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堂吉诃德,该文是堂吉诃德类毕业论文的格式范文跟堂吉诃德和轮椅有关硕士学位论文范文.
堂吉诃德论文参考文献：
吴祖丽
1
素心搬到莲花巷那一天,正是深秋.正午的阳光盛大高远,银杏叶子静静地在风中翻飞,有些心事的样子.巷子里的几个闲人留意到,除了被褥枕头和一包袱旧衣服,最值钱的大约就是轮椅了.轮椅上的女人有一张古典意味的杏仁脸,只是面色过于苍白.
大多数人察人观事难免浮光掠影,也有些颇有见识的人不愿意过早下结论.事实上,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素心实在是个有想法的女人.
很多事情,素心自己也没有想到.像一粒草籽,随风吹落到莲花巷,她只得细水长流,先把日子过起来.
每天,午睡起来,素心会喝杯清水,静静地开始织毛衣.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她用手机循环播放着齐豫的《心经》,做一刻钟的颈背部瑜伽.
然后继续织毛衣.有时候也绣花.
新起头的这件毛衣她很喜欢,初夏的薄荷绿,她想象应该是只高大健壮的金毛,或者是条忠诚温柔的秋田.
素心在网上接活儿,给宠物织毛衣,一般服务对象是小狗和小猫,也织过兔子和仓鼠的外套.最意外的顾客是只乌龟,素心觉得好玩,用浅灰色毛线在毛衣背部挑织了一只草虾,她想着乌龟应该很喜欢.
偶尔地,素心会觉得很空茫,她的人生是从哪里折断,一分为二的呢.她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好,出现满屏雪花和咝咝的杂音,没过一会儿恢复了正常画面,可是已经接不上了.
很多年后,素心依然觉得从乡下母亲那儿搬出来,是她做的最正确和最明智的决定.亲爱的小乔帮她在僻静的莲花巷租了人家一小间,提供一日三餐,费用商量到最低.六七个月过去,算是慢慢安顿了下来.
这个小城有很多小巷,分布在城市的皱褶和各个角落.莲花卷离田野和谷物很近,大多数房子的主人几年前还是农民,土地被征用后,他们靠房租和做一些体力活儿过日子,也有一些人做些小生意,贩鱼,卖蔬菜,蒸馒头包子打烧饼的,总之,莲花巷充满了令人妥帖的烟火气.
素心的房间十来平米,一楼,独立开门,小乔张罗着一帮朋友赶修了轮椅坡道,方便她到门口晒晒太阳.床,桌子,洗脸池,淋浴头,室内一切设施都调整到适合她现在的身高.五年前素心一米六五,现在轮椅替代了她的双腿.所以,她差不多是个五年级小学女生的身高.
素心抱着勤奋学习的态度,尽可能快地学会了一个人的新生活,自己洗脸,上床,如厕,洗澡,甚至洗衣服.所有简单的日常细节,都是从头再来.刚开始,她要把自己从轮椅上移到坐便器上,会累得满头大汗.双手经常推轮子,磨出了泡,破的地方结痂,没破的地方成茧,痛得久了,就不觉得痛了.从这些点点滴滴的尝试和努力里,素心获得一种特殊的感觉,整个人宛如新生,初洗如婴.
新生的素心会想不起来前面三十七年是怎么过的,那个叫李卫东的男人真的存在过吗？梦幻泡影,恩尽怨消,她想他们互不相欠吧.
只是,想起朵朵,她心里会有抑制不住的锐痛.五年前的那场车祸,九岁的她和李卫东都幸运地毫发无伤.素心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生活一头栽进无尽的深渊……接踵而至的,是争吵、怨怼、背叛.素心瞒着所有人,抱着孤注一掷向死而生的余勇,跟他离了婚.
从一开始,他们就忽略了孩子内心的震荡,她怕黑,必须要开灯睡觉,不敢坐车,不敢坐电梯,沉默敏感,等等.
甚至,她不亲近人.
昨晚打她电话,接通后,素心说：“朵朵,你在做什么？”
“做作业.”永远是没有情绪的样子,永远透着不耐烦.
“最近怎么样,跟妈妈说说？”素心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振作.
她没有一点回应的意思,顿了一顿,冷淡地说：“没什么事可说.”
2
起初,莲花巷的人不知道素心的遭遇,他们看到她很认真地在过日子.起早带晚地织毛衣绣花,很少说话,经常微笑.男人们会说自家老婆．就知道打,你看看,看看人家素心.
慢慢地,从房东徐姐的只言片语里,莲花巷的人拼凑出了个大概.再路过素心门口,他们投向挂着碎花窗帘的小房间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敬意.
一大早,素心吃过早饭,边织毛衣边陷在昨晚的情绪里.房东徐姐轻轻推门进来.徐姐生得矮而胖,嫁到小城几十年,仍然说一口侉里侉气的老淮安话,把“我”说成“呃”,把“你”说成“陆个”.
“呃新买的毛线,陆个帮忙起头好啊.”自从看到素心编织的各式各样的宠物毛衣,徐姐来了兴致.
