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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梅家山儿女类参考文献格式范文 与梅家山儿女类本科论文怎么写

主题:梅家山儿女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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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地暗下来,梅家山到处都灰灰的.一些人家已亮起了灯,昏黄的光线倒影在村旁的香草河里,在缓缓移动的鳞鳞微波间闪烁.这条东连长江,北接运河,西达道家第八洞天第一福地、在南国大地上已不知流淌了几多年月的老水道;当年桨声人声昼夜不断的繁忙已然不见,滚滚的物流人流虽一天天如潮水般汹涌来去,可这来去汹涌的“潮水”已不再从这里过、那些原本靠这条水路过日子混饭的商呀贩呀们已去了别处,在别处混饭过日子.人们像忘记了香草河一般,忘记了梅家山,忘记了这座远离县城,近在水次的村落小码头.只有村口那座虹一样静卧于水面的大石桥,以及桥后边高耸的石牌坊,似乎还在向偶而过往的行人说,这就是梅家山,请进村来喝杯茶,歇一歇脚再走吧!

村落西头,香草河边上,是两间低矮的年代陈旧的老屋.老屋西山墙上有扇门,门的那边是一间和老屋相连,用乱砖垒起来的,从西山墙上拖下去的灶披间.河水清清,看得见里面的水草,以及在水草间徜徉嬉戏的小鱼儿,小虾虾……

芳芳回来已老半天,空空的肚子早饿了,可此刻她的注意力并不在食物上,而在她面前的半导器收音机上.

长寿啊——嘶哑的叫喊在傍晚时分的薄雾中飘荡.有春三叔又喊了,芳芳轻轻叹了声.三叔是在喊他的儿子,喊他那个惨死在火车轮下的儿子梅长寿.十几年来,每当春末夏初的这一天、暮色四合的这时候,三叔都要到牌坊下来朝河那边喊;哪里有铁路,长寿就是在那里出事的.铁路很长,望不到头,就像三叔的思念,也没有头.

望不到尽头的铁路让长寿年轻的生命一下就到了头.他瞬间终结的地方是坟地,荒冢累累,草树杂生,一只老鸦停在一根招魂幡竹尖尖上可劲叫.幡的颜色还没变,下埋的是夏庄里村上那个叫七姑的老姑娘.那坟地原是她家的,六八年被平掉种了粮食.分田到户那田没人要就又分给了她,说物归原主.没两天,她就请人把那些平掉的坟头按她的记忆重新又垒上了.说,这下好了,这下不会再平了.再平了那就再垒呗!垒的人道.有人给有春出主意,和夏庄里人说说去,拿点烟拿点酒,把七姑配给长寿,在那边成个家.有春道,长寿在那边已有家了,再婚犯法,不能的.那人大笑,有春没笑.人死灯灭,哪来的那边呀!我也想有那边,有那边我就有念想了,就有一天可以和我的长寿见面了.

芳芳到现在都不敢信,火车明明已到面前,狂奔的长寿咋就没停下来.收不住脚了还是不想收?没看见么还是没听见?那么大的轰响,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他身后十多米外几个追他的人,追他的人身后几个不知是帮着追他的,还是好奇看热闹的人就停下了.

夏庄里有个酒鬼叫夏广太.他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酒瓶.床头边找不到就床脚边,床脚边找不到就床头边,非此即彼,非彼即此,不会落空.家里粮食没了没关系,酒是绝对要有的.找到了随即就拿起来喝,空了就去村店里买,没钱就先欠着.牙是从来不刷的,黄黄的粘粘的,咕咚一口酒下去,粘粘的就也跟着下去了,只留下两排黄黄的,比他这个炎黄子孙的黄皮肤还要黄,却不牙痛.人们恶心,又觉得怪.下酒菜有老卜干、盐粒子.盐粒子是自家灶头上盐缽头里的,老卜干是人家给他的,或是人家晒在外边他顺来的.有时就空口,空口喝白酒,而不是空口说白话.牵着头牛,走走喝一口,不知不觉瓶底就朝天了.有时就挖队里的山芋啃,嫩蚕豆嫩碗豆最好,可以多喝好几口.人们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队长知道了也只当不知道,反正他家里就他一个人.他的家在生产队牛舍里.队里每晚派一名男性青壮年和他作伴,记半个工分.他不记工分,养牛放牛都不记,一个工分也不记,当然也饿不着他,还得给他零花钱,还得给他做衣服穿.他有一个酒友叫龙老七,和他一样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在小西边生产队养牛放牛住牛舍.两个人有时在他这里,有时在他那里,炒一碟花生,煮一碟咸菜,有时还会有一碟摊鸡蛋.边喝边聊,有时则相对无言默默的.难得还会来点荤,或一碗鱼,或半碗肉.什么时候结束看兴致.那晚,夏广太一宿没回.第二天,队长带着人找到老七问老七,老七傻了,说,昨晚我有事外出回来晚,和我作伴的人告诉我说,老夏来过见我不在就走了,咋一宿没回?老七和队长他们一起去找……谁也没想到他在那里——是他养的那条叫黑豹的狗带他们找到的.周边几座坟头已被他爬得溜溜光,手上的指甲都爬没了,血糊糊的.旁边有一滩狗吃剩的呕吐物.人们大恐,说是长寿来讨替身了.果然,不多天他就死了.但不是死在那里的,而是死在香草河里的.那一天天气很好,他走在香草河边的马路上.横过来斜过去,马路不用说已太窄了不够他走.一辆车差点撞上了,驾驶员伸出头恶狠狠骂,他也恶狠狠朝驾驶员骂,黑豹差一点就扑进了窗.跟着,又一辆车过来了,这个驾驶员没有骂,而是慢慢靠近,然后猛一按喇叭从他身旁冲过去.他浑身一激凌就倒到河坡上,顺着河坡滚到河里淹死了.老七天天都要到他落水的地方去,边哭边叫着他的名字边往河里倒一口酒,然后再往自己嘴里倒一口酒.有天喝着喝着就跳了下去……是一个过路的救了他.在牛舍里躺了两天又不见了.一打渔的在河边一废涵洞里发现了他,已死多日.

有人说,长寿没死,火车过来时他已过去了.他一直躲在坟地里,那些追他的以及那些不知是帮着追他的,还是好奇看热闹的走了后才出来……后来就遇到了好人,有了工作.好人在囯民党某杂牌军里当师长,起义后跟着从北到南一路打着过了长江,后来就成了共和国的一名将军.也姓梅,还说是梅家山人.人们呆了,恨不得哪天也与那个好人遇上……怪道长寿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说被火车吸走了,龙卷风也没有它力道大!以后离这东西要远一点.却原来是遇到了好人交上了好运在外边过好日子了!那两个跟长寿一起出逃,中途又返回来的小伙子就更悔.他三个早就在一起商量好,一起到外边找活路去,梅家山已经没活路了.长寿是因为成份不好……也不是长寿成份不好而是他母亲成份不好——也不是他母亲成份不好……他母亲土改时并没有像他爹那样划成份,而是和梅家山所有女人一样,丈夫什么成份便也什么成份.且已死多年.长寿爹是贫农,成份很好,是依靠对象.论理,他母亲就也贫农,成份很好,是依靠对象.可有庆却说不,不但不能依靠还要造她的反,革她的命.死了也不能掉以轻心也要造她的反,革她的命.因为她认得字——这是梅家山谁都知道谁都称奇赞叹的事.那年月,水深火热,男人家认字的都不多,女人家就别说了,梅家山除了她没第二个.大炼钢铁那年梅家山拆祠堂,几个老人苦着脸说是要把中厅那块写有堂号的匾留下来……找了半天没找着,流泪道,怪不得要拆,堂号都没了.梅家山祠堂里有十一块匾,已拆下来,和砖瓦梁柱椽子什么的乱堆着.有的字迹模糊,有的已七扭八歪不成体形……是她从写匾人——金坛于敏中于状元落款的小篆印章上认出来的.老人向她竖大拇指,说,神!还爱干净,一家三口尽管补丁打补丁,却清清爽爽,什么时候看着都像是刚洗过.家里也齐整,几件家什头是头,尾是尾,像是天生就该在那儿的.不像有的人家脚都没处放.身上这里一个洞,那里掉棉絮.衣袖油黑发亮,指甲一划一道白印.下雨就返潮,太阳一晒就像锅巴.那年月,水深火热,一日三餐都顾不上,谁还有心思去干净呢!况是带着长寿逃荒要饭到梅家山后跟有春的,谁也不知道她哪里人,也不知有春知不知道.很可疑……果不其然,抄四旧时有庆就从他家里抄出来一根金辫针——太稀罕了!梅家山那会活着的都没见过.有春说,那是他老婆从娘家带来的,要给长寿媳妇的不能动!有庆哈哈大笑着说是老财家的浮产没收了!他抄起根扁担就砸过去,有庆头一偏,砸在肩上……有庆大叫,几个手下扑上去好一顿打……有庆拿着金辫针向趴在地上的他继续问怎么会事,他张了半天滴血的嘴到头来还是那句话,就是那是他老婆从娘家带来的,要给长寿他媳妇的不能动……于是,他老婆就成了地主资产阶级反动派.他呢,就成了窝藏地主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坏分子外加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因为有庆是造反司令,肩负着造反的重任,砸他的肩,什么性质?伟大领袖号召我们,造反有理.不知道啊?要死了啊!够毙了!长寿就成了地主资产阶级反动派外加坏分子再加现行反革命的狗崽子.他两个成份虽好是依靠对象,有庆却不依靠他们,反过来还孤立他们,歧视他们.因为他们和长寿好,还喜欢听有春唱山歌.加之二十好几想女人了……梅家山这年头女人是只有出的,一点儿指望都没有.最难捱的是饿肚子……呆不下去了,不能再呆了,人挪活呀!于是,那一天他们三个就出发了,谁知一出村就被有庆他们发现了.有庆一边追一边叫,要他们回去.声音高亮,惊天动地.就像他山呼万寿无疆,永远健康一样的.他俩吓得要死,抓回去不是挂牌子戴高帽子游街示众这么简单,而是不分口粮.不分口粮知道么?还不是不给你一个人分,而是你一家子都不分,怎么弄?本来分的就不够吃.如果现在就回去,就可以从轻发落,不会不分口粮了.于是,他两个就心里发抖腿脚发软就掉过了头转过了身……真的是怕死不革命!要不,长寿的好事,他两个也是有份的.村上几个老人掰着手指算了算,认为,那年头出去的几个人都和这个将军,好人沾不上边;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好人也好将军也好是不存在的,存在也和梅家山无关.如此,长寿的好事就不存在.人们不听,说老不死的老昏了……愿意长寿的好事是真的,存在的.芳芳也愿意长寿的好事是存在的,真的,长寿没死,遇上了好人,活得好好的.一晚还梦见他回来了……就和父亲有福说.有福笑笑,梦是不能当真的.她也知道梦是不能当真的,可就是想,想好梦成真,想出奇迹.不定那天长寿就回来了……然这么多年过去,好梦没有成真,奇迹没有出现,出现的仍是每年这时三叔的喊.有福说,三叔的喉咙是唱山歌的,说话都有山歌味.芳芳不觉得.

