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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时隔八年,陆由疆再次见到方未艾,是在省大剧院的演奏大厅.
那是巴黎爱乐乐团在本市的古典音乐会专场.陆由疆的绯闻女友叶嘉嘉约他来听音乐会.
陆由疆向来自诩暴发户二代,音乐品鉴水平为零,但拗不过叶嘉嘉,勉强坐在二楼的包间里,百无聊赖地拿着手边的望远镜把玩.
这一看,他就看到了舞台上的方未艾.
方未艾仍留着长发,此时只简单地绾起,穿一袭素色礼服,皮肤仍是雪白,在灯光下仿佛发着光.镜头里,她的表情安然,专注地望着架子上的曲谱本.
之后,陆由疆手里的望远镜就再也没有放下过.音乐会一结束,他顾不上还沉浸在余音中的叶嘉嘉,径自逃难般地匆匆离开了.
陆家买在城东的那栋别墅空置了许久,陆由疆这会儿突然回去,倒叫阿姨吃了一惊.
已经是晚上十点,陆由疆只吩咐了保姆阿姨去收拾卧房,自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等了快一个小时,院子外的门铃被按响了.
没等保姆阿姨去开门,他踩着居家鞋就冲进了花园,然后打开院门.
站在门外的方未艾看到是他,猛然一怔,良久才找到声音： “不好意思,你们的车停在外面,挡住路了.”
“抱歉.”陆由疆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是沙哑的.
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令他既舍不得移开眼,又不敢多看,只好利索地去把自己停在路中间的车子给移走.
绕过他的车子,方未艾将自己的车稳稳地停到了他家隔壁院子的大门外.
她的乐器盒就横放在车后座上,保姆帮着她一起搬进院子.直到大门即将关上,她才隐约听见背后的声音.
“方方.”是陆由疆在叫她.
或许是乐器太沉重,方未艾没有回头,只冷冷地说：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
陆由疆看着她进了院子,然后院门关上,将一切光影遮挡在了门后的一方世界里.
可他仍舍不得走.八年了,她长高了许多,纤细而窈窕,背上庞大的乐器盒终于不再那么恐怖.以前陆由疆总担心笨重的乐器会压坏她,总是积极地抢过来背着.方未艾学的是Double Bass,这种乐器的体积十分可观.
陆由疆记得,初学时,她用的是的小号琴,可琴身仍旧比她高.演奏时她坐在高凳上,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下面的把位,半天下来简直累到脱力.可她从不说一声苦,照旧每周风雨无阻地去上课.
方未艾不仅有韧性,更是聪慧.她没有说错,他又做了无聊的事.他故意把车子横在路中间,引得不知情的她前来敲门.
他做梦都想见她,却又不敢见她,除了创造这样胆小窝囊的机会,小心地见她一眼外,又哪来的其他办法呢？
一贰一
陆由疆和方未艾自幼一起长大,但两家人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还带着点敌意.
两人从小同班,直到进入省排名第一的私立高中后,就更成了旁人眼里的同一类人.谁叫他们都来自那个叫宁静村的小地方,且父亲都是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呢？
对陆由疆而言,嘲讽他可以,但谁要是敢议论方未艾,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让对方闭嘴并后悔的.
那个周五,他又打了一架,对方伤得挺严重,他也被击中了下颌骨,疼得龇牙咧嘴的.上楼梯时被方未艾撞见,他那滑稽的样子恰好被对方尽收眼底.
“方方！”陆由疆瞬间笑开.
每个周五的下午,方未艾都要去老师家练琴.那天她背着琴盒,看了一眼陆由疆脸上的伤,然后就沉默地下楼走了.
那天吃晚餐时,方未艾果然听到隔壁那栋小别墅里传来了鬼哭狼号声.两家如今都富有了,但仍住在宁静村.都是在原来的地基上建的小别墅,所以还是离得很近.
保姆关上窗户,将吵闹的声音隔绝在外,道： “看来陆由疆又打架了.”
