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大学毕业论文> 硕士论文>材料浏览

有关戒指专升本毕业论文范文 与不戴戒指的女人方面论文怎么撰写

主题:戒指论文写作 时间:2023-12-23

不戴戒指的女人,该文是有关戒指论文范文资料与戴戒指和女人有关论文如何写.

戒指论文参考文献:

戒指论文参考文献

方丽娜

1

难得甩掉老头儿单独出来走一走,景荷乘有轨电车来到维也纳市中心,在卡尔教堂的花园长凳卜,一坐就是小半天.当初便是在这里,她苦思冥想着接下来的出路与打算,一眼瞥见那张被人丢弃在草坪上的报纸单页.她德语不够好,隔三差五地学了几个月,凑合着能简单说几句,至于街头小报,景荷大着胆子连猜带蒙,勉强弄懂了上头的一条招聘信息:

默顿·里尔克先生,年届七十八,轻度中风病患者,表达清晰,酷爱整洁,欲寻一位身体健康、温柔体贴的女性家庭护理,提供膳宿,待遇从优……

现如今,景荷与里尔克先生在一起,已然度过了五年的光阴,眼瞅着就要往第六个年头奔了,景荷突然深陷迷茫,无所适从.五年来的夜夜,点点滴滴,像一张张褪了色的老照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那时的默顿,腿脚还算灵便,除了右手和右腿的关节高度僵硬,无法伸展自如,身体的其余部位都还过得去.他自己就不厌其烦地强调过,我还有性欲呢,说完歪着脑袋冲她羞赧一笑.那是景荷第一次感受欧洲老坤士的率真和单纯,不仅没有淫邪之气,似乎还有几分执拗与可爱呢.

老头儿虽然有些难为情,却也理直气壮.是啊,除了性功能之外,他那跌跌撞撞的身体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这点在国外倒也不稀罕,景荷在奥地利围家电视台的王牌征婚节目中,亲眼目睹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太太,银丝飘飘,风姿绰约,着一身玫瑰色晚装,对台下的男性应征者骄傲地宣称:我健康富有,爱好广泛,对性生活乐此不疲.景荷真佩服这些欧洲老人的勇气与直爽,要是在中同,准是老不正经、没羞没臊的——要被骂得狗血喷头了.眼下默顿都坐不起来了,言辞也含含糊糊的,但两胯之间的那玩意儿,竟能在嚼吃完一块生煎牛排之后,瞬间硬挺起来.景荷木然地扫过去,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她已经习惯了.

说实话,景荷拿着招聘报纸来见默顿的那天下午,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七十八岁,跟她姥姥一样年纪.景荷从未伺候过老年人,即便是自己的姥姥.也就是逢年过节,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时,她托着姥姥的胳膊去过几趟卫生间,除此而外,景荷从未实实在在地服侍过她老人家一天,否则,当初照顾起默顿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没想到老头儿这样好,讲话和风细雨,一字一顿的,唯恐她听不清楚,每次都温情脉脉的,像是一眼就相中了景荷.男人总是很容易看上她的.这点,景荷心里有数.都说欧洲人生活讲究,饮食细腻、繁琐,却也没有复杂到让景荷难以招架的程度.她用了心,死盯着自己的前任女仆——个老态龙钟的罗马尼亚女人,从头到尾反复给她演示着,完了又带景荷熟悉了一番周遭环境,最后老太太将里尔克先生的日常所需,逐条列了个清单,牢牢粘贴在厨房的矮墙上.

两周下来,景荷便如鱼得水了.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的,景荷发觉老头儿的思维有了明显的混乱迹象,动不动就颠三倒四的.不错,里尔克先生倒是再三说过了,就在这一两个月吧,他定会给景荷一个交代——说白了,就是死后给她留下点财产.几年的朝夕相处,景荷了解默顿的为人,也明白他对自己的一片心思.可红口白牙说了,到底不作数,要紧的是白纸黑字儿.尽管阿秋三番五次地安慰过她:不用担心,德意志人的口头协议,几乎等同于书面合同呢!

五年了,一千八百二十五个夜夜啊,景荷的心都结成了茧,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挺过来的.多少个晨昏颠倒的日子,景荷瞅着黑压压的窗外腮帮子都咬出了血,一滴一滴地往外渗.可天一亮,橘红色的晨曦漫上来,景荷跺跺脚还得往前走.她别无选择.有时景荷独自踯躅于阳台,望着前方钟楼上的风向标,暗想,吃苦受累忍辱负重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自己的脊梁骨,恐怕早被同胞们飞溅的唾沫星子穿透了.

随他去吧,景荷调转身体把心一横,伸手摸出一支万宝路,仰头叼在嘴上.此刻,她心急火燎地期待着与自己命运攸关的那份遗嘱,能尽早到手.

否则,凭什么?

2

为了踏出国门,为了尽早摆脱那个叫她胆寒的关东小镇,景荷挖空心思,进而动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那是丈夫死后的第六个冬季,气温一夜之间降至零下二十八度,景荷眼瞅着埋到窗棂之上的积雪,心里的冰已结到了嗓子眼儿.枯坐到大年三十,景荷瞅着白茫茫的窗外,感觉自己就像屋檐下的一根孤零零的冰柱,脆弱而无所依傍,孑然吊在岁月的废墟中.她冷不丁打了两个寒战,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婚的希望,犹如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严酷、残忍、渺茫.

景荷的一个远房表姐告诫她:树挪死,人移活.不能干等,得另辟蹊径.

景荷咬咬牙卖掉了戏校楼上的三居室,临了还叫母亲为她贴上小三万.几经辗转,景荷跟着沈阳的一位眉眼粗犷的,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巴黎,这个梦幻之都,景荷在心里不知多少次对着它干呼万唤过,她终于切切实实地朝着它奔过来了.但飞机起飞后不久,景荷便有些头晕目眩,她闭目坚持着,及至到了乌兰巴托上空,两个太阳穴噗噗直跳,四肢麻木得难以动弹,继而一头跌进深渊.好一阵昏天黑地之后,巴黎似乎已近在咫尺.景荷挣扎着透过舷窗眺望云端里的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可后脑勺一沉,又是一阵昏睡.本以为前脚踏上巴黎,后脚便能轻而易举地混迹于唐人街,在中餐馆里端端盘子、唱唱小曲儿就能挣到大把大把欧元的美梦,竟被一场难以抗拒的梦魇碾得粉碎.陪伴景荷一路前来的见状,眼珠一转,抖了抖肩上的钱袋,溜之大吉.

再次睁开眼睛时,景荷发现自己又落在了北京机场,回到了她梦幻的原点.

为此,景荷并不败兴,也未死心,隔着几块云彩她到底看见了巴黎,欧洲的蓝天白云,依旧在她的眼前飘来荡去.巴黎之行在景荷的欲念里留下了一个大洞,就像一夜的,可能招致山崩地裂一样,她一不做二不休,铁了心继续寻找通向外界的出口.好一番折腾过后,景荷走进京城最大的一家跨国婚介所.

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正枯坐于荒芜里的景荷,突然接到涉外红娘的来电,说是她要的人,已经给她找到了,交了钱就可以来见人了.那是个周末,景荷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提着醒目的LV小包踏上了京城的夜车.在海淀区一家像模像样的咖啡馆里,景荷终于见到了这位干呼万唤的假洋鬼子——个年近五十的奥籍温州人,现定居于维也纳.维也纳,著名的音乐之都呢,金色大厅的雍容与华贵,早在她的心底扎下了根.去不了法国,能到奥地利也好.景荷一路盘算着,内心的憧憬像窗外的蛾子,在早春的空气里四处乱飞.

男人叫刘涵,灰白短发,面颊赭红,鼻梁挺而阔,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漠.男人仔细点下景荷如数交付的一沓人民币,从容签下早已拟定好的两款合约,认认真真按了手印,并让景荷如法炮制,然后两人各执一份.

喝了咖啡又喝茶,两人不成不淡地聊着.景荷原想请对方到北京西城的九华山庄享用一顿烤鸭,喝点白酒升升温,以便抽去两人之间的陌生与尴尬.表面卜.,男人虽说生冷了些,可也并不讨厌,话不多却有板有眼的,倒比那些满嘴里跑火车的人真实可信.在这个问题上,景荷吃过亏,便格外欣赏男人的沉稳与木讷.除了一门心思地想出去,景荷终究还是想找个依靠,潜意识里巴望着能与对方假戏真做,有朝一日或可成为真正的夫妻呢.景荷坐在幽暗的咖啡厅一角,瞧着一言不发的刘涵,悄然编织着自己那一线美梦.

男人的目光凛凛的,他不看景荷,而是对着一片虚空说:谢谢你的好意,晚餐心领了.生意就是生意,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在刘涵的眼中,女人妩媚而略带妖气,一条黑皮短裙,把个屁股兜得紧紧绷绷的,上身的玫红开衫也过于明艳、扎眼,叫他想起维也纳繁华地段的站街女郎.不愧是戏校出身,景荷一脸浓妆,色彩夸张得悬殊,连用梢都以专业方式吊了起来.不知怎的,刘涵忽然就可怜起景荷来,他意识到面前的女人,是为了取悦他才把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刘涵从前热衷过绘画,精通颜料搭配,对女人脸上的色彩尤为敏感.多年前的一场出同潮,彻底摧毁了他的艺术梦.不经意间,男人端着咖啡的手颤了颤.

这一颤,叫景荷看清了刘涵那粗糙不堪的一双手,以及嵌入指缝的一道道乌黑的裂痕.这人在同外究竟是做什么的,能把一双手糟蹋成这样?

见女人挑着眼角打量自己的一双手,刘涵欠了欠身,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维也纳做大厨的漫长岁月.十三年呀,他不分昼夜地立在中餐馆的地下灶间,烟熏火燎,烈火烹油,一度清秀文弱的面孔,熬成了眼下这一副猪肝色.男人突然垂下眼帘,调整情绪,重新拿出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表情.既然是公事公办,那么依照合约,刘涵又规规矩矩为景荷出具了几样手续,并引导她到建同门外的使馆区,*一份赴奥地利探亲访友的短期签证.

两个月后,景荷欢天喜地地登上了北京飞往维也纳的直航班机.紧接着她和刘涵同出同进各种机构,在维也纳政府人员的见证和祝福下,婚礼如期举行.当着几位中外嘉宾的面,俩人貌似热烈地相拥、相携,并调动所有情绪恰到好处地一吻.握着结婚证书,他们这对合法夫妻,在维也纳十三区一栋年久失修的宿舍楼里,相安无事地挨过三周.同样依照合约,景荷从第四周开始须渐渐脱离男人的宿舍,搬出去自谋生路.

