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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杀青在即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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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现在想起来,我还后背发凉……

一 惹的祸

七月的哈尔滨,夜色温柔.

我大口地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走出机场.

我的心中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因为我和我的朋友李峰说着一个危险的谎言……

前天晚上,我突然接到李峰打来的电话,一个叫赵元正的人跟俄罗斯人做生意赚了大钱,准备投资拍一部二十集的电视剧,片名叫《大剿匪》,剧本已经完成,本来李峰想当这个电视剧的导演,可他没什么名气就撒了一个谎,说我是南方颇具名气的导演,由我和他来联合导演.

当年在电影学院进修时,我和李峰是好朋友.但是我们却迟迟找不到未来的方向,便决定放弃.

我去了南方,在一家电视台的专题部当了编导,李峰则回到哈尔滨,开了一家影视公司,因为资金问题,他没有拍过一部电影,倒是拍了好多广告.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李峰的一个电话,竟然又燃起了我对电影的……

我大口地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走出机场.我个子高,所以目光能放出去很远,李峰正在向我招手.他旁边站着一个光头的男人,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略微发胖,穿着深色的西裤和雪白的衬衫,正看着我微笑.李峰冲上来,当胸给了我一拳,然后对我哈哈大笑,这笑声里充满了得意和自豪.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投资人,赵总.这是左泓,大名鼎鼎的导演.”李峰把我拉到那个光头前,并在我背后推了一下.

“赵元正.”赵元正的手很有力量,他给我一种敦厚可靠的感觉,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他的眼神有一种洞穿力.

“谢谢你对我和李峰的信任.”我高兴地说.

“客气什么,我们都是朋友,《大剿匪》全靠你们鼎力相助.”赵元正快人快语.

我们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轿车,来到了停车场边上,一辆黑色的加长林肯在灯光下闪着奢华的光.赵元正把手中的汽车钥匙一举,大轿车的车灯亮了起来.

“这就是赵总的坐骑.”李峰说.

“没办法,做生意,得有一个排场,要不人家看不上你.”赵元正憨厚地笑起来.

“赵总在生意场上相当有能力,他正从俄罗斯把一艘航空母舰运到中国的大连港.”李峰兴奋地说.

“不是我有能力,是这个时代成就传奇.”赵元正说.

加长林肯像一只无声无息的船,在夜海中悄悄向前滑动,很快就进入了灯火通明的闹市区.

我住进了地税局宾馆,赵元正竟然给我开了一个套房.

我和李峰来到房间.李峰关上门,我们两个就笑翻了.

“说正经的,你觉得咱们行吗?”我收住笑,认真地问.

“怎么不行?行,肯定行!”李峰说.

“剧本呢?”我问.

“急什么,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谈剧本.”李峰说.

我不想睡觉,提议去大街走走.透明的月光从雕花的屋檐上泻下来,然后漫过大街,在我们脚淌着.夜已经深了,大街上空无一人.我和李峰先是在街上发疯地跑了一会儿,然后比赛跳蛙跳,一直到跳得我们的衬衣都被汗湿透了才算罢休.

二 招兵买马建剧组

《大剿匪》是写1946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对东北土匪的清剿行动,那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两天,认真看完了这部二十集的剧本并做了详细的笔记.

这部电视剧里边有名有姓的演员一共十九个,我和李峰并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

“左泓,我这个人从不以权谋私,可是这次,我要在剧组里安排一个人,这个人是我表妹,她是一个电影迷,软磨硬泡要来我们剧组.我看就让她当场记吧,跟在你身边,还能学点东西.”李峰说.

“这怎么是以权谋私?她来了,不也干活吗?”我说.

“不一样……我实话告诉你吧,半年前,她的男朋友爱上了别的女孩子,这对她打击很大……所以不能让她在家里待下去了,得出来换个环境.”李峰说.

“她只要不在剧组自杀,我就敢带她.”我说.

第二天,制片主任就到位了,他叫周楠,从前是一个滑冰运动员,退役后做过生意,开过餐馆,后来在一家影视公司当制片.那家公司拍了几部电视剧后,因为血本无归,倒闭了.说起拍电视剧,他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从选景到选演员,从前期拍摄到后期制作……他的经历让我和李峰自叹不如.

“周楠,你以后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左导,你们一定要密切配合,把《大剿匪》顺顺当当地拿下来.”李峰说.

“没有问题,请左导多多指教.”周楠向我点点头.

剧组在渐渐壮大,每天都有新消息传来,灯光找到了,服装找到了,化妆找到了……李峰找来了他的好朋友张建设做美工.一般情况道具由美工来选择,可是张建设不熟悉这方面的人,美术指导就给我们推荐了一个叫廖云生的人做道具,摄影陈威跟他合作过,说他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人.我和李峰一听,就让陈威马上打电话,廖云生的电话却打不通了.陈威很快画出一张方位图,他说只去过一次,不是十分准确,但是大概方位应该不会错.我们拿着方位图就出发了,很快来到哈尔滨紧挨城郊的一片棚户区.

“廖云生有什么特点?”我问.

“我们在一起拍戏的时候,他留着大胡子.”陈威说.

“我们就问这一带有没有见过一个大胡子的男人.”李峰说.

我们按方位图连找了四条小街,四条小街里都没有住过大胡子男人.陈威是一个方向感非常强的人,他又研究了一下方位图,一点没有错.李峰想了一下,提个建议,换成相反方向试试,既然来了,就多跑点路吧,我们又掉头搜索.在一幢污水横流的楼下,遇到一个刚出门的老大爷,向他仔细地说了我们的来意.老大爷想了一下告诉我们,这里没有大胡子男人,倒是有一个拍电影的人,住在旁边的院子里.我们一听,眼睛都亮起来了,陈威撒腿就往旁边的院子跑.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陈威刚进院子,就被一条大狼狗扑倒了.狼狗疯狂地咆哮着撕咬陈威,陈威爬了几次都没有爬起来.所有人都傻了,我随手抓起一把铁锹,抡圆了朝狗脑袋狠狠拍了下去.狼狗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逃出院子.这时,房门被推开,冲出来一个剃光头的大胖子.

“怎么回事?”大胖子问我.

“你的狗咬我们的人了.”我扔开铁锹.

“哎哟,这不是陈威吗?哎哟……我们家的虎子平常是不咬人的,一定是看你们人来得太多了……”大胖子立刻扑过去,把陈威扶了起来.

我们在陈威的指引下走进屋内.廖云生的屋子里非常乱,客厅里就是个杂货摊儿,靠窗台放着两个大竹筐,里边装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贴着墙立着两块墓碑.地架着几支半自动和一门迫击炮,一把旧时代的太师椅挤在门边上.

“假的,都是我自己做的.”廖云生指着炮说,他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盒“蒙特卡罗”分给大家.

“二十集的电视剧《大剿匪》,你来当道具怎么样?”陈威说.

“差一天,就差一天,我昨天刚谈定了一部戏,也是二十集.”廖云生说.

“把那个戏退了,上我们的.”陈威说.

“这……那边也是朋友啊.”廖云生的脸一下皱起来了.

“不行,你必须把那边的戏退掉,不能让你的狗白咬我.”陈威说.

“你让我试试行不行?”廖云生说.

“不行,你看我们的两个导演一块来请你,你上哪儿找这待遇啊?”陈威说.

“是是是,我还真没有被这么抬举过……谢谢两位导演,明天我一定给你们准信儿.陈威,我这就陪你去打狂犬病疫苗,我家虎子平常是不咬人的……”廖云生又在重复刚才的话,他痛苦地直摇头.

这天晚上,李峰领来一个女孩儿,一双忧郁的眼睛,齐耳的短发,非常拘束地站在墙边,右手不停地撕扯着衣襟.

“这是我表妹柳婷婷.”李峰说.

“婷婷,你好啊!”我想起了李峰给我介绍过她的情况,立刻起身给柳婷婷找椅子,我们握了一下手,柳婷婷的手有些凉.