梅家山,长长村,

砻糠团子囫囵吞,

搬块豆腐大开荤;

香草河桥上叫一声,

廿四只提箩拎出门.

芳芳现在记得三叔唱的山歌大概就这首了,其他就记不全了.梅家山原住户廿四家,所以,梅家山又叫廿四.一说廿四就知道是梅家山,梅家山就是廿四.提箩是用来讨饭的,梅家山先人是讨饭的.

三叔啊!你就别喊了,芳芳止不住又叹了声.作孽啊!芳芳母亲说着从灶披间过来,一边忙着手里的活.那是一团乱棉线,没舍得扔,闲了就理,理一点往线板上绕一点,一块线板满了就绕另一块,没有线板就用筷,两双筷子一扎就成了……一双也行.还可以用纸板,废纸头叠成线板一样的长方形……再理几次就理结束了.有些得意,朝有福道,看,又能够缝补一阵子了,供销社买至少一元钱.

再加个菜,等有春来了一块吃,有福吩咐.

又望了眼门外,小荣已好些天不来了吧?一天到晚都那么忙,哪来那么多事情呢?

有福在隔壁那个叫东关的乡粮管所工作,离梅家山二十多里,老职工了.和有春,小荣的父亲有用岁数都差不多,关系很好,像一家人.有用夫妇去世得早,小荣跟有福过那年还未满一岁.小学毕业初中勉强上了一年后就没再上,任凭老师和有福怎么说都没用.那年他十五岁,九岁的芳芳刚念小学.小荣不是成绩跟不上才不上的,他成绩很好,年年都是三好生.他说他大了,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他迷上了小西边村上那个又会画又会描的,人称“上海人”的油漆匠,天天跟在后边.“上海人” 活干到哪他就到哪.有福没法,就备了一桌,请“上海人”把他收下了.“上海人”下放时单位里给了他一千元,这是了不得的一笔巨款.认识的来借,不认识的也来借.你三元他两元,他来者不拒,像是永远都借不完.最后一百元是队长借走的,说队里用.有借条,有队长签名,有生产队的大红印,说明年还.可惜没到明年,队长就死了——被土压死了.一辈子和土打交道,到头来被土压死了.那时节,人们除了不够吃之外还缺柴烧.天天都有人在河滩上挖泥煤——不知是谁发现那里有泥煤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坑,像蜂窝.有关单位阻止,但阻止不了,这里阻止那里挖,那里阻止这里挖,像捉迷藏,打游击.挖到了就搬上来,运回去晒干了当柴烧.有好烧的,有不好烧的.有的浓烟滚滚,有的没烟,有的味臭,有的可以闻.那天去挖的村上有十几个人,还有临村的,独独他头上那片土没撑住,坍下了.接手的队长告诉他说队里没收到那一百块钱,意思就是那一百块钱队里不能还.老婆要他留个十块八块防防急都没有,直到两手空空一家子连饭也吃不上.老婆就带上孩子和别人过去了.那时候,一家子饿死的不稀奇.老婆走时一直哭,呜呜咽咽,孩子也有气无力一直哭.老婆和别人过去后他继续有一顿没一顿,饱一顿饥一顿.那天,他躺在床上已饿得两眼昏花看什么都模糊了……是从前不认识后来向他借了两元钱才认识的人救了他,这人是因为到期了还不上来打招呼要延期的.这人招呼他一起讨饭去,说,面子不如命要紧.讨饭这行当是所有行当中最好的行当.朱皇帝不也讨过吗?皇帝讨得你讨不得.想想也是,面子要紧不如命要紧,皇帝讨得我讨不得!又没有去偷去抢.于是,就拎着个提箩出门了.披了身床单当衣服,冷就裹裹紧,热就敞开来.他会唱很多非常好听的老上海滩上的歌,手舞足蹈地告诉人说,这是某某明星唱的,大世界啦百老汇啦等等闻所未闻的事情,极受欢迎.走哪里身边都不缺人,尤其是孩子也跟在后边学他唱,吃得饱饱的很开心.晚上一个人才会哭,天地爷娘,老婆孩子,有时抽泣,有时号啕……

一天,他路过一家农具厂时,鼻子里忽然钻进来一股熟悉的油漆味,久违啦——我的油……下面的“漆”字还没出口.就见门首一老者在看他,就顿住了.老者怪模怪样地问,油……你也知道油?他笑起来,这活现在怕是已没人会干啰!老者模样更怪了,打量了打量就欠欠身子做了个请的意思邀他进去.他进去了,他看到了一张很大的床,有一间屋那么大.雕刻着人物花卉,飞禽走兽,山川林木,厅堂亭榭等斑斑驳驳,伤痕累累.已清理过,在上漆.他“啊”了一声,大漆(生漆)是不能用刷子的!声音不高,但很威严,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接着又连连咂嘴,怎么用砂纸……怎么好用砂纸?这活打磨是不能用砂纸的.油漆的停住了,老人笑了.老人已七十多,他说这床是他祖上的,具体哪一代说不清,早就不用.家里人说像菩萨龛子,害怕,要扔掉.老人不让.叫当农具厂厂长的儿子弄到厂里,给他出出新.说他活一天就要让这床在一天,他死后随便怎么扔都可以.农具厂里人才济济.木工师傅告许厂长说这活是红木,黄花梨的,他(们)既做不了也修不了.油漆师傅也说没办法,因为这活是用大漆的.他师傅会做,可早死了,他知道大漆但没做过.厂长就告诉他老子说出不了新.第二天他老子就病倒了……厂长没法,到处去找做红木的做大漆的.结果都没有找到,却找到了大漆,就拿回来让师傅做……老人听他内行,就问他能做不?他点了点头,并说他能找到做红木的.于是,他就进了农具厂.一年之后床修好了,乍一看像是没动过,再看味道就来了.见过的没一个不说是好东西……老人开心,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一个劲说.只让看,不让摸……做红木的床修好后就走了,说是还有好多活在等.他留下了.常常到外面去做,有厂长的亲戚,厂长的朋友,厂长朋友的亲戚,厂长亲戚的朋友.头头脑脑也来了,都知道农具厂有个有本事的油漆师傅“上海人”.

乡镇工业局局长的儿子结婚做了套时新的捷克式家具,点名要他去做腊克.厂长担心,不知道他会不会……虽然,把他老子的古董——那张床修好了.可这是腊克呀!厂里那几个油漆师傅也直摇头,什么腊克,没听说过.油漆么就油漆了,腊什么克,还腊肉呢!他去了,一道接着一道一连做了十二道.水光的滑然不刺眼,豪华气派但不张扬.局长满意,局长的儿子就更满意.他的好手艺就进了城.他对小荣是看好的,言传身教,古典的现代的毫无保留.后来他就回上海了.原来他是上海的金牌油漆师,什么活都见过,什么活都拿得起.小荣没跟他到上海去.现在小荣已有了自己的公司.村里造了房子,城里买了房子.有福高兴,孩子出息了.只是最近又犯起了愁,因为小荣当村长了.他不明白村上人为什么要选他,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就答应了.好好的在外头回来做什么?梅家山……难弄啊!

天气有些反常,一丝风也没有,盛夏的暑热像是已到了梅家山.

日里西南风,夜里上蒸笼.日里……是孩子们在唱,奶声奶气的,一边拍着手.

今天西南风了吗?芳芳纳闷,只知道节令还没有到,孩子们许是在唱着玩.她说不出来的烦恼,每天这时候听惯的省电台播放的连续广播剧,今天任怎么收都收不到.

收音机太陈旧了.这个父亲用一条沪产“大前门”换来的东西,现在除了吱哩哩就是嘎啦啦.她尖起耳朵,在一片恼人的噪音中捕捉那一丝丝可能出现的,此刻,她最最希望出现的好声音.可好声音此刻已不知去了哪,过来过去都找不到.时间一秒秒飞快地过去……她气死了,啪一下手就到了桌子上.

她没有啪一下到机子上.她知道,有时候啪一下到机子上或许有效果,更知道,凡是有过这种机子的人几乎都啪一下到过机子上.她舍不得机子,虽然那啪一下很轻、很轻.

有福一愣,望了望她……半晌,见没什么,方把那支拿在手上的点上了.他现在已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坐在女儿.他希望这样看女儿,陪女儿,更希望这样和女儿说说话,就像小时候那样偎在他身边,听他讲“古今”.女儿大了,有时候他都陌生了,这样的机会已很难得.女儿啊!你可不能只顾自己听机子,把爸爸晾在一边不管呀!难道你就不能挤出点时间来和爸爸说说话吗?难道你就没有发现爸爸是那期望的眼神吗?爸爸老了,到时候怕是连说连讲都不能了.别响别响!女儿朝他摆了摆手,眼睛却仍在机子上.

有福愣了.我响了吗?没有啊!难道……难道刚才自己和自己在肚子里说的话她听到了?不会啊!女儿听机子耳朵出毛病了吗?不会啊!他无限宽容地向他这个心爱的有些任性的女儿笑了笑,什么东西,这么好听?

叫别响,偏偏……芳芳不乐意地皱起了眉.好听?就凭这东西能好听?笑煞人!

梅家山“分田到户”最大的改变就是解决温饱略有剩余,芳芳家光景在村里算是中等偏上.那些属于上等人家有的已造了新房,有的正在造.有福夫妇也常叨叨造房的事,什么砖头啦木头啦水泥啦泥瓦匠啦工资啦啦还有酒啦水啦等等乱七八糟.芳芳听多了便觉得烦,生怕他们为此而叨出来什么病.那年小荣哥哥造房子时父亲的嘴只要松一下,也就和小荣哥哥一样在新房里住上了.不要小荣哥哥送,借总可以吧!借了以后再慢慢还不好吗?害得小荣哥哥自己也不想造……直到父亲发了火,长不大了吗?准备跟他过一辈子了吗?你父亲可还等着孙子给他添土上坟呢!说得小荣哥哥的泪直掉.芳芳早就想要一台电视机看看了,几次想说都没说.她知道只要她一开口,父母就是再不愿意也会依着她……她心痛父母,知道父母不容易.这台父亲用换来的收音机,虽然现在已大不好使,但还能用,不少人家不是连这个也没有吗?她喜欢文艺一类的节目,尤其是连续广播剧,当今那些明星她一数一大把.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随着某广播剧故事的展开,她会因里面某个她喜欢的人的不幸而伤心……甚至落泪.每当这时,父亲就会怔怔的,母亲也跟着怔怔的.一会她高兴了,便也跟着她一起高兴了起来.