3

在景荷眼里,这个传说中的音乐之都不只精彩,还处处透着高贵与典雅.造型别致的园林、植被,巍峨壮丽的宫殿、雕塑,彬彬有礼的维也纳老派淑女与绅士,这一切,都让景荷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与浪漫.她跃跃欲试地出了趟门,来到斯蒂芬妮大教堂附近兜了一大圈,隔着人群四下里张望,鲜花着锦之余满大街都是古怪的外语字母,她连一个路标都认不清.回来时尤其紧张,在迷宫似的地铁站里搭错了方向,差点把自己给丢在外头.

人生地疏,举目无亲,景荷一时乱了方寸,顿感六神无主.

刘涵不温不火,抄给她两三个*,要她到当地的华人圈子里去碰碰运气.折腾了半个多月,景荷终于遇到一位东北老乡,俩人一见如故,并在几位同乡的帮助下,终于觅得维也纳西南角一处廉价的公寓楼,迅速合租了一个单居室.就此,景荷从刘涵那里搬了出来.

阎姐是三年前黑下来的.所谓“黑”是海外华人圈里的暗语,就是以旅游观光或探亲访友为名,从中囝内地出境,随团走到欧洲某一个国家时,偷偷甩开团组自行溜掉,并撕掉护照躲起来,从此销声匿迹,长期蒙混下来.沿海一带的中国同胞,采取此等手段滞留在欧洲国家的人数,相当可观.但凡敢黑下来的,不是在当地有亲朋好友可投,便是不惜血本事先为自己找好丁接应者.

阎姐是在西班牙黑下来的.西班牙旅游业兴盛,然经济低迷,失业率居高不下,华人生意举步维艰.阎姐在巴塞罗那附近的一个海边小镇滞留几个月,生活难以为继,只好继续探寻心目中的理想之地.不久,阎姐从一个福建同胞那里获悉,奥地利环境不错,经济条件稳定,就动了心,决计来维也纳碰碰运气.她一无身份,二无实力,只能凭两只巧手一天到晚蹲在厨房里包饺子.韭菜、芹菜、大白菜、小葱、红萝卜,没完没了地变着花样包,然后冻进冰箱,袋装了送到中同货行和餐馆去代卖.景荷依了阎姐的建议,也和她一起动手包饺子.

从前想吃饺子,都是随丈夫到婆婆家去蹭,或是夫妻俩下馆子吃现成的,没成想来到国外,竟要以包饺子为生,真是造化弄人啊!阎姐心地善良,性子却急得很,动不动就埋怨景荷,又不是什么豪门深宅里的金枝玉叶,怎么连个饺子都包不成?说归说,还得手把手教景荷——谁叫她们同命相连呢?再说了,亲不亲,故乡人.好在擀皮包饺子这类活儿,对一个女人来讲,终究不是太难,只要肯上心.

为了避人耳目,景荷仍要隔三差五地到刘涵那里去过夜,并时不时和他一道在周边转两圈,努力做出言和意顺的夫妻样,以对付移民局雇的探子盯梢.刘涵从不多说话,景荷便耐着性子没话找话——没办法,下半年的居留问题还要仰仗他的配合呢.有时候,景荷情不自禁地会带上两包饺子,一来二去的,刘涵的话也就稠了起来.曾经一度,刘涵也是极爱表达的人,当过美术老师,疯狂地追求过艺术.自从来到奥地利,他竟一天天失去了表达的和兴致.血淋淋的现实一下子摧垮了他的艺术梦.刘涵起初也是踌躇满志的,他倾尽所有在维也纳举办过两次画展,结果画卖得可怜不说,还倒贴了一大笔宣传和场地费.无奈之下,刘涵跑到维也纳城市公园,靠在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金像下画起了风景画,然后做成精美的明信片向游客兜售.那是维也纳引人注目的一处景点,每天都有大批的观光客到此一游,兴高采烈,拍照留影,随后扬长而去.刘涵在那里站一天,往往只卖掉几张微不足道的明信片,仨核桃俩枣的,连房租都裹不住.没辙了,刘涵就试着到中餐馆去打工,从洗碗刷盘子做起,好歹一日两餐有了保障,渐渐地就学会了切、片、烹、炸,不出两年他便当上了大厨.在刘涵眼里,鸡鸭鱼肉乃至蔬菜,恰似各种颜料,供他尽情调配与涂抹.时间久了,食客们都觉得这家饭店的中餐,有一种妙不可言的艺术气息,便不断光临.

老板娘听着高兴,就格外倚重刘涵,薪水给的在维也纳要算得上高.

十三年后的一天晚上,刘涵正在厨房里埋头切洋葱,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跑进灶间,冲着他高声喊道,快点,快点,不要精雕细刻了,客人都等急了.

刘涵也急了,抬起手朝眼前的女人,扬了扬明晃晃的切菜刀.

老板娘心里一凛,吓得退了回去.勉强熬到月底,老板娘十分委婉地通知刘涵走人.精明强干的老板娘,像是嗅到了刘涵身上的种种异常,担心有朝一日男人的火气上来,顺手把她给抹了.但老板娘人不坏,她感念刘涵在餐馆做了这许多年,为她创造了不少财富,便答应继续给他报点税,以便帮他解决身份问题.

刘涵的奥国身份终于搞定了.可家里的老婆再也没了动静.刘涵以奥籍华人的身份直飞北京,继而转回老家温州——等待他的,不是他期待中的温馨之家,而是一份早已拟定好的离婚协议书.老婆的心早就不在他身上了.刘涵孤身在外埋头打拼的时候,女人已为自己找好了新搭档,她已经不爱这个远在万里的老公了,却卷了他的钱跟着相好闯海南去了.

月色正好,景荷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辗转了半宿.她想起白天的一幕,自己挽着刘涵的右臂散步时,竟忘记了时间,夕阳泼洒在头顶的那一刻,两个人仿佛沉浸在爱意中.景荷不仅理解了刘涵的沉默,也理解了他对女人的冷淡.景荷翻了个身,又想,没出来时,以为国外的每条大街都亮晶晶的,似乎洒满了金子,俯首即拾,真是黄粱一梦.在异国他乡挣几个钱,远比在国内难得多呢.昔日景荷最瞧不起的,就是一天到晚被三餐所困,与其算着小账维持日子,还不如去死.可眼下,她只能凭借两只手一刻不停地包饺子,手指头都僵硬了,收入却少得可怜,除去房租吃喝拉撤之外,所剩无几.可除了包饺子她又能做什么呢?语言障碍像一座铁打的墙,固若金汤,好工作地老天荒也轮不到她的头上.这样下去,几时才能有个出头之日呢?景荷扫一眼窗外的圆月,沮丧到了极点.

4

复活节刚过,清冽的空气里渐渐浮荡着丝丝暖意.街头的草坪转眼就绿了,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次第开放,美人似的亭亭玉立在街心公园的花池里.景荷换上春装,到六区的亚洲超市送韭菜饺子时,蹲在货架前理货的老板娘阿秋,突然仰起脸问景荷:有人想找个家庭钟点工,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干?

钟点工,都做些什么呀?景荷一脸茫然.

老板娘是扬州人,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人也热心、活泛.在同胞之间传递个信息,为单身男女张罗个对象,都是她乐此不疲的,也由此为自己招来了源源不断的回头客.见景荷迷惑不解,阿秋放下手里的坛坛罐罐,起身道:嗨,不就是打扫打扫卫生,熨熨衣服什么的,每小时八欧元,也不耽误你做饺子.

景荷听了心有所动,眼风一闪,追问道:什么时候呢?

喏,我这里有那家的,你若愿意呢,就自己打电话问问清楚好了.

景荷诚心谢过阿秋,提着饺子袋出了货行,在路上即拨通了那家的电话号码.

周四早上,景荷如约前往.进门却见一堆皮鞋,横七竖八地摆在玄关处的波斯地毯上.男男女女的,足有几十双,其中还夹杂着几双女娃的小皮鞋.一旁的柳条筐子里,放满了黑乎乎的擦布和各色鞋油.不是说打扫卫生熨烫衣服吗,怎么还要擦皮鞋呢?景荷心里起了嘀咕.这时,年轻的女主人穿一条宽松的丝质长裙,从卧室里款款走来.

女主人原来是位华裔菲律宾人,怪不得国语讲得如此动听——即便口音里有股去不掉的海腥味.女人线条匀称,妩媚丰满,巫丹丹的眉眼,透着南亚女人特有的风情.她肤色细腻、黝黑,并有股沉甸甸的肉感,在白色如许的欧洲风潮里,显得别有韵致.

女人笑容可掬地冲景荷伸出手,说:叫我阿仙吧.我阿婆阿妈都是福建人呢.是这样的,我先生临走前交代说,家里的皮鞋也请你来擦,但每个工时,我们在原定基础上给你增加两欧元,每周做四个小时,你看如何呢?

景荷迟疑了一下,迅速瞄了一眼女人身后华丽的大厅,心里飞快算了一笔账:十欧元每小时,四个小时就是四十欧元,每周一次,一个月下来便可得到一百六十欧元,抵得住自己一个月的房租了.为什么不呢?景荷立马挤出一脸笑意,冲女人点了点头,遂低眉顺眼地蹲下来,强忍着欧亚混合的汗气臭气和真假皮革的怪味,一双接一双打磨起来.

次日下午,景荷送大白菜水饺时,阿秋不免问起她的工作,景荷便一五一十,把昨天在菲律宾女人家打扫卫生的始末详述一遍,连同擦皮鞋长工钱的细节.末了,景荷略表吃惊地说:真没想到,那家女主人是个华裔菲律宾人.

你还不晓得吧,阿仙是位著名的菲律宾女佣呢.

菲律宾女佣,还著名?景荷十分不解,一双眼直溜溜瞪着.

看你,真够孤陋寡闻的.菲律宾女佣是一支了不起的队伍,世界知名品牌呢.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菲佣便风靡香港,受聘于港澳的英美人士及其家庭成员,都非常喜欢菲佣.她们年轻,勤奋,训练有素,并且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就连深圳和珠海一带的大陆富商,都时兴雇菲佣呢.

既然如此,阿仙自己干不就得了,为何还要雇人打扫卫生?

老板娘瞥了景荷一眼,嗔怪道:你这就少见多怪了.眼下收入可观的华商,哪个不愿雇佣钟点工呢?不错,阿仙是穷苦人家出身,她在菲律宾的娘家,有一大帮兄弟姊妹要她接济呢.前些年,阿仙的老公就拿钱要她雇人,她表面上应承,背地里都是自己偷偷干,以便把打扫卫生的钱省下来,寄回家贴补自己的兄弟姊妹.可眼下,阿仙又有了身孕,正处于保胎期间呢.人家老公是西门子驻香港的商务总裁,不差钱的.

擦着紫红色的晚霞,景荷若无其事地回到住处.刚要动手做饭,有位年轻的女公干找卜门来.确认了景荷的身份,对方霎时一脸严肃,质问道:刘涵是不是您丈夫?景荷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女人说,刘涵有作案嫌疑,已经被拘捕了.