气氛稍有活跃,柳婷婷坐下来一聊我才知道,她是一个电影的梦想者.我们聊了半天,我感觉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对生活也没有了之前的悲观.

第二天,廖云生就来剧组签合同了,接着就跟我们商量械的事情.

“两位导演,我昨天把剧本草草捋了一遍,《大剿匪》这个戏的械量相当大,那个年代,东北这一带部队用的特别杂,有日本的三八大盖儿,有德国M1,有我国的汉阳造,还有苏联的托卡列夫半自动,二战时期苏联红军普遍使用的是莎冲锋……对了,要不要一挺轻机,是要英国的布伦式轻机,还是要一挺日本的歪把子机,要是能弄到一挺马克沁轮式重机那就太牛了……”廖云生在竭力地炫耀他在械方面的知识.

“我跟省军区吕副司令打了招呼,他们有一些老,并且答应给我们无偿使用.”李峰打断了廖云生的话.

这天晚上,我跟李峰带着摄影陈威、美工张建设等一行人登上了去往牡丹江的火车.李峰和陈威共同认定了一个叫枫月桥林场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九月上旬开机,可以拍到夏天的景,接下来就能拍秋景和冬景了.这样,我们在一部二十集的戏里,能拍出四季的变化.

天亮了,外边已经是起伏的山岭,山上是婀娜的白桦树和黑色树干的橡树,偶尔也能看到人工种植的樟子松.我们在一个小站下车了,林业局方局长带着枫月桥林场的场长亲自来接我们.

“我们做梦都想不到这里也能拍电视剧啊!别看这里闭塞,我们也懂得这是给我们做广告,你们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方局长说.

“谢谢方局长.”李峰一听方局长的话,他那张脸立刻笑得灿烂起来.

我们一行人坐着林业局的专车,直接就去了枫月桥林场.果然,枫月桥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林场在一个山谷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河穿过,河水上的粼粼波光像撒了一层碎银.枫月桥林场民兵连长陈猛负责我们的接待工作,陈猛长得五大三粗,笑起来一脸憨厚.第二天,我们就跟着陈猛翻山越岭找《大剿匪》剧中需要的外景地,为了节省资金,取景地不能太多.哪场戏可以在山崖上拍,哪场戏可以在山溪下边拍,哪场戏可以在山谷里拍,白桦林中可以拍什么戏,橡树林里可以拍什么戏……我和李峰还有张建设边看边商量,同时也把这些景地和戏里的场景联系起来,一一落实.

我们在林场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学校,好几座校舍依山而建.我们和林场一沟通,他们竟然同意我们随便改造学校,这样剧组就会省去很大一笔置景的资金.

“我看,就定在这里吧.”我说.

“好吧,以这儿为中心,在周围找一下我们还需要的景地.”李峰说.

“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布置出像样的景地.”张建设拍着胸脯说.

陈猛一听我们决定在枫月桥林场拍这部戏,高兴得直拍巴掌,当晚就在林场食堂用当地的山野菜招待我们.

我们以各种理由,干了一杯又一杯,大家都觉得相见恨晚,直到我觉得所有人都变成虚幻的影子晃来晃去.

三 神秘的紫云

张建设留在枫月桥置景,我们回到哈尔滨立刻组织演员试镜.

副导演刘莹跟过很多导演拍戏,对这个工作非常熟悉,她给每个试镜的演员都找了一场内心挣扎的戏,让他们表演,这样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演员处理内心戏的能力.还好,我们所定的主要演员都不错.主要演员一过,我们就轻松了.

“紫云,你来吧!”刘莹对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打招呼,“导演,这是紫云,她饰演土匪头子余季秋的三姨太.”

紫云扭捏地站起来,走到我们面前,有些手足无措.

“你亲眼看见土匪头子余季秋杀死了给解放军报信的几个群众,你开始恨他,便准备了一把刀,想刺死余季秋,可是你又怕万一不成,不仅你活不了,你的整个家族也都难逃一劫……”刘莹特意为她做情景提示.

整个会议室一下子静了下来.

紫云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我哭不出来.”

我差点跳起来,刚要说话,脚被李峰踩了一下.我立刻明白这里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只好静观其变.

“那就表演这一个情景,你作为土匪头子的三姨太,知道了你当年的恋人参加了解放军,他正在剿匪,你想去县里把你所知道的土匪情况汇报的复杂心情.”刘莹又说.

会议室更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紫云的身上.

“哎哟,真不好意思,我的心太慌了啊……”紫云的两只手在纠缠着.

“没关系,你先休息一下.”李峰说.

演员试镜结束,我和李峰回到房间,我问李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弄了这么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紫云来演女二号?李峰这才告诉我,紫云是赵元正在飞机上认识的空姐,两个人干柴遇烈火,感情迅速升温.赵元正给了老婆一笔钱,果断跟老婆离婚,就跟紫云确立了恋爱关系.紫云一会儿想当模特,一会儿想当演员,赵元正就大把大把地花钱为她铺路.

“赵总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女人?也没有看出她哪里优秀啊?”我说.

“这个我们怎么会知道?”李峰说.

“能不能给她换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我问李峰.

“不能.”李峰毫不犹豫地说.

“哪怕变成女三号也行,女二号的戏份太重了.”我说.

“那我问你,让她当女三号,少给咱们这个戏拨两百万,行不行?”李峰问我.

“不行.”我说.

我们俩对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四 开机有惊无险

窗子刚发白,我就醒了.这是开机的第一天.

我们是昨天来到枫月桥的,出发前我们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鲜红的纸屑像漫天的雪花从头顶落下来,所有的人都灿烂地笑着.我跟李峰坐在大巴上边,后边是灯光车、服装车、道具车、械车……车队排成一条长龙打着双闪灯向城外开去.

我发现李峰也醒了,就索性坐起来,把拍摄通知单看了一遍.

“李峰,咱们这谎可真够大的,这就开机了.”我说.

“你别提这茬,今天就看你的了,一定要拿出名导的派头啊!”李峰说.

“你放心吧……不过咱们俩都没有看过别人拍电影或电视剧,现场是什么样都不知道.”我苦笑.

“我已经认真研究过,当导演没有固定的方式,一个导演一种工作方法,有的导演现场管得多,霸气十足;有的导演现场管得少,温文而雅.咱们俩商量着拍就行了.”李峰说.

第一个场景,我们拍的是县长方华轩的办公室,这里一共有五十多场戏.先拍这个景地是陈威的主意,他说这个场景简单,只有男一号和男二号的戏,再加几个配角,比大场面的戏好拍,各部门凑在一起要有一个熟悉过程,大家磨合好了就可以拍大场面的戏了.我跟李峰找了一场只有两个演员的戏,台词不到半页纸.演员背诵着台词开始走位,很快就排练熟了.陈威架好了机器,灯光李天德也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调整完毕.演员赵亮和王松林排练到第五遍的时候,我跟李峰觉得镜头里的表演已经达到我们要的感觉了.

“陈威!”我向陈威摆手.

陈威走到我和李峰身边.

“我们觉得差不多了,你觉得怎么样?”我悄悄问陈威.

“应该可以了,拍一条试试吧.”陈威轻声说.

“预备——”我大声喊,这一瞬间我觉得心跳加快不少.这是我第一次作为导演喊的口令:“五、四、三、二、一、开始!”

这是一场争吵得非常激烈的戏.一个连长和营长在大吵,他的一个班中了土匪的埋伏,牺牲了五名战士,他要求营长派他去把那伙打埋伏的土匪找到并消灭.营长不同意他这种简单的复仇,这样会暴露部队的主力,让敌人产生戒备心,影响大部队的剿匪行动,两人就大吵起来,营长摔了茶杯……

“停——”陈威喊,“你们吵归吵,但是动作不能太大,动作一大,人就出画了,画面也不紧凑了.”