方未艾放下碗,问： “爸爸还要几天才回家？”
保姆便知自己说错话了.方未艾敏感又细腻,隔壁一家人鸡飞狗跳,却好歹一家团圆.而方家经常冷冷清清的,只有她一个人吃饭.她厌恶任何关于陆家的话题.
她天天练琴,心里又不开心,保姆怕她太封闭,第二天一早就交给她—个差事,让她去后面的农田里摘些野菜当中午的加菜.
还是早春,农田里长满了茂密嫩绿的野草,蔓延到田埂上,一片又一片的绿田连绵无际.
方未艾正猫着腰在草丛里采野菜,就听到陆由疆开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方方,我陪你呀.”
方未艾当然不会理他.
陆由疆闲不住,这儿拔拔草,那儿揪揪花,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跑到开花的一丛紫云英旁.
方未艾有时会很困惑,自己和这个男孩有这么熟吗？
说起方陆两家的旧事,宁静村几乎无人不晓.方未艾六岁时母亲就病逝了,城里生活成本太高,方父便带着女儿回到已无亲故的老家宁静村,重新扎根.方父白手起家,开过批发店,卖过蜂窝煤,倒腾过河沙,收购过家具厂,能赚钱的方法全试了个遍.但每当生意要做大时又都放弃了.原因无他,在于陆家.
陆父原本是个庄稼汉,待方父出现后,他仿佛找到了人生的灯塔.方家开店,他也开店；方家卖煤,他也卖煤.无论方父做什么生意,几个月后,一家强劲的竞争对手就会在斜对面冉冉升起.照陆父的话来说,方老板目光如炬,跟着他千,准能大富大贵.
方陆两家之争,在宁静村可比庙会戏台上挥舞着刀棍棒的大戏要好看多了,还全年无休.
因为陆老板圆滑世故的生意经,她那温文的父亲年年被生意竞争所困,逼不得已频繁出差,从此和她聚少离多.
方未艾厌恶陆家,自然也讨厌陆由疆.
一叁一
陆由疆祸害完那一丛紫云英小花后,站在方未艾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编好的花环戴到她的头上.
方未艾懒得理会,但她的漠视却助长了陆由疆的气焰.他编完项链编手链,编完耳环编戒指,简直要把她全身都挂满紫色的花串.就在陆由疆要把花环戒指往她手指上套时,方未艾终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幼稚！”
陆由疆就势一滚,躺倒在花丛里,脸上露出笑容： “方方,你真好看,我就是爱打扮你.”
方未艾气得起身就走,却没提防被他一把拉住,猛地倒在了草丛里.
陆由疆躺在她旁边,着迷地凝视她,装模作样地感慨： “等我爸把家底全交给我,我肯定忍不住给你买买买.唉,我这个败家子……”
方未艾被气笑了.
陆由疆却知道,自己此刻是无比认真的.
很多年后,陆由疆看到英国诗人叶芝的一首小诗,英文他虽然看不懂,却觉得中文翻译得不能更贴切了.
——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
爱一个人,全世界加起来都不如她,只愿将一切奉献,回头还恨自己给得太少.
因为心里想着旧事,陆由疆辗转反侧一整晚,快天明才迷迷糊糊睡着.结果还没睡多久,就被楼下“砰砰砰”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保姆阿姨不在,他一肚火起床去开院门,差点被外面的人撞个满怀.
叶嘉嘉举起保温桶,笑得一脸灿烂： “看我给你做的爱心早餐！”
陆由疆愁得脑筋打结：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到处都找不到你,听说你每年都要来这栋房子住一阵子.”叶嘉嘉往院子里挤,“我就洗手做羹汤,给你送来了.”
“不用了.”陆由疆臂膀—伸,将她拦住.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和叶嘉嘉成了旁人眼中的绯闻男女呢？要不是当初第一眼觉得她和方未艾有那么几分相似,自己也不会在工作上帮她几把.
