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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桃之夭夭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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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回顾

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顾岳,因为军阀混战受到牵连,不得不孤身回到从未谋面、远在湘南大明山下的故乡李家桥,领略到了这个人人尚武的村庄的独到之处,虽仍然一心想从军,却慢慢也有了些故乡的熟悉感.在中元节上,他为遭遇歹徒的何家姑娘何秀解围,没想到在这淳朴的相间,也有这般独特而灵秀的女子……

李家桥系列其他文:

《李家桥·盗亦有道》刊登于205年6月

《李家桥·七月流火》刊登于2015年9月

《李家桥·岂曰无衣》刊登于2016年1月

《李家桥·鼓盆而歌》刊登于2017年2月

一 、

七月半过去没两天,这天下午,大伯母叫三堂兄豪岳过来告诉顾岳,当年分给他父亲的那间瓦房和连带的一间板屋已经收拾好可以住了.大姑姑正在给顾岳补衣服,赶紧收了尾,抬头看顾岳已经飞快地打好背包,大姑姑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急么个急!几步路,先过去看看再回来拿行李又怎么的,这么急着走的样子,让外边人看了,还当是大姑家住不得了!”

顾岳拎着背包,放也不是,背也不是.他完全就是习惯成自然外加手快,一声令下要走,立刻打包行军.李长庚“哈”地笑了起来,顺手拿上补好的衣服,拖着顾岳出来.

农忙过去后,大伯父就在收拾那两间屋子了,打扫干净,熏虫堵洞,捡瓦补漏,再铺排家具,并在板屋里垒一口新灶,正正经经做个家的样子来.顾岳满心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在李家桥长住,但是大伯父和大姑姑都兴冲冲地给他安置这个新家,顾岳也不能直愣愣地泼冷水,心想房子收拾好了总不会浪费,自己住不久,豪岳堂兄将来也可以住的.于是什么也没说,只点头听大伯父他们安排.

不过现在,将背包放在床头,环视四周,顾岳突然有点落地生根的感觉了.

大伯父又拿了个砚台大小的铜盒过来,打开给他看,里面除了这两间房的房契之外还有三张田契,三块田共计七十亩,另有一张二十亩的山林地的地契,写的都是顾岳父亲的名字.大伯父将铜盒放在桌上,说道:“仰岳,这都是拿你爹寄回来的饷银陆续置办的,是在官厅盖了印的红契,过几天有空了,再到县城去用你的名字重新办契.山林地还没到有收成的时候,田租的账本在七叔公那里,我前些日子去看了,积下了三百八十大洋.咱们这一片田少,不好买,七叔公打算派人去隔壁宝庆府看看,你要是想买田,就和七叔公说一声.”

顾氏一族投军的子弟多,家中产业如何经营,早有定规,像顾岳父亲名下的这些产业,就是租给了本村或者邻村亲戚里无田少田的人家在种,只收四成租子——其时各地租子多在五成以上,有的地方人太多田太少,还有高达七成的,四成委实是很照顾乡里乡亲了.收租是大伯父的事,每年的收入,要给大伯父一份看管钱,祖父母在世时要留一份孝养钱,村里族里每年的祭祀、团练、疏濬沟渠水井等等开支也得交份子钱,有田就得捐税,这一份钱也要扣除,而且还是大头.七叔公就是专管这些事务的.何姓、李姓也照搬了这些定规,为了方便,他们两姓从军的子弟不多,干脆将账本也放在顾七叔公这里了.八桥镇一带,投军的人不少,家里族里大多同样照搬了这套定规.

顾岳回来这些日子,对这些慢慢也都知道了,不免心生敬意,觉得顾家先祖们真是深谋远虑,定下这一套各方都能得利的规制,让从军在外的李家桥子弟没有后顾之忧,才能走得更高更远,也更能庇佑本乡本土.

既有,顾岳也就听大伯父安排便是.至于继续买田,他还真没想过.大伯母在一旁笑道:“仰岳这笔钱可不能都拿去买田,明年三月满十八,就该成家立业了,好多东西要置办呢.哪家有好姑娘,也该打听打听.等办了豪岳和长庚的亲事,就该到仰岳了.”

跟着过来的大姑姑解释道长庚的亲事还没什么眉目呢,不免问起顾豪岳定了哪家姑娘.大伯母笑着摆手,只说还在请媒人说亲,并不提起是哪家姑娘——这也是常情,没说定之前,不好漏了风声,免得婚事不成,徒惹口舌是非.不过看大伯母的样子,想来也是十拿九稳了,所以才这么讲.而顾豪岳涨红了脸,大约对正在说亲的那位姑娘也是很上心的.

大伯母很快转了个话题,拉着顾岳来看床边的衣柜和大木箱.衣柜里装了三床棉絮和几张床单、被单,一双单布鞋,以及两套秋天穿的长衣、长裤.大伯母说道:“过了中元节,天气就要凉快了,仰岳你们新学堂的学生爱穿么样衣服鞋子,乡里人可弄不清,这两样你先穿着,过几天去县里办契,叫你小姑姑带你去洋行——”

大姑姑截住话头:“别花那个冤枉钱,要穿洋装,买了洋布去镇上找何麻子做就是了.他家老二专门去省城的洋人铺子里学了三年回来,中元节那天晚上就有两个学生伢穿了何老二做的洋装出来,我看就挺好,不比县城里的洋行差.”

大伯母立刻来了兴趣:“中元节晚上人多,我还真没看到这一出.价钱怎么样?贵不贵?”

大姑姑很遗憾地摇头:“哪里来得及问?挤着问挤着看的人太多了,我只听到说是何老二照洋人的样式做的.也怪我忙别的事情去了,没想起来仰岳这回事,不然第二天就好趁着圩日买了洋布上门去做了.这已经逢了一圩,肯定有好几家已经上门去,咱们要做就得等下圩,排在前头的人又要多几家.”

八桥镇是三六九逢圩,下一圩是七月十九,平日里不到逢圩日或者有别的什么要紧事,李家桥的人也难得特意走个来回二三十里的路去八桥镇一趟.

大伯母觉得洋装可以不着急了,至于鞋子,她刚提起,顾岳赶紧说道:“我习惯了穿布鞋和草鞋,不用去洋行买.”

大姑姑很是赞同:“布鞋好穿,草鞋也好穿,要什么洋鞋,到了乡里走路都走不成.你小姑父从东洋留学回来那年,穿双亮亮的皮鞋,碰上下雨天,在田埂上滑了好几跤,好险没摔到田里去.那个样子货,也就在城里大马路上走一走,哪里比得上咱们自己纳的鞋底、缝的鞋子扎实舒服.”

大伯母大概也想起来何思慎当年闹的那个笑话,也觉得洋皮鞋不太靠谱,当下敲定和大姑姑两人一起给顾岳再做两双单布鞋、两双厚布鞋,至于棉鞋,李家桥的男丁,除了委实太过年老体弱的,还真没有穿棉鞋的习惯,再冷的天气,也就是一双厚布鞋过冬.

大伯母和大姑姑说得起劲,顾岳和李长康、顾豪岳三人恨不能躲到房外去.大伯父也往旁边走了几步,将桌上那个铜盒重新盖好锁紧,钥匙交给顾岳,抬头看看,手一扬,将铜盒抛到屋梁上,搁得平平稳稳——李家桥各家各户放贵重东西大多是这么干的,不止防鼠叮虫咬,也防着村里那些活猴似的小伢不知轻重祸害东西.等到这些小伢们能自己上梁时,大多也有六七岁了,知事多了,就算爬到梁上看到这些铜盒,也不会乱拿乱丢.

顾岳拿着那把小小的铜钥匙,心里的感触有点复杂,想了想才将这把钥匙和自己一路带回来的昆明家里的钥匙串在一起,放在背包深处,里面还塞着顾岳在衡州时从刺客手里缴获的那把短和程旅长后来送的两匣.

大木箱里装了大半箱今年的新谷,总共二百七十斤,这是顾岳今年夏收出工应得的份.不过他自己不开伙做饭,所以这二百七十斤新谷都会交到大伯父家里,算是他接下来这小半年的伙食费.晚稻收上来也是同样算法,向来有定规,并不需要大伯父多做解释.

板屋里垒了一口两孔的新灶,挨着灶放了个大水缸,水缸盖子上扣了个大勺,旁边摆了一个木头的洗脸架子,架子上一个搪瓷盆子,还有一对挑水的木桶,扁担靠在墙上.看起来像点样子了,但是灶上空空如也,没锅没碗.大姑姑叹口气说:“没得烟火气啊,仰岳,将来就全靠你媳妇收拾了.”

顾岳尴尬地低着头不吭声.

大伯母道:“不要紧,先跟着我们住,等成家了自然就好了.”

他们这些长辈,很不愿意看到顾岳像他父亲当年那样偷偷跑掉,耽搁了家里给他说亲的姑娘,还闹得两家人好几年都拉不下面子不好来往.再说了,他们也不指望家里子弟去攀什么高枝,不如娶个同乡的姑娘,知根知底,哪怕自家男人在外面打个十年八年仗,也能稳稳当当地替他守住这份家业传承下去.

所以,顾岳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家点头称赞完了,转身照样盘算着应该替他相看哪家姑娘,大伯母和大姑姑更是不以为意地当面催促.

从昆明城逃出来、孤身辗转数千里回到湘南,又经历了招安张斗魁、护送程旅长一行从长沙回到衡州,以及解决省城赵大帅派来的刺客等等大事之后,顾岳满心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了,但是现在,他发觉自己在大伯母和大姑姑面前,照样还是只能被她们按在地上揉搓,比大伯父家里那几个堂侄、堂侄女也没强到哪里去.

好容易等大伯母和大姑姑想起还有一堆家务活没忙完,停下唠叨,叮嘱几句便忙活去了,顾岳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重新抬头挺胸地站直了.李长庚和顾豪岳也是同样长吁了口气,大家互相看看,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大伯母和大姑姑数落顾岳时可没忘记将他们两个也捎带进去.

中间有人过来找大伯父,大伯父出去好一会,等到大伯母和大姑姑忙家务去了才进来,四下里又看过一圈,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出去之前又对顾岳说道:“六丙传话出来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要赶紧趁着这几天多砍柴.村里满十六岁的男丁都要轮流进大明山砍柴去,你等会跟豪岳和长庚学学怎么吹竹哨、听竹哨.”

顾岳不太明白为什么上次跟着进山祭祖扫墓不需要学这个,这一次却要学了,不过还是答应下来,于是下午就一直在学习辨认不同的竹哨声分别代表什么意思.李长庚和顾豪岳以竹哨对答来给他示范,又教了几种简单的竹哨吹法,比如说发现带土匪一人时怎么吹,两人时怎么吹,离得远近不同时又有不同吹法——山高林密,一个人嗓门再大,也总不如这竹哨声传讯方便.

顾岳房里有有,大伯父为此又专门给顾岳的房门加了一把铜锁,叫他记得出门时一定锁门,免得哪家小子不懂事,翻出来,万一走火,麻烦就大了.

明天要早起,晚上早早便吃过饭,练了晚功之后立刻洗漱歇息.

借着窗纸外透进来的微微月光,顾岳躺到床上时,不觉望了望房梁,当然看不见那个小小铜盒.出了一会神,顾岳忽然翻身起来,借着床架和墙壁的夹角攀上房梁,将铜盒拿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学生证也锁了进去,再重新抛到房梁上.

像大伯父一样放得稳稳当当.

顾岳满意地放下纱帐,倒头睡下.

二、

每年中元节过后,农事不忙,天气晴好,八桥镇最靠近大明山的几个村子常在这段日子相约进山砍柴,至于离得远的村子,不敢在山里过夜,大多是买柴来烧.李家桥还有自己的炭窑,也要趁着这段日子多砍柴来烧木炭.

因着六丙瞎子传出话来说今年冬天特别冷,大家都觉得今年应该准备更多木柴、木炭才好过冬,所以李家桥这次比往年多加了一个什进山.

这一次进山,照例带了刀、药物、看家狗,编了队,放了前哨后卫,走的是上回祭祖扫墓的那条路,其他几个村子的人同样跟在李家桥人后边.李长庚这次和顾岳编在一个什里,什长还是李家高升叔爷,不过其他人都换了.

一口气走到三道岭,缓坡上有片小小平地,除了往墓地的路之外,另有三条小路分出去蜿蜒伸向四周的山头,李家桥的队伍就停在平地上休息.李长庚一边喝水一边对顾岳说道:“到这里就要分队了.要还是一个大队拉到同一个山上,整片山头都能砍秃去.”

顾岳打量着四面的山林,这么大的范围,警戒的难度比上次扫墓祭祖时可要大得多.

休息小半个时辰,吃了干粮喝了水,养足精神体力之后,放了一个什在这片小平地上搭营挖灶、烧水煮茶,随时应急——顾岳猜测这个什应该是预备队,砍柴也很耗体力,所以决不能将所有人的体力都耗干净;三个什分别从那三条小路出发去砍柴,余下一个什分成三队给这三个砍柴的什做警戒,多出的一个跟着离宿营地最远的那个什走.跟在后面的其他村子的人早有默契,也分成三队,跟着出发.

这一次轮到顾岳这个什警戒.他是新手,李家高升叔爷特意将他放到和自己一组,指点他哪些地方地势高旷、视野开阔,好设岗哨,哪些地方容易行走攀爬,要特别留意土匪出没,哪些地方又是悬崖峭壁,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顾岳一边听一边和自己记得的军情学地形学课程对照,觉得很有意思.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似乎李高升这样的乡民根本称不上英雄吧,不过很多东西,还真是殊途同归.

同一组的另一个同伴警戒过好几回了,算是颇有些经验,因此对高升叔爷的提点不那么上心,倒是满脸艳羡地盯着顾岳掖在皮带里的短和匣,很遗憾地只能摸两把短过过瘾,没法像另一个什的警卫那样插在腰带里显摆——这次领队的是顾家一个韶字辈的族伯,知道顾岳手里有把短后,便和他商量了,不轮到顾岳警戒的时候,就借给负责警戒顾岳这边山头的警卫用用.