我跟李峰闹了一个大红脸,因为集中精力看演员表演,就把镜头结束时喊停的事忘了,要不是陈威叫停,还不知道戏要演到什么时候呢.

“戏怎么样?”陈威走过来问我们.

“戏……行啊.”我说.

“没有问题.”李峰说.

“那就再来一条,每个镜头一定要拍三条以上.这样后期制作,就有选择的余地了.”陈威轻声说.

一天下来,我们拍了一百多个镜头,我跟李峰别提多高兴了,我们终于当上了导演.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剧组收工.在去饭馆的路上,我看到了赵元正的加长林肯停在路边.

“紫云来了,赵总亲自送来的……对了,赵总特意让我们集中安排紫云的戏,天冷前把她的戏抢完,再送回去.”李峰说.

“没有问题,大不了多熬几个通宵,紫云能行,我们肯定行.”我说.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拍紫云的戏了,剧组的全体人员在拍摄现场等了半个多小时,赵元正才陪紫云过来.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来来来,大家抽烟.”赵元正热情地为大家发烟.

“各部门准备,第十六集第十九场.”我喊了一嗓子,我是让紫云听的,剧组人员早就知道要拍什么了.

“哎哟,我的剧本落在化妆室了,元正,你去给我拿过来,快去啊……”紫云突然叫起来.

“好好好,你等着,我这就去拿.”赵元正转身就走.

“赵总,你别动,我去拿.”廖云生说完,撒腿就跑.

“老廖,还是我去吧,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赵元正愣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这时,我发现了身边的一把空椅子,就拎起来,走到紫云跟前,把椅子放下.

“紫云,你坐吧,你可以先用我们的剧本熟悉台词.”我说.

“谢谢左导,我再等元正一会儿吧,我不习惯用别人的剧本.”紫云说,她用手挡着落下来的阳光.

“那好,我们就再等等.”我笑笑说.

我这才注意到紫云那张脸已经扑满厚厚的粉,皮肤完全被粉糊住,我担心她一笑脸上会掉粉渣.我回到我自己的位置后,就把化妆师杨美新叫到我身边,告诉她紫云的妆太重了,应该淡一些,因为我对化妆的要求就是自然.杨美新告诉我,这妆是紫云自己弄的,因为她鼻翼两侧有几颗浅浅的雀斑,生怕摄像机拍出来,就扑了厚厚的粉,而且她不让别人动.我一听,觉得事情麻烦了.紫云的这张脸就是一张假面,摄像机拍出来的画面可想而知.我让杨美新再去商量,没有想到杨美新跟紫云没有商量几句,两人就吵了起来,杨美新脸色铁青地回来了.

“左导,我这化妆没法干了,紫云说在这个剧组她说了算,谁敢不听她的,她就有权炒了谁.”杨美新气愤地说,她脸色煞白眼神慌乱.

“怎么会这样?”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意识到事情变得严重了,马上找来李峰,李峰一听脸就绿了.

“昨天晚上我是怎么说的,她要怎么着就怎么着,随她就是了,你……杨美新,跟我去找紫云赔礼道歉去.”李峰拽起杨美新就走.

看来我还没有适应这种环境,我得调整自己,适应这种奇怪的人事关系.我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点燃一支,默默吸着.

“来来来,开机,十六集十九场,各部门准备.”李峰略带兴奋的声音响起来.

李峰给我使了个眼色,就坐在监视器前了.我明白他的意思,离开了拍摄现场,在旁边一个阴凉地儿坐下来,我听见李峰在不断地表扬紫云,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令人肉麻的感叹词.

“太棒了紫云,你的镜头感太棒了啊!”李峰大喊.

这时,我看见杨美新孤独地坐在远处的一个墙角哭泣,我也陷入了沉思.

五 刘一波道出惊天秘密

这天下午,赵元正在我和李峰的身边看紫云演戏.他的电话振动起来,他接起电话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他一边跟电话里的人大声说着一边走开,显然出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没有多久,他回来了,在李峰耳边嘀咕了一会儿就走了.

“怎么回事?”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问李峰.

“赵总那批发往俄罗斯的羽绒服出了问题,本来这单生意能回款两千万,补充我们剧组的费用,哪知道服装到了俄罗斯被调包了,有的羽绒服一沾水,硬得像木板……”李峰小声跟我说.

“天啊,钱还能回来了吗?”我问李峰.

“但愿他还有别的资金……”李峰不住地吸着凉气.

“你不要有侥幸心理,你是执行制片人,在资金方面一定要多做几手准备.”我说.

“原来我以为资金是赵元正的事,我只负责花钱,现在才明白,我跟他已经无法分开了.”李峰说.

“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来选外景的时候,林业局的方局长好像对《大剿匪》挺有兴趣,你应该去那边碰碰运气.”我说.

“那紫云的戏就全靠你了,先把她应付过去,以后我们慢慢想办法.你一定要忽悠住她.”李峰说.

第二天一大早李峰就走了.我拍紫云的戏时,也学着李峰的方式,尽量忽悠她.我像李峰一样不断地表扬她,这也是工作方法,这样能给她信心,让她把戏演得更好.

“左导,这个紫云,你觉得怎么样?”刘一波在我身边坐下来.

“她就是未来的大明星啊!”我故做镇定地说.

“我有一点要提醒你,她有精神病.”刘一波说.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她真有精神病.昨天晚上我们聊天了,她也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刘一波说.

原来紫云有伪装癔病,怪不得要在脸上抹厚厚的粉.

刘一波的话让我信服,李峰弄来一个精神病当女二号,可是戏还得往下拍,我在监视器里看着紫云的表演,越看越觉得紫云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终于,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的现实,紫云表演难度不大的戏全部拍完了,而三姨太一系列的感情纠结的戏,必须开始拍了,紫云有这个能力吗?

“导演,紫云比较有挑战性的戏有十三场,我都捋出来了.”副导演刘莹把一张列好的单子递给我.

“你先给我找出一场相比较不太较劲的戏,我们试试吧……不管怎么说,这关她得过.”我用剧本敲着大腿说.

“好在她的戏份占的比例不大,要是戏份大,咱们这个戏就毁了,赵总的钱也就打水漂了.”刘莹说着跟我直翻白眼儿.

刘莹很快就给我找了两场相对比较简单的戏让我来选择.我看了一下,就在两场戏中找了一场,然后跟陈威商量拍摄的机位.这场戏表现三姨太在街上见到她青梅竹马的男友,男友大骂她嫁给了土匪头子,她回到家中独自啜泣的情景.这对于她有些困难,决定用俯拍来回避她的面部变化,但是最后一关是没有办法躲的,就是表现她内心痛苦,一个人在默默流泪.

“紫云,你一路演下来,越来越好,现在希望你把这些天学到的东西都调动起来,表现出三姨太的复杂感情.”我说.

“左导,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就试试吧.”紫云说.

六 我开口骂人惹大祸

我领教了紫云的表演,就开始研究剧本,想让这部电视剧不受紫云表演的影响.我告诉紫云改了戏,是因为艺术上的考虑.紫云一听非常高兴.

“真没有想到演戏这么简单.”紫云说.

“是啊……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嘛.” 我开始忽悠她.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演女一号了.”紫云说.

“不不不……三姨太这个角色并不比女一号差.”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

“怎么说女二号也没法和女一号比啊.当初我心里没有底,演了这几天,觉得当演员就是这么回事……左导,你是不是觉得我演女一号也行?”紫云看着我认真地问我.

一听紫云的话,我觉得身上开始发冷,而且马上哆嗦起来,她怎么咬住女一号就不松口了?我把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摆了一遍,紫云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同意了我的意见,不再谈改变角色的事了.