他对叶嘉嘉是半点意思都没有,且笃定这辈子都不会对别的女孩有什么非分之想.
两人正角力着,一个想进,一个硬拦,就听到隔壁院子传来开门声.
方未艾一身休闲运动的装扮,长发绾起,迎着晨光,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将耳机塞到耳朵里.
方未艾一出现,陆由疆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别人,笑着地跟她打招呼：“你去晨跑吗？”
方未艾恍若未闻般地舒展着筋骨.
虽没得到回应,却丝毫不影响陆由疆的热情：“小区西边是活水湖,景色和空气都好,你往那边去吧.”
方未艾路过他们时,略好奇地瞟了一眼,然后就跑走了.
“这是谁呀？”叶嘉嘉问.
陆由疆恋恋不舍地追随着方未艾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回答：“方未艾,低音提琴演奏家,里昂音乐学院的高才生,刚随巴黎爱乐乐团回国不久.”
话还未说完,他就感觉胸口一疼,是叶嘉嘉将保温桶砸向了他.
“想吃我的爱心早餐,下辈子吧！”叶嘉嘉气冲冲地走了
陆由疆有些奠名其妙,—抬头,目光就与跑步回来的方未艾撞上.
两人面面相觑,方未艾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要不要一起晨跑？”
一肆——
高三那年,方未艾开始为出国进修音乐做准备.
陆由疆设想过很多种办法,或撒泼打滚,或可怜挽留,但最后都否决了.因为方未艾只要做了决定,就会一心一意朝着目标努力,绝不是他可以撼动的.
可他却不能跟她一起出国留学.他既不是学习的料子,而陆父也准备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教导,将家业传承下去.
在方未艾前往里昂音乐学院参加资格测评的时候,陆由疆偷偷跟了去.
他们在同一家酒店check in,方未艾参加测评那天,他帮她扛着笨重的琴盒去学校,然后一直守在那座哥特式风格建筑外,等着她考完出来.
待考试结束,陆由疆便找机会甩开了陆父为自己挑选的法语导游,带着方未艾四处闲逛.
阳光灿烂,他们穿过Vieux Lyon的老街,在一家有年代感的雪糕店前,两人买了朗姆酒和酸奶味的雪糕,方未艾的那一支上面还特别用法式奶油加了一圈白色的小花.
他们穿过里昂重重的旧建筑群,在小河边散步.有船只快速驶过,掀起层层白浪.陆由疆看得入迷,心里想着要带方未艾一起体验坐船游览里昂.
结果他一回头,就不见了方未艾的身影！
陆由疆在周围找了二十分钟仍不见方未艾,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人生地不熟,又都没有带通讯设备.他急忙赶回酒店,却发现她并没有回去.
方未艾失踪了！
导游接到他的电话后很快赶了过来,一边雇了人开始在周边寻找,一边安慰陆由疆不要着急.可他怎么能不急呢！方方那么瘦弱,一副文文静静的样子,而且她的穿着打扮一看就家世不俗…．-陆由疆急得想哭,不敢再想下去,胆战心惊而又盲目地飞奔过一条又_条街.
然后,他就在一座老教堂的石阶上看到了方未艾.
她坐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半眯着眼睛,时不时吃一口手中的冰激凌.她修长的双腿随意地伸着,阳光的照耀下,很多鸽子在她的脚边走来走去散着步.
看到他,她放下雪糕,显得有些倦怠：“陆由疆,你可以不听你爸爸的话,每天费尽心机跟在我身边吗？你不累吗？”
陆父自知学识方面没什么可教给儿子的,的确有让他跟在方未艾身边沾点气质的想法.但陆由疆那一刻却显得无比委屈： “是我自己想陪着你的.”
能一直跟方未艾待在一起是他的心愿,他又哪里会嫌累呢？
“那我出国念书,你为什么又不跟着呢？”方未艾问.
她的逻辑太缜密,陆由疆不由得有一秒钟词穷,讷讷地回答： “这件事,我不能跟着你.”