大概是因为张斗魁刚刚被收编不久,大明山这块风水宝地暂时还空着,没有大股新匪生出来,零星散匪又不敢招惹这戒备森严的大队人马,因此直至太阳西下时都还是风平浪静.即便如此,李家桥的警戒还是半点也不敢放松.三个山头的人马收回来,挑着柴下山,守宿营地的那个什断后,原来担任警戒的那个什仍然是前哨和护翼.

天黑时分,顾岳一行人回到了李家桥,木柴暂时放在大晒谷场上头的仓库里,跟着他们进山的三个村也各挑了三担柴放进来,算是一点搭顺风车的心意.李家桥愿意庇护一同进山的村子,这是情分,不是本分,所以得了便宜的村子,也要表示自己识得这情分.

砍柴一连砍了五天,五个什轮流警戒和守宿营地——顾岳这时也大概明白这一回为什么要学吹竹哨和听竹哨,上次进山扫墓时是专人警戒,这一次却是轮流警戒.

顾岳轮到了一天警戒一天守宿营地,然后断续砍了三天柴,他用柴刀很顺手,就是挑重担还不太习惯,每天晚上回来都得让顾豪岳用药酒给他把肩头淤血揉开,不过比起夏忙时候的情形已经好多了,想来到收晚稻时会更习惯挑重担.

最后一天砍柴时,顾岳这个什有个何姓的表叔——这人与何思慎是隔房的堂兄弟,满脸络腮胡子,李长庚这一辈从小就叫他一声“胡子表叔”——何表叔一个不留神,碰到了一棵野漆树,树枝树叶拂在他脸上、手上,何表叔曾经吃过漆树的苦头,还没开始红肿起疹,就感觉痒起来了,苦着脸说今晚得赶紧找老何郎中拿药去.

李长庚一想,顾岳头回进山砍柴,还不知道他怕不怕漆毒、碰过漆树没有.这漆毒有人中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发出来,也有人好几天才发出来,一听何表叔这么说,李长庚立刻紧张起来,赶紧道今晚他和顾岳也去找何郎中拿药,又亡羊补牢地教顾岳认清这漆树模样.他们家和大伯父一家人都不怕漆毒,所以上山前根本没想起来要教顾岳别碰漆树.

顾岳觉得没必要,等漆毒发出来了再去拿药也不迟,这漆毒说起来就是红肿起疹发痒,和毛虫刺蜇人差不多,不算什么大毛病.何表叔“呵”了一声:“仰岳啊,别怪老叔我没提醒你,真要等到漆毒发出来了,那个痒法,嘿,那是一刻也等不得啊,多的是人痒得满地打滚挠得全身是疤!老何郎中的药店可是在八桥镇上!”

从李家桥到八桥镇,脚程再快也得个把时辰.再要加上制药、熬药的时间,就更说不准了.

何表叔说得严重,顾岳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怕自己真要痒得在地上打滚就太难看了.

这一日他们回到李家桥稍早一些,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匆匆吃过晚饭,在清江河里冲洗一番,顾岳就与何表叔一道趁着星光往八桥镇去了.李长庚要跟着,被顾岳挡了回去,他走过两趟,认得路,再说又有何表叔一起,这几天大家都很辛苦,还是先歇一歇吧.

漆毒说起来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是就痒得难受,大伯父他们也觉得没必要小题大作,李家桥的男伢哪有那么娇养的?于是挥挥手就让顾岳自己去了.

夜暗路窄,何表叔又急着快点赶到八桥镇,一路上也没和顾岳说什么.中途要经过一片墓地,墓地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神龛,就几块石板搭起来,不过半人高,里面供着两尊神像,黑夜里也看不清是什么神.何表叔停下来对着神像合掌拜了三拜,又叫顾岳过来:“这是咱们这一片地的土地公、土地婆,从这里过了,就得拜一拜,求土地公、土地婆保平安.”

顾岳学着何表叔的样合掌拜了三拜.

何表叔拜完之后,战战兢兢地从墓地边上挨着走过去,目不斜视,唯恐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顾岳心里也有点发毛,他好像看到有两个坟头塌陷了,黑乎乎两个大洞张着口在那儿.他自问自己是不怕什么神鬼的,但是这样的气氛之下,委实还是有点让人心惊,难怪得乡民要在这里立个小小土地庙来镇一镇.

走到八桥镇时,镇上人家几乎都已睡了,街上黑沉沉的,只有更夫提着灯笼在慢慢走.何老郎中的药店就在南岳大帝庙下头的老樟树附近,离镇口很近,何表叔上前拍门,院墙里的狗被惊动,叫了起来,这狗一叫,邻近几户人家家里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何表叔高声报了自己的姓名来意之后,药店里有人喝住了狗,邻居人家也随着把狗给喝住了,街道上重新安静下来.

门板上的小孔打开,有人提着灯笼往何表叔脸上照了一照,这才开门让他们两人进来,然后赶紧又将门给关了.

这显然是防着有贼匪借买药看病的由头进来打劫.

顾岳悄声问何表叔:“八桥镇上应该还算安全吧,也得这么小心防匪?”

何表叔叹了口气:“没办法啊,老何郎中吃过亏的,晚上被贼叫开门抢空过一回,还把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从那以后,晚上就不肯轻易开门了,认了脸才放人进来.”

顾岳默然不作声了,他心里的滋味还真不算好.八桥镇和李家桥比起外头来,富庶安宁得就像个小桃花源,但是哪里又有真正的桃花源?

更何况,他想到中元节晚上埋伏在那个池塘边、想要对何秀图谋不轨的某个地痞.即使没有外来的劫匪,八桥镇也不是表面上这么安宁和平的.

老何郎中年纪大了,瞌睡少,这会儿还没睡,坐在药房里制药.伙计领着何表叔和顾岳进来,老何郎中听何表叔说完,抬起眼看了一看,慢条斯理地道:“漆毒还没发出来,急什么急?”

何表叔赔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又有人拍门,火急火燎拍得山响,一边还在叫:“老何郎中,老何郎中!我是杉山铺段木匠家的老二,我家老三中漆毒了!”

伙计去开了门,段老二和另一个同村的壮丁几乎是将段老三捆着拖进来.段老三脸上手上一大片的红疹,挠得鲜血淋漓,拖进来后还在地上挣扎着想要再挠几把,被段老二两人死死压住.何老郎中皱着眉道:“中了漆毒不能抓挠,这点讲究都不知道?”

段老二苦着脸答道:“知道是知道,可是忍不住啊!”

何老郎中“哦”了一声:“那还真是活该.”眉毛都没动,叫伙计拿清水洗净段老三脸上与手上的血迹,之后含了药酒喷一遍红疹与伤口,段老三痛得哇哇乱叫,好在被段老二两人接紧了动弹不得.何老郎中抓了刚捣好的药糊,厚厚实实地糊在段老三脸上手上,再用煮后晒干的布带缠紧,只露出鼻子眼睛,吩咐伙计道:“这又是个忍不了痒的,拖到后头去绑起来.”

伙计招呼段老二两人捉紧了段老三跟他到后头去.顾岳站得靠近门口,略一转头,便可以看见那伙计干脆利落地将一件大褂反穿在段老三身上,那件大褂的袖子长得出奇,正好扣在段老三背后,将他反绑在屋子当中的梁柱上,任他怎么上下摩擦、耸肩拱背,也没法挣脱内层的布带和外层的长袖、伸出手来乱抓乱挠,只能唔唔乱哼,扭头摆尾,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顾岳与何表叔互相看看,何表叔大气也不敢出,顾岳对老何郎中则是佩服得很,显然老何郎中见多了砍柴季节中漆毒的情形,也见多了忍不住痒作死乱挠的家伙,早有准备,连药都提前捣好了,随时可用.

见了段老三这等痒法,顾岳倒是理解了何表叔为什么吃过苦头后要未雨绸缪地连夜跑到八桥镇来求药.

绑好了段老三之后,段老二和他那个同伴很自觉地找了稻草摊在墙角简陋的木板床上,在墙角熏上艾草驱蚊虫,看样子是打算在这里将就睡一晚.

何表叔眼见得求药是求不到了,也打算睡在老何郎中这里,但是老何郎中毫不留情地将他赶了出去:“镇上又不是找不到住处,去去去,我这里要留给看病的住!”

何表叔带着顾岳灰溜溜地出来,伙计在他身后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何表叔悻悻地道:“走吧,去我丈母娘家住一晚.”

他丈母娘罗老太是个有名的利害人,何表叔向来不太敢和罗老太打照面,但是这个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借宿了.

三、

罗老太家离老何郎中的药店很有点远,差不多穿过大半个镇,才到了罗老太门前.

隔了木门,顾岳隐约听到里头似乎有人在低声吟唱戏词,声音有点耳熟,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何表叔耳力不如他,没有注意这隐约的吟唱声,只小心翼翼地敲门,大约敲得太小心,里头没听到,好半天都没人来开门.何表叔只得壮壮胆加点劲拍门,院子里的狗立刻叫了起来.何表叔赶紧停了手.

过了一会,有人提着灯来,隔着门缝看清楚后,才放了何表叔与顾岳进来.

开门的是罗老太的小儿子,排行第四,顾岳在何表叔示意下叫了一声“罗四表叔”.堂屋里还亮着灯,罗四表叔带着他们往堂屋走,一边说道:“二姐夫接了衡州商会的帖子去唱《明英烈》的大戏,明天清早跟着到衡州的客船走,就干脆住到这里来了,免得赶不上船,顺便把秀秀放到家里住几天.”

去唱大戏,秀秀……这两个词让顾岳心里突地一跳,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一脚踏进堂屋,就看见了昏暗灯光下惊讶地站起来的何秀.

他对这个姑娘的印象太深,一眼就只看到何秀,完全忽略了旁边的罗老太与何道士.

何表叔毫不含糊地跪下给罗老太磕了个头,然后赔着笑让顾岳跟着叫“表外婆”,带着几分心虚,解释自己今晚仓促过来借宿的原由,附带说明了一下顾岳的身份.

罗老太看上去倒不是那种精明能干的,很平常普通的样子,常带三分笑,听了顾岳的名字,就笑眯眯地道:“仰岳啊,你爹还是我没出五服的堂侄来着,叫我罗老姑吧.到了老姑这里,不要见外,就当自己家里好了.”

何表叔这才记起,罗老太其实姓顾,是从李家桥嫁到八桥镇的,只是年头太久了,罗老太上了年纪之后又不太和李家桥那边的后辈来往,所以何表叔开头完全没想起来这层关系.

顾岳对于李家桥三姓人家那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姻亲网,早已不抱弄清楚的希望,让他叫表叔就表叔,叫老姑就老姑,总之错不到哪里去.至于何道士,自然也是叫表叔,为了区别于其他何姓表叔,私下里后辈们常叫他道士表叔,当了面自然不能这么叫,改叫三清表叔,以表示这位表叔是道士——意思一样,听起来可体面多了,所以何道士也笑纳了这个称呼.

罗老太又问顾岳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听戏——何道士刚才那一折戏还没唱完呢.

何表叔一听何道士要唱戏,立刻两眼放光,也不畏畏缩缩了,拖着顾岳坐下来.

何道士接着刚才那一段继续往下唱.听了两句,顾岳就听出这是《说岳》中的岳母刺字一折.何秀坐在灯下,握着一卷词本,按着何道士的吟唱,逐字点认默念.

顾岳猜测何秀应该是在跟着唱词认字.

然后他发现何秀指点词本的动作慢了下来,红晕悄悄染满了双颊和耳根.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放在何秀身上太长时间,一意识到这点,赶紧收回目光,觉得自己脸上也有点发热了.

岳母刺字这一折并不长,方才又已经唱过一段,不多时便已唱完,罗老太满意地赶了大家都去睡觉,何秀是跟着她一起睡的,将词本放在桌上,端着灯给罗老太照亮,慢慢走进左厢房去,何道士和罗四表叔住在右边厢房,何道士熟门熟路地自己歇息去了,罗四表叔取下灯笼,带何表叔和顾岳去后头睡.

此时何秀已经将灯放在桌上,转身来关门,背着灯光,昏暗之中,她抬头看了看正走出堂屋的顾岳,顾岳感觉到她的注视,脚下不觉停了一停,何表叔顺手拉了顾岳一把:“这边走.”

顾岳的身影很快不见.

何秀垂下眼帘,轻轻关上了房门.

顾岳与何表叔睡在库房旁边的厢房里.罗四表叔说这是罗家布店伙计平时住的房,中元节时伙计告假回老家祭祖去了,祭完祖又要给他爷爷过寿,还得过两天才回来.厢房里只有一张床,不过有两个装稻谷的大木箱,在木箱上摊床草席也可以当张床.过了中元节后,夜晚凉快了,罗四表叔还拿了一床薄被出来,又在木箱旁边的墙缝里插了支药香熏蚊虫.

顾岳自然是睡在木箱上.

躺下来之后,顾岳忍不住问何表叔:“三清表叔要去衡州唱戏,为什么要把他家姑娘放到罗老姑这里来?表婶不在家吗?”

何表叔叹了口气:“我那个二姨姐,生第二个娃时难产,那个时候我这个二姐夫还在南岳学道,秀秀又只有五六岁,根本顶不了用.二姐夫那个房头本来就人丁单薄,又都爱往外头跑,远支的族人和邻居做不了主,阴差阳错的,二姨姐就难产死了.二姐夫从南岳回来后,心里有愧,没再娶亲,家里又没什么人能招呼秀秀这女娃,不就只能这么总放在外婆家里养?”

顾岳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何道士在罗老太面前,也有点逆来顺受、抬不起头的感觉.他原本以为是像何表叔一样太敬畏罗老太,没想到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份愧疚.

何表叔又道:“我丈人死得早,家里四个儿女都是我丈母娘带大的,罗家布店也是老太太一个人撑到儿子长大接手,还到衡州城里开了个铺头,衡州那个铺头是我大舅兄在管,八桥镇这个是老四在管.这十里八乡的,提起老太太,谁都要竖起拇指道声‘佩服’的.”