我很快就改了五六场戏,可是有些情感复杂的戏是绕不过去的.我把几场我无法再改的情感戏的拍摄要求跟紫云说了.她表示理解,并要求我在现场一定要有耐心,等她酝酿情绪.我一听连连点头,答应全力配合她的表演.可是第二天的拍摄现场,却出现了让我意想不到的麻烦.

一切准备完毕后,全组的人清场,只留下了我、陈威,还有和紫云演对手戏的演员,只要紫云情绪一上来,我就伸手示意开机.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大口大口地吸烟,这哪是在演戏,这明明是在无端地耗费时间啊!太荒唐了,一个摄制组的几十号人在等一个演员的眼泪……

突然,院子外边有几个人在说什么,接着大笑起来.我把剧本一下子摔在桌子上,愤怒地站起来.

“谁在外边笑啊!这么多人都在等着熬着,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镜头还没有拍下来,你们不急还……还他妈的笑,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忍不住大骂.

我的声音一停,整个片场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这时,一个女人的哭声响起来,而且越来越响.我向监视器里一看,发现是紫云在哭,可这不是戏里要求的哭泣.我的汗一下就淌下来了,忙跑过去.

“紫云,你这是怎么了?”我冲到她跟前焦急地问.

“左导,你刚才是在骂谁?”紫云抽噎着问我.

原来紫云认为我是在骂她,并且她已经知道我冒充导演的事儿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我不知道是去叫她回来,还是让她走,我一直看着她在我视线中消失,然后就绕着圈走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应该留在片场还是离开片场.

“左导,你去拍别的演员的戏吧,我去陪紫云大姐聊聊,没事,都在气头上,过去就好了.”周楠说.

晚上,李峰从林业局回来了.

我们两个在房间里待了十分钟,他没有看我一眼.

“怎么样,有收获吗?”我没话找话.

“收获?热脸贴个冷屁股,一谈钱,方局长就不一样了,一脸苦相,林业不景气,前些年过度采伐,现在封山育林,好多林业工人都没有活儿干,开不出工资呢.对了,左泓,你怎么跟紫云较上劲了?”李峰说.

话题终于转到我身上了,这倒让我松了口气,要不我都快憋炸了.

“紫云身上集中了所有坏女人的特点,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说.

“什么叫无法忍受?赵元正给你发钱的时候,你可是乐呵呵地接受……”李峰像害了牙痛病似的脸皱得非常难看.

“紫云已经发话了,让赵元正炒了我.我收拾东西走人行不行?”我说着转身就开始收拾东西.

“你看一下合同,单方撕毁合同,百分之一百的赔款.”李峰说.

“我赔百分之二百的钱,也不干了.”我指着李峰的鼻子大叫起来.

“左泓,你一走了之,我怎么办?作为老同学,你不能看我在枫月桥林场找一棵树吊死吧?” 李峰痛苦地说.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说.

我虽然口气没有变,人却坐下了.

我遇事怕对方说软话,要不是李峰那天跟我说软话求我,我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当什么导演.而且,我没有想到我们这个导演当得太窝囊了……李峰递过来一支,我犹豫一下接过来,点燃,大口地吸着.

“李峰,你说这事怎么办?”过了很久我打破沉默.

“去给紫云道歉,表现出最大的诚意.”李峰听到我这话,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峰陪我在楼下商店里买了苹果和香蕉,又把我送到紫云住的房间门口,并代我敲了敲门,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紫云开门见是我愣住了,她堵在门口,并没有请我进门的意思.

“紫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当时我跟他们发火没有想别的……我真不是冲你来的,你一定听我解释……那天现场确实太乱,影响了你的情绪……”我一边说着软话,一边往屋里挤.

紫云没有等我说完,就先哭起来.我调动了所有能表达忏悔的词汇,来诉说我痛不欲生的心情,最后几乎要把我自己感动了,紫云才渐渐停住哭声,她似乎默许了我的道歉.

“你也不容易,看着你一天在片场累成那个样子,也为你感到心疼,这才不到两个月,人就老了有十岁……对了,我这有元正给我买的最好的龙井茶,你拿去喝吧,提神又去火.”紫云说着就打开箱子,拿出一盒包装非常精美的龙井茶递给我.

“不不不,这是赵总给你买的,我怎么好喝啊?”我连连推托.

“让你拿去就拿去,我喝茶就睡不好觉,你喝正好提神.”紫云的口气明显改变了,带着一种朋友间的嗔怪.

紫云让我无话可说,我就接过了茶叶.我又想起刘一波对她的判断,她到底有没有精神病?

七 陈猛大闹片场

我回到房间,李峰已经在等我了.

“……这是紫云给你的茶.”我把茶叶递给李峰.

“谢谢……让你受委屈了,这茶你就喝了吧.”李峰的脸露出了笑容.

“我享用不起.”我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左泓,你看这样行不行?为了不影响紫云的表演,我就跟她说你要准备拍难度大的战争场面,我来拍她的戏.拍完她的戏我就走,我还得去催赵元正,必须马上为剧组筹到下一笔钱.”李峰转动着酒杯说.

“行,眼不见,心不烦,我就睡几天大觉,好好休息一下.”我说.

人劳累到极点,只要放松下来,就会立刻垮掉,我不知道白天和黑夜是怎么交替的……是周楠把我推醒的.

“左导,李峰拍完了紫云的戏,他们要走了,我们去送送他们吧?”周楠说.

“拍完了?我睡了多久了?”我问.

“两个晚上一个白天,这已经是第二个白天的下午了.”周楠说.

“这……这拍得也太快了吧?”我晃了晃脑袋,以为是听错了.

“是挺快,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停,李导和紫云配合也算默契.”周楠说.

我跟周楠一出门,就碰上柳婷婷,我们三个人一块去送李峰和紫云,一直把他们送到轿车边上,然后深情地挥手向他们告别.

后来我才知道,紫云所有的戏都是糟糕透了,有难度的戏也都被删掉了……

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拍夜戏,陈猛气呼呼地来了.他在我们片场转了一圈儿,最后走到陈威跟前站定.

“陈老师,你别拍了,休息一下吧.” 他一把抓住陈威手上的摄像机说.

“陈猛你要干吗?我们正拍戏呢.” 陈威发现陈猛脸色不对,瞪大眼睛问他.

“我直说了吧!你们剧组到底有钱没有钱?这人工费,群众演员费,还有搭景的费用……你们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我就不信能拖黄了!” 陈猛死死抓住陈威的摄像机,他的手直抖.

“陈猛,你要账也不能这样要啊,我们在拍戏.再说,我们又不管钱,你跟管钱的人要钱去啊!” 我有点愤怒了,走到陈猛跟前说.

陈猛一听我的话,反而笑了,他搬了一个凳子,往摄像机前一放,安稳地坐下来.

“左导,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你们不给钱,我以后天天坐在摄像机前边,看你们怎么拍戏?”陈猛点了一支烟悠然地吸起来.

现场制片赵强一看,上来就往一边拖陈猛.陈猛甩开他,顺手抄起屁股下边的凳子就朝他砸去.赵强一闪身,凳子砸在身后的窗子上,玻璃窗一下子粉碎!

“你们他妈的谁敢动,我就让你们像窗子一样粉身碎骨!”陈猛大叫.

所有的人都傻了.

周楠这个时候来了,我们像见了救星,不住地往陈猛身上使眼色.

“哎哟,陈大哥,你这是怎么啦?我请你去喝酒,咱们慢慢聊……”周楠上去就抱住了陈猛.

“你他妈的滚蛋!你最不是东西!告诉你周楠,你不给钱,我以后就长在摄像机前边了,以后你摄像机到哪儿,我就到哪儿.”陈猛甩开周楠说.

“好好好,坏人我都做了,最后你还得从我这儿拿钱.你把这个戏搅黄了,对你没有一点好处.只有把戏拍好,才能赚来钱,好还给你钱啊!”周楠说.

“我就是要把它搅黄!”陈猛跳起来.

“你就不是这种人,要是这种人,也不会让我们欠这么多钱.”周楠说.