景荷大惊失色,惶惶然不知所措.阎姐还算镇定,她嘱咐景荷赶紧跑出去躲一躲,以防他们的“婚事”被抖落出来,当局将她遣送回国.景荷当然不敢怠慢,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维也纳郊外,闯进一座浓荫覆盖的修道院,谎称自己遭了丈夫的,而来此寻求庇护的.

牧师对景荷的遭遇十分同情,吩咐嬷嬷将她带入地下室的一间空房,房间里有简陋的桌椅板凳和床,叫她暂住几天.

这天夜里,景荷恍恍惚惚地披衣起床,循着一头野猪的踪迹遁入密林深处.突然迎面蹿出一只黑熊,疯狂地朝着她的前胸猛扑过来——景荷忽觉自己的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她霍地从床上跳起,尖叫着冲向夜色.

5

里尔克先生的公寓楼,坐落在维也纳东北角一片萧条的旧城区里.记得五年前那个春夏之交,景荷提着沉甸甸的行李箱,一路按图索骥地找过来.自从在地铁站里搭错了车,景荷出门寻路时,总有些心有余悸.她从三号线的地铁口摸上来之后,依照纸片上的地址,继续找寻有轨电车的停站点,可转来转去,终究不得要领.

那一刻,满大街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一张可供自己求助的面孔.景荷站在街边举棋不定,好容易瞅准了一个中国小伙儿,景荷满脸堆笑地迎过去.小伙子十分热心,瞧着她手里的地址,咿咿呀呀比画了半天——原来是韩国人.景荷灵机一动,跑进斜对面一个中餐馆,这才搞清了自己要找的方位.她于是折转回来,跨过一道老迈的运河桥,就搭上了一辆轨道车,铿铿锵锵地沿堤岸跑了四五站.黄昏时分,景荷终于按响了里尔克先生公寓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罗马尼亚大妈露西亚.露西亚穿一条橄榄色洒花短裙,头上扎着蓝布头巾,两手挂着面粉正在忙着烤蛋糕.老太太连连抱歉着,叫景荷把箱子放进储藏室,而后告诉她,里尔克先生睡着了,但他留下话说,请您先熟悉一下家里家外的环境.景荷仔细瞅了一眼奶油色墙裙围裹的客厅,淡青色半圆沙发和光线十足的小阳台,内心霎时涌起一丝安全感.潜意识里,景荷预感到,自己会留在这里.

四角见方的厨房是敞开的,立在起居室和洗手间的狭长地带,一套瓦亮瓦亮的不锈钢炊具、餐具,整齐摆放在灶台的面板上,看上去像一处装备齐全的小战场.露西亚在景荷的注视下,把蛋糕推入灶台下的烤箱,洗洗手为景荷泡了一壶茶,并向她介绍起家里的大小事务——从里尔克先生的一日三餐,到个人卫生,及至各个房间的清洁与维护.阳光打着旋从天花板移到了客厅的茶几上,露西亚眯了眯棕褐色的眸子,又向景荷说了几样默顿的嗜好,以及老头儿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

露西亚虽年事已高,但做起事来手脚麻利,有条不紊,景荷禁不住问:您做得这么好,为何要离开这里呢?

露西亚笑着直摆手:老了,干不动了,老伴儿和孩子们早就催着我回去呢.

两周后的一天早上,景荷披着晨曦送走了露西亚.接下来,在这栋舒适怡人的老宅里,景荷正式开始了她与里尔克先生朝夕相处的日子.

早餐不过是一只煎蛋,面包往小烤炉里略微加热,奶酪、熏肠、鹅肝酱和樱桃小萝卜什么的,都是现成的,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一摆在默顿胸前的小餐桌上.景荷不明白,外国人怎么这样热衷于吃生食,比如那块腌制成酱红色的小火腿,地地道道的生肉片嘛.还有一种类似于饺子馅儿的肉糜,老头儿请她拿刀子抹在他的面包上,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景荷见老头吃生肉吃得这么香,扭头进了洗手间,对着便池哇啦哇啦直吐.当初怀儿子大鹏时,她都没这么吐过.

接近十点钟,就到了里尔克先生的咖啡时光.老头儿含情脉脉望着景荷,轻声告诉她,自己爱喝现磨的咖啡,并要她用家里那把老式的咖啡壶.景荷心领神会,将喷香的咖啡豆磨匀了,仔细装进那把锈迹斑斑的咖啡壶里,然后放在电炉子上,便着手去为老头儿准备蛋糕.不一会儿,腾腾热气伴着咖啡的浓香,一股脑就灌满了房间.老头儿直视咖啡壶,如同小孩子盯着一件向往已久的玩具.从默顿急切而发亮的眼神里,景荷第一次领略了欧洲人对咖啡的钟爱与迷恋.

喝了咖啡,又吃了蛋糕,老头儿心满意足地摸出老花镜戴上,拿起当日的《报》或者《南德意志报》,不慌不忙读起来.读着读着,老头儿突然把景荷唤来,兴致勃勃地给景荷讲解小标题下隐含的意思,并将里头的逸闻趣事,用极其简单的短句解释给景荷听.顺带着,老头儿也会教她几句地道的德语,并十分认真地纠正她几个发音.每当此时,景荷便顺水推舟,放下手中的一切,像模像样地坐在老头儿身边,一字一句地跟着老头儿学.日积月累地,景荷的德语大有长进呢.

午餐时光,老头儿常常要景荷为他煎一块牛排,或者三文鱼片.经过露西亚的的授意,景荷前一天晚上,便用黑胡椒和精盐把牛排腌制了,煎好之后,再搭上几样青菜和樱桃小萝卜.兴许是去过两趟日本的缘故,老头儿每月必吃一盒寿司,就是日本人手下那种紫菜卷成的大米团子,并要配上一碟绿色芥末膏点缀的日式酱油.吃寿司的时候,老头儿娴熟地操起一双洒花黑漆筷子,情绪欢快得像个顽童.

到了晚上,默顿不过喝一盘清汤,汤里掺和点西芹、小葱和胡萝卜,外加两片抹了奶油蛋黄的粗制黑面包.睡觉前,景荷喜欢陪老头儿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尽管听不大懂,可盯着画面在心里揣摩,也能明白个大概.

6

夏日午后,里尔克先生照例喝完咖啡,吃一块刚出炉的水果蛋糕,靠在客厅的阴凉处读两章《丘吉尔画传》,就到了这一天的洗浴时间.这是六月,奥地利最炎热的季节,维也纳每天的气温都徘徊在三十度上下,有那么几天,竟也顶到了三十五六度.

在景荷眼里,维也纳的夏季,简直就是天堂了.要是在她们老家,别说六月,就是熬过立秋,还要燠热十八天呢,哪一天都不会低于人体温度,把人燥得没处躲没处藏的,只能一刻不停地对着电风扇长吁短叹.而欧洲的大太阳,似乎经过了层层剥离;又像是有只大手,把地上的热量一点点收敛起来——及至傍晚,屋子里总还是凉凉的,尤其是默顿这种高而阔的石墙老宅.因此,景荷故意在老头儿跟前感叹道:上帝也太眷顾你们欧洲人了!

既这么着,默顿还是有些受不了,身子稍稍一晃,就大汗淋漓的.

景荷忍不住说:你这么怕热,为何不买台电风扇或者空调呢?近来景荷在大超市里采购时,见到来自中国的海尔风扇和美的空调,直摆在超市的入口处,大大小小的,各种款式都有.

默顿连连摆手:电扇?我一辈子都没用过那玩意儿,强加于人的风,怎么能要?至于空调,那更像是一枚重磅炸弹.

于是,里尔克先生便频繁地要求洗温水澡.

景荷顺从地放好了水,试了把水温,便将老头儿搀入浴室.她轻轻褪去默顿身上的汗衫、短裤和袜子.老头儿直愣愣瞅着景荷,柔顺得像只骆驼,任女人围着他忙来忙去.老头儿油光光浸入水中,畅然倒下,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垂落在毛发丛生的肚脐上.景荷看了一眼闭曰养神的默顿,抱起刚从他身上剥下的汗衫、皮屑横飞的内裤和袜子,一股脑儿丢进洗衣间的滚筒器里,选好了档次和水温,再倒些洗衣粉和柔软剂,按下定时开关,便又返回到浴室里来.

夕阳漫不经心地斜过来,披在老头儿鲜红的肉体上.景荷从头到脚为默顿擦干了身子,提着吹风机将他头上那一撮黄毛烘干,再给他换上一套干爽的内衣,便一鼓作气将老头儿背进卧室的床上.见默顿起了轻微的鼾声,景荷扑进卫生间的水池边,往脸上头上撩了一通凉水,这才喘着粗气来到阳台,对着前方的一片虚空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此刻,周围的一切仿佛不再是砖石楼宇,而是连绵的绿洲和森林.远处黛色的阿尔卑斯山,维也纳内城连绵起伏的圆顶与尖顶,在绯红的夕照中若隐若现.不知不觉地景荷竞吐出一溜颤音——似的,听上去像一串变了味的咏叹调.

忽然意识到什么,景荷扭头朝客厅望去,落地玻璃窗的暗影里晃动着一个肥胖的身体.这是我吗?景荷半信半疑,同时聚精会神地审视起这个模糊的人形.昔日单弱的胳膊腿,如今变得**的,体态壮硕得像一个挤奶工.

景荷暗自唏嘘着,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来到里尔克先生家才不过两年,竟胖成了这样?一天到晚陪护这么一个人,不折不扣的体力活呢,不胖才怪!景荷的脑中,迅即闪过自己袅袅婷婷的过去……她愤然拉上窗帘,让自己退出舞台似的,惶然撤离到大幕之后.

天色乌沉沉的,景荷弯腰探身盯住楼下一个忽明忽暗的窗口,霎时陷入沉思.两年过去了,她俨然成了这里的女主人,又像是寄养在这栋房子里的女仆,抑或是自己走投无路的避难所?这是她的挣钱方式,也是她的生存方式.不管怎样,景荷宽慰自己道,与默顿在一起,毕竟夏天热不着,冬天冻不着,凭借这份工作她不仅省去了一笔吃住开销,还跟着主人享受营养丰富的一日三餐.如此,不出三年,景荷就能把家里的房款如数挣回来.上个月,她已给母亲汇去了不小的一笔款子,接下来,景荷便要考虑一下婆婆那边——这是教她最揪心不过的事了.景荷不晓得婆婆对她的恨是否还一如既往.要是老太太肯原谅她,景荷磕头跪门当牛做马都在所不惜.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跟老太太去讲和,一想起婆婆那张嘴,景荷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摸出一支万宝路,捂在胸口点燃了,对着黑暗奋力吐出一串烟雾.