我说你呀!咋就这么多话?母亲装着不高兴的样子朝丈夫瞥了眼,又像哄三岁小孩一样地哄她,别理他,你听你的.

三十分钟时间,眼眨眨就过去了.芳芳关掉机子,支着个下巴,坐在那里.每天一集的连续广播剧今天没听好,空落落的.一只水鸟飞过,呱地叫了声就进了屋.停在一棵树枝上.她吓了一跳,哪来的树枝,没有呀?再一看,原来是墙上的水影.老屋真的是老了,怪不得父母亲急房子.晚饭已经烧好,有春三叔还没有来.

吃吧!别等了,母亲给她端来饭.吃了早点儿睡,夜里还要起来喂蚕呢.你爸一星期回来一趟,我又要侍候两只老母猪.多亏你爸单位领导好,又是良种,又是饲料,帮衬我家快富呢.只苦了你,没个星期天.看看,都瘦多了,等蚕上了山(蚕做茧俗称上山)再歇息吧!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母亲说着就擦起了眼.妈,你看你.芳芳有些不快.五岁就死了的哥哥,她从来都没见过的哥哥,母亲一说起来就这样.

她望了眼父亲,爸,有事吗?刚才她要听机子,并没忘记爸爸有话要说的样子.女儿呀!爸爸会有什么事,爸爸不过是想和你说说话,你不知道,和你说话爸爸有多开心.他不明白,这台他用换来的半导器收音机,怎么女儿一听就着魔.可惜结结巴巴的老是让女儿皱眉头.女儿皱眉头的样子很好看,不像他皱起来当中一条沟,忧国忧民样子很可笑.也不像她母亲,一皱就以为是要哭了.他一直都很得意,当年为这台收音机熬着一个月不抽烟的做法太对了.那时,一台新的半导器收音机要三十七元,他一个月工资四十五元八角想都不敢想.单位里一同事有一台半新的,每晚他都要到这个同事那里坐一坐听听新闻.同时去听的有好几个,公要馄饨婆要麺媳妇还要疙瘩汤,常让他的新闻听不成.如果他有一台就好了,就可以一天到晚听新闻了.同事知道他心思,一天当着那几个人的面和他说,只要他拿一条沪产大前门来,这台机子就归他了.那时节,沪产大前门不是谁想就有,谁想享用就能享用的.顺口流说,党委书记胡子翘(大前门,毎包三毛六)大队书记四脚跳(飞马牌,每包两毛七),生产队长大铁桥(每包一毛三).有福抽的是劳动牌,两毛一.沪产大前门别说他舍不得,就是舍得也买不到.谁知他却认了真,熬着一个月不抽烟省下来钱,又东西托人以高出原价一倍的价钱买了来.同事没法,低着个头在封口上看,那上头有字——他怕不是沪产的.半天,抬起来一拍掌把机子给了他.那烟同事没抽,有说他卖掉了,一元一包,又说他送领导了.

爸,你快说嘛,人家还要去看电影呢!

看电影,你不睡觉啦?母亲无奈地看了看她.她想告诉母亲,蚕已眠了,今晚不用喂.张了张嘴却没说.有事?有什么事?有福在肚里问自己.如果真的说有事,那也不过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想和她说说话吧.快说,说什么呢?就说我想和她说说讲讲么?那算什么?女儿不怪么?可不这样说又咋说,难道好骗女儿,编出个什么事来吗?那还不如就这样说.或者……或者干脆就说没有事,对,就这么说,女儿要怪就让她怪.没事,爸爸没事,逗你呢!快去看电影吧,夜晚凉,多穿件衣服.

芳芳没响,披了件衣就出门了,嘴里哼哼着一支什么电影里的歌.

女儿碗里的饭像是没动过,只上面的饭尖尖平掉了.这孩子,等于没吃.有福像是刚发现,就叫起来……芳芳妈也急了,人是铁呀饭是钢呀一顿不吃饿得慌啊!她每次给芳芳盛饭都满满的像宝塔.有福说可以再盛嘛,她也知道可以再盛,却改不了,自己盛就浅浅的最多平碗口.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决定,先由母亲煎两只鸡蛋,然后,父亲给他们心爱的此刻正饿着肚皮的女儿送去.母亲盛到芳芳刷牙的瓷缸里,有福赶紧盖上盖,从裤袋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包上后,就捏着个手电出门了.

影剧院,原是九里镇上姓谭人家的大祠堂.土改时,后头两进分给了上无片瓦的贫雇农,前头三进五八年改做了大会堂.人们在里面放卫星打擂台,一天等于二十年……后来就在里面大批判大辩论大……再后来,就在里面用土一级级垫高了,一级級竖上水泥桩,水泥桩上钉上长木板当座位.可惜间隔太小,稍不注意便膝盖顶着屁股,或是屁股坐到了大腿上.常常为此而吵,而闹,甚至大打出手……新的影剧院已拔地而起,规模说是比县城里那座最大的叫人民的电影院还要大.虽然,现而今还只能在这个破旧的地方凑合着看那些现而今的影和剧.

有福怕女儿饿坏了,路上走得很快,一点不像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三年前,他心爱的女儿初中毕业,全村三十多个初中毕业的只有有庆的儿子小燕考上了.女儿喜欢上学,可她喜欢上的这个学却不要她上了.女儿伤心,他比女儿更伤心.就想早点退下来让女儿去接他的班.领导说年龄不够,除非病退.就去医院去捡查搞病退,那个给他机子的同事也在搞.结果同事因眼睛不好搞成了,他什么都好没搞成.他呆了,封口上那么小的字都看得清,不好什么?他就看不清.听人说捡查前弄点什么吃吃,血压就会往上窜……他跃跃欲试,到了还是没有吃,—是哄骗政府的事他做不来,成了心里也不得安.二是万一……万一那高上去的血压下不来咋弄?那些天,每当他看到那些病的残的就会羡慕、甚至嫉妒、恨自己,咋就不和他们一样呢?

影剧院里到处是人,过道上也站满了.他傻了,不知到哪里去找女儿.心里着急,就想请放映的师傅在喇叭里喊,就像村长在喇叭里向村民喊一样.可……不行.村长可以在喇叭里向村民喊,他却不可以请放映员在喇叭里向女儿喊.那样,女儿不但不会来见他,回去后还得向他使小性子……一张张位子去找吗?靠得这么紧,怎么过去?在家时咋就没想到?权当是来看电影的吧!是外国片,不少地方他看不懂,看得懂的地方他又不想看.觉得不该来.然为了女儿,他又觉得来的值.

“莺莺——!”有人在喊,听着耳熟,像有顺.循着声音,明明暗暗地寻过去.真的,是有顺.他女儿也没吃晚饭么?他也和我一样来给女儿送吃的了么?现在的孩子呀真正的,很像自己年轻时追着草台班子的屁股看戏一样的.是草台班子的戏好看呢还是现在的电影好看说不清.想想还是草台班子的戏好看,可惜没了.这个有顺也真是,大呼小叫像什么? 改不了啦,这臭脾气!要不,他老婆也不会死.

“莺莺——!”有顺的喊又响起来.他耳朵嗡嗡直响,就回了家.

桌上的饭菜已凉了,有春还没有来.自从长寿出事后,每年这天的晚饭,都是他陪他度过的.这些年有春已老多了,年轻时的影子都没了.那辰光他人俊手巧喉咙好,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他,十里八乡的姑娘心里都有他.可他家太穷,那些心里再怎么有他的姑娘到了还是没嫁他.长寿他娘是他三十一岁那年要饭到梅家山时带着长寿跟他的.那时,长寿还不会走.长寿五岁那年闹灾荒,村上能动的都出去讨饭了.这会儿已不是二十四只提箩拎出门,而是二百多只提箩大军了……人们一说到梅家山就摇头.梅家山三字已成了穷和不要脸的代名词.他老婆没熬得过这一关……那年,村上饿死的有十几个.老婆临死前给了他一根金辫针,说是她娘给她的,留给长寿娶媳妇.他又惊又怕,不知她还有这东西,证实了他之前的想法——老婆不是一般人.

梅家山竹多,家家户户房前屋后路边田头山上山下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到处都是,海一样.什么竹箩竹蓆竹筐竹匾竹簸箕竹篮篮等等一些大路货,村上人差不多个个都会编.编好了挑到外头去卖,换回来粮食过日子.梅家山田地养不活梅家山人,是大路货养活了梅家山人.碰上大灾荒就四出讨饭,梅家山人一代代就是这么过来的.男孩十四五岁就篾刀往腰间一挂,出去闯世界了.有一个月回来的两个月回来的,也有一年两年才回来的.有春除了编大路货,还编知了、蛐蛐、蜻蜓、蝙蝠、蚱蜢,等等一些小玩意.村上的孩子谁属什么他就编什么,孩子们没一个不喜欢他.芳芳属鼠,每年生日,他都会给她编一只不同形状的小老鼠.长寿出事那年他没编……前年秋天,他从村后老林子里找到了十根当年生的好竹子,编了一对一尺多高的竹花瓶,人们惊叹,竹还能编出来这东西?小荣用相机拍了好多张照.他说,编好东西得有好竹子,好竹子不是用眼看到的.有福大笑,不用眼用什么?呆话.难不成又到山上去找竹子了吗?因为,再有两天就芳芳生日了.

大眠(三眠)起来的蚕宝宝贪婪地吃着桑叶,沙沙的声音就像是三月里的小雨,绵绵不断.岁月如流,转眼已经三年.那时,芳芳初中毕业还不到两个月.她不会养蚕,和她一起承包队里十二亩桑田的珍珍,莺莺也不会.人们都说弄不好,十二亩桑田呀!胆子也太大了.芳芳道,不会就学,没有生来就会的人.