方未艾迎着阳光,微弱地叹了口气：“陆由疆,你是在对我使用巴甫洛夫驯养法吗？”
作为一个学渣,陆由疆连巴甫洛夫四个字怎么写都不清楚,更别说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了.
回国后,他赶忙打开电脑查资料.巴甫洛夫,生物学家,提出了条件反射学说.由巴甫洛夫实验延伸出的方法论是,如果男孩每天都对心仪的女孩温柔体贴,那么女孩会逐渐将美妙的一天和他的温柔联系在一起.要是哪天男孩消失不见了,女孩会产生深深的失落感.这时,男孩再出现,便掌握了主动权,能轻松赢得芳心.
陆由疆不禁失笑,方未艾也太高估自己了,他毫无恋爱经验,哪里会懂这些心机.但他想,在她出国之前,他要将自己的感情给明确下来.
——伍——
陆由疆为准备那场表白费了很多心思.
他选择了在自己和方未艾共同毕业的宁静村小学,并布置了特制的烟花.虽然那时是长长的雨季,但那天却是个好天气.
烛光过道、鲜美花朵、深情台词……偶像剧里的元素他全用上了.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他磕磕绊绊地将心里话向她表白,原本还看得到稀疏星星的夜空突然传来一声雷鸣,紧接着瓢泼大雨就浇了下来.一地的烛火被熄灭,铺成心形的花瓣也被大雨淋得惨不忍睹.
在惊雷电光里,美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可谁也无心观看,陆由疆牵着方未艾就冲到了教学楼.教室的门全锁上了,倾盆大雨冲刷着走廊,溅湿了他们的鞋袜.走廊上的顶灯不开自亮,又猛地灭了.
陆由疆沮丧地想,这世上恐怕没有比他更倒霉的男生了吧.
大雨下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之后月亮又在山头露出了面庞.陆由疆提着鞋袜,赤脚走在乡间的水泥路上.他们走过黑压压的稻田和葡萄园,直到前面的方未艾突然停下脚步.
“这是我今年过得最糟糕的一天.”朦胧的月色下,方未艾的表情很模糊.她的头发被雨水浸湿,此刻全披散下来.
陆由疆心想,他真的喜欢惨了她.穿着白色运动服、披着黑长直发的方未艾跟鬼片里的女主角简直不能更像.可他一看再看,还是觉得她比仙女还要漂亮.
“我就想给你一个难忘的回忆嘛.”他小声地辩解.
方未艾沉默了一会儿,问： “如果我这次不答应你,是不是下次你还要把我叫出来？”
陆由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方未艾一副十分无奈的样子： “那我答应你好了.”
陆由疆蒙了一会儿,几秒钟后,他冲上去一把将方未艾抱住,兴奋得直叫唤：“方方！方方！”
他抱得很紧,像抱住了世间唯一的珍宝.他抱了很久,只愿永远不松开手.
最终还是方未艾先不耐烦了,笑骂道： “你抱够了没有啊？很晚了,我要回家了.”
陆由疆送她回家,是保姆出来接的她.陆由疆舍不得离开,就站在门口,听见了方未艾和保姆细细碎碎的交谈.
“你爸爸傍晚时回来了,没过多久就出门去找你了,你们没遇到吗？”
“嗯,我和陆由疆回小学去玩了.”
院门关上,渐渐掩盖了方未艾的声音.
那晚,陆由疆做了一个超级荒诞的梦.梦里他和方未艾结了婚,赚钱养家、洗衣做饭全归他．方未艾每天就在琴房听听音乐拉拉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陆由疆觉得自己特别幸福,特别满足,每次方未艾一有什么吩咐,他就像个田螺姑娘般,大喊着“老婆,遵命”,勤快利索地围着自家老婆转……
醒来之后的陆由疆缩在被窝里“嘿嘿”笑了很久,直到他被砸门声震醒.
冲进来的陆父脸上还残留着一丝震惊： “方家出大事了！”
——陆——
陆由疆坐在医院的病房里,等到方未艾从镇静剂的药效中苏醒过来.