洗衣房的机器“嘟嘟嘟”叫响了,号角似催促着她.景荷赶忙掐灭烟蒂,穿过厅子间就进了洗衣房.她一把捞出洗好了的衣服,丢进洗衣机一旁的烘干器里,大约十分钟之后,衣服即被烘干了七八成.景荷一件件地将衣服晾在露台的环形架上,然后扯起一块抹布,擦去两台机器上的水渍和脏污,这才复归阳台上来.

她斜靠在栏杆上,摸出烟刚要点上,老头儿沙哑的呼唤从卧室里隐隐传来.

7

景荷实在想象不到,一个八十岁的老男人,荷尔蒙依旧如此高涨.为了避开默顿酸溜溜的盯视,景荷尽量让自己忙碌.手脚不停地忙,前前后后地忙,不让自己有片刻闲暇,尤其是傍晚时分.

这夜,景荷卧在自己的房间里,暗沉的光线伴着朦胧的月色,无声地泼洒在她的床头.窗外满天星斗,四下里静得出奇.晓风掠过,橘红色的窗帘发出窸窣的声响.景荷披衣起床,发现帘后的窗子并未关严,便伸手去拉——这时,一阵莫名其妙的动静,从楼下某个方位传进耳鼓.景荷下意识紧贴墙壁,凝神细听,是那种间歇的、强劲的、富有节奏感的颤动.昔日的舞台生涯,练就了她对鼓点节拍的特有敏感,景荷恍然大悟.心想:西方人怎会弄出这么大声势?也不怕人听见吗?她干脆推开窗户,披着夜色斜身朝对角下的那扇窗子张望——上帝呀,闪烁不定的光影之下,一对男女正绞缠在一起.

从此,景荷时不时便能看到楼下窗子里的好戏.

有次采买回来,景荷在大理石楼梯口撞上一对男女.楼梯很窄,她躲不掉,便和他们狭路相逢.潜意识里景荷觉得这对男女,正是*戏台上联袂亮相的主角.女人面色粗糙,黑眼睛大得吓人;男人身材高壮,一脸淡金色绒毛,像只硕大无比的猕猴桃.俩人十分友好,与景荷打过招呼之后.便旁若无人地拥在一起,如胶似漆的.直觉里,景荷认定这是一对情人.真正的夫妻,会这么热乎吗?

景荷是和默顿看完了一段节目之后,决心不再闪避的.

夕阳退下,房间里的最后一抹玫瑰亮色悄然隐去.默顿深陷的眸子开始左右晃动,泪水像一滴滴白色的蜡油,从他那鲜红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把一块雪白的床单都洇湿了.景荷起身扑向厨房,拿起玻璃杯扭开水龙头,咕咕咚咚喝下半杯凉水.她必须冷却一下自己,再试图冷却默顿.景荷擦着嘴边的水渍,推开卧室的门,轻轻坐在床沿儿.熄了房灯的床头,顿时剩下暖昧的一片.老头儿挑了挑金棕色的眉峰,两只热切的眼球,绕着景荷的身体上下巡游.他突然痴痴地笑了,同时卯足了劲儿扭动起来,痉挛似的.这是一株打蔫了的干巴巴的秋庄稼,低着头便要从景荷的身上吸水.

当着老头儿的面,景荷一件件褪去身上的睡袍、胸罩和裤衩,一声不响地躺下来,使劲儿上闭上眼.老头儿软绵绵的,丝绸一样下垂的皮肉摩挲着景荷,肉贴着肉,一阵紧似一阵.意识里景荷格外清醒,她刻意回味起刚才那段——丝不挂的男女,的床上运动,大胆夸张的动作,把景荷看得汗津津、湿淋淋的.老头儿张着嘴直喘,仿佛兀自进入了角色.景荷索性摊开自己,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异国老男人的舌头早已失去了弹性,刺棱棱的,像一团乱麻.景荷初次体悟老头儿的热吻时,即被一股刺鼻的酸味所淹没,喉咙里像被灌了一口酸奶.准是欧洲人没命地吃甜食,酸碱度失调的恶果.景荷无声地抱怨着,同时仔细咂摸了几下,突然一个哆嗦,旋即从老头儿汹涌的潮水里挣脱出来.

景荷将身子慢慢移向一端,背对着默顿.轻飘和怪诞的感觉,让她惶惑了半夜,也恶心了半夜,差点吐出来.次日晚上,默顿依然兴致不减,红着脸就往她怀里扑.景荷睁开眼,忽而发觉老头儿像一只秃鹫,立在半空中嘎嘎地嘶叫着,随即扇着翅膀吸附在她身上.景荷本能地发出一声怪叫,太阳穴霍霍狂跳.然而,景荷此生除了演戏,实在别无所长.况且这几年,她权衡左右,很快就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依托——根足以支撑起她的那根柱子——就是睡觉的时候,脱光了的时候,被一个老朽横竖摩挲的时候,满脑子都幻化出一张美丽图案:床底下横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呢!

可怜里尔克先生,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即便舍生忘死地趴在她身上,又能动弹到哪里去呢?无非蹭来蹭去,如此而已.时间一长,倒把景荷的给蹭出来了——抑或是女人动了恻隐之心,景荷一个鲤鱼打挺,就占了上风.与此同时,她继续紧闭双目,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丹青高手,举着彩笔将眼下这一幕“刷刷刷”涂黑,彻底屏蔽掉,然后打开另一幕欣然涂抹.她必须这么想,否则她真要冲出卧室,从阳台上纵身跳下去.

只要他肯签下那份遗嘱,我就豁出去了.景荷狠狠地想.

依依夕照中,一个个黑暗渐次降临.景荷瞅着天花板上一枚突兀的雕花图案,内心已不再煎熬.她开始放松了.当她再次面临老头儿那极富耐心的温声细语,一种既陌生又新鲜的温存时,掌心竟潮润了,身子随之有了骚动,进而狂乱地颤抖起来.这时的默顿,像吃了似的扑过来.尽管鼓捣不出翻江倒海的快感,但你能说他不是男人吗?再老,也是男人.何况欧洲男人有着奇异的包容和细腻呢.

事后,景荷想起默顿反复给她读过的一段话,题目早忘了,但意思还依稀记得:

躺下便意味着对这世上的一切全盘接受,不用做任何道德上的评判.到大海里泡个澡,跟一个不知道你名字的士兵玩乐、.献给不认识的无名者的温柔,就等于献给自己的温柔.

8

说起来,景荷嫁人的时候还是蛮有眼力头的,她挑来拣去,最终敲定了忠厚老实的盛佳冬.用四邻的话来讲,有福不在忙,谁叫人家景荷找了个赤胆忠心的好男人呢.

佳冬长得粗眉大眼,干净清爽,人也拿得起放得下.没孩子那会儿他整个心思都在景荷身上,下了班不是洗衣服做饭,就是抡起拖把打扫卫生,里里外外都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佳冬早年当过兵,在大西北的部队里喂过猪,做过勤务兵和司务长,还烧得一手好菜.作为一个女人,景荷既懒又馋,除了坐在梳妆台前描描画画,她似乎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佳冬也不苛责她,女人嘛,生来就是要男人呵护的.自从生了儿子,景荷的资质更添了一层,从此再也不肯踏进厨房半步.佳冬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满心欢喜,倒也心甘情愿地辛苦、付出.可千好万好,佳冬就是不善表达,一天到晚像个闷葫芦,万事都沉在心里.景荷就摔摔打打的,说他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吃饱喝足了,景荷不顾儿子的呼唤,仰着脸在梳妆台前又是一番描画,之后迈开碎步朝楼下走,把目光和热情投向那些会说话的人去了.

景荷的校长高加索,自然极善言辞.能当上这个小镇的戏校校长,仰仗的并不是他在戏台子上的摸爬滚打,正是一副巧舌如簧的本领.高加索也住戏校家属区,跟景荷在同一栋楼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除此之外,景荷总能在校园的花坛前与校长不期而遇.她将台子一卜.惯用的那一套眼风,若无其事抛过去,高加索不仅心领神会,还能在不经意间用锐利的目光,霎时穿透景荷的敏感部位.

俩人早就心照不宣了,只差谁来挑破这张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景荷一番斟酌,觉得在约会这个问题上,得由她来采取积极主动的姿态.人家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顶头卜司呢.于是她拣了个没有阳光的日子,率先拨通高加索的手机.俩人在街道背阴处的茶馆里四目相对,一来二去的,就有些相见恨晚.每次拉手告别,景荷都做出依依不舍的凄婉样儿,眼眶里晃动着莹莹泪光.

盛佳冬终于要出差了,景荷兴奋得彻夜难眠.丈夫前脚离开家门,她后脚就出去了.她急不可耐地约上高加索,在近郊的一家野鸡店坐定了.白酒端上来,俩人齐了心对付一只烤野鸡.焦脆的野鸡被撕吃得仅剩下一副骨架时,桌上的古井贡也见了底.这时,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俩人的眼珠子都红了,迫不及待地起身朝外走.细雨霏霏,步履缠绵,景荷盯视着校长的一双剑眉,微微一笑说:你的一卜.身湿了,我的下身湿了.

校长眯着眼拦腠挟住景荷,回应道: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你住在我的下面,我住在你的上面.继而挥手截了辆出租,一溜烟回到了戏校家属楼下.黑暗里俩人下了车,一前一后上了楼,缓步走至三.,楼时,景荷一扭身死死勾住校长的手,拥着他就入了自家的卧室.

高加索的老婆患有乳腺癌,这是小镇人人皆知的事.高太太自从做完了手术,便一直靠化疗维持生命.可怜的女人熬到年底,终于油尽灯灭,撇下十二岁的女儿撒手人寰.可直到死,她都不晓得与丈夫鬼混的,竟是自己当年的小师妹景荷.

冬去春来,鹤立鸡群的校长住宅楼竣工了,高加索开始忙着搬新居了.景荷急得牙冠发痒,只恨自己不是寡妇,无法替代师姐与高加索迅速成婚,名正言顺地入住校长的复式小阁楼.

幸运之神仿佛有意垂青景荷,佳冬从外头出差回来,染卜_了流感,吃了药不仅没见好转,竟发起高烧来,就在家里挂了两瓶吊针.点滴打到傍晚时分,景荷故伎重演,一番描画之后,门一甩就下了楼.她在外头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那一刻,不晓得家里的男人在床上都奄奄一息了.盛佳冬的吊针流到最后一滴时,自己睡得死心塌地.瓶子里的药液空了,针管也空了,针头毫不留情地从他的血管里往外抽,大幅度回血,致使他的手臂由青变紫,由紫而黑,进而一黑到底——恐怖极了.深更半夜景荷逍遥够了,她带着满身的热气回到家——丈夫的半个身子都凉透了.她这才呼天抢地唤醒邻居,手忙脚乱地把人折腾到了医院的急诊室,佳冬的心脏却再也没有搏起来.

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景荷心里总算有了底,只盼着升任校长夫人的那一天.

