兰在喝酒了.那种时候她就会穿红色衣裙,有时喝得摇摇晃晃,堤坝上一片红光闪烁.她站在外面是摇晃的,倚着门框也摇晃,到了屋里,整个人往下一栽,当然是栽向我们看不见的炕上.东屯人这时候骂得最厉害,句句与她那儿有关,什么啊,把自己点着了啊,看吧,屋里一会儿就起火了啊.如果王桂兰仅是这样,充其量得个的名声.可王桂兰却不仅是这样.有时我们东屯的天空瓦蓝瓦蓝的,蓝得让人想飞,没有一丁点儿云.这样的天气,王桂兰喜欢拆洗被褥.蔚蓝的天空下,她懒洋洋地依靠着木桩,晾衣绳上飘荡着她的花被面和白被里,风吹着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她就任由风吹.她可以那样站上一两个时辰.好像她把自己也洗干净晒在那里了.所以她收被单的时候,隔着一条大河,我们也能闻到那股干净的太阳味道.这种时候,我们东屯人都会看得犯傻.尤其是三婶子,看得心里委屈,鼻腔发酸,眼眶里含着泪.谁都以为她不会干活,可自打宝胜去世,她没种大地,却种了辣椒茄子豆角西红柿,还栽旱烟.她蹲在地里,头发挽进草帽,常常一忙就是整天.她弯腰锄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个腰俏的好媳妇.后来有一年她种了满地向日葵,到夏季,那矮矮的草房周围成了花朵的海洋.也是那年的一天,漫天乌云在我们头顶翻滚,黑压压的,要滚到地上似的,我们东屯像处在地狱.唯独她那,竟有一束灿烂的阳光照耀,就好像开了个天窗,好像她那里是天堂,天堂就是开满了向日葵的地方.这个时候她穿着白裙子站在堤岸,简直是个天使了.

可是我们东屯人仍是说,看那个妖精,她知道这些人不待见,都不敢搭讪,算她有点脸.

还有的时候,岸上会刮起旋风.旋风哪也不去,偏偏围着那房子转,卷起的尘土弥漫开来,很快,整个堤岸呈现一片混沌的灰色地带.旋风走了,灰色却迟迟不走.这种时候,谁也看不清她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分明她在那忙碌着,可是就看不清她在干什么,有着什么样的神情.她好像跟灰色长在一起了.

而到了冬天,她一定不在家.不知去哪了,开春才回来.有人说回娘家了,有人说当然跑骚去了.每当她走以后,我们东屯人就到堤岸上去,摸摸那两根木桩,摸摸晾衣绳.再到屋檐下,用嘴往玻璃窗上哈气,把窗子里面的厚霜哈化,顺着浸润的圆溜溜的小镜子大小的空,眯着眼睛,狠狠地往里钻.那是她的枕头,枕巾上绣着一对鸳鸯.那是炕琴,她的大花被子在里面,被头白白净净的.还有炕单,上面那么多豆粒大的烙印,肯定是她总在炕上抽烟.还有什么,墙上的画.老天爷,她怎么挂了一张没穿衣服的女人?没穿衣服,却什么也看不着,胳膊抱着腿.那不会就是她吧.嘁,真够骚的.再没什么了,还是想看看.啊,炕上怎么有两个枕头?她还故意摞在一起.人们一边绕着房山头,一边咂着舌头,转上一圈,才离去.西屯的人也会到那,来来去去,那间房子周围的雪地里,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脚窝子.这种时候,没人会在乎那些脚印是谁踩的.

我三叔不去看.没人请他的时候,他就在三角河汊刨冰窟窿,捞鱼下酒.

对于三叔的心思,外人看不出来,天天睡一被窝的人,怎么也品咂出来了.况且,三婶子又是敏感的女人,不仅气三叔,更气王桂兰,甚至于比三叔还要在乎王桂兰,用今天的话说,叫羡慕嫉妒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难以言说的女人,在所有女人之上?她看你一眼,你就看不见自己了.她的目光可以杀掉所有男人和所有女人.她是个完美无缺的女人.她所有的不好都可以成为她的好,她的好就更是她的好了.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三婶子已然心虚气短,久了,竟对自己生厌,哪哪都觉丑陋.却心有不甘,怎么说自己也是东屯数一数二的女人.要想骚,谁不会?要打扮,谁不会?可是三婶子真就不会,像有绳子捆着,放不开手脚,不会顾盼生辉,不会摇曳生姿,夏天不小心露出肩膀都要害臊.三婶子感到和三叔之间存在一层毛茸茸的,表面不刺人却让人无所适从的东西.就像一层美丽的窗户纸,碍着眼,刺着眼,捅不得.难道不让他喝酒?难道不让他修车?难道不让他打鱼?不让他刨冰窟窿?难道质问他看上了王桂兰?王桂兰这个名字才是无法说出口的.捅破那层纸,日子也就破了.所以,自始至终,两人因王桂兰吵架多年,却从未提及王桂兰.