顾岳心想,何表叔对这样的罗老太,大概是由敬生畏.

何表叔发了一回感慨,到底白天太辛苦,不多时便睡着了.

顾岳也很累,但还是辗转了好久才勉强睡着.

何表叔这一回还是不太走运,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痒得受不了,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脸上、手上、脖子上冒出了大片大片的红疹,而且他半梦半醒间因为太痒迷迷糊糊地挠了好久,不但起了疹子,还肿胀了起来,好在还没有挠破,比昨晚段老三那惨痛样还是好了许多.

这一醒来,更是奇痒难当.顾岳被何表叔的动静吵醒来之后,一看何表叔忍不住要伸手乱挠的模样,立刻翻身从木箱上跳下来,掀开纱帐抓住何表叔双腕往他头侧的枕巾上一扣一压,随即迅速腾出右手抽出枕巾将何表叔双手缠牢捆紧.

趁何表叔缓得一缓,顾岳穿好了鞋,打开门,转身来抓着枕巾将何表叔往肩上一抗,一边走一边向刚刚起来、在院子里洗漱的罗四表叔说道:“我带何表叔去老何郎中那里!”

罗四表叔捧着洗脸帕子,呆了一呆,还没回过神来,顾岳已经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四、

老何郎中的药店里,一夜之间,已经多了四个过来求药,然后被绑在床架上或者梁柱上的病人.老何郎中年纪大了,精力不足,睡着还没起来,给何表叔敷药的是他儿子何郎中,不过草药还是老何郎中晚上捣好的.

何表叔来得及时,尤其是没有挠破,敷药之后,清凉之意慢慢渗透,微微的刺痛缓解了那股奇痒,勉强可以控制住自己不乱抓乱挠.何郎中觉得没必要绑起来,也没必要挤在药店里,明天早上再过来换药便可以了,于是何表叔只好先回到罗家,顾岳则要先绕着镇子跑两圈,之后找个宽敞的地方打一趟拳再回去.

早上不下雨的时候,除了巡街的和警卫的,扎营在南岳大庙里头的张斗魁都会将他其余的人马赶出来满山跑,很有居安思危的想法.顾岳绕着镇子跑的时候,还和张豹子他们几个老熟人错身而过打了个招呼.八桥镇练拳的人不少,早上有空,大都聚在南岳大庙那个山坡底下的老樟树下的平地上练,有几个平时练熟了的还要对对招.

顾岳就在边上走了一趟明山拳,旁边人不免将他夸了一番,几个年轻气盛的,更是上下打量,盘算着等混熟点就可以过过招了.

回到罗家时,罗家人都已经起来,招呼何表叔与顾岳洗漱过后来吃早饭.罗老太虽然是一家之主,却还守着女人、孩子不上桌的旧规矩,带着何秀和罗四表婶以及两个孙子在厨房里吃.

罗家开着两个布店,算是小有资产的人家,又要待客,所以煮了满满一锅白米饭还蒸了一碗腊鱼,又从坛子里挖了一碗辣萝卜出来.

顾岳眼力好,望见罗老太那边小桌上只有萝卜没有鱼,心里有点不安,罗四表叔看他下筷子时踌躇不前的样子,便亲自动手给他挟了块腊鱼,又每人碗里挟了一回,然后端着碗过去往罗老太那边挟了一圈,再端回来.看着碗底剩下的两三块鱼,顾岳觉得自己现在比较心安一些了.

何道士微微笑着问道:“仰岳啊,昆明那边吃饭是不是女人也坐席上的啊?我看你回来这么些日子了,还有点不太习惯的样子.”

顾岳想了想才答道:“我们家里,还有我舅舅那边寨子,是这样的.”

何道士颇感兴趣地继续打听:“听说仰岳你舅舅是土司?”

顾岳答得很实诚:“云南各地土司很多,我舅舅也就管着五个寨子,另外三个寨子是我舅妈带过来的,哦,我舅妈也是土司.”

何道士点头.明白了,难怪得顾岳看到罗老太在厨房小桌吃饭,会坐立不安.

不过在他看来,罗老太就算不上桌,照样是一家之主,所以,这上不上桌的,委实也用不着这么在意.

只是,话虽如此,何道士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将顾岳多多打量了一回.再想想中元节晚上顾岳和自家女儿的那点缘分……何道士就觉得有些事情该好好想一想了.

吃过早饭,时辰还挺早,一般没什么生意,罗四表叔便不急着开店,先送何道士去码头坐船.罗四表婶端着一盆衣服与他们一道出门去,八桥镇的女人,大多是在船码头的上游洗衣服,正好同路.

何表叔得明天早上再去药店换药,所以顾岳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向罗老太告辞,与何表叔先回李家桥去.不过他低声询问何表叔时,罗老太人老耳不聋,已经听见了,不容置疑地按住顾岳道:“住着!三天后没发漆毒,才算没事.今天逢圩,李家桥那边肯定要过来赶集的,捎个口信回去就得了,老姑这里也不是别人家,有什么住不得!要是怕没事做,就教我这两个孙子识个字读个书,你们新学堂的功课,乡里难得找到先生教!”

何秀安静地站在一旁,悄悄抬起头来看着.

顾岳的眼角余光感觉得到那悄然的注视,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有点晕,于是意志很不坚定地听从了罗老太的安排.

至于何表叔,罗老太随他去,李家桥那边刚刚砍完柴,暂时没什么要紧农活,烧炭有烧炭的熟手,也轮不到其他人,何表叔回不回去都没关系.

何表叔缠了一头一脸的布带,不肯出门,还要拖着顾岳在一旁监看,免得自己一个忍不住拆了布带来挠痒.顾岳觉得何表叔有些小题大作.何秀抿着嘴笑,轻声说道:“痛可忍,痒不可忍,三姨父这也是防患于未然呀.”

她尽力绷着面孔,想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平静安然,但是眉梢眼角,忍不住便要像心情一样飞扬起来,嘴角更是压不住地要往上扬起.

罗老太的两个孙子都是罗四表叔生的,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九岁这个已经在镇上的小学堂念了两年书,七岁这个今年秋天也要上学堂了.罗老太拿了大孙子的教科书给顾岳看,说是让他先看看再说,两个男伢则忙不迭地跑出去玩了,唯恐奶奶将他们留下来念书.

罗老太不满地念叨了几句便作罢了,端着做鞋的小簸箩坐到堂屋门口的屋檐下,何表叔很自觉地坐到旁边,想帮忙打个下手,在罗老太糊鞋底时递个浆糊什么的,不过一看自己手上缠的布条,就只能陪罗老太聊聊家常了.

何秀提了把小竹椅也放到屋檐下,向顾岳轻轻笑了一下,笑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立时飞红了脸,低着头进屋去了.

顾岳坐下来,盯着手上的书看了好一会,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对着这本每页不过廖廖几十个字的小学堂国文教科书一直没翻页.

他匆匆翻了一页.

那边何秀又捉了张小方凳出来,隔着罗老太与何表叔,坐在屋檐下的另一头,握着词本,翻到昨天晚上那出岳母刺字,一边逐字点着词本,一边轻轻吟唱.

何道士唱这出岳母刺字,自有一种耿耿精忠的气势,何秀唱起来则又是另一番风味,婉转又坚韧,仿佛可以想见岳母的爱子之心与报国之志,一腔深情,满怀期望,伴着唱词,娓娓道来.

顾岳又走神了,对手中的书视而不见,反倒是那一句句唱词字字清晰.

岳母刺字这一折戏不算长,何秀唱完之后,何表叔赞赏地道:“秀秀记性真好,一点没打岔就全唱下来了!”

顾岳忍不住侧过身看着何秀问道:“词本上的字你也都认得?”

昆明城里,新式学堂里的女学生不算太少,但是到了乡里,能识得一些字的女孩都极为少见,何秀若是认得全这数十页词本上的字,那真是太难得了.

何秀藏在罗老太身侧,带着些羞意,却又不无骄傲地答道:“我家里词本上的字,都认得了.”随即又有些失落地道,“只是不怎么会写.”

顾岳道:“毛笔字是要从小练起,得有好字帖,还得有先生指点,这个的确不容易.倒是自来水笔,简易得多,上得两三年学的学生,认真一点,都能写得过得去.”

何秀道:“听说那个笔是洋人的东西,贵得很吧?”

的确很贵,尤其是和普通毛笔比起来,更是贵.

顾岳觉得自己的考虑很是不周.

何秀感慨道:“要是有什么笔,容易学、容易写,又便宜,那就好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顾岳问起何秀家里都有哪些戏的词本,何秀答道,有《三国》、《说岳》、《说唐》、《明英烈》四套全本,再有一些明山和尚伏虎之类的折子戏.顾岳说起自己在昆明时看过几回文明戏,说的都是白话,讲的都是现时的人与事,也很有趣.何秀有些向往地道,衡州城里有时也会演文明戏,只是这乡里肯定是看不着的.

罗老太与何表叔看着这两个人,隔着他们一问一答,自以为很避嫌很一本正经,但是那点不自禁的相互接近,真是明晃晃地叫人没眼看.

何表叔低着头忍着笑,罗老太暗暗翻了个白眼,将糊好的这只千层底平摊在簸箩里,再拿起另外一只鞋底,继续拣选碎布糊千层底,古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她做阿婆的,也很该学学这桩本事.

不过罗四表叔推门而入,打断了院子里微妙的气氛,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顾岳曾经在衡州见过的程旅长部下一个同样姓程的副官——听说是程旅长族弟,以及几个背的士兵.

顾岳赶紧放下书,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罗四表叔道:“这位程副官是坐夜航船过来的,我在码头上听到程副官提起仰岳的名字,多问了一句.”然后程副官就直接跟着他过来了.

程副官拱拱手道:“顾兄弟,旅长吩咐程某给顾兄弟送了几条和一点过来.”

他挥挥手,身后两名士兵将抬着的木箱放到地上打开,里头装着五条,另一名士兵将背着的木箱也放下来打开,里头全是.程副官道:“谭旅长送给顾兄弟一条长、一百发,我们旅长送给顾兄弟四条长、四百发.这个用得顺不顺手,还请顾兄弟先试一试.”

程副官一看就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性格,顾岳也不和他客气,将五条汉阳造一一检查过,又都朝着院子里那棵老梨树的最高枝虚瞄了瞄,不过并没有试射,不光是难得,也因为在这镇上贸然开的确太不合适.

程副官接到的命令是要将和交到顾岳手里,然后另有公务要办.现在这个任务已经完成,自然是干脆利落地告辞了.

罗四表叔与何表叔在看到那些和的时候就有些惊呆了,听说是送给顾岳的,就更吃惊,待看到顾岳收得理所当然毫不客气,更是当着程副官的面将五条逐一检查了一遍,感觉都惊不过来了.

顾岳想了一想,便拿了十个铜子,请罗四表叔帮忙,往街上寻一个脚程快、人头熟、靠得住的,趁着时辰还早,去李家桥找大伯父报个口信,就说罗老姑留自己住两天、等确认不曾中漆毒再回去,衡州那边捎了点笨重东西过来,请大伯父多带几个人来罗家布店搬运.

至于这五条和一箱,只能试探着问罗老太,能否暂时放在罗家布店里,他自己看管.

罗老太是见识过兵荒马乱的大场面的,这点干系哪有什么不敢担的,淡定地叫顾岳将两个木箱都放到厨房里,用木柴堆在上面做个遮掩,然后让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罗四表叔去开店,何表叔陪聊天,何秀接着唱另一折戏,顾岳照旧看书,至于罗老太自己,接着糊鞋底.洗了衣服回来的罗四表婶,什么也不知道,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拉了绳子晾晒衣服.

何秀这一回唱的戏,是这一本词本上并没有的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不过她记性好,没有词本,也能流水般一路唱下来.

这个典故,顾岳也是知道的.唐高宗时,薛仁贵奉诏征回纥铁勒九姓突厥于天山,其时九姓突厥纠集部众十余万,令骁骑数十来挑战,薛仁贵发三箭即杀三人,九姓突厥为之气慑,就此降服,军中有歌:“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何秀选了这样一出戏来唱,顾岳听得脸孔隐隐涨红起来,有些高兴,有些惭愧,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底慢慢翻腾.

罗老太掀起眼皮看了看何秀.小丫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心思就明晃晃地朝外了.也就是顾家这伢着实得她老人家喜欢,不然……

罗老太暗暗哼了一声,将手底下那片刚刚糊上去的碎布抹平压实,再拣出下一片碎布,继续做她耳聋眼花、只会低头糊鞋底的老人家.

去李家桥报信的那个隔壁米店的伙计,半上午的时候,过来回话说口信已经捎到了,大伯父赶了集之后就来.

中午顾岳照常要顶着太阳站午时桩.何秀也站在院子里的大枣树底下,开声吊嗓,不过唱的不是哪出戏,而是《正气歌》——八桥镇这边练拳的多半练的明山拳,练气的也多半学的《正气歌》.顾岳后来也知道了,何道士这一支,虽然大多没怎么练拳,但是清晨、正午与夜晚入睡前,往往都要练气,定下规矩的那位祖宗说,唯有如此才可心明眼亮,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

别的不知道,不过从何道士来看,倒的确如此.

就是何秀,顾岳站桩的时候听她也能游刃有余地将《正气歌》一口气吟唱下来,抑扬顿挫,气息悠长,虽然不能像何道士中元节那晚唱的明山和尚伏虎记那般悲壮慷慨,但在婉转清柔的声调之中,自有一种明亮坚韧的气象,就像何秀这个人一般.

赶圩的日子,中饭吃得晚.这个时候,罗老太才带着罗四表婶在厨下做饭.坐在灶下,略一偏头,就能看到门外院子里站桩和练气的两个人.罗四表婶向着罗老太笑了一笑,罗老太道:“由得去,别多事.”