“咦,好好的,陆个咋的了,不舒服？”
素心这才察觉不知何时一滴泪挂在颊边.她掩饰地抚了抚脸,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对素心来说,徐姐除了话多,实在算是个好人.她把房子租给几个孤寡老人,提供一日三餐,算是贴补家用.收留她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起初很是犹豫不决的.相处下来,彼此也有些情谊.
“又在想女儿了？男人再狠心,女儿总是自己的,陆个就多想想自己吧.”
素心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抬头看了徐姐一眼,接过她手里的毛线和针,轻轻说：“孩子住校,他也顾不上,听说女的怀孕了,又没有工作,负担挺重的.”
徐姐听得气急,“害货,负担重关你什么事,陆个是净身出户好不好.”
“你不知道,这几年为了我这腿,除了房子没卖,哪还有什么钱.”素心咬着嘴唇说. “没有钱,没有钱,跟陆个拿离婚证没过三天,害货就带个女人去领结婚证了,大摇大摆地.”
素心讶异地愣了一下,这些话,倒传得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无从解释,怎么说他也是朵朵的父亲.
而且,她也没有时间可供抱怨和怀想,她接了单,就要准时交货,她每天要干很多活儿,一分一秒不能耽搁.现在身体吃点苦,到底心是自由的,前面的路她没有把握,也许很苍茫没有多少快乐,然而像现在这样活下去,应该是好的.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她静静织着毛衣,太阳光把门口香樟树的影子投下来,寂寞的圆形光斑,静静躺在水泥地上.影子越缩越小,缩到树根底下,缩到素心看不到的位置,是正午了.但是能看到四处散落的香樟果子,被鞋底碾碎了,黑色的铠甲剥落,里面是腻白的瓤,像死鱼眼珠子.
隔段时间,她要提醒自己休息一会儿,跟着电视学做颈背部瑜伽,有时候也做会儿眼保健操,她实在不敢大意,她也没有别的可供依靠了.
下午通常很安静,徐姐她们上了桌,她坐在门口的光线里,心无旁骛地做着事情.
感觉累了,就放下毛线,打开手机上的有声小说或者音乐.闭上眼睛,听一小会儿.这样几个回合下来,下午也近了尾声.
这样真很好,抚摸柔软洁白的棉布,一针一线飞舞.日影淡淡飞过,人也沉静下来.
从窗户看出去,暮色漫了下来,远远的,夕阳挂在修长高大的杨树后面,像一枚刚摊开来的蛋黄,不熟,蜜糖似的色汁流得哪儿哪儿都是.更远的地方是微微起伏的麦田,方方正正,很像面包店里新出炉的抹茶蛋糕.
六点左右,徐姐会送过来晚饭,通常是一小碗稀饭,加一碟小菜,配上包子馒头烧饼之类的点心.她吃得很少,要求也不多.偶尔也可以换换口味,今天她早早泡下了银耳红枣,插上小乔带来的营养炖锅,这会子已经有香味出来了.
吃完晚饭,天色磨磨蹭蹭地已经黑了下来,素心推着轮椅去拉上窗帘,外面窗台上有盆植物,是碧绿的观音莲,似乎放在那儿有些日子了.明天要记得问问徐姐,是不是她的.
3
素心的故事,绕不过一个人,那就是报社工作的小乔.虽然小乔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年轻的时候,她是个开朗活泼的女生.成家以后,她是个清明安顺的女人.虽然也有很多缺点,比如矫情,爱作,有些个小脾气,但是像很多顺境中走过的女人一样,看个悲情剧,她能哭到哽咽.她善良,见不得别人受苦.
搬到莲花巷的第一天,小乔带着朋友帮忙收拾了一天,天黑的时候,陆续走了.
小乔不放心,退到门口又回头看她,“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要我陪你一晚？”
素心感激她的好心,笑笑说道：“你放心回家吧,这屋子弄得这么好,全是无障碍的.”
“万一有事,你打房东徐姐电话,我跟她说过了.”
也实在累了,她倒头就睡,醒来看到玻璃窗上映着晨曦.素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年了,她好像从未睡过一个整夜觉,经常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眼泪流得满脸不去管它,又自己干了.能睡觉,又死不了,她笑着安慰自己,那就先好好活着吧.
病友群里不时有各种信息传递,她接的第一单活,就是给一只三岁的沙皮狗织毛衣.因为是第一次,她特别上心,用了三天时间.顾客反馈很满意,素心十分开心不出门也能找到事做.靠一双手养活自己,变成刻不容缓又性命攸关的事.
绣花的活儿不容易做,但是工钱高.素心从前学过绣花,重操旧艺倒也不难.她先在旧衣服上试绣,才开始接活儿.起先都是绣点简单的棉布或者丝绸手帕,用茶杯口那么大的绣花绷子,绣些线条流畅的月季花、杜鹃花,以及牡丹花.