他们第一次吵架,发生在五海给王桂兰画出那张画的晚上.其实,之前几天,也就是王桂兰和宝胜在我们东屯吃过一顿饭之后,三婶子就很不舒坦了.

那几天,三叔晚上不着家,有时通宵不归.

没干别的,看热闹.看我们东屯“四大酒缸”喝酒.“四大酒缸”经常轮番置办酒局,好像没哪天不喝.三叔去了以后,不怎么说话,人家让他整两盅,他直摇头.他就坐炕沿旁边,手里卷着烟,默默地看人家划拳喝酒.尤其是人家端起酒盅往嘴里喝的时候.每个人喝酒习惯不一样,有的人脖子仰老高,像要把酒盅也倒进嘴里,有的人低着头,把酒盅抬高,还有的放在嘴边一点点喝.这种时候,他看得最入迷,身体前倾,脖子伸老长,好像在监督人家酒喝干没有.都以为不喝酒的人,看一会儿也就没兴致了,哪知他要跟着通宵达旦呢.

那天,大家为五海的画丢掉进行了一番劝说,各自从河边回到家.三婶子做饭,三叔心神不宁,一会儿到房山头,一会儿到仓房,再一会儿又到猪圈.三叔当然是去藏那幅画,不知藏哪才稳妥.三婶子哪里想到这个,认为三叔心神不宁是总想往外溜,这跟酒有关,而他忽然喜欢看人喝酒,那就跟王桂兰有关.只要跟王桂兰有关,就使人气愤.三叔匆匆吃过饭,果真又走了.三婶子脸子拉老长,什么也没说.三叔虽然走出了门,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媳妇的气,酒局没散,就往回走了,那时已将近半夜.进院后,门开不开了.三叔怕吵醒西屋的几个孩子,在东窗下压低声音喊,开门,怎么把门别了?三婶子没开灯,也不说话.

叫了一阵,三叔以为屋里没人,顺着窗玻璃拿手电筒往里一照,看见三婶子躺在被窝里,蒙着头.

你看你这是干啥,不就去凑了个热闹.三叔隔着窗户说.

屋里还是没动静.

那是三叔第一次见到不一样的三婶子.他原本以为说几句好话,她耳根子也就软了.平时她都是这样,遇到两人不愉快,他稍微哄一下,她就不生气了.就算还气着,她也不忍心让他在外面干等着,再怎么也会把门打开,先让他进去.但她硬是没开门.他等了两个小时,还假装打蚊子,都没让她心软.他气急了,绕到屋后从后窗户爬进去,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她还是一动不动.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侧身躺着,脸向墙壁.

凭什么不开门?

不是天亮才回来吗?着什么急?你急了一晚上,该静一静.

跟谁学的阴阳怪气?

三婶子再没搭腔.如果她再说话,眼泪就会流出来.而她又不想把事闹深,说不定,是自己多想.三叔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心里有鬼.第二天太阳升起,两人又好了.

看似小别扭,点燃了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势.他们之间,一场接一场闹起来,有时闹得左邻右舍跑去劝,一听原委,竟是芝麻小事.到三叔学会了喝酒,一顿顿的酒局,再加上去西屯修车,脾气变坏,他们也吵得愈来愈烈,屋子里常常传出怒吼.这吼声隔三差五响起,三叔和三婶子都失去原来的自己了,他们一个比一个声音大,谁都没想到三叔平时那好脾气喝了酒一急眼,发出的声音能把人吓个跟头,三婶平时那么贤惠温柔的模样,吼起来,竟然真正像个母老虎.并且,气急了,会躲在猪圈里嚎哭撒泼,蹬着腿喊这日子过不成了,过不成了!东屯的人劝来劝去,话说尽了,还是那些.对三叔说,你少喝点酒.对三婶子说,你别跟他一样的.别的,无他.因为都清楚,跟这两口子说什么都没用.这是我们东屯人谁也没想到的,他们两口子能闹成这样,越来越厉害.

有年初冬,下了第一场雪.后半夜下的,薄薄一层,鸭绒似的.这种雪,最容易沾鞋,踩下去,整个鞋底毛乎乎的,脚印格外清楚.许多人早晨跑去河边,看冰的厚度.其中有万长青一个.胆大的万长青斜起身子试探着往里走,冰吱吱地响,他还在往里走.

有人在对岸喊了一声,嗨.

万长青吓一跳,大伙也吓一跳.

是西屯一个放羊的半大孩子,他的羊在啃宝胜那块地边年年猛长的荒草.