八桥镇这边的男婚女嫁,虽说得照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来,但若是自家儿女坚决不肯,又或者先有相中的人,也不是不能通融,中元节和元宵节便是半公开的相看日子;当然也有古板严厉的,又或者是有别的考虑,非要拧着来,顾岳祖父当年就因为看好那姑娘的几个兄弟都成器,非要定给顾岳的父亲,父子俩大吵了一架,谁也不肯让步,顾岳父亲转头就偷偷投军去了,两家为此都闹得脸上难看.有了这个教训,顾岳回来之后,打听他的女家虽然挺多,但就算是顾岳的伯父也不肯直接作他的主,只说问他自己,顾岳自己又几次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于是这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罗老太和罗四表婶自然也是关注过顾岳、知道这些内情的,若换了别的男伢,看着两人这么合得来,女家多半就要请媒要去探口风了,但是换了顾岳——

罗老太觉得最好还是听其自然为好.

午后大概一个多时辰,开始散圩了,人流慢慢拥向镇外,大伯父也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罗家的,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韶字辈的堂叔,都挑着装了不少杂物的箩筐.

大伯父他们都要叫罗老太一声“堂姑”,这回又算是有事上门,所以提了红糖、麻糕、红枣、花生四样礼物,礼数周到,罗老太挺满意的,心里头对顾岳的中意又多了几分.

接到口信时,大伯母也在家,知道罗老太要留顾岳住几天,便让大伯父给顾岳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他从昆明带回来的毛巾、牙刷、搪瓷口杯——顾岳匆匆打包行李的时候,同窗们帮忙收拾得很是仔细,全给他装进背包里去了.顾岳昨晚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早上洗漱时直接用青盐擦了牙齿、用水瓢舀水洗了脸,不过等到捎口信的时候都忘记这回事了,还是大伯母想得周全.

装着和的木箱放在大伯父挑的箩筐里,用杂物遮掩之后又盖上斗笠,倒是半点也不打眼.

临走之前大伯父和顾岳说,和他先收起来,家里不需要这么多,可以作价卖给村里,到底怎么安排,等顾岳回来再商量.

等大伯父他们走了,何表叔对顾岳道:“乡里现钱少得很,以前也有在外头投军的顾家人,拖了回来卖给村里,家里人多田少的,村里给的是田,家里人少田多的,给的是人工,要不就折了每年该交给村里的钱.这些都是有定规有账目的.”

顾岳觉得这很合情合理.

罗老太冷不防说道:“有新旧,仰岳那几支都新得很,价钱和旧是不一样的.到时记得看清了是按哪个算的,再签字画押.”

何表叔连连点头:“这个我倒是忘了,仰岳你到时一定要看清了算法.”

他们都没有问,那个军官提到的“谭旅长”和另一位“旅长”为什么要送给顾岳.

只是,默默站在旁边的何秀,心里难免有些失落.顾岳身上有太多的东西,是她无从知晓的,就像是戏文里的人,隔得太远了.

顾岳觉得从这天下午一直到晚上,何秀似乎都有些心情低落,只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要说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形了.

不过,他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不是那么隐隐地兴奋昂扬了.

五、

第二天顾岳照旧清早起来跑步练拳,同八桥镇几个年轻人稍稍比画了一下,倒没急着过招,只能算是试探,然后回去吃早饭,再陪着何表叔去换药.

今天早上坐堂的既不是老何郎中,也不是何郎中,而是穿着西式白大褂的何医生——老何郎中那个在长沙城里当西医的小儿子.八桥镇这边来看病的人,显然大多听说过老何郎中这个小儿子给人看病是要动刀子开肠破肚的传闻,顾岳前头有两个人已经一脚踏进药店里来了,看到何医生的白大褂还有他身边印着大大红十字的医箱,又吓得退了出去.

何表叔也吓得停在了门口,被顾岳拉了进去.

何医生今天早上已经吓退好几人病人了,看到顾岳毫不在意地拉着何表叔进来,不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何表叔紧张得有点说不上话来,还是顾岳替他说明白是干什么来了.

何医生看看何表叔脸上手上缠的布带都还是整整齐齐,显然没有乱抓乱挠,还是挺满意的,吩咐伙计拆了布条,用烧开后放凉的白开水清洗药渣,再开了医箱,取出酒精来消毒,末了才敷上昨天晚上老何郎中制好的药糊,重新缠上干净的布带.

顾岳等他收拾完毕才问道:“何医生,西医里头有没有治漆毒的药?”

何医生脸一沉:“哟,这是嫌弃我家老爷子制的药不好?”

顾岳赶紧摇头:“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每次都要现制药还是太不方便了,如果有西药,可以随身带着,漆毒发出来时立刻就能用上,大概就不会有人等不及寻医敷药、挠得一身血了.”他对前天晚上那个挠得自己鲜血淋漓的段老三的惨状,印象委实太深了.

何医生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不过也没好到哪儿去:“学生伢,你这是‘何不食肉糜’啊!”

顾岳怔了一下,立时明白过来:“是我冒失.就算有这种西药,那也太贵了.”

何医生笑了起来:“挺明白的嘛!叫什么名字啊?在哪里读的新学堂?”

顾岳的举止言行,尤其是他对西医的态度,一看就是在外头读新学堂的.

顾岳还没来得及回答,何医生突然转过头看向门外.

程副官带着卫兵踏进门来,一边拱手作揖:“何医生,程某打扰了!”随即又向顾岳道,“顾兄弟,你也在这里?”

顾岳回了一声:“程副官好.我是陪我表叔来换药的.程副官是来拜访何医生的?我就不——”

何医生摆摆手截断他的话:“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顾仰岳是吧?听说你现在暂时没学堂读,要不要跟我去长沙考考湘雅?你一路读的新学堂,应该不太难考;看你挺沉得住气,听说功夫底子也好,动起手术来肯定心稳眼明手快.等读出来了就来帮我的忙,怎么样?”

顾岳是听说过湘雅的.美国耶鲁大学一批毕业生成立了雅礼会,致力于在中国兴办西医,后来与湖南育群学会合作,在长沙办了湘雅.入学难,毕业更难,当初顾品珍麾下就有从湘雅淘汰回来的一个军医,说是被湘雅淘汰的,毕竟能干脆利落地挖缝伤口,清创止血包扎更是一把抓,所以一打起仗来,不少弟兄都当他救命菩萨一般,平日里不打仗的时候也对他毕恭毕敬.这位军医同顾岳父亲算是滇军中很少有的湘籍同乡,故而有些来往,顾岳就是从他那儿听说了湘雅.

听何医生这口气,他读的就是湘雅,而且听口气已经成功毕业了,这可真不容易.那位军医提起那些能够成功毕业的校友们时,真是羡慕妒嫉恨,五味杂陈.

程副官忍不住插话道:“顾兄弟是我们程旅长的校友,前途远大,还是不劳何医生费心了.”

何医生不理他,只盯着顾岳:“哪里前途更远大,这可不一定.北有协和,南有湘雅,这话可不是白说的.怎么样?有兴趣不?”好苗子难得,碰上一个,很难忍住了不去试着捞到碗里来.他的那些老师们都说过,要自己开业的话,一定得提前捞几个趁手的后辈,有备无患.

程副官皱紧了眉,想要说点什么,何医生又转而对他道:“承蒙程旅长错爱,想聘我去衡州做随军医生,可见程旅长深具爱护部下之心,所以才格外重视伤员的救治.可惜湘雅的毕业生太少,怎么不也够用的.程旅长不如多从衡州本地选送学生去考,只要能进去学几年,哪怕没能毕业,也聊胜于无.”

程副官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被何医生这番话说得一时间没法回答.倒是顾岳替程副官解了围:“何医生,我没想过去考医学院,将来还是想读军校.”

何医生打量一会顾岳,认清面前这少年伢,显然并不是一时意气说出这句话,不免遗憾地叹了口气,转而向程副官摇手道:“程旅长的诚意,何某心领了,可惜何某已经定下来要去一位老师开的诊所里帮忙,爱莫能助.这个事情,我昨天已经告知程副官,还请程副官不必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并转告程旅长何某的歉意.”

何医生说得客客气气,而又冷静坚定,程副官无处下手,沉默片刻,只能拱拱手,带着卫兵退出药店.

顾岳也跟着退了出来,他担心自己再呆下去何医生又要劝他去考湘雅了.

留下何表叔头皮发麻地对着何医生,扎着双手,让伙计从自己裤袋里掏出钱袋来付药钱.何医生收了他二十个铜子儿,与昨天早上老何郎中收的一样.何表叔记得,何郎中坐堂时向来都会比老何郎中少收两个铜子儿,他犹豫着没敢问出口,何医生也没理会他,关了医箱,重新拿起书看去了.倒是伙计招呼何表叔出来时小声解释道:“我们何医生说酒精有点贵,又不好带,这次回来总共没带几瓶,所以轻易不给用,用了就要加钱.”

不多不少,加上两个铜子儿,诊费就与老何郎中持平了.

何表叔大概有些明白了何医生为什么要加钱.

出得门来,却见领着人巡街的张斗魁正巡到药店门前,站在那儿同顾岳说话.

顾岳让何表叔自己回罗家布店,他则跟着张斗魁以及程副官去南岳大帝庙的团防驻地了.

其他巡街的团防,照旧巡街.

何医生坐在柜台后看完这一幕,倒是对顾岳更感兴趣了.

顾岳当初回乡路上被张斗魁绑票,然后又做了半个招安张斗魁的中间人,并且跟着张斗魁一道剿灭捞过界的高麻子一伙流匪,这些事情并没有张扬出去,不过何医生还是看出了一些门道.

一起扛过打过仗的一,站在一处,自然就有种不太一样的氛围.

程副官到八桥镇,不仅仅是给顾岳送以及听说何医生成功从湘雅毕业的消息后赶来聘请,更重要的是要与张斗魁商量一件大事:隔壁的宝庆府局,要招安一伙积年老匪,但是两边积怨太深,谁也不信谁,商量来商量去,打算将谈判的地点放到阳县与宝庆府交界处的八桥镇,让成功招安的前辈张斗魁作个中间人,再请两边的头面人物作见证人.

顾岳疑惑地道:“阳县这边是要请程旅长派人过来作见证吗?”所以程副官才特意跑这一趟?

莫师爷嗤笑:“郭瞎子那伙人,心大得很,担心宝庆府算旧账,想要投到程旅长麾下来,还打着三百人的旗号想要个营长的地盘.这也想得忒美了点吧.”

郭瞎子早年瞎了一只眼,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平常活动的地盘,是宝庆府地界里的那一段雪峰山余脉,聚集了一百来号人马,明抢暗偷、绑票撕票,凶名赫赫,比起当初能被阳县士绅赞一声“守规矩”的张斗魁来,那可真是民怨沸腾.

李家桥离宝庆府近,郭瞎子这个人,顾岳也是听说过的,如今听说宝庆府要招安的是这么一伙惯匪,顾岳难免心里很不舒服.

但是莫师爷的下一句话令得顾岳惊愕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贪心不足不知进退,活该他郭瞎子要吃一顿鸿门宴!”

张斗魁一掌拍在顾岳肩头:“怎么样,顾兄弟,到时你也来帮个忙如何?”

难得正巧碰上,这么得力的帮手,就不要轻易放过了.要是今日没有碰到,张斗魁还想过派人专程去李家桥将顾岳拉过来帮忙的.

顾岳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我分内事!”

程副官赞许地点头,旅长赏识的后辈子弟,果然不错.

顾岳又有些遗憾地道:“早知道有这么回事,我就不捎信让我伯父把带回李家桥去了,等会还得再跑一趟去拿回来.”还有他藏在背包里的短,正适合鸿门宴上用,更要拿过来.

顾岳这么大度地准备将他自己的和都拿来用,张斗魁和程副官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决定,收拾了郭瞎子之后,至少得补给顾岳一点才是.

六、

郭瞎子一伙人约定了明天上午到八桥镇,宝庆府局的人也是约好明天上午到.不过这天下午,两边都派了打前哨的来.郭瞎子那边明面上来了三个,暗地里大约还有几个散在外头.宝庆府局这边,也来了三个,其中一个,是曾经与顾岳同车去岳麓山祭扫蔡锷墓的那个蔡锷的族侄蔡辛会,他当初对顾岳说,过了中元节就可以到宝庆府局当差了,没想到中元节才过去没几天,这么快就真的当差来了.

顾岳赶在上午就已经带着张斗魁三个便装的手下回李家桥搬了过来,仍然藏在罗家厨房的柴堆里.现在他混在看热闹的八桥镇居民当中,认出了蔡辛会,不过因为不知道蔡辛会是不是知晓这鸿门宴的内情,便没有同他打招呼,免得引起那几个土匪哨探的注意.

这天晚饭后,大家坐在堂屋里歇息时聊天时,何秀给罗老太唱戏,选的恰恰是鸿门宴这一折.顾岳惊讶地转过头问:“怎么想起来选这出戏?”

何秀停下来,按一按心口,答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心慌.”

上午的时候,昨天被送走的和,又搬了回来,她就有点心慌了.下午再远远地望见那几个土匪哨探,感觉到南岳大庙那边隐隐的蓄势待发的气氛时,更是心神不宁.刚才选戏时,翻了好一会词本,都没选定,然后看到顾岳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南岳大帝庙的地形图——何秀认得这是地形图,还托了顾岳教罗老太那个大外孙地理时她旁听了许久的福.

见到这一幕,何秀若有所悟,下意识地便选了鸿门宴这一出戏.

顾岳怔了一怔,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诗:心有灵犀一点通.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静默之中,隐隐约约又有着微妙的气氛在流动.

罗老太睁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秀秀啊,选好了戏就接着唱.”

何秀回过神来,带着几分羞意,清一清嗓子,接着开头几句,唱了下去.

顾岳也有点心虚地坐正了.

罗四表叔与表婶相视一笑,何表叔照旧装傻,两个小伢什么也不知道,蹲在地上玩水盆里养的青螺.