醒来后的她不再歇斯底里,只静静地躺着,原本明亮的眼睛仿佛溃决的堤口,泪水滚滚而下.
陆由疆握住她冰冷的手,那些泪水像是都落进了他的心里,灌得他胸口湿漉漉的,喘不过气来.
“方方不哭,有我陪着你,我永远永远都会陪着你的.”他哽咽道.
宁静村有一条直通隔壁镇的县道,紧挨着河流.前阵子是连绵的雨季,水位猛涨,道路塌方,路灯全失灵了.可方父常年在外出差,并不知道这些.他一个人开着车往那边走,结果车子一头就栽进了河里.只是邻镇既没有生意伙伴,并且那条路也不是方父回家的必经之路,他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方呢？
方未艾和保姆找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找到他的踪迹,但人早已没了呼吸.
方父下葬那天,陆由疆最后一个陪着方未艾从陵园出来.他们刚走阶,迎面便走来两个警官.
为首的那位向陆由疆客气地颔首致意,开口的内容却令人震惊： “陆由疆,有目击者,方先生出事那晚,曾在宁静村外看到你和方先生在一起.请随我们回局里配合调查吧！”
据目击者提供的证词,因为方父鲜少出现在宁静村,所以那天晚上他多看了几眼,极其肯定当时和方老板交谈的人,就是陆老板的独生子陆由疆.
难道是方陆两家的积怨,让陆由疆铤而走险？或者是陆由疆喜欢方未艾,可方老板从来对陆家就没有好脸色,陆由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宁静村的人纷纷猜测着.
陆由疆在警局待了一天,外面的流言已经漫天飞.回家后,他蒙进被子里狠狠地睡了一觉,直到突然被家人叫醒.
陆家的院子被打理得很好,满院亭亭如盖的桂花树,花开似星,香气沁人.陆由疆下楼时,一眼就看到树下的方未艾.她一定站了很久,头上、肩上都落着细碎的桂花.
看到陆由疆,她眸光微动：“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陆由疆想后退,最好是退回楼上,退回房间的被窝里,可他不得不逼自己一步步走近.
“那天晚上,我到操场上的时候,现场全都布置好了,你却不在.”她望着他,那双陆由疆最喜欢的纯净的眸子中,盛着法官审判般的肃穆,“你去哪儿了？”
陆由疆的心“怦怦”直跳,语气千涩地道： “我要点烟花,可是我不抽烟的,没有带打火机,就去便利店买打火机了.”
“然后就在路边遇到了我爸爸？”
“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去见你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就见方未艾的眼神彻底变了,脸上凝结了一层寒霜,有泪水流下来：“可是,告诉我,你跟他们说,那天根本就没见过我爸爸！”
“方方！”陆由疆心慌不已,想要抱住她,却被她—把推开！
“你骗我！”方未艾崩溃大哭,冲出了陆家.
后来的很多年,陆由疆回忆起那段时光,都无法确切地记起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仿佛是整日整夜地蜗居在卧室里,不去思考外面的流言,只有密闭和黑暗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方未艾飞往法国的那天,再一次来到陆家的院子里.她的脚边放着半人高的大行李箱,背上背着硕大的琴盒,而她仰头望着二楼的窗户.
满院的桂花已经凋谢,只残余一缕幽香,可陆由疆却闻不到.他的窗户紧闭,深色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就连方未艾的声音传入耳中也十分模糊.
“陆由疆,你下来,告诉我真相,我就放弃出国.”她说.
她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陆由疆仿佛睡了一觉,醒来时才听见行李箱的滑轮滚过地面远走的声音.然后院子外响起汽车的引擎声,将他心爱的人带去远方.
从此,方未艾再未回来.
——柒——
人如雨滴,少许可相逢,大多流落去远方.
三年后,省动车项目推进到了宁静村的地块,方家自建的别墅也在拆迁范围中.方未艾委托律师签下合同,接受了省城郊区的某栋别墅作为补偿.