蚕种很像黑籽麻.只是黑籽麻要播到土里去,播到土里去才能生出来根,发出来芽,开出来花,结出来果.蚕种不要播到土里去,蚕种只要桑叶,切得细细的敷上去,上午敷下午就出来了,最迟也不过晚上或第二天.就成了蚂蚁般蠕动的小东西,成了可爱的,白白胖胖的蚕宝宝.这可爱离她是这么近,之前咋就没发现呢?生产队养蚕也见过呀!天真烂漫的中学生时代是好梦连连的时代.一会是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一会是描绘祖国大好河山的女画家,甚至是当代的居里夫人,未来的女政治家……谁知,她连高中都没考上.她从理想的王国一下又回到了梅家山,她面前除了她先人生活过的一块小天地,其外的大千世界就与她无关了.难道真的有命这个东西么?人一生下来,一辈子的苦酸甜辣就注定了么?她不信!如果冥冥中真有什么在主宰的话.她念过小学,上过中学、和村上那些一天学都没上过,或上了几天又不上的小姐妹比,她已算是有文化了.虽然,和长寿母亲不能比.父亲说,那女人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讨饭来的,最后仍没讨出来个命.“好人无长寿,恶人磨世界”.这世界是恶人的吗?一天她斜着个头问父亲.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这么多活着的都恶人吗?老话不一定就都对.父亲为她顶替接班去医院那天她哭了,父亲可从来都看不起那些钻孔子的人呀!她恨自己不争气.当然,能去接班也不错.那会儿,顶替接班已成了风,接的开心,被接的更开心,她也做了会开心的梦.生活,仿佛又给她打开了一扇门.当工人,吃公家饭,这是多少人向往的,梦寐以求的呀!从此,她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去泥里刨食.她也可以像小说中,电影里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一样,假日里挎着个小包,去逛商场逛超市还有专卖店;或者到公园里柳荫下池子边看那些花那些草那些鱼;或者,骑上小巧轻便令人喜爱的小凤凰,回家去帮母亲做事情.

她是怎样和珍珍一嘀咕然后拉上莺莺一同承包十二亩桑田的,具体已记不大得.那天,人们都在队房里——就是现在她们养蚕的蚕室里.那个大队长兼小队长——就是现在的村民小组组长和行政村村长,叫梅有义的,笑眯眯朝人们道.八十块,八十块一亩,谁要?马上签合同.人们大哗,十二亩呀谁受得了?桑树也老少不齐,退化严重,本来可以养十二张蚕种的来春怕是八张都养不了.而八十块一亩十二亩就是九百六.

九百六呀想想看……六十块,六十块啦!梅有义见没要的就降起了价.半晌仍没反映,喉咙不由就高起来.四十块,四十块咋样四十块啦!芳芳就是这时候和身旁的珍珍嘀咕的,嘀咕之后拉上身后的莺莺,三个人一同承包的.多好的田地啊!梅有义却像一块发臭的烂肉一样急于想扔掉.往日那些为一分一厘工分,争得面红耳甚至动手打起来的也麻木了.队里养蚕吃大锅饭,什么队长的老婆副队长的女人会计的夫人保管员的太太以及他们的亲戚,亲戚的亲戚……会养的不会养的都去养,产了多少茧,赚了多少钱,谁也说不清,谁也不去说.到头来,五十亩桑田成了二十亩,二十亩又成了十二亩.芳芳心痛,便以六十块一亩的价钱签下了.不是梅有义反悔,而是芳芳愿意出六十元.会场里一片寂静,梅有义说散了才散了.过后每每一想起来芳芳还有些怕,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勇气,要说大胆,也真够大胆的.她买了好些有关栽桑养蚕的书,一边看一边和珍珍,莺莺商量着做.乡里那个姓桑的蚕桑指导员天天来看.春天来了,桑田里一片青翠,蓬蓬勃勃.人们嘀咕,这么快就见效,什么品种呀?看看,叶子多厚实,要流油了,蚕宝宝吃起来一定很开心……芳芳真的是能干,有本事.尽管桑指导一再鼓励她们胆子再大一点,还是只养了八张纸.桑指导是苏州蚕桑专科毕业的高材生,到九里镇时间并不长.在县农林局已两年多,上头要他下基层锻炼锻炼,不久还要上去的.梅家山离九里镇一里地,很近,离县城倒有七十多,很远.梅家山不少人一辈子都没出去过,县里的干部也难得来.珍珍道,桑指导呀你怎么姓桑呀?而不姓树呀姓蚕呀……他也怪,怎么偏偏就姓桑呢?他觉得芳芳不上学可惜了,听说没考上后又说不可思义.芳芳承包桑田的事他早就听说了,大概,这也是他之所以要求到梅家山来原因吧!

就这么走了吗?芳芳心里怅怅的.也该!小脚女人? 咋不说是小脚男人呢?小脚天生来就是女人吗?明天,他还会来吗?现在她已经有点离不开他.承包是一时的冲动,她清楚.不是人家说她能干有本事就真的有本事,能干,珍珍莺莺都是沾她的光.刚才,她似乎不应该那么说.小脚女人就小脚女人,不是没有听他的吗?既然没有听人家的干吗还要去说人家?第二天采桑时又想起来,桑指导到面前时,才会过来神.

收获的时节到了,八张纸的蚕种姑娘们得了七百多斤茧.队里养蚕时二十多亩桑田也没这么多,破了九里镇有史以来单产的最高记录.镇领导表扬了她们,芳芳还被评为优秀共青团员,出席了县里的表彰大会.她们没有养夏蚕.夏蚕太娇,难侍候、没把握,不敢冒险.一旦出事即意味着全军覆没.芳芳说.当然,也许不会出.然而如果出了呢?质量又差,也低,收入只有春蚕的一半,甚至不足一半.这年,她们每人净得了一千多,第二年翻了一番.人们眼红了,说是便宜了这几个小丫头.得收回来重分,队里的田地,人人有份.梅有义道,四十块不是都不要吗?想出老子的洋相,包不出去,早着呢!白纸黑字有合同,想发财合同到期再做梦吧!芳芳听说后很感动.第二天,她挑着担桑叶回来时,正好和梅有义在路上碰到了,就让到路边,叫了声叔,顺便把担子从右肩换到左肩上.梅有义道,忙啊丫头?怎么样,下半年合同到期还包不包?包就继续,你们优先.别人想包也只好再等等,等你们不包了再来包.只是承包费要和大家商量,不敢偏心,让人嚼舌头……马上就要退了,不好坏名声.这就是那个又马虎又糊涂但很会种地,也很能喝酒,有时还讲点原则,外号叫“田鸡干”(因他长得黑瘦细长,像田埂上被太阳烤干的青蛙)的村长兼组长吗?什么承包费要商量,还不是变着法儿要她们多出点?还优先……怪不得十九岁年纪轻轻就当村长,村长成大队长又大队长,大队长回过头来又村长了,还始终都兼着梅家山村第一生产小队的小队长——就是芳芳她们所在的这个小队,现在叫第一村民小组的小组长.风风雨雨几十年,有庆造反时别人都靠了边,唯有他被结合进了革委会……气死人了,还感动!三年来栽桑养蚕芳芳已习惯了,一下子要丢开还真舍不得.可梅有义那样子又受不了.珍珍直骂田鸡干人黑心更黑,三个人一狠心决定下半年合同到期就不干了.两天后梅有义找到芳芳她们道,已和大家商量了,承包费毎亩二百,合同一年一订.同意就马上签,夜长梦多,晚了不定又要涨,现在的人啊难弄.说着就掏出合同,已写好,只等芳芳她们签字了.珍珍道,涨吧涨吧,不包了,谁要涨就涨去吧!梅有义看着芳芳,芳芳点了点头.梅有义道,那好,那好,就走了.春蚕马上就要上山,这是养蚕人最忙的时候.听说今年的茧价可能要跌,持续二年的蚕茧热要降温了.去年那种上门坐等收购,半路拦截抢购,跨地区到处乱购的蚕茧大战已过去.这对芳芳她们来说不是坏消息,要不继续包的话,损失就大了.珍珍高兴得直唱谁不说俺家乡好,莺莺也小声地跟着唱,芳芳心里却不是味.她记挂着蚕,记挂着桑,她熟悉十二亩田里的每一棵桑,每一棵桑上的每一片叶,就像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有喜怒哀乐,有甜酸苦辣.三年来它们饥了给它们吃,渴了给它们饮,病了给它们看医生,有时还给它们唱山歌……但愿能遇上个知冷知热疼它们的.只是今年的茧价若跌狠了,到时候有人包没人包都很难说.

芳芳怎么就不包了呢?她知道今年茧价要跌吗?人们议论纷纷.要说,茧价那个涨法也真不是事,二三元一斤一下就到了十元十二元……这样,谁还愿意种粮食,夏庄里不是已有十多户改种桑了么? 不种粮食吃什么,难不成又要饿肚子吗? 梅家山人对饿肚子是敏感的.一说到饿肚子便会想到廿四,提箩大军,想到有春女人……还有她那个惨死的儿子梅长寿.芳芳知道茧价要跌吗?要不亏就吃定了.一方面承包价涨了三倍多,一方面茧价却下跌了,一进一出,这个账谁都会算.虽说不包是三个人决定的,拿主意的还是她芳芳呀!有福有福真的是有褔,前世修来的福.芳芳是梅家山共青团支部书记,九里乡团委副书记,她管团委书记小李叫李头.李头早些天和她说有任务,那天电话上又提起来,什么任务又不说,见了面才告诉她,神神秘秘的.平时和她说话也这样,细声细语像是没吃饭.人们开玩笑说是搞地下.李头道,把工作做做好,谁愿意说就说去吧!芳芳记得这话是这样的,做自己的事,让人说去吧!哪个伟人说的忘记了,小荣告诉她的.忽然就想到了《华山畿》, 想到那两个苦命的人.小荣说,古时南徐(今镇江)一士子途经华山去云阳(今丹阳),见客舍一女子,悦之,因感心病而死,及葬,车载从华山畿度,比至女门,牛不肯前,女出歌曰,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棺木应声开,女遂入棺.乃合葬于神女冢,就是梅家山村后石壁峰下的玉女墩,又叫大巴斗.老人们说,梅家山以前就叫华山村,后来才叫梅家山的.小荣一天不知从那里看到了《吴声歌曲》中的(华山畿),就讲给她听.怪不得村上人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事发生在梅家山.以前他觉得好笑,现在他信了,芳芳不信.