晨曦初露,花坛里的月季开得姹紫嫣红.高加索满面春风地将一纸大红双喜的结婚请柬,亲自递到景荷手上.景荷立时就蒙了.当着别人的面,她那张不再细腻的脸由红而白,由白而青,差点瘫在地上.她强撑着一口气跑回楼卜,趴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铁了心要委身的这个男人,死了老婆,却不要她!

婚礼过后,高加索跟戏校的几个老友喝酒,大家有说有笑,格外尽兴.未了,有人红着脸故意问校长,为什么不娶景荷呀?高校长怔了怔,仰起脖子吐出一口五粮液,道出平生唯一一句真心话: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一个好吃懒做,置丈夫生命于不顾的女人,我会要吗?开什么玩笑!

大家深表赞叹,伸出大拇指附和道,到底是校长,到底是校长啊.那个女人,谁娶了她,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

9

早餐后,景荷握着延长默顿生命的一系列补药,抬手给老头儿灌上一把.而刚才背过身去,她恨不得将这些莫名其妙的药片子,一把捻碎了,统统丢进楼下的垃圾桶去.景荷巴望着老头儿早死——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医院里开具的这些个五花八门的药,景荷一粒也不敢怠慢,如数灌进了老头儿的大嘴巴里.

这个时候,景荷便由不得自己,条件反射般想起自己的丈夫盛佳冬,心里像被蜜蜂蛰了一把,隐隐作痛.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佳冬的死,是她一生的痛,也是她此生无法弥补的愧疚.难道上天真的有眼,罚她背井离乡,在万里之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头子擦屎刮尿?

天气放晴了,景荷打算推默顿出去晒晒太阳.接二连三的阴雨天,把房间里的陈设都作出水来了,再不到太阳底下晾晾,老头儿身上恐怕要发霉了.景荷收拾了一下,推起默顿就由电梯下了楼.走出小区,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了这片宽阔敞亮的街心公园.阳光无私无畏地洒下来,闲坐在阳光下的人们,看上去舒适、惬意.雪球似的蒲公英被微风一吹,梦幻似的随处飘荡.上百只鸽子咕咕咕地撒着欢,在花草簇拥的小广场上高视阔步.默顿像个半大孩子,纵起鼻头伸长脖子,对着一道葱绿的植物墙着.

突然有人认出了里尔克先生.是多年前的老同事弗雷德.弗雷德同样被一个女人推着,裹在一身雪白的睡衣里,亮晃晃的脑袋上一根头发都没了,眉毛倒是又粗又长,半个身子都僵了,却声如洪钟:是你呀默顿,我眼看着就要入土了,你的身子骨可比我强多了.

两个老家伙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着,并不失时机地捡起旧时光,彼此逗逗乐.

太阳钻进云层时,弗雷德被推远了.默顿望着老友的背影对景荷说:我和弗雷德自参加工作以来,便活跃在同一个网球俱乐部.每周两次的网球生涯,伴随了我们四十多年.默顿长叹一声,低声求景荷可不可以把他推得远一点.景荷会意,推起老头儿奋力跃上一座石拱桥,下了坡不远,就到了久负盛名的多瑙河生态保护区.在一片自然延伸的河堤与草坪上,景荷惊喜地认出几样花儿:野百合、银莲花、仙客来和犬齿紫罗兰.这些都是默顿喝完咖啡教她德语时,从一册带图片的植物读本里指给她看的.默顿此前是野生植物爱好者,偏爱大自然,对亲身经历的那些花鸟鱼虫,念念不忘.景荷这才明白,老头的房间里为何会摆出花样繁多的植物标本.

温润的阳光下,蓝色的知更鸟当头盘旋,玉带似的多瑙河在一旁静静流淌.老头儿突然被久违了的大自然唤醒了,情绪亢奋,张开手让景荷扶他下了车,哆哆嗦嗦就上了坡.景荷见一对绿嘴鸳鸯在水面上四处巡游,出双入对,突然问老头儿:以前和太太是否常来这里?

默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和太太每天都来这里散步.退休以后我俩天天徒步走出去,沿老多瑙散步,偶尔攀上对岸的多瑙岛,直到傍晚才回家呢.

景荷被老头儿的热情感染了,随口道:只要天气好,我还会推着你来这里.

老头儿斜着身子朝景荷投来感激的一瞥,并瞅准了坡上的一株三叶草,吃力地折下,递给景荷说:这是一种幸运草,插在胸前,能给你带来好运.

景荷接过老头儿递来的三叶草,凝视其翠滴滴的叶片,顺手将它插在自己胸前的那枚扣眼儿里.她忽然抬头含笑直视老头儿,问:你太太啥时候去世的,她得了什么病?

默顿拍了拍景荷的肩膀,说:她得了白血病,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她死的时候很安详,也很满足,因为她觉得自己比医生对她的死亡判断,多活了七八年呢.

听说你和太太来自德国,怎么就到了维也纳呢?景荷忍不住又问.

不错,我和太太来自德国的巴伐利亚,我们很小就在一起了.我父亲二战前因追随希特勒——那个年月,千百万的德国人都是那么做的,父亲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慕尼黑电信局的一名电报收发员,因通晓破译,被招去做了特工助理.母亲是小学教师,就在我和丽萨读书的那所寄宿学校里任教.二战后的慕尼黑,从一片火海变成了一片废墟.每个德国人都为自己的狂热和无知,付出了惨重代价.

那个时候,战胜贫困和饥荒,是每个德国家庭面临的难题.为了寻找活路,父母决定离开德国,带着我远走他乡.也就来到了维也纳.丽萨痛苦极了,她无法离开自己的父母,就在慕尼黑做了一名护工,后来嫁给了一名医生,并有了他们的女儿萨必娜.但丽萨和我相恋如初,谁也忘不了对方.女儿九岁时,丽萨毅然告别了她那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为了能和我在一起,丽萨放弃自己原有的专业,改修钢琴,并顺利考取了维也纳音乐学院的教育研究生.这样一来,我和丽萨又到了一起,并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我父母去世后,丽萨就和我退掉郊外的租房,搬进了这套父母留给我们的老房子.

默顿讲完,望着远处的阿尔卑斯山沉默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回过神来,竟问起景荷在中国的家和她早年的学业来.

景荷闪烁其词,不知如何回答.曾经的婚姻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痛,与刘涵的婚姻是一桩难以启齿的交易.而她上学的历史只可追溯到小学五年级,而后便死活也不肯再念书了.景荷这辈子最憷的就是读书.小学毕业那年,她挣脱校园的束缚,凭借一副嘹亮的嗓音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轻松考入当地戏校.

10

在各种药物的作用下,默顿时而亢奋,时而萎缩,可他的精神头,却一天胜似一天.然而景荷近段像是害了厌食症,不管吃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日复一日地蔫了.景荷自感是一段燃了半截的蜡烛,软塌塌的,再也直不起来了.与此同时景荷已不再做梦,也无梦可做.她满心希望的是在这个陌生而冰凉的世界里,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以便人老珠黄时,不至于无家可归.

默顿午休时,景荷去了一趟超市.回来的路上,景荷经过一家小学门前,适逢孩子们放学,顷刻间鱼贯而出,纷纷扑向候在门外的父母们.有位膀大腰圆的父亲,将疯跑过来的儿子一把举过头顶,并架在自己的脖颈卜..景荷站在一旁,目送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消失在林荫尽头.就想起了儿子大鹏.大鹏刚入小学那年,佳冬工作上的事多起来,三天两头地出差.婆婆顾念自己儿子,主动揽下孙子上下学的接送,风雨无阻.佳冬的猝然过世,让老太太心如死灰.她老人家一不哭,二不闹,先将孙子看管起来,然后把景荷堵在戏校门口连骂了三天.老太太指天发誓:杜景荷,你会遭报应的.从此再也不许景荷——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狐狸精,迈入他们盛家大门半步.

实际上佳冬去世后,景荷并不是没遇着过男人.在那样一个偏僻小镇,像她这样的女人,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没人要.母亲是个明白人,清楚自家女儿的德行与恶习,照死了数落她:欺负佳冬这样的人,你是造孽呀!这辈子,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佳冬那样待你的人了.可说归说,母亲还是四处求人,为女儿张罗.可每次见过面,景荷跟男人相好的消息,像长了腿,转瞬就跑到婆婆耳朵里.老太太便横竖跑过来,堵住景荷的门骂上半天,哭上一阵,才肯罢休.

昔日登台亮相许多年也没唱出个名堂,倒叫婆婆踩着一双小脚骂出了名.

这么一来,纵是天仙,谁还敢再来招惹她呢?

晚饭桌上,景荷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就来了气,一张脸憋得煞白,都扭曲了.默顿不明究竟,兀自笑眯眯地瞅着景荷.景荷更来气了,拿目光直逼老头,非要他说出点什么.老头儿终于开口了,说:请你把柜子里那个红色绒面盒拿来好吗?

景荷顺从地取了过来.老头儿示意她打开.里头卧着一枚厚墩墩的金戒.跟老头儿无名指上戴着的,显然是一对情侣戒.景荷意识到接下来老头儿要做什么,就低了头审视自己的内衣领,回避着老头儿慢吞吞的目光.默顿一纵身,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景荷慌忙接过戒指,拿在手里端详着.

默顿明白无误地对景荷说:戴上,戴上呀.送给你的.

景荷若无其事地瞅着戒指,自言自语道:我应该把它戴在哪个指头上呢?

默顿将目光投向天花板,定定神对景荷道:女人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脏,是用来承载誓言的.所以我们欧洲人有个习惯,把戒指戴在左手上,可以承接上帝赐予的好运.戒指是爱的语言,男人送女人戒指,表明一份心的承诺.如果你把戒指戴向食指,表明心有所属,中指则表示你在恋爱,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如果不戴戒指,就说明你名花无主,别人有权来追你.

默顿说完,晃着脑袋鼓励景荷,那意思很明白:戴在哪里,由你自己来决定.

景荷把玩着,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她也曾有过一枚质量上乘的戒指,那是佳冬与她订婚时,特意送上门来给她的.他们那个地方小,反而最讲究这个.佳冬的父亲早不在了,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即便到了订婚这一天,也是由母亲出头露面,一手为儿子操办的.带上聘礼来景荷娘家那天,景荷母亲提出外加三金三银,老太太一个字也没说,扭头就回去了.三个月后,老太太东拼西凑,用尽各种办法,悉数置办齐了,再次登门求亲.婚后,金链子倒是常年闪耀在景荷细瘦的脖颈里,至于那枚雕花金戒——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出半年,景荷便随手丢给了母亲.

如今想想,景荷的心里明镜似的.她对名花有主的暗示,有着与生俱来的抵触和排斥.那时的景荷,即便结了婚,依然细皮嫩肉的,十个指头养得光洁如水葱,无论走到哪里,人人都夸景荷年轻水灵,善保养.她就那么自欺欺人地维持着独身的心态,无非是想唤起自己心仪的男人.