陆由疆买下了方家新别墅旁的另一栋别墅,每个寒暑假他都会去小住,盼着方未艾放假归国会来新家,盼着他这辈子能有幸再见她一面.
今时今日,他做梦都想见的人终于回国了,甚至在这个朝阳明媚的早晨邀他一起晨跑.可陆由疆却拒绝了.
他从来不缺当懦夫的厚脸皮,独缺在她面前做回自己的勇气.
所以当他接到前台的电话,称有一位方小姐想要见他时,他震惊过后,咬牙断然拒绝：“不见！”
谁知接下来的日子,方未艾居然数次主动要求见他.被明确拒绝后,她甚至请别墅的阿姨代为传话,以至于最后陆由疆都不敢再回郊区别墅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时隔八年,方未艾会突然执着于这件事,想重新挖掘被掩盖在时光中的真相.
不过很可惜,面对她时,陆由疆从未有长进,只有躲避这一招.
那天,他在商务会所里参加聚会.一群富家子弟早年成立了一个暴发户二代俱乐部,不时地聚在一起玩乐.因为陆由疆最年少有为、最有商业头脑,所以隐隐成为俱乐部的领导者.
不过在陆由疆看来,这个组织简直可以媲美网上的“高压锅爆炸小组”,都是穷极无聊的产物.要不是最近被方未艾追得心理压力过大,他也不会来这个浪费光阴的聚会.
他在露台上透气,一眼就看到了楼下的方未艾.
身边好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解释：“这位方小姐据说也是家底丰厚的继承人,刚留法归来不久,难得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陆由疆哪还听得见任何声音,他脸色大变,直接从会所的后花园跑了.
车子开了许久,本以为到了安全地带,结果他一看后视镜,就发现有一台相当眼熟的车子在尾随自己.
有关于方未艾的信息,他看一眼就能牢记.那天晚上她开的车,他绝不可能错认.
他一晾,直接就把车子开上了人行道,这一急就撞了树,撞得树都歪了,车前盖也惨不忍睹.
最近有几家娱乐小报正追踪他,要不是方未艾赶来,把他从车内拖出来,估计不用一个钟头,他就会上娱乐小报头条了.
“麻烦打个车送我回家,我会叫家庭医生过来.”他捂着额头上流血的伤口说.
方未艾问清了他的住址后,却直接将人塞进自己的车里,然后驶向目的地.
那是一栋城的别墅,面积不大,带花园、泳池,是陆由疆的常居地.
车子驶入地库,电梯直接上到三楼,医药箱放在书房里,家庭医生还没到,方未艾便简单地为他处理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
“我去取点冰为你冷敷一下.”见他坐立难安,她淡淡地笑了, “你不用草木皆兵,我这么积极地找你,只是为了公事.”
“爸爸的公司我一直都是聘请职业经理人在经营,但我现在不想继续了.也许你们家真的有做生意的遗传基因,你既然擅长这些,那我就把公司卖给你,要不要？”
陆由疆看她神色淡然地往厨房走,好像卖的不是价值数亿的公司,而是随手在路边捡来的西瓜.电光石火间,陆由疆的脑海中一个激灵,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叶嘉嘉为什么在听说方未艾的来历后会发飙呢？他现在终于知道了！
由于起身的动作太猛,撞翻了医药箱,可陆由疆完全顾不上,快步冲向厨房.可是已经晚了,方未艾正站在冰箱前发呆.
——捌——
冰箱柜门上贴满了一张张的明信片,它们都来自风景秀丽的欧洲小城,明信片右下角用优美的法文写下了地名所在.
一个个地名中,没有一处属于里昂,仿佛星罗棋布,没有规律.可若在地图上一一标记它们的经纬度,就会发现,所有的位置连接起来,隐隐圈成一个圆形,将里昂这座城市包围在了中心.
叶嘉嘉曾来过这里一次,她看过这些明信片.