小荣师傅有一个老外朋友叫唐泰来.地道的中国名字,地道的一口京腔.小荣叫他景泰蓝,他说景泰蓝可是好东西,以前只有中国有,现在他们那里也有了.唐泰来对丹阳黄酒情有独钟,小荣每次去看师傅都要给他带.他津津有味,说是要到厂里去看看去.那天他还真来了,厂里送给了他一瓮三十年藏的老窖陈,告诉他说,这一瓮本来是五十斤,现在怕是已不足四十了,要温热了兑水喝.第二天到梅家山时太阳已升得老高.村上人围着他就像是看怪物,他开心极了,到处拍照.傍晚时分,和小荣两个爬到村后山上的石壁峰下.小荣指着石壁峰道,忘带绳子了……上不去,下次吧!说着,就从壁上扒下把湿漉漉的苔藓扔出去,说,太滑了,这东西.跟着,又扒下来一把,忽然,他的手停住了,叫起来.唐泰来一怔,忙赶过去,见壁上隐隐的像有字,虽不清晰,但能看出来.这时,落日熔金,半天霞光里,香草河从脚下缓缓流过,炊烟袅袅,薄雾蒙蒙,林竹间间或传来鸡狗牛羊的鸣叫……唐泰来道,人在画图中.从画图中回来后嘴里一直梅家山梅家山的念念有词,住了几天.看了有春编的那对花瓶还有小玩意,要有春把花瓶卖给他,说太美了,比小荣相片上照的美多了,给了一千块钱.又说,梅家山到处是宝,好地方啊!建议小荣办一个厂.说他有一个专做工艺品生意的好朋友,销路没问题.

人们傻了,一千块呀!乖乖,有福一年的工资也只五六百.学着有春就在家里编.小荣也傻了,他不是为那一千块钱,他是惊叹有春这双手.想到他说的“好竹子不是用眼看到的”忽有所得.他早就想到办厂了,只是不知道办什么厂.梅家山曾经办过厂,苏南乡镇工业,天下闻名.梅家山也想和那些厂办得好的地方一样,出外喉咙都高三分.谁知那厂开了不到一年就关了,钱没赚到一分,还倒欠了不少债……小荣每每一想起来心就痛.梅家山太穷了,折腾不起啊!渐渐就有人到村上来,踩着唐泰来的足迹.有的是来谈办厂的,有的是来看石壁峰的.上面的苔藓已没了,县上省里都来过,不让靠近,只能站在山脚下仰着个头远远看.有春后来编的一对花瓶卖了三千多.是一对年轻的俄罗斯夫妇买走的.村上人叫俄罗斯“饿不死”,说这名字好,梅家山而今饿不死了.一天一个来看石壁峰的人回去时,在城堡一样的民居和迷宮一样的村道上转了半天也没能出去……人们笑死了.说是吃饱了没事,把梅家山当猴子玩.他们笑着,看着,觉得这些把梅家山当猴子玩的人也像猴子.他们对小荣其实是不快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这小子太会挣钱了.上头的政策对谁都一样,凭什么你要一个人先富起来?要穷就大家在一起穷.还说要用推土机把梅家山推掉了,王八蛋!忘记了自己姓什么.选村长时却又都选了他,像是约好了.一是这小子有钱,也愿意把钱拿出来让大家花,村上那条通镇上的水泥路不就是他一个人掏的钱?好几万啊!能造几间楼房啦!谁肯?二是他走南闯北,路道多人头熟,可以给村里带来好运气.他说要用推土机把梅家山推掉了推了吗?梅家山这个烂摊子,弄不好是要翻船的,让这小子喝点水不好吗?于是就你一票我一票他一票的都投给了他,于是他就成了村长、成了九里镇得票最多的年轻村长.

刚上的一餐桑叶又吃完了.珍珍和莺莺都没来.莺莺像是有心事,芳芳几次想问又没问.蚕已上山,只有这两竹匾匾还要再喂几天.珍珍说倒掉吧!滞后的茧卖不起价,数量又少,只十几斤.芳芳道,咋不把你倒掉呢?多少条命啊!知道?

又在痴想哪个了?老实交代.珍珍声到人也到.看看,都吃白(完)了,还不上叶,我说你呀……边说边顺手在芳芳的脖子上抹了把.芳芳一怔,有些恼.就知道疯!哪天叫那个姓陈的给休了你才高兴.一片阴云从珍珍脸上划过,随即一跃上前,一手按住芳芳的嘴,一手就挠芳芳的胳肢窝,臭嘴.芳芳笑得喘不过来气,身子一歪和珍珍两个同时倒在身旁的草堆上.

草龙是给蚕做茧用的——就是把麦草或稻草捆成手臂粗细的草把把,然后用铡刀把这些草把把齐齐的切成一尺多长短,然后再以三根两丈多长的草绳为中心,把这些切好的稻草或麦草的草把把一把把抓在手里用手指一点点舔到转动的中心上,密密的旋成刺猬一样圆形的,状似龙的长条条——这,就是梅家山人说的打草龙.

两个嬉闹了一会,珍珍悄悄和芳芳道,他现在对我可好呢!他说那会儿他对不起我,要我原谅.芳芳,你说,以后他还会变心吗?他已好几天不亲我了……还真想.说着,滚烫的嘴唇便递过来.芳芳羞得捂住了脸,她咯咯咯笑着掰开芳芳的手,都说莺莺是小美人,我看你才是小美人呢!说着就飞快地在芳芳的脸上亲了下.嗳——真香, 怪道那个义务家庭教师迟时辰不迟日子……香,太香了.

啊——义务家庭教师!珍珍心里有些酸.可惜自已已是小陈的人,要不,无论如何也要和芳芳争一争!芳芳止不住红了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弟弟那个成绩,多亏小燕.同时在心里暗暗道,再不能让弟弟像自己了,连个高中都没考上!所以你很感激,那小子粉红水色的像个大姑娘,两只眼就像是两把勾.

这么说,你是被他勾过的啰.

他敢,小陈可不是好惹的呢!咯咯……真的,你还没见过他勾勾眼的狠劲呢,贼一样的,冷不丁向你瞭一下,不是东西.咯咯咯……好了好了,人家还是学生呢!

学生……哪个学校的,怎么不去上课?一天到晚夹着本书,笑死人!

“义务家庭教师”?亏她想得出,芳芳想.小燕去年高考是以两分之差落榜的.也怪他自己,非要复旦,别的大学就不好吗?就不是大学吗?那些天里,芳芳像是比小燕还难受.

人家今年不还考吗!

人家,人家,多亲热.老实交代,他亲过了你还是你亲过了他……

芳芳愕然.灯光下,珍珍眼里闪着一股野性的火,使她本来就娇好的模样更艳丽了.

珍珍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捧起一捧桑叶撒到竹匾里,莺莺又不知去哪了……这活死人!唉……不说她.

莺莺?莺莺……她怎么了?

没……什么,反正……反正你以后会知道,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珍珍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莺莺,她……有了.

什么有了?芳芳不解,随即恍然,少女的脸一下就红了.胡说八道!停停又说了声.

真要是胡说多好呢!你忘了那天她父亲在影剧院喊了吗?

芳芳心说,那晚我父亲也去了呀!只是没像有顺叔那样喊.莺莺啊!难道你真的已……不会的,不会!她想喊,想叫,甚至想和谁吵一架,像泼妇骂大街那样地骂一阵.

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唉!芳芳重重叹了声,恨不得立马莺莺就在面前.

什么时候了还来吗?多出些力吧不会死.

说什么呢你?芳芳真的不高兴了.

打嘴,珍珍立即陪笑.还真的在自己脸上打了下.停停,道,你见过鬼吗?我问你.

芳芳摇了摇头,你见过?

珍珍点了点头,见过.

芳芳扑一下笑出来.又来了……什么样子,真的吗?

不骗你,真的.那晚月亮昏昏的,我也昏昏的.你不知道,每晚我回去都昏昏的,像喝醉了酒.养蚕好啊就是太累人……“鬼”竖在我面前要和我好.我吓死了,不理他.又不是大姑娘了,要什么紧.他边说边嘻皮笑脸地靠过来.我大怒,一掌推开.他也火了,怎么,就只好姓陈的动你,别人就不能动?

你敢!

小点声.

你再不走我就喊. 他扑过来.我就救命救命地大叫起来……他撒腿就跑,我也没命地跑回了家.芳芳呆了,她想起来.有一阵子自己和莺莺从蚕室回去时,好几晚都觉得身后像有人,到家后这感觉才消失.莺莺家离她家有二十多米,就是说自己到家后,莺莺还要一个人走二十多米.还一直以为自己幻听了……珍珍家在另一边,三个人出蚕室同走一会后,珍珍就一个人了.

谁?

“鬼”呗.

芳芳不好再问.谁呢?渐渐……一个五大三粗,外号叫碌碡的人出现了.这家伙有庆造反时也曾跟着在后边屁颠过.打有春就是他第一个先动的手,后来不知为什么就不跟了.有说他私匿了抄四旧抄到的两块(袁大头)银元,被发现开除了,又说他老是趁有庆老婆林花旦一个人在家时去找有庆汇报工作被打了……额上还真有条一公分长的细细的疤,像蚯蚓.自己说是跌的,不小心跌的.