嗨.他夹着鞭子,又叫了一声.

你喊什么?万长青说,我掉不下去.

我才没说你.你们东屯哪个不要脸的去那了?

他用鞭子指着宝胜的房子.

你们西屯才不要脸,也不看看,我们谁能过去?

就是你们东屯的.你看这脚印子,从那……到那……他用他的鞭子指着北边,沿着河岸,攀上堤坝,再到宝胜的房子,划了一大条弧线.我们西屯人又不是傻瓜,还能这样走吗?

怎么不能?你们西屯人故意陷害,走弯道.

扯淡.

那就是你了.小孩丫子儿,嘴上还没长毛呢,就想跑骚了.

大伙笑起来.

我?我才不去那地方,一股骚味.

嘿,你不去怎么知道那有骚味?

我是想看看你们东屯人干了什么.

你说说我们干了什么?

你们有人到那房子,撒了一大泡尿.

要我看啊.万长青说,就是你干的,你怕人家说你,就赖我们东屯.

他急了,抬起自己的脚说,看看,我的鞋,再看那大脚印子,能装下我两三个.还有……我才多高,那墙上的尿印子,新鲜的尿印子,比我脑袋还高呢!

这岸顿时安静了.

看来确实有人深更半夜去了那,还在那撒了泡尿.会是谁呢?这岸又没人过得去.这么琢磨着,就有人看见北岸的皮筏子.北岸有个地方还没结冰.惊呼,咋没人过去?米老三嘛.又赶紧收了嘴.

万长春是第一个受三叔修车恩惠的人,赶紧打圆场.

得了,得了,别听一个小崽子在那瞎咋呼,看他那样就不是好东西,小小年纪,这个不要脸,那个不要脸的,没教养……万长青正说得来劲,脚下的冰忽然大片开裂,一只脚就掉进水里了.眼见另一只脚也要滑进去,岸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把万长青拽住.费了好大劲,总算有惊无险.放羊的孩子只顾哈哈大笑,这岸的人喊,羊跑了,羊跑了,笑你个狗臭屁,他就笑着去追羊了.

这事当天就传到了三婶子耳朵里.

那天三叔确实去了西屯,不是去修车.三叔给西屯修过车的人家,要维好关系,每年杀年猪都叫三叔去吃肉.三叔吃肉要排队,还经常拎回排骨啊,肘子啊什么的.有人家怕排不上号,叫不到人,一入冬就开始杀年猪.三叔就是去了这第一个开刀的人家吃肉.

到那时,三叔去西屯的次数已数不清了.见不到王桂兰,三叔越来越焦躁,脾气也不好了,修车时经常瞪着一双眼睛训人,训那些在他旁边当小工的人.挨训的人想得通,哪个能耐人没点脾气?但是,三叔这脾气到酒桌上就不仅仅是训,喝到一定程度要骂人.那天晚上,三叔就骂了人,不单骂哪一个,是一群.三叔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喊,你们西屯就没有一个能喝的吗?啊?啊?找来啊,找来啊,你们这群熊包,完蛋货!

但三叔确实记不得他酒后是否到了那房后,还撒了泡尿.无论他怎样想,都想不起.他失去了那段记忆.多年后他生病,捅开这些事,三婶子问他那天到底去没去,他还是说真的想不起了,一点也想不起.

三婶子确信那脚印是他的,深更半夜,他醉醺醺去了那.她记得那晚他骂咧咧地回来,躺炕上还嘟哝,好像说的是要把什么房盖给冲开.她无法阻止想象力漫延,尤其是想到尿高尿的动作更让人难以承受.但她没有做声.因一旦为此争执,必然会让全村以为脚印就是米老三的,如果这成为事实,对男人没什么,她的脸往哪搁.她笑着对传话的人说,我家老三才没到那地方去,他昨晚回来时还没下雪呢,鞋上干干净净的.

忍到没人再喧嚷脚印之事,三婶子才准备旁敲侧击问问,三叔究竟去了没有.那天早饭,三婶子摆了两个酒盅.之所以选择清早,因三叔一天三顿酒,只早饭前清醒.三婶子想陪三叔喝两盅,让他高兴.其实,她只打算碰杯做做样子,根本没法喝酒.她偷偷尝试过,怎么都难以让酒从喉咙通过,更别说像王桂兰那样“吱”一声吸空.有次龇牙咧嘴好不容咽下去丁点,呛得泪水直流,而且过敏,浑身起了层红疹.