见默顿始终微笑地看着她,景荷的羞惭竟真切起来.她略微迟疑,就把戒指往左手的无名指上套,然而太宽了——到底不是为自己“量身”的.景荷一把取下来,勉强套在了左手的食指上.之后她翘起十指,在老头眼前晃了晃.

其实,景荷自然晓得这枚金戒的价值不菲——镶着两颗小钻呢.她更明白这种夫妻意味鲜明的戒指,若是就此套在自己的手上,日后再和老头儿一同出门,人家准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呢.景荷凄然地盯着自己这双粗糙不堪的手,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11

这天景荷出门时,忽然被半躺在床上的默顿喊住了.她忙拐回卧室,见老头儿手里摇晃着两个白色小瓶.景荷即刻明白了,这是要她照瓶子上的商标,到十字街头的水晶药店去,再买回两瓶来.景荷接过药瓶儿,煞有介事地默念着上头的文字—全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应诺着塞入肩上的购物袋,拉上门就出去了.

从超市里出来,景荷购齐了默顿喜欢的EDUSCH咖啡豆、小红帽李子果酱、牧羊人酸奶,以及早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黄油和奶酪,便穿过十字路口,朝另一条街上的药店赶.待景荷跨进水晶药店的玻璃门儿,发现宽敞的空间里排满了顾客.好山好水好空气,却也挡不住这么多奥地利人生病啊.夹在队列里,景荷的目光扫过药店的角角落落,果绿色的墙裙、货架、桌椅,乃至迎客用的花花草草,皆是围绕一水的绿色营造而成,雅致、协调、温馨.生活质量高了,就是不一样,环境和氛围总被渲染得恰到好处,等待的工夫,就叫人赏心悦目呢.

提货员接过景荷手里的药瓶时,不知为何用奇怪的目光盯了她一眼.

回家的路上,景荷在路口等红绿灯时,下意识摸了一把钱袋,忽然觉得那张硬硬的卡不见了.她心里一凉,赶忙放下大包小包,仔细摸了一遍,竟吓出一身汗来.是默顿专门交给景荷采购时用的,每月打入一定的数额,里头的钱虽不算太多,几百欧元总还是有的.难道路上被人摸了去?不可能.路上行人稀疏,没人贴近过她呀.景荷顿时想起刚才付款时,很可能落在药店的柜台上了.

景荷提起大包小包,迅速掉头转向,沿大街疾步返回药店.

中午已过,药店的顾客只剩了几位.景荷再次站在付款台前时,发觉台前的收款小姐,被一位红头发的中年妇女所替代.她很费劲地说明了来意,并道出卡上的姓名.对方未置可否,一对尖锐的灰蓝眸子在景荷周身扫来扫去,转而问起她的姓名和住址来,并追问她和卡上的人是什么关系,因为卡上的姓名是默顿·里尔克,而非杜景荷.

一张不容置疑的亚洲脸,又不是夫妻,怎会堂而皇之地拥有奥国人的呢?她也许有理由怀疑:这个女人盗用了别人的.

景荷据理力争,任她怎样解释,都无法证明自己和这张卡的合法身份.一阵风吹来,景荷伸手抹了一把水湿的前额,无奈地环顾药店四周.果绿色的墙裙、货架、桌椅,乃至花花草草,美观依旧,可它们在景荷眼里霎时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嘲讽,齐了心和店主人一道,共同质疑她的身份.

里尔克先生在景荷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进了药店.红发女将递给默顿的这一刻,老头儿脱口甩出一句:太过分了!

女人不以为然,并且振振有词:今天的早间新闻您老听到了吧?维也纳三区老年公寓的哈根尔太太,外出散步时被人抢了包,卡里的三干欧元瞬间就不见了.奥地利一下子涌出这么多外来户,偷盗抢劫日益频繁,不小心行吗?

景荷听明白了,脑子里迅速幻化出老家的左邻右舍,那语调和神情都似曾相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得不防啊.

如此折腾过来,即便坐在轮椅上,默顿也累了.景荷瞅准了街边的一处小花园,快速推过去.不知何时,林荫下聚拢了几个中国女人,穿着一水的太极服,飘飘洒洒地,在绵柔的音乐背景里伸开拳脚.音乐在半空中流淌,女人们目不斜视,张弛有度,循环往复间一派从容.景荷想避开她们,可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时候,她最不想见的就是自己的同胞.默顿却看得兴致勃勃,跟着美妙的东方旋律,老头儿竟摇头晃脑的.

乐音袅袅而止,女人们甩着衣袖,分坐在两张长凳上休息.着水红色太极服的女人突然站起身,冲景荷莞尔一笑,十分关切地问:哟,这是你老公吧?

景荷本想否认,然而她手上的戒指,跟老头儿无名指上的显然是一对,俩人的关系昭然若揭,还容得了她辩解吗?景荷脸一热,眼皮子像灌了铅,终于没说出话来.她铆足了劲儿,推起默顿就往枝叶繁茂的灌木丛里钻,好让自己和老头儿尽快消失在同胞们的视线里.

即便如此,一阵窃窃私语还是从背后蔓延过来:上帝呀,跟这么一个老头子?不可能吧?啧啧啧,有什么不可能的?也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几个女人立马笑成一片.景荷的脊背仿佛遭了群蜂的追踪与叮噬,瞬间便干疮百孔了.

12

外出采购之前,景荷开始避开默顿的目光,悄悄把戒指摘掉,裹上一层软布,放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这才从容出门.她不想叫人觉得她是名花有主的女人,也不想让这枚意味丰富的金戒,生生把她与门外的男人隔开.事实卜,她没有男人.无论是刘涵,还是默顿,都不属于她.

景荷从超市里出来,迎着阳光坐在门前的长凳上休息.初冬的太阳散漫而缺乏温度,即便打在脸上,也是凉津津的,它们像是永远也不会凝聚成真正的阳光,并且在黄昏降临前就收敛了.景荷拉了拉衣领,扭身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黑人.也不是太黑,就是泰森那样的颜色和五官吧.乌亮的额头,雪白的眸子,一脸诚恳地拉开架势,要与她搭讪.

景荷吓了一跳,不禁有些后悔.老头说过,女人不戴戒指,任何一个男人都有权利向你示好.这不是坏事.说明自己还有魅力,还能招来男人的目光.可再怎么着,也不能找个黑人吧.黑点倒也无妨,却胖得叫人恐惧.怎么就不会来个白生生的欧洲绅士呢?景荷旁若无人地想着,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同时侧身从包里摸出手机,勾着头假装阅读短信.

男人吃了闭门羹,耸耸肩,故作潇洒地起身进了超市.

不知怎的,景荷坐在这里竟迟迟不愿挪步.以前她只要超过一个小时,便急煎煎地往回赶.现在不这样了,她能慢则慢,无端地拖住自己的步伐,尽量停驻在五光十色的人街上.有时候,她走着走着泪水瞬间涌满眼眶,她简直都不想回去了.一声压抑的小车鸣笛,蓦然将她拉回现实.景荷倏地起身,提起鼓胀的购物袋便站了起来.出门时她已答应默顿,晚餐要给他做德式泡菜、油炸小肠和土豆煎饼.老头儿说,他今晚想喝一杯.

从外头回来,进屋之前景荷总会放慢脚步,从提包的夹层取出戒指,迅疾套上左手的食指.默顿看到她的第一眼,最好让金灿灿的光,闪进他那老泪纵横的眼窝里.记得上周,景荷采购得过多,气喘吁吁地提溜回来,把戒指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老头儿盯住景荷干干净净的十指,眼泪直流.景荷嫣然一笑,赶忙拐到廊前从包里取出戒指,在老头儿眼前晃了晃.

晚餐时默顿含含混混地告诉景荷,今天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难怪老头儿那么渴望喝酒.一杯红酒倒也没什么,可兴头上老头儿难免有些忘乎所以,就吃多了一点,身上明显不舒服.景荷把老头儿搀进卧室.放倒在床上,抵住床帮给他做起了按摩.景荷做得麻利而富有节奏,随着她身体的起伏,老头儿跟着微微颠簸,舒服得毛孔大张,浑身就释放出一股难以言传的怪味儿.景荷本能地皱起眉头,她惊悚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垂死的腐朽的气味.

次日清晨,景荷握着拖把擦拭卫生间的地板时,无意间瞥见了自己的一张脸.她被镜子里的自己怔住了.多久没有仔细瞅过这张脸了,竟变得如此陌生和怪异——悲苦,哀怨,仓皇,任谁看了,都会联想到它们背后的隐痛.景荷就想起了佳冬在世那会儿,哪里舍得叫她干这些?佳冬一回到家,不是挽起衣袖做饭,就是抡起拖把拖地.她是个出了名的懒女人,佳冬却一向包容她.不仅如此,佳冬还常常把浴盆里的水放好了,亲自给她洗澡,搓背.每次跳进浴缸前,佳冬总把手伸进去试一把水温,生怕烫着了她.

景荷眼睛一酸,泪水直落在脚下的地板砖上.她死都想不到,自己人到中年,却要陪伴在一个垂死的老男人身边,连肉体都搭进去了.老头儿通身的腐尸枯木之气,将她身上那所剩无几的朝气,已经吸附得差不多了.景荷甚至觉得,几年下来,她都有些阴阳不调了.可事到如今,还得忍下去.她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必须为自己争取点什么.景荷想起了与阎姐的会面.那是她刚到这里不久,心理上还未完全适应,见了阎姐便忍不住抱怨,你不知道老头儿的骨架有多大,身上的毛有多密!景荷撇撇嘴继续道,他那玩意儿有多长!

阎姐像是一眼就看穿了景荷的心思,便道:忍忍吧,妹子.可话又说回来,若是遇上了好人,说不定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意想不到的收获?景荷不明就里.

还是在西班牙时,我有个四川妹子,做的是和你一样的工作.那老头儿无依无靠,死后就把自己住了一辈子的老宅,留给了我那位幸运的妹子.

好在欧洲人开明,从不忌讳谈论自己的生死,对身外之物也看得相当平淡.他们笃信上帝,祈祷死后有望升入天堂,可他们在乎的依旧只是当下.老头不也在讨好她吗?景荷想.无非是想舒舒服服地多活几天.

景荷回味阎姐的话,猛抬头,迅速抹去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握住拖把,奋力地推了几个来回,把浴室的地板擦得镜子一般.

13

里尔克先生果不食言,他说到做到,抖着半个身子将遗嘱签得干净利落.

景荷是亲眼看着老头儿把她的名字写进去的,尽管默顿是个左撇子,字也写得歪歪斜斜,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在自己的房产下,清楚写下了杜景荷的名字,并且表明这些年,景荷作为护理日夜陪伴和照顾他,甚至尽了妻子一样的责任.