那年,梅家山响应上级号召,发展社队企业办镜片厂.村上就像是发了疯,都想进厂去当工人.虽不是什么国家工人大集体工人乡办厂工人.人们种田已种怕了,该想的想,不该想的也想.走门路,托关系,明争暗斗不可开交.十七岁的珍珍和她妈说她也要去.她妈嘴上不说心里想,丫头啊!你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认命吧!我一个半边人呀有什么用.却四下托人,到处打听,谁说有办法她就酒是酒烟是烟饭是饭的管待谁.一天,碌碡也去了,正好珍珍不在家.就和珍珍妈说,只要把珍珍嫁给他,他就可以让珍珍进厂去——他老婆死了一年多,正到处托人做媒想再找一个.珍珍妈拿起把扫把就扫过去,他曲溜一转身笑着跑开了.谁知第二天珍珍妈却找上了门,说,只要珍珍进了厂,她就把珍珍嫁给他.碌碡以为听错了,珍珍妈就又说了遍.他笑起来.原来他只是闹着玩,因为珍珍妈管烟管酒又管饭,不相干的人都去了,他为什么不也去弄一顿?说把珍珍嫁给他是嘴上沾光讨讨油.同样的话他和别的女人也说过,通常都会回一句找你妈!或者走开,没一个像珍珍妈这么认真的.先是拿扫把赶,这会儿又说可以把珍珍嫁给他.他有一个名额——内定的,镜片厂筹建时就定了.是他在县供电局革委会农村用电革命领导小组当组长的表哥给定的,条件是保证梅家山镜片厂不缺电,什么时候都不缺电.当工人是他一直梦想的——管他国营的集体的还是社队的,只要是工人就行,不种田就行.水里泡泥里滚,鸡叫做到鬼叫还吃不饱……太苦了,不是人,他要做人,工人就是人.还没有当就让出去怎么可以!天皇老子也不能,珍珍那就更不用说.孤女寡母,梅家山谁都不把她们家当人家.所以才有人去混吃混喝……不过,珍珍嫁给他就不同了.珍珍……真的会嫁我吗?做梦吧说梦话吧!可珍珍妈就在面前,红口白牙已说三遍了.他兴奋起来……珍珍,多漂亮的姑娘啊!他咽了咽口水就答应了.他感谢名额,感谢表哥,感谢这千载难逢的好世道.接下来珍珍就进了厂.接下来进了厂的珍珍就和厂里跑供销的小陈好上了.接下来就是他哭丧着脸进了他表哥的办公室……再接下来就是厂里把小陈给除了名.“除名”对于一个跑供销的来说当然不算个事.打一换一个地方,谁也不知道梅家山在他跑供销生涯中已是第几个站.除我的名,笑话,你梅家山怕是要在乡镇工业中除名了,梅家山若不是珍珍老子早走了,这鬼地方.陈供销临走时在珍珍家喝了一瓶洋河大曲撂下一串话后就一溜歪斜到别处去供销了.就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一样,他走后一个月不到,镜片厂就出事了.自从陈供销除名后,碌碡就到厂里去当电工了.他不会电工,又不好好学.那天,一条线路送不上电要他去修,那些等有了电才能干活的职工在一旁看,男男女女,叽叽喳喳别提有多热闹.他精神大振,突发奇想,说是要带电操作,让大家伙见识见识.人们大惊,等到制止已来不及,他已被电打出去两米外,昏了过去.幸亏他身胚子结实,出院后竟没落下什么病.镜片厂连医带赔,停产整顿随后就关了门,梅家山真的在乡镇工业中除了名.那时,珍珍已不在厂里上班当工人,小陈一走,她就不去了.好听一点叫辞职,其实就是不去了.只是她的职好辞,她的坏名声却不好辞.不像她不上班当工人那么方便,一声不来了或不声不响不去了就行了.有说她早就和小陈堕过胎,又说小陈后来也不要她了,因为她和碌碡也上过床.还跟谁谁搞过,与谁谁在一起过,被谁谁怎么过,梅家山男人都同她过……梅家山男人都因她变坏了……就连她爹妈给她的好模样也成了她勾引男人的好证据.人们见了她都躲.只有芳芳不嫌弃,逢到机会还帮她说,相信她是干净的,虽然“疯”. 难道……难道那个“鬼”会是他?莺莺已被他“鬼”了吗?

自古来,梅家山就不出人,小燕是村上第一个高中生.老人说,这高中可就是前清的举人了.高中是举人,大学不就状元了吗?不就做大官发大财光宗耀祖了吗?只差两分啊——天老爷!有庆夫妇说不出来的痛.今年断不会再差了.他们相信儿子已超过儿子对自己的相信.有庆没上过一天学,十七岁跟师傅杀猪后才勉强在夜校里认了几个字.猪却杀得不错,别人一头还没完,他已两头结束了.断喉烫毛破肚剔骨分类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动作优美,像神附了体.尤其是断喉,一刀下去,准确无误,那畜生的气管就断了.刀口很小很好看,微张着,像是抹了口红的女人的嘴.不像有的人要补第二刀,第三刀,弄得个刀囗像喇叭……林师兄一次断喉还伤了自己的手.同事们说他天生来就是杀猪的,师傅自然就更喜欢.二十岁那年师傅到县食品公司当头后,他也就在公社食品站当头了.他春风得意,好猪他卖病猪他卖死猪他也卖.别的食品站每星期起码有一天打烊没猪肉,他半头一头的从来都不脱货,公司有时还向他调,年年先进.一天来了只奄奄一息的猪,他二话不说就收下了.结果好几个吃的都病了,一个休克,一个休克后没醒来……原来那猪是种猪,种猪是规定要埋掉的.好在没人怀疑他.他却吓得不轻,三天两天去师傅家,师傅就安排他到公司业务科当了副科长,专管肉票.这时,共和国已经是票天下,什么都要票,什么都有票.肉票不用说是所有票中最好的票,有了肉票就等于有了所有的票.县长大人见了他也弥勒佛一样笑口常开,当然,他是不用县长大人开口的.林师兄已在公司开货车,常从他手里拿肉票.他觉得摸那东西是要有文化的,自己杀猪牛皮可是没文化.他恨自己没文化,不知道他老子咋就没让他读书有文化.天底下哪有老子不让儿子读书有文化的,可他老子就没让他读书有文化……妈妈的,将来,将来一定要让儿子读书有文化!师傅说的那个大将军是杀猪的真的吗?他怀疑,却断不住想.一拿起牛耳尖刀来断喉时就想,什么事都是人做的,不可能就是有可能……跟师傅杀猪时何曾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公社食品站当头呢?会到县食品公司当副科长专管肉票?掌握全县几十万人吃肉的事?大将军手底下大概也就这么多……可他得听师傅的,师傅让他给肉票了他才能给.肉票有半斤的,一斤的,还有五斤的.一斤的最多,五斤的很少,没有五斤以上的.还得落实到每一个人……听听都累.师傅上来还搞得清,后来就只看报表了.他空间巨大,“县官不如现管”.每每林师兄向他要肉票就又激动又快活.妈妈的,方向盘算啥子哟!更让他激动快活的是林师兄有个妹妹在县文工团唱花旦,他一见倾心,天天往林家跑.很快,关系就定下了.几个对手是又气又恨又没奈何.人家手里有肉票呀!不久,林师兄就调走了,到交通局一个什么科当了副科长.当了副科长的林师兄继续从他手里拿肉票……不久,他就和“林花旦”结婚了.再不久,他好好的工作没了,说是贪污,差点吃官司.跟着“林花旦”工作也没了,说是精简(其实是和团长在床上演戏被捉了).他欲哭无泪,老老实实在梅家山呆了好些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从梅家山一路造反到乡里、县里,成了县革委会常委,乡革委会主任,梅家山实际操控者.结束他被关了几天,就到乡交管站当了站长,是当副县长的师傅和当交通局副局长的林师兄帮的忙.师傅时曾躲在他家逃过一劫.后来,师傅就被结合进了县革委会,再后来就当了副县长.他家东边是仓库,当中相隔约一米多,分田到户仓库空了,就成了芳芳她们的蚕室.按规定仓库旁边私人是不能造房子的,可那会儿有庆正威风八面,他要怎么着便怎么着.要说这地方还真不赖,座北朝南,面前是镜面也似平展展一块十几亩大小的打谷场.打谷场过去是香草河,香草河过去是农田——有梅家山的,也有别村的.铁路从田中穿过……站在二楼阳台上远眺,山川河流村庄田野行人,以及香草河河道里的船,香草河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以及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的火车……无不尽收眼底.和那种家家相连,天井狹窄,光线昏暗的老屋根本就无法比.左右前后都没人家,很安静、既不用担心人家打扰,也不用担心打扰人家,这对温习功课的小燕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他很用功,每晚都要到一二点.这时,村上除了他家还有灯,就隔壁蚕室亮着了.亮着的蚕室里不时飘出来少女的说笑声.

一晚,小燕不知是困了,还是遇到了一道什么难解的题,就来到隔壁,一边帮芳芳她们干点下手活,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她们扯.那淡淡的桑叶的清香,那毛毛细雨般绵绵不绝的蚕食,那迷离朦胧,透过窗户投进来的月亮……他尤临仙境,一会儿便不困了,那道难解的题也有了眉目,渐渐就成了常客.有时白天也夹着本书到桑田去,蓝天白云下,桑田里只闻人语不见人踪影.姑娘们知道他来了,把剪下来的桑枝横在他经过的地方当绊马索……有时,还会飞来一方手帕蒙住他脸,同时传来吃吃的笑,直到他准确地说出手帕的主人.其实他不用怎么费力就能说出来,珍珍的香味很浓,芳芳的香味淡雅,莺莺的香味是香皂.却故意说错,好让这些带有姑娘身上气息的手帕在他脸上多搁一会.一次,芳芳偶而说及她弟弟的成绩不好时,他即表示说可以补课,三年级来得及.从此,他就风雨无阻,迟时辰不迟日子,往返于芳芳家了.很快,芳芳弟弟的成绩就好转了.芳芳高兴,芳芳的父母高兴,学校的老师就更高兴.校长还亲自登门,请小燕到他们学校去代课,学校有一个老师刚生产.报酬从优——即除了代课应得的工资外,还可从校办工厂上交的管理费中抽出一点来作补贴,即非但不低于一个正式的,在编的老师的收入,甚至还高一点.而且……校长字斟句酌,慢腾腾源源不断像江河水……忽地被打断了——是林花旦.看样子,她早就不耐了.我儿子是要上大学做大事的,那些哄小把戏的活儿校长您就留着自个儿干去吧!您干不动了您儿子干,儿子干不动了孙子干……子子孙孙是没穷尽的——不要老是惦记人家的孩子,您自家的孩子也不错嘛!

这女人学“ 毛选” 背“ 老三篇” 出过风头——这得益于她在文工团背台词的基本功.对《愚公移山》老子生儿子儿子生孙子这段尤其熟……她很得意,佩服自己的好记性.都说人到更年期就会变,尤其是记忆力衰退,自己就没.医生说,人与人是不同的,自己大概就是这个不同了.你看这话多好,子子孙孙没穷尽就是人丁兴旺啊!多吉利,吉利的话是人人都爱听的.

校长走了,人们傻了,校长都亲自登门了,看来这小东西有说法.梅家山真的要出人了,可惜却出在这人家,老天无眼!有庆下班回来听说后大喜,一边喘一边道,文化了……文化了妈妈的终于,大学自然就更文化了.老天有眼!一口气几呼上不来.他有哮喘,不能激动.

学生上路了,当“老师”的自然也就轻松了.恰好有个同学会,是小燕的高中同学周大鹏发起的.早半个月就通知了,临了又亲自开车来接.周大鹏老子是做光学仪器的,每年都要出国几次,周大鹏也跟着出去过.他学习轻松随便,生活随便轻松,上不上课看高兴.他知道小燕今年还要考,这家伙已铁了心要上复旦.因为他暗恋的心上人王玥在那里.周大鹏也喜欢王玥,每次去上海都要到复旦去,一次还带着他女朋友,三个人在红房子酒家大嚼了一顿.