第二天早上,八桥镇的人都没有出去练拳,顾岳也没有出去,只在院子里多走了几趟拳好拉开筋骨.早饭后,顾岳仍然陪着何表叔去换药,坐诊的还是何医生.药店在镇子边上,算是挺靠近半山坡上的南岳大帝庙,所以顾岳站在店里也看得清楚,郭瞎子的哨探在附近游荡,张斗魁的团防也有一队人守在上坡的路口旁并监视着这几个哨探——张斗魁也要防着郭瞎子借着赴宴的机会祸害八桥镇.

陆续有乡民挑着菜往庙里去,还有帮忙下厨摆宴的帮工,挑着锅碗瓢盆砧板菜刀上去,好在庙里有桌椅,从库房里搬出来就行了,省了往镇上各家去借的麻烦.何表叔换好药的时候,镇上的屠户还带着几名伙计捆了一头猪抬上庙里去,那头猪一路尖叫挣扎,伙计们抬得满头大汗,郭瞎子的哨探看得眼馋,吸溜着口水,视线跟着转,恨不能一路跟到庙里去.

张斗魁的团防看起来就像样多了,至少面上还能端得住.

顾岳一直在仔细观察郭瞎子那些哨探,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区别,有些疑惑:“宝庆府没穷到这等地步吧?”八桥镇这边与宝庆府山水相连,风土人情物产都差不多,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差异.

何表叔小声道:“郭瞎子把乡里祸害得太狠了,有点家产的人都呆不下去跑到宝庆府城里去了,乡里穷得太厉害,郭瞎子能有多少东西抢?他手底上的人露出这付穷样,不奇怪.”

相比之下,八桥镇这边就好多了,连带得驻扎在这里的张斗魁的团防,日子也过得挺滋润.

顾岳觉得自己有点明白郭瞎子为什么想要招安了,以及宝庆府和衡州这边为什么会一拍即合要干掉郭瞎子.

郭瞎子这是抽干了一塘水,想要换个地盘,披身官皮继续干塘抽水.

八桥镇上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甚至更热闹一些,但顾岳注意到,几乎没有小伢在街上乱跑,大概都被闻到风声不对的大人关在家里了.

何表叔也老老实实地回到罗家院子里头呆着.

半上午的时候,两个挑着木柴沿街叫卖的来罗家敲门.这几天正是李家桥几个村子上山砍柴的时节,每天到八桥镇卖柴的都挺多.罗老太将他们叫了进来,何表叔目瞪口呆地看着顾岳将门一关,换上了其中一个卖柴人的衣服,又将上好了的长分别塞在两担柴里,用松枝遮牢实了,短更是插在他挑的那担柴靠里头略伸伸手就能抽出来的地方,多出来的,则用油纸裹了装在腰间挂的鱼篓里头,上面压了几把青菜.

顾岳戴上斗笠,和另一个挑柴的一道出去了,看起来就像是价钱谈不拢、柴没卖出去,很自然地另找买家去了.

就算郭瞎子放了暗哨在街上,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罗家离南岳大帝庙不远,布店朝正街开门,院子朝背街开门.卖柴人大多走的是背街小巷,顾岳两人自然也不例外.走过十来户人家,将将到了镇子外头.山坡下的路口那儿,团防的人正在和另外三个卖柴的煞有介事地谈价钱,郭瞎子的一个哨探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听,大概听明白是今日团防设宴,要用的木柴多,听到消息担了木柴来卖的也多.顾岳两人过来时,价钱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顾岳两人顺势拣个现成,跟着一道挑柴到庙里去.

天气晴好,酒宴就露天摆在戏台前头的平地上,大殿里头也摆了几桌,郭瞎子带了几个心腹就在大殿里头与宝庆府局的副局长以及张斗魁、莫师爷、程副官等见证人一道喝酒.几方人马都交错放了警戒在庙里巡视,唯恐被对方坑了.厨房大灶砌在后园,顾岳他们挑着柴头也不抬地从侧门往后园走,完全没有靠近大殿的意思,警戒的哨兵看了看,便没放在心上.

郭瞎子也没注意这些挑柴人.他向来小心,不但提前一天就放了明哨暗哨到八桥镇,还规定了今天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来报告一次.张斗魁手底下有多少人多少,他打听得很清楚,知道应该是放了几个暗哨出去,不过也不多,了不起两三个,无关大局;程副官只带了一个班的卫兵,都在庙里;宝庆府局昨天来了三个人,今天来了十个人,放了三个哨兵出去,其他人也都在庙里.

这些人盯他盯得紧,也把自己都绑在庙里头了.

至于李家桥的民团,哨探报告说李家桥这几天在山上烧炭,男丁大半不在村子里,所以只架了、抬出土炮、关了大门摆出守村的架势.

郭瞎子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后园里头,三个大灶都忙得不可开交.大殿后门外的走廊底下堆了半人高的木柴,还有一堆引火的稻草枯枝.前头几个卖柴的依次将木柴挑过来,整整齐齐地码好.后窗开着,木柴只能码到平窗子底下那一线,便要绕着殿角往侧面码过去.

顾岳干脆挑着柴直接绕到侧面去码.

这是乡间常见的忙碌景象.

殿内殿外,大家似乎都在耐心地等着开席.郭瞎子也不急着和局那边讨价还价,打算着先吃饱喝足再说.两边都在打哈哈,看起来一团和气.

大灶上的肉香味越来越浓,大家也越来越心不在焉.

吴厨子揭开正在煮东坡肉的那口大锅的锅盖看了看,又拿筷子戳了戳,满意地高声喊道:“上菜喽——”

在殿侧巡视的郭瞎子的哨探,忍不住吸着鼻子向那边探头探脑.和他搭在一组巡视的恰好是蔡辛会,顾岳的视线与他一对,蔡辛会眼睛一缩,急速转了几转,便猜到了顾岳伪装成挑柴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声色不动,只放慢了脚步,和郭瞎子那个哨探略略拉开了距离.

顾岳放下担子的同时,一个手刀劈在那个哨探的颈后,蔡辛会立刻抢上前来与顾岳一道扶住那个被劈昏的哨探,让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上,以免惊动其他人,顺便将这哨探背着的给缴了.

和顾岳一道进来的另外四个挑柴人,接过顾岳递过来的长,飞快地上了膛.

这四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挑起柴来半点也不违合.郭瞎子自以为将张斗魁这边的兵力算得很清楚,也盯紧了李家桥的民团,却忘记了八桥镇这一带其他村子的民情风俗也深受李家桥的影响,成年男丁,包括不孺,大多是能够操刀子动的,只是因为李家桥名声在外,将其他地方都盖过去了.

顾岳将短插在腰间,长架在了肩上.加上蔡辛会,一共六个人,两人往前预备控制大殿前的空地,两人往后准备控制后园,还有两人慢慢潜向大殿的后窗,只等下个信号一来就立刻发难.

吴厨子又喊道:“东坡肉来喽——”

殿内殿外都有些骚动.郭瞎子一伙人的视线和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转向了上菜的方向.也就在这个时候,张斗魁突然从桌子底下的暗扣里摸出短来,抬手便是一,郭瞎子刚刚侧过头去,瞎了的那只眼正朝着张斗魁的方向,反应不及,正中太阳穴,砰然翻倒在地.

随着这一声响,殿内殿外立时大乱.郭瞎子的部下仓皇地去抢架在一边的长.张斗魁的部下此前也将架在了一边,这时候去抢,本来也不占优势,但是顾岳六人却是手头有的,一时间声大作.从大殿后面潜入的两个人,先射倒了守在门边的两个土匪,躲在神像后头,正好可以控制整个大殿,郭瞎子带来的几个人不敢乱动,被一一掀翻在地捆了起来.

后园里的三个土匪虽然带着,但是猝不及防,只有一个手快的来得及开了一,擦伤了一个帮厨的伙计臂膀,然后立刻被击中倒地,另两个则开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射倒了.

顾岳和蔡辛会负责控制大殿前的空地,这边郭瞎子的人最多,足足六七十号,不过一边是,一边是军服和警服,泾渭分明,很容易辨认.顾岳两人以大殿外的廊柱为掩体,居高临下,占了先发之机以占了地利,当顾岳连续射杀了七个、蔡辛会射倒了两个抢的土匪后,其他人就不太敢往前跑了,待团防先一步抢到,这伙土匪更是很识时务地跪地求饶、不敢动弹.

这一场鸿门宴,收得干脆利落.

杀了郭瞎子那几个恶迹斑斑的亲信、捆了其余的土匪之后,张斗魁先派人去查看刚才被射中的土匪,死了的拖出来摆在戏台前的空地上,重伤的直接给个痛快,也拖到一处去;剩下六个伤了胳膊腿的,暂时捆着.这边正好上菜,不过张斗魁还是没忘记安排哨探,以免万一郭瞎子部下的漏网之鱼摸进来.

顾岳和蔡辛会坐在张斗魁、程副官以及蔡局长这一桌的末席,给在座的前辈敬了酒之后,顾岳看看殿外跪了一地的土匪,踌躇许久,还是向蔡局长问道:“蔡局长,现在首恶已诛,这些从犯怎么办?”问蔡局长,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是事主.

虽然前人有话说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又有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顾岳还是觉得,就这么放过这些从犯,委实让他不能甘心.

蔡局长端着酒杯不紧不慢地答道:“等会叫田老头一道去认认人,犯案多的砍了,没用的散了,瞧得上眼的收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随即向程副官举杯笑道,“程兄若有看得上眼的,尽可以都挑走.这些人,收在宝庆府有麻烦,到程旅长麾下倒没有干系.”

毕竟郭瞎子这伙惯匪,在宝庆府民愤太大,局要是收来用,的确麻烦很大.换了衡州驻军,就没有这个问题了,顺带也还一还程旅长的人情——郭瞎子的手下,很有几个法不错、身上麻烦也不太多的,杀了放了都挺可惜,送给程旅长正好.

宴席结束后,捆在外头晒得发焉的土匪,也饿得半昏了——因为想着今天中午要吃席,好些人今天早上都没怎么吃饭.

蔡局长与程副官等人站到殿前的走廊下、摆明了是要处置俘虏时,很有些人大喊“冤枉”,哭诉自己是被强拉到山上当土匪的良民,连都没摸过,更不敢杀人.不过那个姓田的老不为所动,将一张张脸孔都扳正了认清楚后,点了十三个人拉出来毙,拉了二十三个一看就是凑数的出来,押着去后山乱葬岗那里挖坑埋死尸,埋完后才能放走;受伤的被毙了三个,剩下三个被丢到山坡下自生自灭去了;被留下的十九个,田老头又特意向程副官点明了哪几个人法好,哪几个人功夫好,又有哪几个腿脚灵活跑得快、力气大能干活.

程副官听得挺满意,向前走了一步,背着手挺挺胸,清清喉咙,开始训话,大意就是要将这十九个人收编到衡州军中,以后跟着程旅长好好干.

这十九个人,解了绳子后,老老实实地捧着碗蹲在墙荫下吃饭,吴厨子给他们每个碗里浇了勺浓浓的肉汤,他们就已经一脸满足了.

顾岳错愕地看着这伙已经将郭瞎子完全抛到脑后的土匪.他原以为这伙人混在一处好些年头,多少要讲些义气的,头领被杀了,不说同仇敌忾,也不用这么快就乐颠颠地改换门庭吧?他完全看不出这伙人有隐忍报复的意思,更看不出有什么愤愤不平的意思,相反的,倒是可以看得出满脸庆幸和感激.

莫师爷倒是能够理解顾岳这学生伢的困惑,摇着折扇叹息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兵吃粮,扛吃饭,给谁扛不是扛呢.更何况,瓦岗寨的响马,闹得那么红火,还不是投了唐王?干这行的,都知道长不了,有机会军,有几个乐意回去当匪军?”

顾岳默然.

七、

张斗魁知道顾岳在八桥镇上有地方住,没有虚留他住在团防驻地,那五条倒是暂时留在庙里,等明天赶圩李家桥有人过来了,再带回李家桥去,拿回罗家的话多少有些打眼.至于短,自然是顾岳随身带着.然后又特意派了和顾岳比较熟悉的张黑牛和张铁头兄弟,提了一桌东坡席,帮他送到罗家去——这也是八桥镇这边的旧俗,在外头吃完席后,主人家总要送几个肉菜给带回去,至于究竟送几个,那就看宾主之间的交情了,张斗魁送了一整桌菜,这交情是深厚得很了.

蔡辛会虽然很想和聊得来的顾岳一道出去走走,但他是堂叔蔡局长特意带过来见世面的,只能很可惜地将顾岳送到大庙门口就折回去,继续站在蔡局长身边听他和程副官等人高谈阔论.

走到山坡下,看到那三个中弹受伤的土匪躺在路边,顾岳脚下停了一停,随即走了过去,不过在经过何家药店时,他看看何医生还在里头,便让送他的两个人等一等,然后走进去说道:“何医生,那边有三个伤的,你乐意试试手吗?”

他听说西医经常要动手术,但是敢上手术台让医生开膛破肚的病人太少,练手练得不够就上手术台,就像喂得不够就上战场一样,是要吃大亏的.这三个中的土匪,乡里怕是没人能治,拿来给何医生练手,也是两全其美.

何医生早听到了山上的声,也看到了那三个被扔下来的土匪,心里头早有想法,顾岳这么一说,顺水推舟就应了下来,叫伙计去将那三个土匪拖进药店来,笑眯眯地道:“瞧你们身上也没钱,今日何某人心情好,免费给你们治一治伤.”

然后叫伙计将三人分别绑在三把竹椅上,还拖了顾岳留下来打个下手,在他动刀子挖时按住伤者不许动.顾岳愕然:“没有麻药吗?”

关云长刮骨疗伤时谈笑自若,顾岳可不敢相信这三个土匪有关云长的本事.

何医生:“麻药?哪有这么金贵!”

说完还叫伙计用布巾将伤者的嘴巴给蒙住了绑起来,免得呆会忍不住痛叫得太吵人.