“从今天往后,我就要做恶人了!”陈猛大叫!

“就你呀?你就当不了恶人,你要是恶人,咱俩也走不到今天.”周楠说.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陈猛像泄气的皮球,刚才的神气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起身跟周楠走了.

片场的所有人被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愁云,大家都在揣摩,自己会不会像陈猛,拿不到以后的劳务费.

“我喜欢陈猛的性格!”廖云生喊了一声.

八 半夜撞上偷油贼

秋风扫光了天上所有的云彩,天空一下晴朗得耀眼,太阳疯狂地燃烧着,把早晨和傍晚的天空烤成紫红色.尽管这样,早晨和晚上的天气却一天比一天凉了.

这天晚上,我拍完了夜戏,去找周楠问他群众演员的落实情况.本来群众演员是副导演负责,可是刘莹面对这种局面无能为力,没有钱请群众演员,只能靠周楠协调.周楠正和陈猛在酒馆喝酒.

“请坐,左导快请坐,那天晚上我陈猛对不起你了.”陈猛站起来向我作揖.

“没事,大家都是朋友……我们对不起你.”我说着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平时你太忙,我们这个级别的也够不上你,今天你来了,咱们就一块儿喝一杯.”陈猛举起酒杯.

“陈猛,不能这么说,我敬你,我们这个剧组因为有了你……解决大问题了,你为我们剧组真是两肋插刀,够朋友.”我说.

我陪陈猛连干了三杯,胃里被酒精烧得像着了火.陈猛紧紧抓着我的手向我们保证,群众演员明天一早七点会准时到场.我一听千恩万谢.陈猛表示就是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也要力挺我们把戏拍完,前提是我们走前必须把账结清.我也跟陈猛拍起了胸脯,不结清账,我们绝对不会走.陈猛一直以自己的人格担保,给林场参加剧组的人开空头支票,要不是他在林场有好口碑,我们剧组就寸步难行了.

“天不早了,明天左导还要拍戏,咱们撤吧.”周楠说.

“撤,改天咱们再喝,群众演员二位尽管放心.”陈猛也站起身.他摇晃一下,忙抓住身后的椅子才算稳住自己.

外边刮山风了,风很大,像有一双巨大的手在推着我们.我把手插在兜里,侧身顶着风向前走着.我和周楠一直把陈猛送到家门口才往回走.

“现在我每天强装笑脸跟人家说小话、说大话、说谎话,才能凑合着把事谈成……”周楠说.

我们来到剧组住的楼下,也许是凑巧,我的目光扫过停车场时,我看见剧组停车的地方有人影晃动.我拽了周楠一下,我们又往楼边的阴影下靠了靠,盯着冻僵在月光里的那几辆车.我担心眼睛出了问题,把眼睛闭上又睁开,再一次看见了那里晃动的人影.

“这两天有人说丢东西吗?”我问周楠.

“没有啊.”周楠说.

“这就怪了,这么冷的天,他们在干什么?”我说.

“肯定没干好事……左导,你守在这边,我绕过楼,在那边堵.这样他们就跑不了了.”周楠说.

大约过了五分钟,周楠从楼那边冲了出来.

“干什么的!”周楠大喊.

我也飞快地朝剧组的车冲过去.

剧组的道具车和灯光车之间,站着我们剧组的司机小程和小黄,他们两个人的脚下放着一只大塑料桶,一根橡胶管正在道具车的油箱里往外抽汽油.看到这情景,我和周楠都愣住了.

“你们这是干吗?”我问.

“我们……我们弄点油.”小程说.

“弄点油?这是一点吗?二十公斤的桶都快满了.”周楠说.

“那……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们吧……剧组开机到现在,我们就领过一次劳务费,钱早花光了,我们不弄点油怎么办?”小黄说.

“没有钱花就偷油啊?”我大吼.

“我们就偷了,你们能怎么地吧?”小程胸脯一挺,跟我叫板.

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一个混蛋跟我叫板.我甩开胳膊,一记左勾拳打在小程的下巴上,他哼都没有哼就被我撂倒了.周楠也没有客气,他飞起一脚,正踢在小黄的要害上.小黄惨叫一声,就蹲了下去.我们一出手,他们全老实了,毕竟是做贼心虚.经过我们一番讯问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人是剧组里的老油条了,每次跟组都是靠偷油赚外快.他们一周左右从自己汽车的油箱里偷出几十斤汽油,以比市场价便宜的卖给当地人.一部戏下来,他们怎么也能靠偷油赚几千块钱.

“你们明天一早都收拾东西走人.”周楠说.

“那……那我们的劳务费呢?什么时候给啊?”小程抬起头苦着脸问.

“我没要你偷油卖的钱就不错了,你们还想要劳务费?”周楠说.

“别啊,周主任,我们才偷了五次……撒谎我们是王八蛋,合起来卖了不过几百块钱,求求你别让我们走,我们一定好好在剧组里干活,哪怕当场工也行.这一晃快三个月了,你们欠我们的劳务费……算下来也七八千块钱了.”小程乞求着说,他几乎要哭了.

“嗬,还跟我们算上账了,既然你们要跟我们算账,那就跟我到派出所去,看看叔叔是怎么跟你们算这笔账的.”我一把抓住小程的衣领咆哮着说.

“别别别,左导……我们认栽,我们……我们明天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走人.”小黄忙上来求情,他吓得一下子结巴起来.

“把你们的车钥匙给我,你们走前得跟我把交接手续办好,差了东西可不行.”周楠说.

两人犹豫了一下,把车钥匙交给了周楠.

“这油怎么抽出来的,你们怎么给我再加进油箱里.”周楠说.

小程让小黄把装满汽油的塑料桶抱在怀里,这样塑料桶就比汽车的油箱高了.他把橡胶管的一端插进塑料桶,在橡胶管外边的这一端吸了一下,然后把橡胶管插进油箱口.塑料桶里的汽油很快就流回了汽车的油箱.

我回到房间躺到床上,好久也睡不着,想起一句成语:内忧外患.《大剿匪》这个剧组戏里戏外都让人要发疯,我就像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有可能跟喷发的岩浆一块升天……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日子呢?

九 我一拳把李峰打翻了

一天下午,李峰满面春风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带了一批崭新的军大衣回来,每人一件.大家正在想怎么对付即将来临的冬天,李峰就送来了军大衣,这无疑是雪中送炭啊!周楠按李峰的要求没有安排夜戏,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几杯酒下肚,气氛就活跃了.李峰走到每一张桌子前,给职员和演员挨个敬酒,说着比杯子里六十度白酒还浓烈的话,极大地鼓舞了大家的士气.

“这个……这个……左泓,我得跟你说一件事儿……来抽烟……”李峰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把烟扔给我.

“你是不是没有钱了啊?”我猛地坐起来.

“左泓……我本来想早就告诉你……赵元正……他妈的一分钱也没有了.”李峰支支吾吾地说着.

“天啊,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我一下子坐起来.

“我知道……剧组开机那天,赵元正的第二笔钱就没有如期到账,按合同可以拒绝开机,可是刚开机就宣布剧组解散,那太没有面子了,我就怀着一种侥幸心理,死扛下去……”李峰的声音沙哑,一脸绝望.

“押在羽绒服上的钱回不来,不是还有那艘航母吗?”我说.

“航母到现在还没有离开摩尔曼斯克港呢……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赵元正的一个设想……”李峰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子垮在了椅子上.

“原来你跟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啊!”我一下跳了起来.

“这怎么叫撒谎……你可以看看赵元正跟我的合同……”李峰说不下去了,他的目光变得浑浊起来,嘴唇哆嗦着.

“你……你这个王八蛋!”我气得已经说不出话了,挥手就给了李峰一拳.这一拳打得李峰一头倒在床上.

“你……你怎么打我?”李峰挣扎着爬起来.

“我不教训你,就没有人能教训你了!”我愤怒地吼叫.