同学会人不多,就两桌,周大鹏精心安排的.王玥也来了,小燕意外,两个人聊得很开心.小燕说他今年还要考复旦时王玥震惊了.第二天*过后王玥才回上海.周大鹏开着他父亲的大奔,小燕坐在副驾上,嘻嘻哈哈王玥到校后他两个才往回转.临别王玥和小燕两个人握了又握,周大鹏开心地拍下了这一幕.周大鹏是摄影发烧友,五十多万元的一套装备是本县顶极的,也是本地区顶极的.到哪里带到哪里,得过两次省赛的奖,入过一次国赛的围,是省摄协会员.路过苏州时又在苏州大学呆了两天,听了光学界有名的胡教授两节课,到县城后在周大鹏家呼呼大睡了一整天.

王玥的父亲是做国际贸易的,常驻北京.如果说周大鹏家的资产过亿的话,那么,王玥家就要在前面再加个百.

芳芳弟弟的成绩又回落了,不过几天.小燕纳闷,拿着芳芳弟弟的作业本一页页翻,一道又一道道红叉叉让他冒汗,他眼花缭乱……不意间掉出来一张二指宽的小字条.上面除了基础两个字,还有一个很夸张的大问号.他懵了,不知谁写的.渐渐眼前就亮起来……对呀!芳芳弟弟的问题在基础呀!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还自以为能,可以给人看病了.看病就这么简单,不是谁都可以当医生了吗?去年考复旦差两分,不也就是基础吗!他呆了……

和村上大多数人一样,芳芳妈对有庆夫妇也没好感,虽然没红过脸.虽然,那女人和大半个村都红过脸.小燕给她儿子补课时她很有点怕……多好的孩子呀!儿子让他补了是不是就也能和他一样好了呢?现在的学呀太难上,有个人点拨多好呀!芳芳那时如果有这么个人,高中也许就考上了.就不会养蚕,起五更睡半夜,吃辛吃苦……可小燕是要考大学的呀!耽误不得呀!他母亲不要找麻烦么?小燕却说不要紧……也是,去年他已经考过了,今年再去不就熟门熟路了么?这么好的孩子大学不要要谁呢?芳芳哥哥要在一定不比他差,说不定已大学毕业,在哪里工作了.可惜走了,没活下来,这就是命.

小燕从来都不信命,去年他母亲却为他到邻县一个据说极灵验的王瞎子那里算了一回命,花了一千多.母亲说,王先生保证说小燕今年一定能考上名牌,不是名牌就砸他招牌!这个王先生不得了!居然可以让母亲心甘情愿笑眯眯的把自己兜里的钱掏出来送给他.今年我能考上吗?他问自己,他不敢说.三年前上高中时是那么的豪气干云,自以为从此后好大学好单位好工作,什么好事都在向他招手,在等他了.他一路阳光,鲜花满前……然,现在,他和村上那些没考上高中的同龄人比,他除了多上了三年学,多让父母亲白养了他三年外又有什么?他们虽然没上高中,起码是已养活了自己.尤其是芳芳,说到栽桑养蚕,全县人差不多都知道她.县剧团那个叫“春姑”的戏中的女主角就是以她为原形的.还光荣出席了省团代会,会上认了个干姐姐.会议结束后干姐姐带她在中山陵,夫子庙,商场,以及建设中的大学城走了走,逛了逛.干姐姐姓于,芳芳叫她于姐姐.南京人,大芳芳五岁.大学毕业就在团省委工作了.

小燕自小就被母亲管得严,不让他和村上的孩子在一起玩.上小学时没有伴,上中学也没个伴,独来独往,低着个头,看着脚下……像个女孩子,到了高中才变了,学校里每次活动都少不了他,很活跃.每当回来休息,就把他心爱的二胡拿出来拉,林花旦就唱,有庆则在一旁敲鼓板打拍子,一家人有滋有味,其乐融融.可他没考上大学,这就好比是种田的没种好田甚至荒芜了而没脸见人.他窝在家里,难得在门口碰到谁也是低低头回家.人们说这孩子上学上痴了.唯有和芳芳她们在一起时才不这样,给芳芳弟弟补课后就更好了.一天还引吭高歌起了蒋大为的牡丹之歌,林花旦喜欢.她一直怕儿子憋坏了,儿子到蚕室去到桑田去到芳芳家给她那个猪脑壳的弟弟补课去她都没反对,没阻止,更没找麻烦.大学重要,身体更重要.本钱哪!她拎得清.

夏日的夜晚,梅家山打谷场是热闹的.人们一边扇扇子一边拍蚊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聊,不时来几声嘎嘎的笑……这风景是梅家山独有的.别的村早已是电扇电视一家一户的在家里享用了,打谷场空荡荡的鬼也没一个.梅家山扇电扇的有十多家,不大用,大用的依然是这来之天上的风.

二胡声响起来,欢畅悠扬而又明快,是小燕.梅家山从前有过一个丝竹班,哪一年哪一代不知道.说是有个祖先无师自通,一支洞箫呜呜咽咽出神入化吹得妙极了……后来,就有了丝竹班.说是陶冶性情,培养出几个好儿孙来.又说是为了活命,吹吹打打唱唱莲花落混口吃的……省得干乞讨.父传子,子传孙,不泛高手,代有才人,有的还进了专业团体,远远近近有事都来请.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丝竹班时断时续直到,梅家山这支不知传了多少辈辈的班子终于寿终正寝,彻底消失了.然于吹拉弹唱,梅家山人多少都会一点.梅家山有句囗语道是“千日琵琶百日笙,叫花子二胡一黄昏”, 拉二胡是讨饭的.梅家山会琵琶的人不多,小燕拉的是“山村变了样”,一曲刚了,人们就鼓起了掌.

珍珍在芳芳耳边悄悄道,义务家庭教师,芳芳你凭什么!芳芳哭笑不得,她现在已有点怕这张嘴.她轻轻拧了下珍珍,别闹了,说正经的.九里镇乐队成立了,是在新落成的影剧院里成立的,队长芳芳,指导——九里中学教音乐的王老师.镇长亲自到场祝贺并讲了话.他说,为庆祝中国七十华诞,贯彻落实上级有关指示精神,进一步加强和丰富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农村文化生活建设,县委县政府决定举办一次迎七一青年歌咏赛,前三名还要到市里比,市里前三名到省里比.希望大家努力,取得好成绩,九里人民都看着你们,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大家都很激动,芳芳除了激动外,更有一种重任在肩的使命感.关于成立乐队的事,春蚕还未结束她就开始筹划了……李头和她说的所谓任务就是这件事.因为梅家山有基础——这是谁都知道的.所以镇领导就让李头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要她以梅家山青年为骨干,抓紧时间把乐队拉起来.那天,她让小燕在打谷场上拉二胡是有意的,她心中无数,有些怕.不知道村上的年轻人现在还有没有这个兴趣和热情.一些田地已荒芜,梅有义看不过就承包了.说,田都不要了,赚钱做什么?叫花子忘了讨饭时,二百多亩呀!梅家山人只配饿!他早已二线,却仍然一线一样的,甚至比一线还一线.好些外出打工的已回来,有两个还自己办了厂.天天都有人到影剧院去看乐队,天天都有人议论说他们排练有多辛苦,多认真、那个教音乐的王老师有多卖力,比赛肯定能拿头名……

与此同时,谣言也在暗地里疯狂蔓延,说芳芳和和小燕怎么了.梅家山笼罩在一片不安中,只芳芳一家人蒙在鼓里不知道.一个好心的老婆婆,一日在河边碰到芳芳妈,见左右无人就告诉了她.芳芳妈笑着说嚼舌根,刚洗好的一棵菜就掉下了水,鱼们争先恐后地扑过去……老婆婆走了她也不知道.这时,芳芳她们从县里载誉归来已好些天,正在为去市里比赛做准备.镇里请他们吃了顿,说是庆功.又说,再加把劲,到市里去拿回个第一来,让乡亲们看看咱们镇里的年轻人有多优秀.

第二天一早,芳芳妈就去了粮管所,平常她是不去的.她怕影响有福工作,不像有的女人,仗着男人吃公家饭,隔三差五往那里跑.今天实在是没法了.有福两周没回来,上次回来也闷闷的,低着头只顾抽他的烟.原来他要下岗了,粮管所不要他了.

有福听她转说完那个好心的老婆婆的话后就到外边给她倒了杯茶——这是粮管所为那些来卖粮的农民兄弟准备的,有凉的也有热的.粮价已经放开,来卖的不多,大门囗冷冷静静只有两台拖拉机,往年这时候起码得上百台,长长地排成一条龙.机声隆隆,人声鼎沸.有福给芳芳妈倒的是凉茶,她脖子一仰就干了,二十多里路走来她早渴了.有福其实已坐不住.他相信女儿,却又怕,怕万一……女儿呀!世上还有什么比脸面更重要的呀!怪道有庆家那个既非亲又非故的小子会对他那个不长进的儿子那么好……他不敢想,油煎似的.就请了假,和芳芳妈一齐回了家.他太爱女儿了,因而,尽管他心里喷火,吹到女儿脸上的,依然是凉爽的风……还是芳芳妈忍不住开了囗,把那个好心的老婆婆告诉她的话又说了遍.芳芳呆了,眼泪哗哗直往下来.她已好些天不见父亲了,此刻,她是回来吃晚饭的,晚饭后还要去影剧院.今天不是星期天,父亲怎么回来了?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父亲一定是想家了想她了,心里暖暖的,她知道父亲有多疼她.有福见不得女儿的泪,和芳芳道,别哭了,可怜你年纪轻轻,别理那些烂舌头的.爱女儿疼女儿到头来反害了女儿……单位,单位要下岗,家里,家里又这样子……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进了房.不一会,就传出来凳子倒地的声音.芳芳妈用手背抹了下泪,过去在门上推了推,没动.就叫起来,芳芳上前又推了推,还是没动,里面闩死了,吱吱嘎嘎落下来一些朽木屑.父亲为什么要把门闩死呢?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拼力用肩头向门撞过去,咣一下门倒了,她也跟着跌了进去.有福两脚悬空吊在梁上,芳芳正好就在他脚下.她魂飞魄散,一骨碌爬起来,抱住父亲的脚往上托,母亲忙着把绳子剪断了解开来,两个人七手八脚把有福放到床上.芳芳大声哭喊,爸爸爸爸,你醒醒,爸爸爸爸,你醒醒呀!哭声惊动了四邻,纷纷跑来,阴暗潮湿的老屋里挤满了人.医生来了,几个心软的女人已抹起了泪.后来的人进不去就站在外边,东一堆西一堆,有叹息的,有交头接耳说什么的.不知多久,有福终于醒来,人们长长地吐了口气.