那时,我们东屯女人大都去镇上烫了头发,边骂着王桂兰,边学着王桂兰.大伙怂恿着,三婶子也烫了.女人们凑一起,谈的都是头发.什么头发烫了不能偷懒,得抹头油,还有发胶,三天洗一次,最好家里有个吹风机,手还要会抓,顺着卷抓.可是,她们总是打理不好,尤其是早上起来,顾不得收拾,看起来乱蓬蓬的,一个个像顶着个破帽子.

三婶子那天就光顾忙活早饭,没打理头发.

她斟酒时忽然想起王桂兰.王桂兰拿酒盅的手像只飞翔的燕子,忽闪着翅膀,左边扎一头,右边扎一头,酒也洒不出来.三婶子不由自主学起王桂兰的姿势举起酒杯,腔调也柔和起来.

来,喝.今儿个我陪你喝.

三叔刚洗完脸上炕,腿还没盘好,听见这话,着实一怔.他哪听得这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假如他温言暖语告诉她不会喝酒别硬撑,也就惹不着了.哪知他先是瞪起*的眼珠把她从上到下碾磨一遍,之后竟从齿缝发出一声嗤笑,嘁,你喝的哪门子酒?三婶子自然感受到那难以言说的意味,涨红着脸,顷刻间火气蹿上来,全然记不得想要探问的话,猛虎似的奔进仓房,把三叔修车的工具兜子拎出来,一件件往大门外扔,铆足了劲扔.摇着蓬乱的头发,跺着脚,边扔边吼,让你修,让你喝!咋不喝死呢,早晚得喝死!

9

按说,三婶子生气有人家的道理.可三叔,一个心里有鬼的人,脾气更大,而且恨.恨自己,恨王桂兰,有时不知恨什么,见什么都气愤.不顺心时,哪怕独自躺着,也会生烟笸箩的气,因它挡着他的视线,看不见墙上的钟表.整天心里像有猫抓.他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毛,越长越厚.有天照镜子,看见自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了一跳.回想这些年,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媳妇被他气得瘦弱憔悴,孩子都不怎么跟他说话了,不由得倒吸冷气.他曾发誓刮掉心里那层毛,但没法改变这一切,每当对岸的女人出现,他之前所下的决心就会顷刻间瓦解.所有复杂的情绪纠结起来,和着酒,全化成了愤怒.

一年春天,王桂兰躲过严冬,带了条黑狗回来.黑狗体型高大,两只前腿一抬,就能舔着王桂兰的嘴.王桂兰跟黑狗经常围着两根晾衣竿跑,跑累了,王桂兰躺在堤岸的草地上,黑狗就跟她一起躺着.还有人看见,黑狗竟然上了王桂兰的炕,饭桌上,一人一狗对坐.我们东屯就又传出句顺口溜:王桂兰,王桂兰,养条狗来解解馋.

三叔那段时间脾气大得吓人,干着活,很少说话,但不知哪时会忽然回头,无论后面是谁,瞪起牛眼一阵怒吼.像是要咬上一口.大体是后面的人没把活干好.酒也喝得更甚.有天喝了四顿酒,几个男人把他扶回来的.别人一走,他从炕上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来到院子,捉住自家黄狗的头就打.打完了狗又打自己,伸出大巴掌,往脸上抽.到那个冬天,也就是新千年的前一年,三婶子干出一件大事.当然跟三叔有关.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三叔独自在三角河汊刨冰窟窿.已是腊月,王桂兰早就不知跑到哪猫冬去了.堤坝有群孩子在放雪坡,站在顶端,连成一串,向下滑,尖叫着,飞了,飞了!一直划到对岸的垡头堆里.这样滑着,忽然有个孩子大喊,王桂兰来了,王桂兰来了!孩子们跟着大喊,王桂兰来了,王桂兰来了!

孩子们站得高,视野宽阔,面对的是东屯,看见的当然不是王桂兰,而是三婶子.三婶子那天穿件头天新买的红大衣,没戴帽子,长长的披肩卷发随风飞舞,远看真的有点像王桂兰.三婶子往河边走,给三叔送一暖壶开水.当时,三叔刨累了,酒瘾上来,也不管雪有多大,从兜里摸出一把炒黄豆当下酒菜,拧开随身带的一瓶酒喝起来.并且,有了些酒意.每次在距离王桂兰咫尺的地方喝酒,三叔的脑子都被王桂兰占据着,红彤彤的天空,红彤彤的衣服,红彤彤的嘴唇,“吱”一声,酒盅空了.他正幻想着如果王桂兰在岸上出现,衬着这漫天的鹅毛大雪,陪他喝上一杯,那他哪怕立即死去,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哪知就有人喊王桂兰来了.他为之一震,以为王桂兰真从堤坝上来了,竟撒腿就跑,跑的又是三婶子来的方向,两人撞了个满怀.

待他站稳身子,又晃眼以为撞到了王桂兰,立时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雪地上.

啊,啊,你……他叫着.