李峰朝我扑上来,我一闪身,他扑了个空,撞在了墙上.他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就向我砸过来,我一低头,茶杯砸在门上摔得粉碎.他又抓起暖瓶要朝我扔过来,我马上扑上去,一拳把他打倒了.

李峰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愤怒地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了.

“左泓,你打得好,你这一拳让我清醒不少,我还以为能蒙混过关把《大剿匪》拍完呢……我这就去告诉大家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然后剧组解散,欠大家的钱,赵元正会砸锅卖铁慢慢还……”

“你不要哭,看看能不能还想出什么办法?戏决不能停.”我终于说.

“要是再筹不来钱,我就卖一个肾,总能让剧组走出枫月桥林场.”李峰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了,很像自语.

“你那个肾也被酒精泡透了,根本不值钱,你马上返回哈尔滨,跟赵元正一块筹备资金,说不定哪天就遇上一个肯帮忙的.”我说.

“好吧,我明天就回哈尔滨,天无绝人之路……”李峰在地上转来转去地自语,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十 理不清的炸点满屋开花

我们开始抢拍外景戏,外景戏里有好些战斗场面,拍战斗场面,烟火就得唱主角了.我们的烟火师叫杨金平,号称当过长春电影制片厂最牛的烟火师的助手.剧组刚成立时,我专门去他的房间跟他聊天,想听听他对烟火的设想.他的房间布置得像一个杂货店,搭着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盒子,里边放着他所需要的东西,一大捆导火索放在地上.

“导演,我想我们这部戏的烟火应该更大胆一些,视觉冲击更强一些.”杨金平说.

“好啊!”我高兴地说.

“我准备把效果做得像好莱坞的战争片,爆炸一定要造成视觉二次冲击.”杨金平说.

“你要是能造成三次冲击或四次冲击才好呢,我们一切都要高标准.”我说.

“太好了,只要你支持就好,你就好吧.”杨金平搓着双手说.

这一天我们拍大场面的战争戏,周楠通过关系,找来了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连长姓关,非常精神的一个小伙子.这是一个解放军冲锋的大场面,杨金平布置的炸点有十几个.他的炸点都是一个电上边放一袋柴油,柴油上又放一堆水泥粉和木炭粉,一炸,柴油就腾起一团火光,水泥粉和木炭粉四处飞散,就成了炮弹爆炸的效果.每一个炸点都要连一条线,这条线通到杨金平的控制板上,然后要用土和草把电线再盖好防止穿帮.他和他的助手布置好这些炸点整整用了两个小时.十几根电线连过来,到了杨金平手里就成了一堆乱麻.

“杨金平,你这也太乱了啊!”我说.

“不乱不乱,我心里清楚着呢.”杨金平说,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

杨金平和他的助手又忙了一会儿,终于完成了布炸点的事情.

“陈老师,我们配合一下吧.第一个炸点在那棵小树枝那里,你看到了吗?那棵小树枝是我刚插在那里的.”杨金平说.

“我看到了.”陈威把摄像机的镜头移过去.

“第二个炸点,在土堆旁边,那有一块石头,你看见那个石头了吗?”杨金平又说.

“看到了.”陈威又把摄像机移到土坎的石头那里.

陈威移动着摄像机又和杨金平演练了两次,眨眼就要到中午了,我急得心里像开锅了一样,拍这种镜头真是太复杂了.

“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我终于等不及了.

“OK了!”杨金平说.

“各部门准备!”我对着扬声器大喊.

拍摄现场一下静了下来.

“预备——开始!”我又喊.

两百米开外,解放军战士呼叫着,排山倒海地冲了下来.他们沿我们设定好的路线,一直冲到我们面前,然后又跑了过去.可是炸点一个也没有炸.

“杨金平,你怎么回事?”我问.

“不应该有问题啊?我检查一下.”杨金平忙活了半天,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满脸尴尬,“左导,是我忘记打开电池的电源开关了.现在没有问题,可以再来第二次了.”

“你……你能不能不开这玩笑啊?”我急得心里像要着火.

“刚才我一紧张,就忘了这个茬儿了.”杨金平不好意思地笑笑.

战士们呼喊着从山上冲下来.炸点爆炸了,霎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有的战士跑错了路线,炸点就在他们身边爆炸,看得我心惊肉跳.

“杨金平,你是怎么搞的,炸点顺序全反了,你看看画面,十几个炸点我拍上几个!”陈威大吼.

陈威把录像带倒回来,让我和杨金平看回放,十几个炸点,陈威就拍上三个.炸点顺序一乱,陈威就忙着找炸点,画面摇来摇去,让人看了眼晕.

“左导,是我不好,我就怕出事儿,所以……就忘了跟陈威商量好的炸点顺序.”杨金平抹着脸上的汗说.

我坐下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拿出抽了两口,又掐灭了,我有一种要疯的感觉.太阳快下山了,重新布炸点又要两个小时,还能来得及吗?

“左泓,你不用急,急也没有用,拍这种大场面都这样,再说杨金平又不是专业烟火师.”陈威说.

“什么?不是专业烟火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是专业烟火师的助理,如果是专业烟火师,劳务费能要这么低的价吗?”陈威有意味地笑笑.

我差点背过气去.

晚上,杨金平回到房间,就开始检查他的那些电线和炸点,他查完外景的炸点,又检查演员身上用的炸点.半夜的时候,我正和周楠商量第二天需要解决的问题,杨金平的房间里响起一阵猛烈的爆炸声.我心里一沉,忙跑出去冲开了杨金平的门,只见他像被捉弄过的唐老鸭,呆呆地站在地当中,墙上溅满了血浆,他的身上脸上像被血洗了.他看见我尴尬地笑起来.

“左导,炸了,终于炸了……”杨金平开心地说.

“你快检查一下,伤着没有.”我大叫.

“没有,我在做试验,用的全是小炸点.”杨金平说.

这时,陈猛带着两个持的民兵来到了剧组.

“正好,导演和制片主任都在这儿,附近的一个林场出了人命案,凶手在逃.告诉你们剧组的人,夜里出门一定要两人以上,没有事最好在屋子里待着.”陈猛说.

“我马上去通知,剧组只要没有夜戏,晚上就不许出门.”周楠说.

十一 人命案引发的恐慌

“左导,左导……”有人喊我.

我被周楠推醒了.

“这才几点啊?你这个制片主任也太狠了吧?”我翻个身又睡着了.

“剧组可能出事了,大概有人出去没有回来,刚才走廊里的人闹哄了一阵儿,出去了.”周楠说.

我猛地坐了起来.看了一下表,两点四十分,凌晨了,窗子外漆黑一片.

“是谁啊?这么晚还不回来,找死啊!”我骂了一句.

“柳婷婷不在.”周楠说.

“什么?”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们觉得你太累了,就没有打扰你,现在也没有找到,就不得不打扰你了.”周楠说.

“她跟什么人出去的?”我问.

“不知道.”周楠说.

“她几点出去的?”我又问.

“跟她住一个房间的刘莹也不知道……”周楠说.

“这可是要出大事了.”我一下子急了.

“有人说拍完夜戏,她回到住处没有多久就走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外边裹着军大衣,走得匆匆忙忙的……对了,她有可能跟刘一波出去了,因为她出去没有多久,刘一波也出去了,而现在我一直没有看到刘一波.这段时间刘一波经常跟她一块聊生活,谈电影……”周楠说.

“妈的,刘一波要是做什么越轨的事儿,我砸瘪了他.”我大叫.

凌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只有几盏灯在灰色的天幕下哆嗦着,我们沿街向前走去,不时惊起一阵又一阵的狗叫声.

远处出现了几支手电筒晃来晃去的光,近了才看清是刘一波带着几个人走过来了.他们已经在林场转了几个地方,一无所获.

“我们还以为是你把她领走了呢!”周楠说.