三个土匪看到何医生将手术刀放在酒精灯上消毒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以为要剖了他们,吓得拼命挣扎,顾岳干脆一掌一个劈昏了他们.

何医生赞许地向他竖了竖拇指.就得要有这等决断,才制得住这帮愚昧无知、不肯服贴听话的家伙.

黑牛兄弟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何医生觉得他们身上也有什么毛病,想要用刀子来割一割.

何医生手快,总共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将三个伤者的伤都处理干净包扎好了,当然没有白药,用的是老何郎中自己配的金创药.不过照旧绑在竹椅上没解开,防着他们伤口太痛了翻滚起来挣开布条蹭掉伤药.为了牢靠,还将三把竹椅绑在了一处,叫这三人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

这个时候,太阳已快下山了.

何郎中来换何医生回去吃饭,顾岳跟着告辞,不过还得与何医生同路一段.黑牛兄弟抹了把冷汗,跟在后头稍远一点的地方.

何医生毫不见外地问起今天那一阵乱的事情.顾岳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料来程旅长日后还会在报纸上登一份剿匪有功的捷报,便简单解释了几句.何医生倒是不意外,镇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宝庆府的郭瞎子也要招安了,许了什么职位什么地盘,他就说这味儿闻着不对,郭瞎子和张斗魁可不是一路人,再说了,程旅长那个人,哪有这么大方?

何家在罗家前头一些,何医生先回家了,黑牛兄弟一直把顾岳送回罗家,又将这桌席面送到,才回去复命.

罗老太他们今天也都听到了声,见顾岳平安回来,才算真正放下心来,顾岳免不了对他们也解释了一番.罗四表婶道:“咱们秀秀昨晚上唱的那出戏,真是再应景不过,可不正是一出鸿门宴!”

何秀轻声道:“这……很巧合的……”

她想要再谦逊几句,但是心里又的确很高兴,好像自己离顾岳更近了一些,于是那些谦让之语,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何秀不知道自己又已经晕红了脸.

顾岳看了一眼,觉得自己也有点脸红了,乐淘淘晕乎乎的,脚下还有些踩在云里雾里一样的绵软不落实.

这天晚上,大约是白天里太过兴奋了,顾岳迟迟不能睡着.

似睡非睡之间,他忽然听到厨房那边似乎有点动静,心里一惊,立刻想到白天被遣散的那些土匪,从枕头下摸出,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往厨房潜行过去.

还没到厨房,就听见那边一声惨叫.

顾岳飞快地奔了过去.

借着星光,顾岳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从厨房里被踢了出来,摔在院子里,手里还捏着一团冷饭死命往嘴里塞.

罗老太随即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纳鞋底的锥子.

顾岳明白了,这小贼想必是到厨房里偷吃,不幸被年老觉少、还没睡着的罗老太发觉、扎了一锥子又挨了一脚.罗老太没缠足,这一脚踢得可不轻.

那小贼填了填肚子,喘口气,还没爬起来,星光下看到顾岳手里的短,吓得又趴下了,连连求饶.

这小贼一开口,罗老太听出正是宝庆府那边的口音,猜也猜得到小贼的来历,沉着脸,转头把罗四表叔与何表叔都叫了起来,将这小贼仔细搜了一回,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个绣着罗字的钱袋,里头十五块大洋,正是布店钱箱里的.罗老太收了钱袋,叫罗四表叔将这小贼捆在院子里头的大枣树底下,等天亮了再送到团防去,按八桥镇的规矩,这样夜入人家偷盗钱财的盗贼,至少枷号三天.

这天晚上八桥镇总共捉了四个贼,都是心存侥幸,想要捞一笔再跑路的.罗家这个贼还只是被锥子扎了一把,挨了一脚,然后在树上绑了一晚.最惨的那个被锄头挖断了脚踝,主人家嫌弃流血晦气,没绑在院子里,绑到院子外头,半夜里招了野狗,两条腿被啃得不成样子,第二天早上,这家主人只好找了扁担和麻绳来,捆起这倒霉贼抬到团防去.

看了这个被狗咬的家伙的惨样,罗家捉住的那个小贼,被顾岳押送去团防的时候,老实得几乎不会走路了.

何表叔还得去换一次药,正好同路.到了何家药店门口,何表叔自己进去,顾岳则押着那小贼继续往前走.

团防收了四个贼,拿木枷枷了锁在山坡下的老樟树下,算是给四里八乡的流匪毛贼的警示,也让大家看看团防还是干了正事的.

顾岳交了人之后转身到何家药店,何表叔还没开始换药,他前头有另外两个人等着.今天早上坐堂的还是何医生,昨天那三个伤的土匪挪到了后院,不过照旧绑在竹椅上,前堂看病的几个人,听着这声,都分外安静.

何表叔感觉好不容易才轮到自己,拆了布带清洗了药渣之后,何医生说已经好了,不需要再换药了,何表叔真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庆幸,满脸带笑地数了五个铜子放在柜台上.

他们还没离开药店,莫师爷陪着蔡局长来看病了.

蔡局长昨晚半夜里腰背上发了一点疹子,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哪知道到得早上,这红疹越发越多,越发越痛,眼看着不对,赶紧来山坡下的何家药店看病,莫师爷想得周到,还提前派人去看了店里是谁坐堂,一看是何医生,提前派出来的人又赶快去请老何郎中了.蔡局长到店里的时候,老何郎中也正好从他家里被请过来,何郎中不放心,也跟着过来了.

顾岳退到一边,与蔡辛会站在一处,低声问他蔡局长是怎么回事,蔡辛会只知道是发疹子痛,其他也说不上来.

老何郎中看了之后,指点着蔡局长腰背上成串的红疹与水疱,念念有词地教两个儿子对着病症背方歌:“缠腰火丹蛇串名,干湿红黄似珠形,肝心脾肺风热湿,缠腰已遍不能生.”然后辨明是干症还是湿症,应采何方剂.

何医生听得十分不耐烦,莫师爷合起折扇敲敲柜台道:“老何郎中,蔡局长还得紧着赶回宝庆府去,你就磨磨蹭蹭地别卖弄这个方那个方了吧!”

老何郎中咳了一声:“这个……”

蔡局长向他拱拱手:“老何郎中,蔡某人的舅兄也是师公,我们两家都是信这个的.”

老何郎中这才收起那副摆出来的名医排场,从柜台里头拣出一根手肘长的稻草杆,问明了蔡局长身上疹子发出的次序,按着他所说的次序,将草杆一头按压在最先发出的红疹上,再依次按下去,遇上转折处,便将草杆倒转,换手再按,直至最后一处,停了一停,作了个提起拔出的姿势,随着他这一提一拔,蔡局长不自觉地吐了一口气.

顾岳在旁边看着,隐约觉得,老何郎中这架势,怎么像是从蔡局长身体里抽了一条蛇出来一般.大概因为乡间也把这病叫做蛇缠腰,便做了个捉蛇的架势?

老何郎中将草杆提起后,随手放在一边.

蔡局长穿衣服的时候,老何郎中又道:“这个病,七天之内,忌食肥甘辛辣.”他念了十来样不能吃的,看样子还要继续念下去,莫师爷无奈地道:“老何郎中,你且说说哪些可以吃吧.”

老何郎中便给了几样,无非冬瓜苦瓜丝瓜南瓜之类.

蔡局长苦着脸,一一记下,临走之前,又特意从自己裤袋里掏了一块银元放在柜台上.

蔡局长一行人,走得干脆,连药都没拿.

顾岳疑惑地看看何医生,何医生无可奈何地摊摊手,低声说道:“乡里信这个,所以往往不用药也能治这个缠腰丹.其实乡里人都知道老爷子治漆毒时采的是笔头菜,老爷子连制法也没瞒着人,不知为什么,自己采制的药就是不管用,就连我哥制的药都不灵,还得来求老爷子的药.”说到此处不免悻悻叹息,“乡里总是信这些半巫半医的东西,将西医当成洪水猛兽一般.”

顾岳在自己舅舅家里也见闻过一些类似的奇人异事,虽然解释不通,不过想了想,觉得管用就行,像何医生这样悻悻,倒不必要.更何况,乡间不喜欢看西医用西药,也不只是这个原因吧.何医生先前就说西药贵,还嘲笑过顾岳,现在他自己倒是忘记了这一点.

八、

何表叔中的漆毒已经好了,顾岳看起来并没有中漆毒,没必要再在罗家住下去.蔡局长要和程副官一道去衡州再转官道回宝庆府,蔡局长只带了六个,其中还有蔡辛会这只菜鸟和田老头这个完全不能打的,程副官带了一个班的卫兵,这么点人,要将招安的十九个土匪带回去,多少还是有些不够安全,张斗魁便派了一个班护送,程副官又力邀顾岳同行,蔡辛会更是极力赞同.顾岳也对那伙新招安的土匪怀着警惕,自是应允.

于是一行人包了两艘大船,顺流而下,下午便到了衡州,直至将那十九个人编入营中,也没出半点岔子.顾岳在衡州住了一晚,第二天和张斗魁的人一道坐船回八桥镇时,程副官作主给他送了两百颗,算是弥补一下那天的损失,后来蔡局长剿了郭瞎子的老巢、缴获了郭瞎子藏的老本之后,也派人给顾岳送了一百大洋,算是谢他借又出力.

回到八桥镇后,张斗魁专门派人将五条和将近六百颗连同顾岳一道送到李家桥去,顺便认个门,铺垫一下将来的交情.

顾岳这一趟出去好几天,中间还掺进了打掉郭瞎子的事,大伯父他们都很担心,不过既然平安回来了,也没多说什么,大伯父带着顾岳直接去了李家村民团团长兼村长李高义的家里,商量的事情.五条外加将顾岳匀出来的五百颗,算是大事了,所以李高义将村里其他几个能作主的一道请了过来,按着往年的旧例,又问了大伯父的意思,最后商定,作的价分成两份,一份用来抵交今后十年的份子钱,另一份用村里的五亩公地来抵换,并且特意选了与顾岳原本的田毗连的那五亩地,其中有一亩多点的荒地,两亩水田,一个小池塘,还有一小片竹林.

大伯父正要带顾岳到县里办契,正好将这五亩地的红契一道办了.

签了文约,顾岳和村里各一份,作中的请的是杉山铺的村长,在李家桥村里的公账上记上一笔,又在第二天清早村里人聚在大晒谷场练拳时特意宣告了此事,至于数目,李高义他们倒是没有说个确数,免得让外人摸着底.

村里头一下子多了五条还有五百发,大家都很高兴.倒是李高义不无忧虑地道:“前些年咱们要弄到一条都费事得很,这两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弄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顾家一位老叔祖拈着胡须点头:“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依我看,得想办法再买些才行,还得提醒张斗魁,不能只靠着他的旧部下那么点人,得从乡里也招点兵.”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

顾岳站在旁边,没有吭声,只是难免想到,程旅长也和他说过,形势有点不好,看来得再多招点兵多买点炮,才能镇得住衡州这个要通要地.

人人自危,谁也不敢率先放下刀,于是只能将手中的刀磨得更锋利些来对着别人,又或者是选择先下手为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顾岳心头很沉重,也很茫然.

李家桥这边砍柴烧炭的事情都已经忙完,大伯父才有空闲带着顾岳去县城办红契.八桥镇离县城有八十里路,而且路途崎岖,又多土匪,反倒是衡州城离县城只有五十里,又有官道相通,因此大家都是坐船到衡州城,然后再跟着来往两地之间的商队去县城.

李家桥历年都要运不少木炭到衡州去卖,这回趁着秋日晴天多,正好运两船过去.大伯父便带着顾岳与运木炭的船一道到衡州,帮着村里将木炭送到相熟的店家,村里人采买了布匹、灯油、热水瓶、雪花膏之类八桥镇没有又或者卖得太贵的日用,包了一艘夜航船回八桥镇,免得在衡州住店太贵了.

顾岳跟着大伯父将村里人送走,本来打算就到码头边上的旅店里住一晚,不过恰好遇到上回替蔡辛会给程旅长报信的那个改名程忠的小贼,程忠如今在程旅长的卫队里帮闲跑腿,很殷勤地给顾岳介绍了一个明天早上要往阳县县城去贩卖洋货的商队,还特意给他寻了商队隔壁的干净小店住宿,第二天一大早又过来请顾岳和大伯父去吃了个早饭,将采买好的干粮带给顾岳,坚决不肯收大伯父塞给他的钱,飞快地跑掉了.

顾岳没来得及捉住他,看着他跑掉,不能不领了这份人情,心里倒是有些明了,这个程忠为什么能够从一个穷苦孤儿混到程旅长的卫队里了.

商队带了不少洋货,因此请了四个背的保镖.顾岳本来就不觉得跟着商队就万事大吉了,故而还是带上了短,不过没有打背包,以免太过惹人注目.这次假装成卖柴人去伏击郭瞎子的经历,让顾岳觉得,让自己泯然于众人之中,似乎也挺不错.

这一回倒是一路平安,大概是衡州驻军在招安了张斗魁之后不久又干掉了郭瞎子,对各路土匪多少有点警示作用,让他们觉得需要暂时避避风头,至少不要去动这些商队——当然了,如果有落单的肥羊,还是一定不能放过的.

顾岳他们在路上吃过中饭,到阳县时,已经是半下午了.

阳县县城比起衡州来自然远远不如,不过也还算繁华,依着雪峰山的一段余脉,沿了山中流出的小阳河,密密麻麻建了不少房屋,县政府在东边,旁边就是阳县高等小学堂,是用前清时候的学府衙门、县学考场还有一个寺庙改建的,老树高墙砖屋瓦顶,这种老式的气派,与红砖建的两层洋楼的县政府大不一样.

再往东边,到了县城边缘,就是阳县局,占的是前清时候的城隍庙,局长是程旅长的表弟、肖参谋的堂弟,算是靠山挺硬的,所以警员整齐,火力也挺强,周围土匪,等闲不敢靠近县城.

顾岳知道这一点之后,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阳县县城会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悠闲安宁的气氛了,走在街上的行人,也不那么警惕与紧张.