面前的这个女人,红彤彤的衣服,红彤彤的脸颊,红彤彤的嘴,轻盈的鹅毛大雪扑着她,落在她飞扬的头发上,落在她卷翘的睫毛上.她含情脉脉看着他,那么美丽又那么邪恶.就是这个女人,让他这些年的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恨不得杀了她,又被她征服得动弹不得.他羞愧愤恨,双眼着了火.这时,他才明白,自始至终,他想见到王桂兰,王桂兰真正来到他面前,大白天,真真切切来到,他竟吓得屁滚尿流.此时,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待他看清面前站着的竟是自己媳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女人学她干什么,他早就发现她在学她,烫头发,买奶罩,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他以为她学两年也就算了,竟然还学个没完,打算学一辈子吗?可是,她学的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吗?他简直要爆炸了,霍然冲起,挥手给了她一耳光.他们惊恐地望着对方.

三婶子原本换了新衣服想让自己的男人看看,她照镜子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身材一点没走样,而且比以前不知洋气多少倍,也更有韵味.哪知却挨了一巴掌.三婶子何等委屈,简直是羞愤了.她上前几步,拎起酒瓶摔在洋镐上,瓶子粉碎,酒渗进雪地里.到那时三婶子已不知倒过多少次酒,但每次气过,她又会重新去打酒回来.她也为自己的没出息恨得咬牙切齿.

这时,三叔咆哮起来.

谁让你一天给我打酒?啊?你个没出息的,有本事,你去把白老五家的酒缸砸了,你砸了它,砸啊,去砸啊!

听了这话,三婶子拎起地上的洋镐,开始往东方跑.边跑边喊,你以为我不敢吗?啊?你看我敢不敢?那阵势真像一头发疯的老虎.

白老五家的酒缸,用了多少年,有点数不清了.那是口大号圆缸,长年浸泡着酒,周身黝黑,发着幽幽的蓝光.缸上盖着木头拼做的盖子,用红布包裹,在中间拧成一个红疙瘩.给人打酒时,提起那红疙瘩,酒香就溢出来.久而久之,红疙瘩也磨得黑亮.人人都说,这口缸装过的酒就是好喝.所以,没人到镇上买酒,白老五家是东屯唯一一家卖散酒的小卖店.

三婶子不仅气冲冲砸了缸,还把盖子劈得粉碎,酒洒了满地,从棉门帘钻出来,沿着两阶梯步淌进大马路上.雪花一层层往上盖,一层层融化.整个东屯的上空,被浓郁的酒气覆盖.

赔钱是自然的,欠下的情不好赔.白老五说那酒缸有灵性,碎了不吉利,多少钱也买不来.这事以后没多久,忽然有一天,三叔吃不下东西了,也就查出了病.

在这之前,架还是要吵的,已然上升到另一阶段.听不见大声吼叫,好像他们没那声嘶力竭的力气了.他们开始砸东西.比如一只碗,一个罐头瓶,一个玻璃杯子,一块瓦片……总之,但凡他们生气时拿在手里的,就用力甩出去或者摔在某种硬物上,然后两人轮番去砸,并不耽误干活,一人砸一阵,直到砸成碎末.砸的时候,三叔一声不吭,恶狠狠的,做咬牙切齿状.只三婶子低吼,让你喝,让你喝,早晚喝死.

这时三叔会接过话说,我喝死拉倒.

其实这些年,王桂兰是给了三叔一次机会的.那是初春的夜晚,王桂兰消失了一冬,刚回来没几天.三叔去西屯给人家修车.这时节,大河的冰虽然疏松了,却还能走人.也许,三五天时间,冰排就会跑起来.想过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所以西屯人为不耽误耕种,早早给车做检查,该上油的上油,该换零件的换零件.三叔那时候酒瘾越来越大,酒量也大增,而且更爱骂人了,喝酒时骂,走在路上也骂.他醉醺醺骂咧咧地往回走,踩着地上白天晒化夜里又冻结的冰碴,脚下发出阵阵脆响.

那时的黑夜真的很黑,从屋里出来,适应好一阵,视线也仅能到达一两米的范围.三叔没带手电筒,因为好多手电筒都被他弄丢了,也许落别人家里,也许丢在路上,不得而知.到河边的时候,三叔也没看见王桂兰站在那.但三叔忽然停下脚步,用一口唾沫堵住了叫骂声.三叔闻到了香味儿.那是股既遥远又熟悉的味儿,像刺玫瑰花,像野百合,像橘子糖,还像春天的青草.三叔的酒意忽然散去大半,正耸着鼻子分辨,面前忽然钻个人出来.

是我,王桂兰,没吓着你吧.王桂兰轻声说.王桂兰用的是一本正经的声调.