“你这是什么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柳婷婷有严重的忧郁症.最近她跟我说过,睡眠越来越不好,经常靠安眠药来维持睡眠,现在安眠药没有了,她经常一夜无法入睡.她今天晚上走的时候神色很不对……”刘一波的语速越来越快.

“打住,打住……这不是你分析她病情的时候,我们还是分头找吧.”我说.

天亮了,我和周楠在山路上停住脚步,觉得这样找下去,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回到住处等消息.出去找柳婷婷的人员也都陆续回来了,还是没有柳婷婷的消息.我和周楠彻底绝望了.

吃早饭的时间到了,我和周楠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刘一波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向食堂靠窗子的地方指过去.

柳婷婷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粥.我心里掠过一阵惊喜,接着就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婷婷,你去哪儿了?”我走过去问.

“去一个朋友家了,剧组的房子里太冷了,昨天拍完戏,我的小肚子就疼得不行了,林场的一个朋友说去她家睡一下热炕就会好,我就去睡了一夜,果然好了.”柳婷婷笑着说.

我看着柳婷婷开心的样子,差点没晕过去.

“天啊,下雪啦!”柳婷婷大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都朝窗外看去,在灿烂的阳光下,鹅毛大雪在远处像瀑布一样落下来,巨大无比的银色幕布在天地间渐渐合拢.“下——雪——啦!”

所有人都在雪中欢呼起来……

十二 冰天雪地脱光了拍戏

第二天早上周楠走进了我的房间,他一脸愁容,无精打采,像久病初愈.

“我刚接到家里的电话,我爸心脏病犯了,我得回去看看.”周楠的眼睛躲躲闪闪的.

“周楠,怎么回事?”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今天早上,我跟陈猛又去联系拍摄的事儿,顺便给了他两万块钱.没想到这两万块钱给出麻烦了,陈猛硬说咱们有钱,故意在拖欠劳务费,以后的工作要是没有钱,他就不能再配合我们了……我这个制片主任当得也太窝囊了,就像一个要饭的啊!”周楠说.

“周楠,你想过没有,离开这个剧组是我们最轻松的选择,一走了之,可是这个剧组怎么办?我们所有的努力就全泡汤了.”我说.

周楠沉默了,他抬头看着窗外,窗外有两只金黄的麻雀在树枝上叫着.过了好一会儿,周楠把目光转向我.

“好吧……我听你的,不走了.”周楠咬着牙说.

“好兄弟.”我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

“左导,有一场戏,应该趁天不太冷,抓紧时间把它拍下来.”周楠说.

我知道周楠说的那场戏,那是第十八集的故事,土匪回来血洗村子,在冰天雪地的冬天,把通的老百姓的衣服扒光了,往他们身上泼凉水.还有一个跟解放军有联系的小伙子,被土匪用绳子拴住两只手在雪地上拖……

“那就往前赶吧!”我说.

“我已经跟鸡西杂技团的几个小伙子打过招呼,他们给不少武打演员当过替身,摸爬滚打样样行……”周楠说.

“那就先拍这场戏.”我说.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一出门雪就没到膝盖了,世界一片银白,冰冷的太阳在极远的空中放射着耀眼的光.大雪来得正合适,张建设把这场戏的场面布置得带着杀气.他蹚着没膝深的大雪,带我在拍摄景地走了一个来回,把他设计的场景指给我看.群众演员到位了,鸡西杂技团的演员也到了.我把我要拍的内容说了一遍,那几个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演员一下没有笑容了.

“要脱光衣服?这么冷的天……才两百块钱……太少了吧?”一个小胡子说.

“我们剧组目前有些困难……你们能不能……”我一下不知道怎么说了.

“剧组困难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别让我们困难就行,我们吃这碗饭也不容易.”小胡子说.

所有人都僵持在原地,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了.

“这样吧,各位朋友,我把衣服也脱了,陪你们拍完这场戏怎么样?”我努力让自己的话变得平和一些.

“好啊,你脱我们就脱.”小胡子笑起来,他挥了一下胳膊.

我三下两下就把军大衣脱了扔在地上,又脱里边的毛衣,然后是衬衣,一瞬间我就光着背站在冰冷的阳光下边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谁都知道我这样做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导演为这戏豁出去了!

好在没有风,刺骨的寒气从四周围过来.那几个杂技团的演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胡子第一个开始脱衣服.

“导演,你还来真的了,你这一带头,我们再不脱就不够意思了.哥儿几个脱吧,我就演那个让马拽着在雪地上拖着跑的……”小胡子说着又转过身来对我笑笑说,“导演,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我们不穿衣服冻感冒了,是一个人的事,你不穿衣服冻感冒了,会影响整个剧组拍摄进度的.”

“没有关系,你们比我辛苦多了.”我说.

我就光着上身,拍完了一大场戏.看着所有人都穿上了衣服,我才最后把衣服穿上.这个时候,我全身由针刺般的疼痛已经转为麻木……

我坚持让周楠给每个演员多付了一百块钱,小胡子光着上身让马拖着在雪地上跑,他已经伤痕累累.

但是回到酒店,疾病悄然袭来.我在被窝里不停地颤抖,全身关节都在这种抖动中发出剧烈的疼痛.我翻身下地,抓起一个杯子,就喝了大半杯水.

我知道我开始发高烧了,体温也越来越高,我不能这样躺下去了,必须去看医生.我爬起来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扶着墙打开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林场的卫生所,开始用力砸门.可是我听到的却全是在山谷里乱撞的风声,我就又用力砸门.过了好一会儿,有一个窗子的灯亮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医生看见我,愣了好一会儿.

“这不是导演吗?”医生说.

“我发烧了,好像烧得很厉害……”我无力地说.

医生给我量了体温,他拿着体温计对着灯看了一下,愣住了.

“天啊,四十度!你这是怎么搞的啊!”

“着凉了……”我说着叹了口气.

医生给我挂上吊瓶,我就睡着了.我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梦里挣扎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睁开眼睛已经是早晨了.李峰提着一兜水果走进了病房.

“左泓,真难为你了.我一进林场,就听人们在传颂你的壮举,你小子够朋友.”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两只手,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你别他妈假惺惺的.”我说.

“你为了我,为了《大剿匪》能两肋插刀……”李峰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又说,“对了,我又带回来一百万,赵元正跟一个做水果生意的朋友借的.”

“不错不错……”我对李峰竖起大拇指.

“啊,压力太大.我的一个朋友也答应马上汇来五十万.”李峰说.

“你终于给我们希望了.”我说.

“一百万根本填不上这个大窟窿,先发演职员的第二部分劳务费,保证剧组正常运转,再往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赵元正还在想办法.”李峰说.

“再有一周,枫月桥的戏就全部杀青了,我会全力稳住剧组.”我说.

十三 *逃亡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没有一丝风.我们在拍摄全剧最后一组镜头,这是一个爆炸场面,杨金平的烟火没有掉链子,张建设辛辛苦苦搭起来的那个土匪的大杂院被炸得四分五裂,滚滚浓烟如乌云笼罩了天空.拍了足足三分钟,陈威回头问我:“可以了吗?”

“可以了.”我说.

陈威又拍了一会儿,然后跑到摄像机跟前,张开双臂孩子似的大喊:“杀青啦——”

所有在场的人员凑在一起拍下了剧组最后的一张合影.

这天晚上,李峰垂头丧气地进了我们住的房间.

“陈猛这关我过不去了.他组织了人,把林场通往外边的路封了.”李峰一脸的愤怒和无奈.

“你不是带来了一百万吗?”我看着李峰的样子,有些心疼他了.

“光给演员和职员结账就花光了,不够的全都打了欠条……林场这边欠的景地费和人员劳务费好几十万,我一分都没有还.这不,陈猛说要扣东西,扣人,我怎么说都没有用……” 李峰长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小子是真急了.”我说.

“他们还在出林场的路口设了路卡,这回插翅难逃了.”李峰说.