签完字,老头儿将遗嘱装入一个棕色信封,郑重其事地交给景荷.景荷一时无语,张开手就抱住了老头儿一如同抱住自己的后半生.不光自己,景荷觉得儿子大鹏也似乎有了指靠.泪水不管不顾地往外涌,景荷看老头儿的五官都模糊了.她赶紧跑到卫生间,把一块毛巾捂在脸上.无论过去的时光多么龌龊,景荷对待老头儿是问心无愧的,她用一个女人的力气和身子挣一份家业,也算对得起自己和儿子了.景荷在镜子跟前擦干了脸,又扑了点粉,避开老头儿的凝视,对着窗外哼了一小段二人转.老头儿听得入迷,干瘪的脸上现出两个沟壑似的酒窝.

里尔克先生的例行检查如期到来.这天上午,维也纳急救中心的两个红色制服的年轻护工,小心翼翼地将默顿抬下楼去,连人带轮椅架上了车.景荷站在阳台上,凭栏目送白色的医护车徐徐启动,一溜烟消失在林荫覆盖的马路尽头.她如释重负,从阳台折入浴室,放了满满一盆水,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之后换上她那套从未穿过的红色长裙,乘地铁来到卡尔教堂的小广场上.

景荷自己都说不清楚,维也纳有那么多怡人之处,她为何偏偏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兴许是它的自由,开阔,抑或是它的陌生?广场上,围绕着音乐喷泉坐满了各色人种,多半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对维也纳而言,他们来去匆匆,不过是些陌生人而已.景荷喜欢置身于陌生人当中,喜欢这种无人打量的安然与惬意.因为陌生,便无需掩饰,也无需自卑,更无需故作姿态.景荷瞅着圆形教堂之巅的一朵流云,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畅快.阳光如毛毛雨,纷纷扬扬地落在脚下的草尖上,涌起银丝飞溅的喜悦.

一声小狗的狂吼,把景荷唤回了现实.有位腿脚不便的老太太,正在轮椅上被人推着散步,背后跟着一只雪白的蝴蝶犬.蝴蝶犬径直冲到景荷脚下,毫无目的地吠两声,老太太手里的绳子一紧,那小狗便撒腿跑开了.景荷倏地想起了默顿.近段时间,默顿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常像根木头似的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默默无语.景荷时不时帮老头儿翻身搓背拍屁股,怕他躺得太久,脊背与臀部捂出湿疹来.每次都把她倒腾得满头大汗.这也罢了,老头儿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工作也就到头了.

那么以后呢?景荷坦然想下去,奇怪自己竟不再发怵.无论如何得回家一趟,景荷在心里盘算着.看完了母亲,就到婆婆那里磕头谢罪,务请她老人家看在孙子的份儿上,放她一马.佳冬在时,她这个做母亲的没能尽到责任,眼下她只剩了一个心愿,就是把大鹏办出来,让儿子到欧洲来接受最好的教育.

景荷独自畅想着不远的将来,完全没有意识到音乐喷泉的罅隙里,有位身着黑色晚礼服的中国女人,隔着千姿百态的水晶柱打量她多时了.在黑衣女人的眼中,景荷的脸上显然持久地盘桓过深深的悲哀与绝望——不是轻描淡写,而是雕塑般刻在她脸上的.那是再清洗、再化妆也难以掩盖的破败与仓皇.

黑衣女人走过来,在景荷身边坐下了.

恰好有一个活动,她手里握着两张票,计划中的那个人因有急事,而临时取消了约定,她需要马上物色个伴儿——那种场合没个伴儿,是很尴尬很不自在的,尤其对亚洲人来说.她完全没有把握,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景荷爽快地答应了.

酒水、鲜花、舞池、西式自助晚餐,应有尽有.每个人都打扮得光鲜得体,把自己最靓丽的一面展露无疑.当景荷配合当下场面,试图做出快乐表情时,黑衣女人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她想象不出眼前的女人到底过的是啥日子,也不晓得女人究竟受了怎样的屈辱,只觉得景荷脸上的笑很不自然,像是许多年没笑过了.黑衣女心地不坏,又是善解人意的一个女人,不忍心细看自己的女伴儿,可她隐约读懂了景荷,明白她心里窝着一杯浓浓的苦酒,便一甩手走向餐台取了一杯香槟,递给景荷道:喝吧,只要你愿意,只管敞开了喝!

14

在酒精的包围中,景荷一不留神就放开了自己.吃,喝,玩,乐,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只是时间隔得太久,腿脚都有些生疏了.而在戏校练就的对音乐鼓点的敏感犹在,瞬间就唤醒了她潜伏的意识,何况又是如此缠绵的圆舞曲——深情款款,撩拨人心呢.隔着满堂宾客,景荷不仅嗅出了空气中的香奈尔五号,还一眼认出了花丛里的仙客来、紫罗兰、勿忘我,以及普罗旺斯的薰衣草.

实际上,景荷并不清楚她此刻究竟是在哪里,只觉得场面上充盈着皇家舞场的华贵,窗帘台布,天棚壁画,吊灯器皿,无不精致考究,灿然生辉.女宾们各种风潮的晚礼服,花样百出的宝石胸花,在奥地利久负盛名的水晶灯下,流光溢彩,摇曳生姿.男宾们个个儒雅有礼,在轻盈的舞曲中用指尖搀着舞伴滑入圆池.景荷仿佛听得见手链与礼服的刮擦,嫩肤与胡须的轻触,脸庞与鼻息的接壤……好一派奥匈帝国时期的宫廷情调!

景荷端着酒杯暗想,能来这里的,恐怕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吧.优雅的交谊舞过后,响起了一组节奏曼妙的拉丁舞曲,景荷跃跃欲试地合上节拍,独自扭动起来,一曲终了,再来一曲,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了.她白以为整个身心都融进来了,轻而易举地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令人目眩的光影下,景荷的内心波澜起伏:这不就是我要的生活吗?我本该属于这样的世界啊!

却不料,黑衣女猎犬一般的嗅觉,很快察觉到景荷身上的一股怪味——这是经年累月浸泡在行将就木的死人般的气息里的那种味道.难怪景荷笑起来会像马戏团里扮演小丑的演员,还没有卸妆却又因惯常悲痛而伤心落泪,或者类似爱德华·库珀作品中的,那位流着红色眼泪的中年戏子.

中场休息时,景荷随黑衣女到餐台前选了几样冷食,立在一张圆桌后享用,恰好碰到几位亚洲女人.认识不认识大家都笑脸相迎,一见如故似的聊起来.只要不是白皮肤高鼻梁,心理上便近了几分.黑衣女端着一杯香槟,暗暗揣度着:人家不管黑白胖瘦美丑,总是由里向外透着健康自然,时而在回廊下谈天说地,时而混杂于人群中舞动,都显得不卑不亢,大方得体.唯独景荷,几杯酒下肚便身不巾己地高门大嗓,与同胞说起话来声音刺耳,怒气冲冲,似乎非要把约定俗成的规则打破,无论话题扯到哪儿,都务必带着一腔仇恨、抵触、反驳,非要把自己弄得跟这个世界势不两立,才肯罢休呢.

音乐戛然而止,景荷脸上的油彩像退了潮的沙滩,一片狼藉.黑衣女见势头不好,一面向东道主致歉,一面连说带劝地将景荷拉出大厅,死死拽进自己的小车,顷刻之间就开到了东城老区.她拥着酒气熏天的景荷上了楼,跌跌撞撞进了卧室.人回来了,身体的跃动并未停止,各种旋律依旧在景荷的脑子里动荡、回旋、袅袅不止.景荷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孤独、恐慌、屈辱、癫狂,突然汇聚成一股莫名的力量,如黄河决堤大厦倾覆——一时间,景荷哭得稀里哗啦,任由自己吐了一床一地.

黑衣女并没有离开,她始终守在厅里,并一声不响地收拾着残局——不是为景荷,倒像是为自己.往事不堪回首,十多年前她也有过这样一幕,那个令人心碎的*,为她收拾残局的不是女伴,而是位年轻的塞尔维亚人,一个维也纳音乐学院的萨克斯手.那是丈夫离她而去的第三年,她的克制与压抑终于到了尽头,在那个热烈的圣诞酒会之后,黑衣女心里的防线赫然坍塌,瞬间溃不成军.表面上她是独身女人,十指纤纤,认人追慕,反正亚洲女人的年龄,对洋人来说从来就猜不透.然而一番纵情声色之后,内心的苦闷更添了几层.

一旦想开了,黑衣女倒觉得这个世界,也就那么回事,眼不见心不烦,随他去吧.早在十几年前,黑衣女随丈夫在生意场上迎来送往时,便已看破了丈夫心里的小九九.三十年的婚姻,老夫老妻的,她又处在更年期,性生活一落千丈.纵是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志趣相投,而她不仅有着体面的知识背景,还弹得一手好钢琴,但俩人性格上的矛盾日渐突出,肉体相撞时彼此都冷嘲热讽,龌龊不断.黑衣女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拿什么去跟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抗衡呢?可她并不像时下里那些没见识的怨妇,一天到晚盯着男人追踪勘察,整得自己跟贼似的.即便发现了蛛丝马迹,她也按兵不动,瞅准了时机,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死穴,逼迫丈夫将资金的一半,即刻划入她的名下.

时间久了,丈夫反而隔着山水与她通话聊天,聊艺术,聊音乐,聊*,似乎高雅得很呢.都说维也纳冷清,单调,死气沉沉,可黑衣女并不寂寞.只要有钱,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缺少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15

里尔克先生两夜未归,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老头走得这样突然,叫景荷着实有些猝不及防.默顿的死亡通知书一经下达,律师随即就来到家里,他首先封了里尔克先生的房产,并委婉客气地要求景荷,当天晚上十二时之前,务必离开这栋公寓.

茫然失措之中,景荷并没忘记里尔克先生给她留下的那纸遗嘱.律师接过景荷递过来的这张纸,快速浏览了一下,音调平和而认真地说:里尔克先生早在十多年前,便委托我帮他立了一份遗嘱,是由他和太太共同签署的,房子的继承权已划归在他妻子的女儿萨必娜名下.

话音未落,律师便将那份遗嘱,从腋下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隔着茶几展示给景荷看.

景荷双眼一黑,颓然倒地,半天才哭出声来.稍稍清醒之后,景荷脑中迅疾闪过一念,便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夺过律师手里的那张纸,将它撕成碎屑,然后从四楼的阳台上抛向空中——而实际上,景荷刚想动弹,通体即酸软下来,犹如一段散了架的朽木.她再一次瘫倒在地,恍惚中意识到,律师手里捏着的不过是一张复印件.至于原件,在德意志银行的柜里已安然躺了十二年.