怎么可能没吓着,三叔身体本能地朝后一仰,差点摔倒,*前后晃了两下才算站稳.

我又不是鬼,没想到你那么大个人,胆儿那么小.王桂兰笑着说.这个女人,明知道三叔怕的不是鬼,还专门那样说.

没……没有.三叔好半天才算喘匀了气息,冒了几个字出来.他能听见他的心跳像敲打的铁锤,能把面前的冰面砸碎了.他暗暗咬咬舌头,是真的,不是梦.

那个……王桂兰又嘤嘤地说话了,我想问问你家留豆角籽没有,你家的油豆角真好吃,想起那味儿,到现在我还馋呢!

王桂兰的声音在夜里打着旋,像滑溜溜的绸子,撩得他耳根发痒.那样的黑夜,他看不见她的模样,但他已然看见了,她那弯弯的嘴角,鼻梁上的突起,钩子似的锁骨.她端起酒杯,“吱”一声吸空了……就算他没醒酒,也知道这时候离种豆角还早着呢.何况,这样一折腾,他的酒彻底醒了,他完全明白她在如此漆黑的深夜向他借豆角籽的含义.原本他以为他只是想跟她喝一顿酒而已.可是,在这汹涌的黑夜,当她近在咫尺,他竟像一头要吃人的野兽,想把她狼吞虎咽.他吓坏了.

这个要命的女人,见他不吭声,就接着说,我带回两瓶好酒,六十多度的.她边说边朝她的房子走,只管走.

他的右腿抬了起来,朝前迈了一步,又抬起了左腿.他觉得他的腿自己在走路,他根本没让他的腿跟着她走.他大脑一片空白,头嗡嗡作响,眼前一会是漫天的火烧云,一会儿是瓦蓝澄明的天空,一会儿又是混沌的灰.再一眨眼,分明是巨大的黑夜.他不由自主被他的双腿带上了堤坝,到达房前.她没有点灯,这女人多么聪明,屋子的灯一亮,东屯的人什么都能看见了.她吱呀一声拉开木门,进去了.他听见她爬上炕拉窗帘的声音,然后灯亮了.

就是这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了喊声.他听见三婶子在对岸喊,老三,回来了吗?

他停下脚步,那喊声就没了.可他再往前走,那喊声又响起.

折腾几次,他撒腿就往回跑,边跑边喊,回来了,回来了.

他那晚跑得浑身是汗,一条快要分崩离析的冰河,让他摔了好几个跟头!

10

三叔得了癌症,没人告知他.三婶子红肿的眼睛已说明一切.到此,两人吵架的日子也画上了句号.都傻眼了.我们东屯许多年轻人从九几年开始跑外打工,我和堂哥们也一样,听说这噩耗,全匆匆赶回来.

前年老蔡得肠癌去做手术,不久还是走了.那时三叔就夸海口说,我要是得了这癌那癌的,哪也不准给我碰.我天天吃香喝辣,直到动弹不了.但现在,吃香喝辣,他一样都做不到.

三婶子说,暂时插根管,等能吃了再拔下来.吵了这么多年,三婶子忽然温柔下来,像哄孩子,自己也不习惯,目光躲躲闪闪的.

爸,你这小问题,等好了,照样喝酒.

爸,小手术,三天就出院.

爸……

你们不用瞒着,该做手术就做吧,先保住命.从进医院检查到手术结束,三叔只说了这一句话.手术是在大春所在的省城做的,一家人让三叔留城里,他执意回家.大春只好想办法腾出时间跟着回老家,二春和三春也从城里各自回来了.他躺在炕上,大伙来看他,他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应着,目光盯着一个地方,许久不挪动.

虽然知晓他咽不下去,没法吃什么,大伙还是问,想吃点啥,你就说.放嘴里嚼嚼,再吐掉,也算尝到味儿了.他起初一直摇头,忽然有一天,他爬起来往外走.都以为他要去茅房,他却走到房山头,仰起脸,望着西方,久久地望着.

我要吃鱼.一进屋他就这样说.

那天,屯里许多男人都跑到大河去刨冰窟窿,他在旁边看.捞了些大小不等的鱼上来,三婶子做鱼做得比平时更用心,大火,小火,一点点炖,香味钻得哪都是.吃鱼时,他把鱼肉在嘴里嚼了许久才慢慢往下咽.但是,很快就吐了出来.呛得眼泪在脸上翻滚.

我就是试试,万一能咽下去呢.他说.

三婶子受不了,跑到外面偷偷抹眼泪.