他去了图卢兹,去了鲁昂,他走遍法国,用尽全力去靠近那个人的位置,像一只渺小的仓鼠,小口小口啃噬着和那个人之间的距离.却终究没有勇气穿越那一层阻隔,去到她所在的城市.
陆由疆对一生所爱倾注了多少能量,又到底感受过多少寂寞？这个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而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唯有恐惧.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呢？”方未艾轻声问.
是有多喜欢一个人,又是有多愧疚,才会懦弱至此？
他茫然地望着她,手脚发麻,已经失去了语言功能.
“有些话,我一直都在等着你说出来.”她深深地凝视他,“陆由疆,过一阵子我就要回法国了’你现在说出来,我们还能回到以前.”
陆由疆已经走到了窗边,回头冲她笑,可那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方方,我做梦也想告诉你真相,可比起这样,我宁可去死.”
话落音,他突然推开窗户一跃而下.
方未艾凉声尖叫,这里是三楼,他掉下去必死无疑！
等她冲到窗边,胆战心晾地往下看时,发现楼下竟是一个湛蓝的泳池,池水倒映着天空的云朵.而陆由疆漂浮在水面上,舒展开四肢.
他像个无赖般的大笑起来,用手捂住眼睛： “方方,我太喜欢你了,喜欢到一想到要和你阴阳两隔,就怕得不得了！你能不能就当我死了,不再追究,就让我一条贱命苟活到死？”
方未艾静默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身离开,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满脸泪.
泳池里的陆由疆像是呛了水,笑着笑着便咳起来.那笑声听起来,像极了呜咽.
一玖一
半个月后,方、陆两家公司正式签订了收购协议.方未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飞去了巴黎.
半年后,陆由疆结婚了.
于他而言,不管是在红尘中翻滚,或是去寺庙出家,都没什么区别.当你心有所爱时,除了继续爱那个人,其他什么选择仿佛都是错的.
可陆父却不同意： “我们放任你自己追逐爱情,可结果呢？你现在应该要对家庭负责.”
方未艾知道这场联姻,还是保姆在电话中提及的.
“那天下午他突然来敲门,说一定要去你的房间坐坐,我拦不住.”保姆小心翼翼地道.
其实方未艾也只在那间卧室里住过两个多月,里面放着一些年少时遗留下的书本和旧物,可这已是她在国内留下最多痕迹的地方了.陆由疆在里面坐了很久,出来时,眼睛是红的.
“哪知道他那天是要去结婚的.”保姆又轻声叹道.
“以后他不会再来了.”方未艾说.
以她那么认真的性子,不喜欢一个人,即便把刀抵在她的脖子上,也不能让她说出一句违心的话来.当初既然答应了和陆由疆在一起,就必然是喜欢他的.
只是……保姆摇摇头,满心遗憾.
陆由疆又何尝不知道呢？
他有一百种挽回她的方法,可他宁可欺骗她,也不想让她在未来遗憾.
那个让他既幸福又痛苦的夜晚,他的确是遇到了方父.这个一直对他没有好脸色的中年男人,难得耐心地向他询问女儿的去向.彼时的陆由疆想到了还在校园操场上等待着的心上人,于是随手指了一条路,并编造了方未艾去同学家玩的谎言.
一念之间,一切全改变.
那是一个少年在青春期说的再小不过的谎言,谁知却撞上命运的洪流,一夜之间就冲刷出人生满目疮痍的表面.
事故之前,他放弃跟方未艾去里昂,决心留在父亲身边学做生意,满心想着,等他赚了很多很多钱,拥有了让双方父母安享晚年的能力,也许两家将不再有争斗,恩怨也就此消弭,方父会松口答应让他追求方未艾.
事故之后,他渐渐明白,他可以把家族事业发扬光大,赚下令人羡慕的财富,将一切的爱与玫瑰都赠予方未艾.
他有天孙锦,可为君铺地.可只有一项,他永远也做不到.
——他无法给她—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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