“我看这事还是我来试试吧,你们把他伤透了.我找他喝一顿酒,好好聊聊,扣下我们他能卖出钱来也行.不仅卖不出钱,还得管吃管喝,不合算.”我说.

我让刘莹去请陈猛,无论如何要把他拽来,我在一个小饭馆等他.陈猛知道我请他喝酒是鸿门宴,死活不来,刘莹就死乞白赖地拽他.女孩子一黏乎,陈猛就不那样硬气了,刘莹借势就把他拽来了.陈猛见到我,一脸的愁容,对我爱理不理的,只是自顾自地抽烟.

我认真地把我们两人的杯子斟满六十度的烧酒.

“陈猛,你也看到了,我从开机以后,除了睡觉,就没有闲着的时候.现在杀青了,你为我们剧组操心了,所以我请你吃饭……”我说.

“左导,我应该请你吃饭的,你干吗请我啊……你不用客气,我对你没有意见.”陈猛在我面前坐下.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意见,可是对剧组有意见,我先自罚一杯.”我仰头就喝了一大杯白酒.

“左导你别这样啊……既然这样,我也把这杯干了.”陈猛一仰头也干了他的那一杯.

我给陈猛重新斟满酒,然后也给自己倒满酒.

“左导,我不会放你们走的,这面对面欠的钱都不还,离开十万八千里,你们会来还钱,鬼才相信……我知道你们那个摄像机值钱,我扣了摄像机,卖了钱,再扣下两台车卖钱,这肯定能凑够几十万了……”陈猛对我得意地一挥拳头,把杯里的酒干了.

陈猛的决定非常危险,这样会两败俱伤.其实他应该明白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必须一块克服困难,把《大剿匪》拿下来.如果剧组真被陈猛拦下来,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不不,陈猛,你听我说,咱们人死账不烂行不行?”我也把杯里的酒干了.

“左导,我知道你找我喝酒是什么目的,我跟你挑明了吧,你们剧组别想从枫月桥林场走出去.我已经告诉值班的民兵,只要看见你们的车就拦住!”陈猛大叫.

我们两人都在空中飘浮起来.我们互相咒骂,互相捶打,互相拥抱,互相灌酒……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我的房间的.我似乎是睡了一会儿,周楠把我推醒了.

“左导,你的东西我已经都收拾好了,李峰让我来接你,我们现在出发.”周楠说.

“怎么回事?”我稀里糊涂地说.

“你把陈猛灌得彻底趴下了,为剧组立了大功啊,守路那几个民兵,让我和李峰也给灌趴下了,现在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林场,让他们措手不及.”周楠说.

我们悄悄走出了房间,巴士已经发动着了.我们飞快地上车,巴士关着车灯,轻轻开动,驶上了通往林场外的公路.在路卡那里停下车,拦路的路杆已经立在路边,李峰和刘一波匆匆忙忙地上了车.巴士又重新开动了,后边跟着其他几辆工作车.这跟我们来的时候大不一样,车上的人大气不敢喘,司机关着车灯,小心翼翼地开了有半个小时,才打开车灯,猛踩油门狂奔起来.

“乌拉——”李峰像疯了一样大喊.

“我们逃出来啦!”周楠大喊.

他们两人像我跟陈猛那样互相拍打着.突然,李峰哭了起来.他哭得像一个孩子,我从没有看过一个男人这样哭.

我们的车队像是在银色大海中挣扎的小船,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

十四 绝处逢生

回到哈尔滨,我们在一条老街上拍了半个月,《大剿匪》的前期拍摄就全部杀青了.

这天晚上,剧组所有的人员结账后,李峰在宾馆食堂设宴招待大家.这是散伙饭,尽管大家频频举杯,还是有一种离别的愁绪.另外,很多人只拿到了劳务费的一小部分,剩下的一大部分签了李峰名字的欠条,这些白条子让所有人的心都悬着,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欠条上的钱.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演男主角的赵亮走出来说话了,他的手里拿着一盘录像带.

“李峰,你看好,这是《大剿匪》的第八十五号录像带,带子盒里的场记单上写着,上边有第六集的八场戏,第十三集的五场戏,第十九集的七场戏,还有第二集的三场戏……我要用这盘带子和你给我打的欠条,换你欠我的八万块钱.”赵亮的话不卑不亢.

“你……”李峰把手举起来又放下,本来喝得通红的脸,一下子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当面都不给钱,我还指望你们过后还啊?你们不给钱,就别想拿走这盘带子.”赵亮说.

我一听赵亮的话,不由得火冒三丈.我刚要往前冲,周楠一把拽住了我.

“赵老师,把带子给我,要不有你好看的.”周楠说着朝赵亮走去.

“别过来,你要是走到离我五米远,我就把这盘带子摔了!”赵亮举着录相带大叫.

“你摔啊,我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儿!”周楠指着赵亮愤怒地说.他依然往前走.

周楠已经完全失控,赵亮把带子摔坏,就一切都归零了.我从背后冲上去,抱住周楠一下就把他撂翻了.

“赵亮,你拿好你的带子,我们这就凑钱!”我对赵亮大喊.

这一顿散伙酒喝得不欢而散.

我们几乎一夜没有睡.第二天上午十点,赵元正带着几个朋友来到我们住的宾馆大堂.赵元正把钱递给了李峰,李峰拿着钱走到早就等在那儿的赵亮跟前,把钱交到他手上,赵亮就把那盘录像带交给了李峰.

“你把钱点一下.”李峰说.

“你看一眼带子.”赵亮说.

赵元正凭人脉四处筹钱,保证了《大剿匪》的后期制作,正好赶上在北京召开一个全国电视节目交流会,我们就带着《大剿匪》去参加交流.没有想到《大剿匪》深受欢迎,各省电视台都争相购买,有两家电视台为争首播权竟然叫起了价.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结果.赵元正用发抖的手,拿着签完的合同一算,他不仅能还上欠账,还能大赚一笔.

“绝处逢生啊!”赵元正激动地说.

这是北京初夏的一个傍晚,天空像一池湛蓝的湖水,钉在夜幕深处的星星渐渐亮起来.北京很少有这样的好天气,我和李峰打了一辆出租车在长安街边的小巷子里找到当年的那个火锅店.

“左泓,我们这个危险的谎言终于结束了,我先敬你.没有你,就没有《大剿匪》今天的成功.”李峰端起酒杯,他一脸严肃.

“你不要这样说,我们缺一不可,没有你我也当不上导演.”我也端起酒杯.

我们手里的两个杯子轻轻相碰,然后一饮而尽.我和李峰吃了五斤羊肉,喝了两瓶二锅头,然后来到长安街上.这一天晚上的长安街好像格外明亮,从前那些陌生的高楼大厦此刻变得亲切了好多,车流在我们身边咆哮着疾驰而过,发动机的声音不再难听,而是像交响乐此起彼伏……我们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拍摄《大剿匪》经历的所有烦恼,成了我们亲切的回忆,两个千辛万苦走来的人,回望已经过去的困难,不禁感慨万千……

赵元正理想中的航母依然停靠在俄罗斯北方的摩尔曼斯克港,他运往俄罗斯的羽绒服还没有回款,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大剿匪》的成功,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利润……

李峰回到哈尔滨,马上就还完了欠下的所有演职员的钱.李峰叫上周楠,他们开着一辆吉普车,带着几十万,直奔枫月桥林场.到那里已经黄昏时分,在快进林场的路上横着一排人,车走近了,他们才看清是陈猛带的人.

李峰下了车,向陈猛走去.李峰远远地就作揖.

“陈猛,真对不起,过了大半年才来还钱,你要多少利息,我全给你补上.”李峰开心地笑着说.

“李导,你还有胆量回来啊,我今晚一定要连罚你六杯,要不你别想离开枫月桥!”陈猛上去就给了李峰一拳.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王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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