大概,他这时候感受到死神真正要降临,而且来得那么突然,连喘口气好好寻思一下的机会都不给.哪怕三年五载也好啊,也可以仔细琢磨琢磨,这一辈子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些什么事没干,什么心愿未了.人,真的说死就死.谁都知道.没临到自己,谁都认为那是假的.他似乎一下活明白了.两人争斗一辈子,这所有的争斗都是自己和自己的争斗.他从来没有敢于迈出想迈的一步,他想干的事到临死还没干成.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忌什么羞耻愧疚.他来到仓房,从铁匣里拿出私藏的那幅画,守着一大屋子人,笑模笑样地说,我就是想跟她喝一顿酒……他开始讲这些年自己的心理路程,笑着讲.有真有假.

直到这时,三婶子才恍然大悟.原来,三叔研究农用车,给人家帮工,做皮筏子,以及这些年置办的酒局,只为跟王桂兰喝一顿酒.可是,立即又产生了怀疑.他从什么时候起,把对王桂兰的想法幻化成一顿酒的?一开始?一直?还是这最后的此刻?别自欺欺人了,什么没有想法,那样的女人,谁会没想法?不会的.她自以为了解这个男人,现在,她连自己也不了解了.难道不是吗?要和王桂兰在一起,要像王桂兰那样,这是她多年的心声.不仅仅男人想跟王桂兰,女人也想.甚至于更想.喝一顿酒算什么,要永远跟随,像王桂兰那样生活.只是她不愿相信,她逃避着.

不过,他们这些都是我分析的.具体怎么想,人心各异,谁知道呢?

三婶子到外面擦干眼泪,抖了抖围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分明愠怒,那脸上又涂抹着哀伤和心疼.

我过河去接她.咱咽不下去,咱就放嘴里含着,也让她来陪着喝一顿.三婶子说.

三叔脸上讪讪的.

即使三婶子不同意,也没办法.我爷当时在边上,听三叔说完,马上对我三个堂哥说,赶紧去把那岸上的女人拖过来.好像,这么多年,那女人不曾再到东屯,是没人去拖她.

然而,一个事实却摆在面前.

从我们跑外打工开始,王桂兰行踪不定,变得没有规律.有时,她会一直在家.有时一直不在家.有一年她种了满地的花,有筲竹梅、金串子、高粱菊、凤仙、波斯菊等等.开花时,一眼望去,五彩斑斓.再一年,没看见她劳动,地里却长起一片向日葵,没人打理,分叉生枝,开出一些脑袋小小的葵花.站在这岸,被明晃晃的葵花遮掩,连房子都看不见.葵花籽成熟后,一直不见收,引一些大小飞鸟在上空盘桓.到下雪时,才知人根本不在屋子,好像早就走了.那些葵花籽,被小孩子掰走一些,烂在地里一些.一些打碗花攀爬着到屋顶,干枯了,又被雪盖上了.都以为她不再回来,却在一个夏日,听见岸上传来狗叫,不一会儿,有炊烟从那杂乱处升起.

去年,没人看见她的影子.她的房子,也老旧得不行,看样子快塌了.人人都说她去了城里.这次,她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问过西屯的人,有说要回来的,有说肯定不回来了.都不知她去了哪.从来,她去哪也不给谁说.

只有等待.

胃管仅半指粗细,用针筒注入米糊时,稍一用力,就从管口溢出.满满一大碗,像喂小婴儿一样,一点点喂完,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每次喂食,三叔都只能半躺着,一整天基本在炕上.而且,这边喂着,那边跑去加热,全家人手忙脚乱,三叔还饿得慌.一家人吃饭时,都躲在外屋,悄悄地匆匆吃完,也不做什么好吃的,免得让病人看见,想吃吃不成,多糟心呢.三婶子每次吃饭都掉眼泪.自打王桂兰来,直到现在,他们的生活才真切起来.

时常的,胃管要出点毛病,容易堵塞,吹狠了,会像气球一样鼓胀,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反复打电话问医生,医生也只说一些护理技巧.专门找过护理的人来,那问题竟也无法彻底解决.被问急了,护理人员说,这种东西,只能这样.

按三叔以往的个性,早就气得将那管子拔了去.死就死,不受这份罪.三叔却显示出少有的耐心.他认真地研究查看.就像当年研究拖拉机那样,小垫片那么大的零件也是不白有的.

三叔用布条将胶管细密地缠起来,又找了块硬塑料箍,用胶水牢牢沾在入口.他天天研究,那胶管一天比一天好用.到最后,从用榨汁机做米糊,到注入,他谁也信不着.他不让任何人动他的管子.他像呵护一条小生命一样呵护他的管子.每天,他会没事就喝口水,一点点润下去,防止那细弱的通道彻底堵死.

那段时间,整个东屯的人,没事就往那岸上看.互相之间,常常问,王桂兰回来没?三叔每天到大门外走走,人人见了他也不避讳,直接说,这王桂兰,还没回来!