事到临头景荷只能哑巴吃黄连,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可她到底不明白,默顿为什么要欺骗她呢?德国人的口头协议不是等同于书面合同吗?老头儿是巴伐利亚人,地道的德意志民族呀.自己和默顿虽不是法律上的夫妻,可这些年,她一心一意地照料他,服侍他,满足他……难道这一切,全都付之东流了吗?景荷木然走向窗外,风打着旋在阳台的四壁撞来撞去,树叶满地翻滚,乌沉沉的云正一步步向她逼过来,继而成压顶之势.景荷这才感觉到,整个天地正陷入一场大雨前的暗淡.紧接着,雨水口似的冲着她一阵狂扫,她赶忙捂住纷乱的头发,气喘吁吁地闪避到客厅里,咔嚓一声将玻璃门关上.

下午四点多钟,萨必娜来了.她身着黑色套裙,皮鞋、手套连同,无一例外的黑色,实实在在地奔丧来了.这个纯种的德意志女人,面色青白,气质冷峻,一双碎玻璃似的蓝眼球,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淡.接到继父去世的消息,萨必娜迅疾从汉堡赶来.她显然已去过医院,看了继父最后一眼,这才在律师先生的陪伴下来见景荷.

景荷站起来,将老头写给她的遗嘱捧给萨必娜.萨必娜读完,扫了一眼满脸泪痕的景荷,平和地说:此前我父亲患有脑中风,因为轻微,常人感觉不到.但他患病期间写下的这份所谓的遗嘱,是不具备法律效力的,尤其是脑中风患者.医生说,病人在间歇性意识混乱的情况下,会出现各种异常行为,但不能当作法律依据来对待.

萨必娜说得有理有据,神情和语气都不容置疑.见景荷没有反应,她拉开手提包,将染着铅灰色指甲的手伸进去,不慌不忙地抽出夹在里头的医疗诊断书.

景荷的眼泪一涌而出,她嘶哑着嗓子冲女人大吼:这是默顿亲自写给我的,这不是他的亲笔签名吗?

萨必娜淡淡地说:Na und(那又怎么样呢)?

景荷一声长啸,抓起茶几上的一只果碟就扔了过去.

萨必娜闪身到律师跟前,语速飞快地说了几句话,推门进了默顿的书房.

律师说话了.他心平气和地对景荷说:我虽同情和理解你的付出,但法律就是法律,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此前我从未接到里尔克先生修改遗嘱的要求,作为律师,我必须维护法律的严肃性.

景荷不再流泪,她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黑点出神.隔了半晌,萨必娜从房间里缓步走出,她不动声色地坐到景荷对面,小心翼翼地展开手里的一卷餐巾纸,温和地说: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留下来的,护士让我转交给您.

是默顿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金戒.

景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嗓子眼儿却被汹涌的泪水拥塞了.

暮色初临时,景荷收拾好了行李,她面无表情地离开了默顿的公寓.在施特劳斯大街转车时,景荷借着月色蓦然看到移向身后的那片墓园.两年前的夏秋之交,景荷陪伴老头儿在街上散步时,走着走着,就走进了这片墓地.墓地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树,围绕菩提是一圈圈蔓延开来的环形墓碑.景荷望着昔日的枝枝叶叶,在凄清的月光下好似悬浮在沼泽地上的鬼魅,闪烁不定的烛光明暗交错,幽灵一般向她张开死亡的阴影.景荷忽然觉得,自己犹如夜空下的孤魂野鬼,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月亮挂在中天时,景荷终于摸到了与阎姐合租的那个住处.出来开门的不是阎姐,而是位年轻女子.女子说阎姐早就不住这儿了,她去佛光山做义工去了.听明景荷的来意,女子说,大姐你进来坐坐吧,外头冷.随即转身捧出一杯热水,递到景荷冰凉的手上.

忽而,女子拧了拧眉头,说:杜景荷?这儿好像有你一封信呢.

信是刘涵写来的.景荷抹去眼角的泪痕,急速展开:

景荷:你好!

你不会想到,我目前待在下奥州的一座监狱里.我之所以被他们带到这里来,是因为咱们之间的交易,我在六年前同样做过一次.那是我加入奥地利国籍的第二年,也是我和妻子离婚后不久,听信一位中间人的诱导,合伙做了一桩买卖.那位中间人为我张罗了一切,其中的利润,由我们俩平分.

就在你来维也纳的第三年,这个中间人东窗事发,被奥地利当局正式拘捕.为了立功赎罪,他把我咬了出来.出事前,我听到风声,匆忙跑到意大利南部,在西西里岛上躲了一阵子.但最终,我还是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直到今天,他们依然怀疑我跟你的婚姻,很可能也是一笔交易.

我死也没承认.之所以誓死否认,不仅仅是出于自保,而是代表我当下的心声和转变.我给你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想告诉你,假如你愿意,等我出来之后,咱们一起过日子好吗?

16

刘涵所在的监狱不在维也纳,而在下奥州一个名叫布鲁诺的偏僻小镇.景荷打听了一下,路途相当远,就有些犹豫.去,是决计要去的,问题是眼下的刘涵,是否还仍然在那儿.景荷心里没底,便将信从头至尾又读了一遍,这才发现信笺上的日期是去年秋天,距离现在整一年了.

阎姐兴许会知道点内情呢,景荷暗想.

不是说阎姐去了佛光山吗,景荷知道那个地方,那是维也纳香火最旺的一座华人佛堂.还是跟阎姐一起包饺子的时候,即使再忙阎姐都会在周日早上,把自己精心梳洗一番,然后穿戴整洁地去佛光山.银墙红瓦的一栋中式小楼,楼下的灰砖小径上繁花点点,修竹飘逸.虽说身居闹市,佛堂内清雅别致,一派祥和.景荷是个没信仰的人,但因内心时常无端发慌,没着没落的,便也跟着阎姐去过几趟.四角见方的佛堂内,乐音绰绰,香火缭绕,金色佛像的背后好似凝聚着一股神圣的力量.阎姐屏息敬香,虔诚拜佛,嘴里念念有词:祈求佛菩萨保佑,以尽早脱离苦海.每次从佛堂里退下,她和阎姐都被让进楼下的茶室,与众佛徒一并饮茶聊天,高山、龙泉、曰月潭,茶香袅袅之中,现出一张张温良谦恭的面容,嘘寒问暖里透着惺惺相惜的眷顾.

可景荷依然想不通,好好的,为何丢了生意,全然脱离凡尘,一心一意遁入佛门呢?满腹狐疑着,景荷已来到维也纳繁华地段的这条街上.跟着一片清音景荷上了二楼,通向佛堂门槛的回廊上,赫然现出一条猩红地毯.佛堂内正在举办一场佛化婚礼.景荷紧随其上,只见一对新人在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中款款走向前台,拜倒在佛菩萨脚下.

景荷悄无声息地在后头的空位上坐下,低头向邻座打听新郎与新娘为何许人也.邻座轻声道:新娘是苏州人,新郎是萨尔斯堡人,俩人是维也纳大学的校友.

一场中国佛堂里的跨国婚姻!景荷这才发觉今天的访客非比寻常,且多半是欧洲人.男士一律西装领带,女士礼服加身,其庄重与敬慕之情,可见一斑.待景荷抬头,新人已在佛光庇照下,完成了缔结姻缘的程序,正在互戴戒指.香魂萦绕中,景荷一眼就认出了那张清瘦与坚韧的脸.阎姐身着灰布长袍,面目慈祥,昔日的齐耳短发已削剪一光——这是景荷眼里皈依佛门的象征,阎姐双手合十,全神贯注地为跪拜堂前的新人献香,诵经,鸣钟,祈福……

如同一根蜡烛,景荷凝在了座位上.半晌,脑中闪过与阎姐度过的夜夜,眼泪无声地从两腮滑落.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润之气扑面而来,景荷抬起头来,阎姐合掌立在她面前,目光平和而沉静.

景荷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脱口而出:你怎么了阎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女儿刚刚走出大学校门,却出了车祸.孩子都没有了,我还挣钱做什么?这下好了,有佛陀厚爱,一切皆可解脱.当一个人离开世界时,其实什么都带不走,唯有这一世所造的善恶相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积善离祸,积恶离福.忏悔我们的孽障吧,不要等到死亡临近才抱佛脚.

阎姐双手合十,念完阿弥陀佛正待离开,景荷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在阳光下灼灼发光,刺疼了阎姐的眼睛.她顿了顿,对景荷说:你若已结婚,就好好善待你的丈夫,感恩惜缘,做个贤良之妻.别学我,我这辈子已经把自己交给佛堂了,维也纳佛光山就是我的归宿.人无干日好,花无百日红,你也人到中年,想办法找个好男人,安心过日子吧.

景荷听了,鼓起勇气问:是否只有佛教徒才能在此完婚?

阎姐微笑道:那也未必.只要是佛光男女,我们都乐意为他们加持与祈福.

佛光男女?景荷咀嚼者,满目困顿.

就是心中有佛,信佛,存佛,乐佛呀.

景荷盯着阎姐的双目,仿佛被其中的光泽映得一亮.于是说:我若再结婚,就来这里,请大姐亲自为我主持婚礼,并做我们的主婚人.

走出佛堂,景荷顿感脚步轻快,胸襟敞阔.前方的古典建筑群中掩映着一家精致考究的金店,雪亮的橱窗下摆着胸针、耳环、手链,以及各式各样的戒指.景荷心下一动,略有迟疑,推门步入金店.

温文尔雅的店主迎上来,脸上挂着维也纳老字号金店的经典微笑,探身问:女士,能为您效劳吗?

景荷毫不犹豫地将食指上敦厚的戒指取下,从容而笃定地说:我想把这个打成式样相同的两枚,可以吗?

店主接过金戒,在灯罩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问:是夫妻戒吗?

景荷重重地点了点头.

责任编校王小王

此文点评:这是一篇关于对写作戴戒指和女人论文范文与课题研究的大学硕士、戒指本科毕业论文戒指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文献综述及职称论文参考文献资料有帮助.

男人专一还是女人专一
某校开展辩论“在爱情上是女人专一还是男人专一”获奖优秀答卷女人善变,男人专一!举例论证女人五十年代喜欢工人,六十年代喜欢军人,七十年代喜欢读书人,八十年代喜欢诗人,九十年代喜欢.

让黄金荣威风扫地的女人
再强势、再霸气的男人,也总会碰到一个让他鬼迷心窍、智力下降的女人 比如在旧社会称霸上海滩的流氓大亨黄金荣,他的“一帖药”就是民国著名优伶露兰春 他们有过一段时间不长的婚姻,那个.

国外女人这样坐月子
中国传统认为女性在生完孩子之后身体虚弱,气血不足,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在家调养身体,补充能量,即坐月子 只有中国人注重坐月子吗不同国家的人,观念不同,传统不同,坐月子的习惯也不同 日本注重产妇营养在日.

绑沙袋戴眼罩杭州公交司机体验老年人乘车
2018年10月12日,杭州 杭州公交集团组织部分司机穿戴特制装备,体验老年乘客上下车 在手腕和脚腕各绑上半斤重的沙袋,手肘和膝盖处缠上绷带,穿上装有四公斤铅块的小马甲,公交司机走起路来一下子变得迟缓.

论文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