小姑父何思慎是校长,就住在学堂后头的小院子里,这一片房舍依着缓坡而建,大多是县政府官员职员与学堂教师的住所,收拾得颇为干净整齐,门前院里菜蔬青翠,还有人在院门外种了几株芭蕉,正开着花.

大伯父带着顾岳走到那丛芭蕉开花的院子外敲门.

来开门的是小姑姑.小姑姑和大伯父生得很相像,顾岳一眼就认出来了.小姑姑将他们让进来,一边抱歉说顾岳回来这么久了,她也没得空回去看看,又叫自家的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过来叫姨父和表哥,同时不忘了叫帮佣的吴嫂赶紧去买肉,出去时再顺路到袁先生门前告诉何思慎一声家里来客人了,让他赶快回来.

一边说着,小姑姑手上也没停,端了水盆出来让大伯父和顾岳洗洗一头一脸的灰尘汗水,这边在洗脸,那边又洗了碗鲜枣、找了一盘米糕放在桌上,再揪着小娃儿重新坐到院子里葡萄架下的小书桌前继续写功课.

小姑姑这个麻利劲,倒是和大姑姑很像,半点也不见外,仿佛顾岳是和那几位堂兄表兄一样常来常往一般.

何思慎很快回来了.

他在县城也听说了在八桥镇打掉郭瞎子的事情,就猜着顾岳多半掺和进去了,这时问起来,果然如此,小姑姑不免瞪了大伯父一眼,怪他没看好顾岳,何思慎摆摆手道:“这个不能怪大哥,仰岳虽然还没满十八,但也确实不能拿他和村里长大的那些男伢一样看,得正经当个大人了.”

大伯父点头:“仰岳是比村里头的男伢能干些.”都给村里弄回来五条了,当然能干.

小姑姑将顾岳又上下打量了一回,若有所思.顾岳一看小姑姑这眼神就觉得不妙,赶紧转个话题:“这个时候有点晚了,办契证还来不来得及?”

何思慎看看外头日色:“管契印的老周向来走得晚,先去看看吧,也离得近.办完了明天我还有别的事找你.哦,把你的放家里,进县政府大门要搜身的.”

小姑姑很自然地接过顾岳递出来的短,检查了保险关好没有,再掖到自己腰间,袋也塞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头.

何思慎见顾岳有些吃惊,解释道:“你几个表弟表妹皮得很,还是带在身上保险些.”

顾岳其实是因为没想到小姑姑拿的动作很熟练,所以才惊讶的.小姑姑倒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道:“原来在村里时只用过长,这个短,还是跟着肖局长的太太学的,肖太太还有一把巴掌大的短,逛街打都带在身上.”

顾岳想,回去后他也应该教会大姑姑和大伯母她们用短才是.毕竟长不好带,短才好时刻带在身边.

在路上,何思慎向大伯父和顾岳解释道:“肖太太是早先嫁到长沙城里的顾七姑奶奶家的外孙女,本来一直在肖局长老家,前些日子才跟到阳县来,也是碰巧,和阿英打时聊起来说她是跟着外祖母长大的,外祖母姓顾,也是阳县人,才述起这门拐弯亲.也是这个缘故,阿英和她走得挺近的,还学了短.”

大伯父恍然:“难怪——”

何思慎又向顾岳笑道:“我们那位顾七姑奶奶可不是一般人,李家桥第一支洋就是她买回来的,最开始时,村里没一个人的法好得过她,后来也是自己作主嫁给一个路过的把总、跟到长沙去的.”

顾岳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所以在顾七姑奶奶身边长大的肖太太,很有其风.

一路走一路说着县城里的奇人轶闻,这里离县政府的确不远,三个人脚程又快,不多时已经到了县政府.管契印的老周果然还没走,听何思慎说了来意,说道不用麻烦换契,直接将顾岳的名字加在他父亲的那些契据上,然后登了档,又叫文书记了用印事由,之后开锁取印盖章,收了顾岳三块大洋——这还是看在何思慎的面子上,优惠了不少,不然光是盖一个印就得收一块大洋,顾岳总共有七张契据,只这一项就得收七块大洋,还有换发契据、契据登档这些费用也一概给免了——盖完了印之后,顾岳又按着何思慎先前的嘱咐,送给老周一块大洋酒钱.

他现在算是理解乡里人买卖房地为什么不乐意到官府盖印、宁可用白契交易了.

九、

办好了红契,大伯父不肯久留,第二天一早就跟着去衡州的商队走了.顾岳被留了下来.何思慎本来有事给他办,小姑姑说也不急在一时,先带顾岳到县里的洋装店,照着顾岳带回来的那身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春秋季节学生制服了两套,又给他买了新式的衬衫、内衣裤、袜子、皮鞋,从里到外,从头换到脚.顾岳推拒时说起大姑姑的打算,小姑姑一句话就将他截了回去:“这些都是行头,上台唱戏要穿戏装,你到时也得穿这一套武学堂的学生装才像样.”

逛了一整天,小姑姑还兴致勃勃,顾岳已经累到没精神了.晚饭后在院子里打了三趟拳,才算恢复过来.

何思慎和另一位架着眼镜穿着西装的先生,在顾岳刚开始打第三趟拳时就进了院子,站在走廊下看他打完,收了架势,何思慎招手叫他过来,微笑道:“这位是袁致礼先生,我在日本时的同学,最近从长沙回来,是阳县高等小学堂的新任教务长.袁先生奉行蔡元培先生的军国民教育之说,主张自小学堂起,便应厉行不怠,所以新学年始,阳县学堂便要开始军国民教育.仰岳,我有意让你去作袁先生的助教.”

顾岳在何思慎介绍袁先生的时候,微微弯腰鞠了一躬,很快又站直了继续听.听到何思慎最后一句话时,不由得一怔,他只读了不到一年的讲武堂,却要去当先生……这个难免底气不足.

不过,不等他说什么,袁先生先一步说道:“且慢,何兄,你这个外侄,能不能作得了这个助教,还得我先考一考再说.”

何思慎一笑,伸手示意袁先生请便.

袁先生注视着顾岳,缓缓说道:“顾仰岳,你可知‘军国民教育’之意?”

顾岳本能地立正,一边思索,一边朗声答道:“梁启超先生痛感国民未开化之弊,曾作《新民说》,言新国民应有之品性,其中有‘尚武’一条;蔡锷将军也曾于《新民丛报》上发表《军国民篇》一文,认为必须实行‘军国义’以除中国人心人力与国力尽皆孱弱之弊端,以达富国强兵之目标;民国初立之际,蔡元培先生即主张军国民教育,对外则强兵以捍卫国权,对内则强民以对抗军阀.其文虽异,其质则一.皆志在以中国之少年,建造少年之中国!”

袁先生默然良久,喟然叹道:“唯愿你异日无论升沉如何,皆勿忘此志.”

顾岳应声答道:“不敢或忘!”

何思慎笑着拍拍他肩头.

袁先生既已认可顾岳,便带上他一道商量.袁先生道,民国五年秋,省立第一师范即奉教育部令实施“军国民教育”,组织学生课外志愿军,遵部令“以激发爱国思想,提倡尚武精神,研究军事学术”为目标,全校编为一个营,实行军事组织与训练;民国六年十一月时,南北军阀混战,北军败走,南军未到长沙之际,北军溃军王汝贤部败退至第一师范附近,有劫掠学校之危险,当时便是这学生志愿军,联合当地分所,以空城计收缴了三千溃军的,再由商会出钱遣散了溃军.

说到此处,袁先生拍案称快:“都说是秀才遇到兵,有礼讲不清,孰不知这秀才成军之后,又岂是草莽军阀可以相提并论!”

何思慎大感兴趣:“这学生军的指挥官,料来也是学生,莫不是读过武学堂?”

袁先生笑道:“哪里读过什么武学堂,孔校长说这学生也就是在辛亥年光复之际当过半年兵而已,当时还是学生志愿军的一个连长.孔校长本来已经打算带着全校一千多师生躲到山里去的,这学生主动请缨上的阵.这事过后,一师还传出句话来:‘毛润之一身是胆!’”

顾岳若有所思:“溃兵军心浮动,胆气丧尽,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作鸟兽散.这样的话,空城计的确有用.”

何思慎道:“难得的是还能考虑到善后,一则以威,一则以恩,令溃军不敢作乱,也不愿作乱.”

袁先生道:“所以说秀才成军到底不同.经此一役,民国八年南北再战时,长沙城里的人睡觉都不敢睡,孔校长便命这学生组了警备队,日夜巡逻,使得一师尚能正常上课,‘弦歌不辍,几不知有兵祸云’——哦,这是孔校长后来特命摄影留念,在照片上题的词.”说到此处,他不觉长叹,“三五年内,能够训成这样一支学生志愿军,于愿已足矣!”

顾岳被他说得心驰神往,决心一定要按着袁先生的指导,好好训练小学堂的学生们.

阳县高等小学堂与大多数新式学堂一样,在公历九月一号开学,开学典礼上,何思慎向全校师生介绍了今年新来的两位先生,一位是教务长袁致礼,一位是美术与音乐教员何师我,这位是何思慎在日本的校友,论起来还是何思慎的远房族弟,也是思字辈的,不过自己改成了这个名字,新近才学成回国,便被何思慎拉过来,先从美术与音乐教起,慢慢有经验了再教别的课程.

这两位,学生们都要正正经经地称一声“先生”.

顾岳是教官.

不过,讲台下大多学生的视线都集中在背手而立、挺拔如松的顾岳身上.

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制服,其实是军装,顾岳这一身又是量身的新装,穿起来尤为英武;他没有带军帽回来,何思慎便从肖局长那里拿了一顶衡州驻军的军帽来,又按着讲武堂的规制,在帽顶镶了白底红边,帽箍罩了一圈一寸宽的红呢,这种红箍帽在讲武堂中推行之后,整个滇军都采用了,所以滇军还有一个俗号“红头军”.那支短,则扣在腰间的皮带上,令得台下学生视线时不时地从顾岳脸上溜到上.

先生们就在讲台上盯着,学生们不敢交头接耳,但是一个个相视以目,眼神飞转,压不住的兴奋激动,看得袁先生眉头直跳,何思慎则含笑不语,心想这仰岳这小子经过的风浪多了,果然很能镇得住场.

开学典礼一结束,学生哄然散开,纷纷打听台上教官的来历,顾岳两个小表弟得意洋洋地向大家宣传了一番,他们年纪小,知道得不多,但就只顾岳跟着父亲在滇军中长大、又读过云南陆军讲武堂、然后从昆明只身回到阳县的这些经历,已经足够大家浮想联翩了.

所以第二天下午,在教室后头的小操场上开始军事训练时,盯着顾岳的这些视线越发热烈.

袁先生先讲了一遍军国民教育的意义,以及长沙城里的新式学堂实施军国民教育的成效,之后才由顾岳上前来开始训练.

究竟应该如何操练,顾岳也没有经验,于是将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初级课程,减了分量搬过来.首先便是编队,阳县高等小学堂总共七十三名学生,分为四个年级,顾岳按着袁先生的指点,就着年级分队,以便于先生们安排课程;分队之后,再轮流整队,顾岳拿着两尺长的教鞭,挨个纠正在他看来简单得如同吃饭喝水、却屡屡出错的整队动作,感觉真是心累,面上却仍是绷紧了不动声色.

花了七天时间,每次用一堂课训一个队,总算将五个队都训得有点齐整样子了,然后才开始教简单的步兵操典.

这期间顾岳倒没有遇到过胆敢挑衅闹事、不听指挥的学生,这让他很意外.就算在纪律严明的讲武堂里,也是有让教官头疼的刺儿头的.

后来顾岳才知道,学生里很有几个消息灵通的,打探了些真真假假的内情回来,说顾岳是从昆明乱军中杀出来的,回乡后遇到土匪又杀了个七进七出,上回还在八桥镇干掉了郭瞎子,连程旅长遇到刺客的事情也被打探到了几分,然后传言说刺客都是顾岳干掉的.

这样的传言,在顾岳某次带学生去山上野营操练,顺手拔,看起来连瞄准都没有,就三打死三头野猪之后,愈演愈烈.然后学生们看向顾岳时,更为敬畏,简直有些战战兢兢了.

何思慎向顾岳说起这些传闻时,何师我笑得直拍桌子:“仰岳啊,再过些年头,乡里就可以编戏来唱了!”

顾岳窘迫得无话可对.

何师我又道:“要不这样吧,下次我上音乐课时,你来教学生唱一唱你们的校歌,亲近亲近,免得将你传成个青面獠牙的丘八,到头来没有哪家姑娘敢和你说亲.”

小姑姑一听这话,便坚持让顾岳也一定要去教学生唱歌.

顾岳被小姑姑推着去教了校歌.教完一轮下来,的确有点成效,至少两个表弟能够拉来几个胆大的同窗和他说说话了,原来可是怎么都拉不过来.

十、

很快便到了双十节,这是民国的国庆日,阳县各个机关都要庆祝,学堂更要庆祝.今年的国庆庆典,县政府特别多加了一个组团观摩阳县高等小学堂学生步兵操与学堂乐歌的章程,并邀请衡州中学的邹副校长也回家乡来观摩.

与邹副校长一道到阳县的,还有衡州中学新组建的学生剧团,剧团排了一出新式文明戏,叫作《兴学记》,演的是宁乡富绅朱剑凡毁家兴学、创建周南女校之事,在衡州已经演过几场了,正打算到各县去巡演,恰好邹副校长回阳县,而局肖局长太太又是周南女校毕业的,大力赞成,愿意给剧团出路费并安排食宿,于是便将阳县选为了第一站,并定了在阳县高等小学堂演这一场.

这样一来,县政府就更重视学堂今年的国庆日庆典了.

上午是县政府举办的庆典,学堂的庆典在双十节下午开始,先是学生步兵操,整整齐齐的方队,站得笔直,齐声高唱讲武堂的军歌:“风潮滚滚,感觉那黄狮一梦醒;同胞四万万,互相奋起作长城;神州大陆奇男子,携手去从军……”唱完之后,操典开始,何师我教了几个学生打鼓,正好派上用场,队列随着鼓点整齐变幻,四下里一片喝彩.