三叔消瘦得很快.好像有张嘴在天天抽他的血,一天比一天干瘪.到了初春,走几步路就发飘,连上个茅房也没什么力气.他躺在炕上,过一会儿,儿子们就轮番上前,用棉签蘸水,给他润润嘴唇.否则,他就渴得难受.

我们日夜渴盼着,西边的堤坝上,会有什么鲜艳的人影子在那晃一下.或者猛蹿出一条大黑狗来.初春的风,还是冷硬的.在那冷硬里,仔细体会,偶尔就有丝丝缕缕柔和着皮肉.这样的风,可以把新芽从泥土里鼓噪出来.踢开残雪,随便找一棵枯草,往深里剥,就有碧绿的草芽蹦出来,吓人一跳.阳光好的日子,我们时常搬几条凳子陪着三叔坐在大门外,吹着这样的风,面向西方,望眼欲穿.风总是从西边吹来,越吹越猛.忽然地,三叔的眼睛一亮,指着远处说,绿的,绿的.我们一抬头,只有风.有时,我们也恍若看见,有个嫩绿的影子给吹过来.在坝顶,在冰河,在草甸子……一点点,近了,更近了.她那吊起的眼梢,细挑的眉,有点弯钩的鼻子,弯着的嘴角,翘起的下巴……哪一点都是她,原来的她.啊不,比起以前,更饱满,更立体,更丰韵.她冲我们笑着说,我是王桂兰……一眨眼,却不见了.

其实,我们都认为,三叔过不了那个年,即使过了年也过不了十五.也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对于生命,同理.有时,他会剧烈地咳嗽,听起来,一口气就要憋过去.憋过去,人也就到头了.但三叔总是硬撑着,把那口气顽强地提上来.夜里,浑身疼痛,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却哼也不哼一声.也拒绝用药.他说,止痛药是毒品,会让他死得更快.

二春和三春还好,在饭馆帮厨,可以稍微待久一些.我和大春却不行.大春在制药厂,我在一家报社当编辑.我们的老总把电话快打爆了,一遍遍催.我们说,该走了.三叔咳嗽厉害时,我们又说,再等几天吧.

直到草甸子绿了,岸上有些花已经开放,三叔那口气还提着,王桂兰也没出现.我们必须得走了,老总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再拖延,工作就没了.这年头,找一个好活,不容易.三叔的嗓子已经废了,嘴一张一翕,发出的只是嘶嘶声.而且他的食道彻底封锁,滴水不通.这样子还喝酒吗?咽不下去.再说,呛着怎么办.他双手比比划划,意思是,就算用针筒,他也要喝.那是他的第二张嘴,一个道理.他已经枯瘦,皮肤晦涩暗黑,眼睛却发着亮亮的光.

苍天有眼,就在我和大春要离开那天,坐在炕沿给三叔告别,只听外面有人喊叫.

王桂兰来了,王桂兰来了!

我们跑出去看.她真的回来了,站在姹紫嫣红的岸上,依然穿着红裙子,却不是当年那种款式.她穿的是红旗袍,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该鼓的地方鼓鼓的.她站在高高的堤坝,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想往哪个方向飞,就往哪个方向飞,没有皮筋勒着.她站在高高的堤坝,像一尾丰硕的红鲤鱼.她是一团永远燃烧的火焰.谁也拿她没办法.老天爷,五海真有本事,这不是五海画的画吗?

会划皮筏子的,已经跑到河边,要去把王桂兰请过来.

三叔嘴唇翕动着.三叔在笑.很羞涩地笑.三叔奋力地撑起身子.三婶子也在笑,眼里含着泪.可是,三叔剧烈地咳嗽起来,越来越猛.但他边咳边摸摸索索去解衣服扣子,他的动作很像小时候,倔强,不容置疑,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他把那根缠得花里胡哨的胃管掏出来,朝三婶子招手,示意三婶子把他的衣裳换了.他的衣裳刚刚滴沥了一些米糊.每次,三婶子给他换衣服,他都要自己握着他那唯一的生命通道.

三叔咳得更厉害了,双手不由自主扶着炕沿,再起身时,他的胃管一整根抓在手里.

三婶子惊叫,管掉了,管子掉了!

那根胃管不是三叔不小心拽掉的,而是从腹腔自行滑出来,接口处已溃烂成黑色.

外面有人喊,王桂兰过河了!

三叔咳着咳着,眼睛越睁越大,他的儿子们去捶他的背,他那口气还是没上来.他的一只眼慢慢闭上了,另一只眼睁着.他就那样睁着一只眼死去.好几个人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他那只眼睛还是闭不上,直直地瞪着,像一个通往天空的窗口.

责任编辑 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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