小燕今年没去考,用他的话说就是没状态.他放弃了,很干脆.再见吧——我的复旦!还有……王玥!心里头针扎一样.他瞒着父母,不想让他们太伤心,他们太喜欢大学了.这些天他天天和周大鹏在一起.他有使命——小荣安排的.小荣一直想把镜片厂恢复起来——虽然,梅家山已有一家工艺眼镜厂,两家专做眼镜配件的厂.要小燕和周大鹏多接触,周家是我们眼镜之乡的老大呀!不知道?这么好的资源白白浪费,有病啊你!小燕大笑.周大鹏知道小燕今年没考后拍着他的肩膀说开窍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条条大路通罗马!如果你安下心来搞企业,我十个周大鹏加起来也不如你.表示从现在起梅家山镜片厂就是周氏光学仪器厂的分厂了,梅小燕就是总*.分厂的设备更新换代包括新厂房不用梅家山掏一分钱.小燕道,我可不是来卖身的哟.周大鹏一声长叹,又拍了拍他的肩,人各有志,没办法!需要什么说一声,你梅小燕的忙我帮定了.当晚,陪着周大鹏又喝了顿,然后就回去了,他已好几天没回去了.周大鹏要他明天走,又说开车送,太晚了,又没月亮.小燕说自己是骑自行车来的,坐车回去,自行车呢?明儿个再坐公交来拿?

黑夜里并不是真的乌墨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借着星光,走惯的路,哪里弯,哪里坡,哪里坑都知道.他不慌不忙,悠哉游哉像兜风.快进村时,忽见车前有一个人,他龙头一歪就倒了.他爬起来朝那人喊了声,没应,又喊了声,还是没应,感觉有点像芳芳……芳芳怎么会在这里?有些好笑.他把车推到路边支好了来到面前.芳芳,真的是芳芳!他大惑,就扶她到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你爱我吗?小燕!芳芳问.小燕吓了一跳,点点头,又嗯了声.

真的?

真的.

这话我在心里已不知说过多少遍,可一到你面前就不敢,我怕……

怕什么?

怕你笑话,怕你看不起我,怕你从此以后不理我.

没喜欢过别人?难道,就?

没.

骗人,你知道吗?芳芳欲言又止.

什么?

有人可喜欢你呢.芳芳这话不是说说的,就是莺莺;莺莺对小燕有感觉,她早就发现.

小燕语塞,不知道还有谁喜欢他.

心虚了吧?

你这是……

你不是说,你在心里已不知喊过多少遍你爱我了吗?现在,你想喊多少遍就喊吧!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小燕真的喊起来.声音低沉,发自肺腑,他只想让芳芳一个人听.

天太热了,雷声隆隆地滚过来滚过去,要下雨了.芳芳似睡非睡,朦胧中忽传来说话声……女的像是小燕妈,男的一时还听不清.怎么会是小燕妈?我这是在哪里,难道是在小燕家?

说话声越来越大,已吵起来.他爸,你就做做好事,放过我家小燕吧.

你要我做好事,哪个给我做好事?莺莺现在就在这里,从今后她就是你家的人,就当这辈子我没生她.

是有顺叔. 芳芳听清了.真的是在小燕家——她大骇,坐起来.

别恶心了!一无证二无据,凭什么把你女儿送我家来?

你以为我高兴上你门,真后悔没到政府去.既然你不在乎,那好,有国法呢! 你放心.说罢有顺就往外走,咚咚的脚步声满屋响.

爸——莺莺的声音,她在喊.

妈——小燕的声音,他在叫.

你个冤家呀! 你就叫你妈咋办啊?

芳芳眼前发黑,她下了地,穿过堂屋,转眼就在门外消失了.堂屋里四个人四副面孔.小燕一声惊叫也往外去,啪啦啦一个炸雷,跟着就是劈头盖脸的雨,吓得他又退回来,站在门口,向着门外大喊,芳芳,芳芳啊……

十一

有顺悲痛欲绝.十五年前莺莺妈去世时,莺莺三岁还差一个月.有人劝他再找一个,然他的心里只有莺莺妈,天下的女人都没有他女人好.每当莺莺哭喊要妈妈时他也就泣不成声,涕泪交下……那年,九里镇庙会,一楞头青追着他女人看了半条街.他硬是忍住没发作,回来后就给女人脸色看,说,“母狗不掉头,公狗不上手”.女人气急,和他吵,他上去*两巴掌,女人就喝了农药,一蹬腿去了……他恨自己,骂自己,恨不得也一瞪腿跟着去.可他去了,女儿呢?女儿一天天大了,像她妈.村上人说,姑娘中论能干数芳芳,论漂亮就是莺莺了.他老了,女儿就是他的希望,他的全部……忽然,有人说他女儿有身子了,他要做外公了.他怒不可遏,想拼命.梅家山人干别的不行,造谣言却是一等一.可……找谁呢?谁会承认自己造谣言呢?他留起了心.他发现,女儿有段时间喜欢吃酸东西,一次刷牙还呕,近来更是怕动……懒洋洋的.这不就是怀孩子么?她妈怀她时不就这样吗?他焦躁、不安,又没法问女儿和女儿说.有福家哭声传来时,他正和女儿两个在吃晚饭,碗一丢就急忙忙往有福家跑.跑了两步又返回来,人家正在伤心,我去干什么?出什么大事了?真的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想到了女儿,想到了自己,头一晕,差点跌倒,摇摇晃晃地进了家,腿一弯便向女儿跪下了,女儿就向他说出了小燕这两个金贵的字.他一言不发,五内如焚,不知怎么办……女人已让他逼死了,可不能再逼女儿了.半天,他长出了—口气,望着门外向莺莺道,走!就站起来脚步咚咚地出了门.莺莺的心腾—下就到了嗓子眼.她不知父亲要干什么,走?到哪里去?很是怕.便跟在后边……就这么就到了小燕家.

莺莺心乱如麻,默默道,小燕哥哥,对不起,深夜鬼影,坏了我身子的并不是你.不是担心父亲的脾气,我咋说也不会到这里来.小燕哥哥呀你恨我吧!小燕哥哥呀你知道吗?只要和你在一起,再怎么天翻地覆我也不怕!小燕痛苦地闭上眼.如果说他曾经对莺莺有过好感的话,那么,现在就只有无奈了.莺莺啊!你和你父亲说什么了?我怎么你了啊莺莺啊!这样的事是也是可以乱说的么?他完全可以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讲清楚,可又怕,怕莺莺会做出来更加出格的事……

芳芳一出小燕家,身上就被雨浇湿了.天明后,芳芳浑身泥浆地被担回了家,进了镇卫生院.第二天于姐姐也来了.于姐姐是大前天到县里的,在团县委忙了两天,今天乘公交到九里镇已十点多.她没通知芳芳,想来个惊喜,谁知一下车就听说了芳芳的事.碌碡告诉她的.这家伙自从那年出事后,他表哥就安排他到镇用电站打杂了.干活时少,闲逛时多,哪里热闹往哪里去,哪里人多哪里就有他.于姐姐不知道梅家山怎么走,问了几个都没搞清——主要是本地囗音她听不懂,碌碡连说带比划她才明白.碌碡说,芳芳出大事了,在镇卫生院里看医生.他添油加醋,唾沫如雨……她走了,他还没停.见听的有味,就故意压底喉咙悄悄道,告诉你们个秘密别见怪,芳芳哥哥就是晚上一个人出去掉塘里淹死的,那么小就梦游,吓死人!芳芳这会儿是捡了条命.

芳芳两声于姐姐一叫就哭起来,于姐姐也止不住流下了泪.打电话告诉县里,说她今天不回去了.接着就和她父亲——市里某主要领导通了话.一会,镇领导就忙不迭赶到了——是护士听到于姐姐通话后告诉院领导的,院领导听到后告诉镇领导的.几个人捧着鲜花站在芳芳病床前,万分关切的样子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动.李头和桑指导也来了,站在后边向芳芳张.镇领导早就听说芳芳在省城开团代会时认了个干姐姐,会议结束后还留她在南京住了几天……不大会儿,县主要领导也到了.县主要领导肯定了芳芳的成绩,说他对芳芳关心不够,要捡讨.接着就批评起镇领导来,说他们忽视了对典型的培养和爱护.一个刚出校门没养过一天蚕的小姑娘,带着村上同样没有养过一天蚕的的小姐妹自告奋勇,以高出二十块一亩的价钱承包了没人要的十二亩田,这事本身就不简单;要大力弘扬,好好宣传.告诉你们,市主要领导已过问了.我们党的伟大事业之所以后继有人靠的就是这些好青年.县主要领导一囗气说完这些方端起面前的茶喝了口,镇领导不由也都松了口气.又扯了些别的什么就去吃饭了.路上,县主要领导像是不经意的又问起来,芳芳的组织解决了吧?镇里分管的副书记—愣随即答,上个月就解决了.其实芳芳还没转正.他不知道自己咋会说上个月就解决了?不合规矩哟!可话已出口没法再回来.虽然,这事在他来说也不算事,把手续有机的处理一下就行了.要善于体会领导的意图,让领导少操心.特事特办嘛!

芳芳出院不久,就去市委党校学习了.小荣送她到火车站,一路上和她说了好多话.芳芳眼里噙着泪,小荣哥哥,你放心吧!镇领导后来才知道,原来芳芳的干姐姐,是县主要领导没过门的儿媳妇,怪不得对芳芳那么好.他是在做给他儿媳妇看,做给儿媳妇看自然就是做给市某主要领导看.芳芳不过到省城开了一次会,他们开的会可比她多多啦!咋就没这么好运气呢?后生可畏!小燕出走了.有说他在天津,在周氏光学仪器厂天津某分个厂当主管.又说在上海,在小荣师傅那里做什么,又说跟唐泰来出国了,又说去了北京,在王玥硕博连读的大学里念大学.有庆哮喘病复发,躺在床上起不来.医生说他这病是胎里的,得好生将养.那女人也没了喉咙,像是也病了……

珍珍和小陈已结婚,在夏庄里办了家镜片厂,好多人都在她那里做,当年造她谣造得最恶毒骂她骂得最凶最起劲的现在又都夸起她来.莺莺谢绝了她的好意,没到她厂里去.自从小燕出走后,她就像一个已过门的儿媳妇那样到了有庆家,用她那瘦小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快要败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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