队列之后,是拼杀演练.特意选出来的十个学生,端着木,嚯嚯前刺,摆了几个挺标准的拼的动作后收立正.虽然一看就是还只学了点皮毛,但是架式摆得足,大家又是一片叫好.

步兵操之后,学生们将何师我教的学堂乐歌依次唱来,或是独唱,或是三五人合唱,末了是全校学生齐唱两首学堂歌《读书》歌与《男儿第一志气高》:“男儿第一志气高,年纪不妨小,哥哥弟弟手相招,来做兵队操……”

这两首歌流传甚广,在座的与围观的诸人之中,多有能唱上一两句的,此时不觉跟着唱了起来.

操演完毕,已近日暮,学生按着顾岳的号令依次退出操场,各回各家吃晚饭去,观者也暂且去吃饭了,留下几个杂工仆役,忙着布置戏台.学堂的小礼堂,是原来寺庙的正殿改建的,将正殿连同两边侧殿一道打通,深阔开朗,足可容纳二三百人,县政府有时都会借了这个礼堂来开大会.杂工在讲台两侧以及礼堂两侧的高处挂上灯笼照亮,又搬了二三十张条凳放在礼堂里,最前排是留给县长他们坐的,所以又另外搬了十几张太师椅过来,放了小方桌摆茶水瓜果点心.

学堂前门后门,都派了值守,连操场边上也有巡逻.

入夜之后,看客陆续到来,在门口递了何思慎发的请柬才能进来.

作为主人家,何思慎到得挺早,亲自迎接邹县长、邹副校长、肖局长以及阳县商会周会长等贵宾,顾岳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向前鞠一躬,拜见各位世伯世叔.

学生们也能进来看,不过都站在后头和侧边,挨挨挤挤,叽叽喳喳,热闹得很.

顾岳在何思慎他们就坐之后,沿着礼堂两侧巡视了一番,尤其是检查灯笼挂得是否牢实.他在昆明读书时,有一回就碰到灯笼掉下来引起火灾的事故.

这期间还真碰上一个没挂牢掉下来的,大概和靠墙的几个学生推推搡搡撞在墙上、震动了挂钩也有点关系,顾岳抢前一步将灯笼底下的几个学生往两边一拨,随即抓住了将将坠地的灯笼的提手.

差点闯祸的学生乖乖地束手而立,不敢再打闹.

顾岳将灯笼重新挂好,巡视第二圈时将靠墙的学生全都警告了一番,然后才坐到何思慎身后的条凳上,等着庆典开始.

等到前排的太师椅这边坐的贵客们叙旧叙得差不多了,何思慎站到台上,先作了个简短的发言,又邀请邹县长与邹副校长给大家讲几句,周会长及肖局长等人自然也不能落下.后头的学生与看客等得心焦,好不容易各位头面人物都已讲完就坐,充当司仪的何师我带着五个学生登台,自己拿着口琴,满面带笑地说道,今日举国同庆,他先为大家吹奏一曲《卿云歌》.

这本是上古时候咏唱舜帝禅位于大禹之歌,民国二年第一届正式国会开会典礼时将之改编后暂用来作为临时国歌,本年三月大总统徐世昌颁布命令,定《卿云歌》为正式国歌,不过颁令时日未久,阳县又偏远,便是邹县长,也只在夏收后去衡州述职时才听过一回.

何师我的口琴吹得悠扬流畅,学生跟着唱:“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词曲简洁,反复三遍之后,后头站着的学生,都能跟着唱几句了.

阳县学堂的学生唱完之后,衡州中学的两个学生,也上台唱了一首鼎鼎大名的李叔同先生所作的《祖国歌》:“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

周会长向旁边的邹副校长叹道:“到底是新学堂,唱歌也是新气象啊!”

第三首歌,却不是新歌了,登台的是带着琴师的何道士,还有一个衡州来的学生.

阳县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认得何道士,见他上来,个个都精神一振.

琴师坐下来拉二胡,何道士手里扣着响板未敲,抬起眼来扫视礼堂时,顾岳则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自己往何思慎身后藏了一藏.

何道士视线所到之处,台下看客不觉便安静下来.

响板到此才蓦然敲响,何道士悠悠然开唱,这一回唱的是“班定远投笔从戎”,台下的老看客们惊讶地坐直了身子,神情很明显都更加专注起来,顾岳后面有人小声说道:“何道士什么时候排了新戏了?”

顾岳只在中元节那天晚上听何道士唱过一折《明英烈》,不过也能听得出来,今晚这出投笔从戎,显然不是老戏,带着极鲜明的白话新戏的腔调,词句更通俗易懂,那个学生念班超的说词,何道士唱旁白并念其他角色的词,将这个故事连说带唱地讲下来,结尾之际更将孙中山先生为蔡锷将军题写的“平生慷慨班都护”的那幅挽联给用了上来.

这出戏并不长,唱完之后,底下一片喝彩声,邹副校长这时才颇为得意地向邹县长等人解释道:“这是剧团里的学生编的新戏,何道士改了些不合音律的词,才刚排出来,这还是头一回上台唱.还有一出‘马伏波平南安边’,可惜尚未写完.”

何思慎颇感兴趣,问道:“贵校的剧团是否有意将历代名将事迹都编成这样的一折折的新戏来演?”

邹副校长笑道:“敝校颇有此意,不过历代名将众多,此事恐非一时一日之功.”

何思慎道:“如此一来,贵校岂不是要聘请何道士做个剧团的指导了?”

邹副校长道:“这是自然.”阳县本地人也还罢了,肖局长与肖太太是外地来的,听了邹副校长此话,困惑之意不觉带到脸上来了.

周会长是做生意的人,惯会察言观色,即刻向肖局长与肖太太解释道:“何道士说起来还是读书人出身,又在南岳入了正经的道士籍,本来就不是优伶之辈,衡州中学聘他做个剧团的指导,也不算是有辱斯文.”

顾岳身后有人嘀咕道:“如今都是民国十一年了,还要避讳什么下九流?”

顾岳想的却是,这样一来,何道士大约得常住衡州,何秀不知道是跟着父亲住到衡州去,还是依旧住到八桥镇的外祖母家里.

这出戏唱完之后,阳县学堂的四个学生上台演了一回对敌擒拿——这还是顾岳见这四个学生练过武,底子不错,抽空教他们的.

前头铺垫了好几出,到最后才是衡州中学剧团排的文明戏《兴学记》.

第一折名为“暗渡陈仓”:朱剑凡自日本留学回来,决心兴办女学,开启民智并拯救女子,因清廷禁办女学,湘省已经查封了数所女校,朱剑凡将女校办在泰安里的自家园林里,对外假称“周氏家塾”,是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第二折名为“毁家兴学”:清廷于风雨飘摇、自身难保之时,不得不顺应民意放开女校之禁,周南女校日益发展,声誉鹊起,求学者闻风而来,多至六百余人,朱剑凡前后捐献价值十一万余银元的资产用以建校,民国初建,政府每年补助女校约五千元,但仍旧入不敷出.朱剑凡继续典卖田产支持女校,夫人与老母也捐资助学,革命元勋黄兴敬重朱剑凡的义举,捐银千两相助.朱剑凡一心办学,国务总理范源廉曾拟任他为教育总长,也被婉言谢绝.

这一折是重中之重,朱夫人与朱母也要出场,此时风气,尚不能见男女同台,故而扮演朱夫人与朱母的都是男学生,好在灯光昏黄,不像白日明亮,大致还看得过去.

第三折是收尾,名为“桃李满园”:周南女校凡未婚及订婚未嫁者都可入学,家贫的学生可在校半工半读,有教无类,女校的毕业生在长沙办了幼幼小学、培德女校,在湘潭办了自得小学,连边远的麻阳也办起了女学,将桃李芬芳之意遍撒湘省各地.

老实说学生们演得不算太好,有几个还僵木得很,只会硬生生地背台词,有一个太紧张了,走成了同手同脚,台下立时一片哄笑.不过这并不妨碍大家看得入神,肖太太还悄声向小姑姑说,里头有些话,的确是朱校长当年曾经说过的,被原样照搬来了.

这出戏演完,今晚的庆典便告结束,礼堂里一片鼓掌喝彩,喧闹许久,人群才陆续散去.邹县长等人临走前还与剧团学生寒喧了一会,勉励了几句.

虽然肖太太原先说要安排剧团学生的食宿,不过既是到了学堂,便就近住在学生宿舍里头了,挤一挤拼个床便可.

邹副校长安排在何思慎家里住.

夜深人散,借着星光慢慢往何家走,何思慎道:“邹校长帮助学生剧团排这出新戏,是有意说服衡州各县举办女校?”

邹副校长叹道:“我有爱女,聪明伶俐远胜于她的两个哥哥,却因为已过十岁,不得不退学在家,每思及此,心中便不能平.”

前清末年的教育法令曾规定,初等小学堂可收十岁以内女童入学,民国政府亦沿用此法令,若是校方同意,家长开明,便可送家中女童入学念书,但满了十岁之后,便需另读女校,奈何女校稀少,女童读了初小之后,大多只能失学回家.

何思慎默然.他家中也有年方七岁的小女儿,识字念书也比两个哥哥更聪明.阳县境内的几所初等小学堂,只有县城里的这所愿意收女童入学,这还是他们几个家中有女童要读书的当地士绅大力推动的结果.他有时也在想,女儿初小读完之后如何安排,不过毕竟年岁尚小,他自己又事务繁杂,一时间还没能想到这么多.

邹副校长又道:“于家而言,谁家无女?于国而言,梁任公常道富国强兵首在开启民智,若是不兴女学,半数国民不能开智,国家如何自强自立?邹某不才,虽不能有朱剑凡先生之大魄力大手笔,为女学鼓吹一番的能力也还是有的.”

顾岳跟在他们后面,听着这一番对答,不觉想到靠戏本上的唱词认字的何秀.

八桥镇上是有私塾的,几个大村里也有私塾,不过即使是李家桥的私塾,也没有收过女学生,村里的女童和外嫁进来的媳妇,都是靠家里的男人教几个字,而这已经比其他几个村子好得太多,至少她们的家里人愿意教她们认字,这大概是因为李家桥的男丁很多时候忙着种田打仗去了,得靠家里的女人来支撑门户,不识几个字,实在太容易吃亏上当.

即便如此艰难,村里有几个姑娘,还是这么东拼西凑到能够默下整本《三字经》了——这还是大姑姑嫌弃李长庚念了三年私塾也没能背下《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本书的时候,说出来数落他的.

要是阳县真的能开办女学,说不定何秀与村里那几个姑娘都能来上学了.

尾声

第二天清早,顾岳出去跑步练拳时,在小阳河边上遇到了何道士.何道士正站在河边,面朝将出未出的朝日吐纳练气,练完一小节,便吐气开声,以《正气歌》运气吊嗓.

顾岳见过何秀每日午时在罗家院子里这样练气吊嗓——清早的时候大概也要练,不过那个时候顾岳在外头,没有见过.

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何道士也认出了他,停下来,含笑点头.

顾岳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何秀姑娘已经识得很多字了,如果衡州或者阳县开办女学,何叔会让她去念女学吗?”

何道士大概已经从罗老太那里听说过顾岳先前住在罗家的事情,并不诧异于他知道何秀识字不少,听他这么一问,何道士盯着顾岳看了一看,才答道:“念两年书也好.如今外头的风气不一样了.”

念过新学堂的姑娘,和顾岳这样的新派学生伢,大约更般配一些.

顾岳被何道士盯得心里很紧张,一时间找不到其他的话可说,只好微微鞠个躬,讪讪地继续沿河岸跑下去.

何道士看着顾岳隐约有些僵硬的背影,满意地笑了一笑.

《兴学记》这出新戏的宣传颇有成效,一个月后,县政府便决定在阳县高等小学堂附设一个女学班,招收十岁以上的女学生,不过需要考试才可入学,教师主要由本校教师兼任,并买了学堂邻近的三间民房来充当教室和宿舍,买房和改建费用由邹县长太太、肖局长太太、周会长太太还有小姑姑等人捐献,教师薪金由县政府每月拨给三十银元补助,至于其他开支,则要靠学费支撑.

附设女学班在十二月初开始招生考试,看起来是要到明年开年后才能入学了.

考试那天,顾岳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何秀.

隔了人群,视线相接时,何秀不觉微红了脸,低下头去.

顾岳也赶紧转开视线.

他现在很紧张,想着如果女学班也要施行军国民教育,他岂不是也要去做教官?只要一想想这个可能性,就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如何是好.

后记

《桃之夭夭》,语出《诗经·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首诗应该不需要解释,而这一篇的主题也不需要格外说明了吧.顾岳在前头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打脸来得很快.不过,梁启超尚且要说,他经常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何况顾岳?

至于文中以鸿门宴解决郭瞎子一事,民国时期并不鲜见.笔者老家(湘南某县)就有地方民团用鸿门宴解决土匪头领的传说故事.1923年临城劫车案的匪首孙美瑶,被招安后,做了六个月的旅长,新任镇守使在中兴煤矿公司摆下鸿门宴,一声暗号,当场打死孙氏兄弟,其部下解散的解散,改编的改编.1926年,贵州军阀袁祖铭驻扎湘西,接受北伐军左翼军前敌总指挥之职,又与吴佩孚暗中往来,密令唐生智除袁,唐命袁之部将周斓负责,周斓于除夕日请常德商会会长曾春轩出面宴请袁,袁仅带副军长、参谋长和数十名卫士前往赴宴,席间周斓与曾春轩相继托辞离开,袁祖铭被杀后,其部下大部分缴械投降.

非常简单粗暴的手段,但从古至今,屡屡奏效.所以文中的鸿门宴,也非常简单,没有太多曲折.

(责任编辑:蓝汀 邮箱:shfu0010@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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