小乔跟素心很多年前在绞丝厂同事过,厂里两三千号人,当时并没有多少交集.厂子破产之前小乔就调到报社,端上了铁饭碗.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前年她偶然知道素心的事情,就去家里看她.自此,一直前前后后地帮着她.帮她找房子搬出来,帮她申请重残补助,帮她联系法院申请后续医疗保障.一开始,素心总是局促不安,觉得欠她情分太多,慢慢感受到了小乔身上的一股子清爽侠义之气.小乔在一个志愿者组织里做义工,好多年了,定期去敬老院,组织和参加各种献爱心活动.但是小乔从未带过其他志愿者来看素心,她是真心把素心当朋友.素心是生死里走过几遭的人,哪能看不出来,故而虽觉受之有愧,也只得先受了.
比如,桌上的营养炖锅,小乔说银行刷卡送的,家里已经有了,放你这儿用用,我偶尔也来弄口热汤.
比如,这个二手电视机,小乔说是亲戚换房子淘汰下来的,没地方放,你不嫌弃就先用着.
比如,靠墙的四脚矮柜,小乔说网上打折买的,没花几个钱,尺寸弄错了懒得退,放你这个房间正合适.
总之素心插不上话,她只能微微红着脸说：“我反正欠你的,欠得多了,只当是前生有缘吧.”
小乔从包里掏出残疾证书递到素心手中,“我从他那儿把这个要来了,也在里面,你不会怪我吧？”
素心手颤了一颤,“小乔,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是不想跟他翻脸,让女儿为难.”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离婚协议上他答应给你抚养费,他给了吗？”
“年前,他是给了几千块.”素心尴尬.
“几千块,你重残补助金还有七八千呢,都离婚了他非要攥在手里算怎么回事？”小乔想起这茬就生气.
“而且,这个人居然跟孩子抱怨,每年要负担你一大笔钱,他负担了吗？他也从来不提带孩子来看看你,这什么意思啊,难不成他想撺掇孩子不认你？”
“这些话,你是哪儿听来的？”素心反而静下来.
“你别生气啊,你妈妈前些天电话里跟我说的.”
“我妈妈年纪大了,你别听她的.朵朵不敢坐车,个把月才回家一趟,作业又多,我不怪他们.”
“我真是服了你,当年性子像个辣椒似的,现在倒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素心拉着小乔的手,忍不住红了眼睛,“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4
小乔走后,素心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上床躺了下来.
睡意迟迟不来,素心闭着眼睛,不愿去想,却不由自主,两个小人在头脑里打架.一个喋喋不休,一个跳出来悬在半空冷静地审视自己.
素心大约也有过自己的梦吧,从小书念得不错,以为自己会上大学,会走得很远很远,去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或者会做个画家,像三毛那样走遍千山万水.
如果她上了大学,她去远方；如果她没有嫁给李卫东,没有去旅游；哪怕,她没有坐那部车,没有坐那个靠窗的位置,或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时针、分针、秒针,一步不错,一丝不乱,机芯、齿轮、弹簧,嘀嘀嗒嗒……始终环环相扣,尽职尽责,命运的指针无比残酷无比准确地指向那个最终的结果.
那年,一放暑假,素心就把花店托给朋友看着,一家三口欢天喜地去北京.长这么大,素心第一次看了天安门,看了升国旗.小学生朵朵,在父母的陪伴下参观了心中神圣的清华和北大.
坐在回程的大巴上,父亲、母亲和女儿都兴高采烈,一致觉得不虚此行.朵朵在素心的启发下,开始构思北京游记.
谁也没想到,睡意朦胧中发出了车祸,车上七八个人受伤,素心伤得最重.经历了十来次大大小小的手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医生惋惜地说,下肢瘫痪,永远离不开轮椅了,年纪轻轻的.
结论出来先都瞒着她.素心直挺挺躺在医院,全身都是管子,哪儿都疼,意识清醒过来,发现不能动弹,自己知道大约只剩半条命了.几次半夜睡不着,阳台外的月光照进来,乌麻麻的影子,看见他坐在靠墙的钢丝床上垂泪,陡然消瘦下来的背影,有几分寒凉.素心瞬间心里雪洞似的,他是个药剂师,在医院也算见惯生死,这般方寸大乱,必定是因为我.
以为死期将至,素心反而镇定下来.一个多月后,配合医嘱进点流食,也能斜倚床头撑着坐起来,只是腰以下感觉古怪,起先还有麻木酸涩的感觉,渐渐变得很空,一扫而空,空空如也的空.
素心心里骤然一紧,头上冷汗如雨.全身的血液流到腰部,像干军万马受到阻碍,又像前面是悬崖峭壁,只得尽数折返.
她去掐大腿,又去掐小腿,都不疼.非但不疼,像掐了一把空气,或者棉花.她恐惧地问李卫东：“我的腿怎么回事……”
李卫东不知道怎么回答,失语似的木着一张脸.
原来判决在这里等着她.
素心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扯断输液管和氧气管,几乎摔下床来.李卫东扑过来抱着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两个人抱头痛哭.
后来,素心看了护士手里的临床诊断,上面写着：“双下肢肌力0级,肢体自主运动完全丧失,双下肢感觉消失,大小便失禁.”
她每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开始琢磨怎么死.
闹过几次,李卫东急得跪在地上求她：“你想想女儿,你想想女儿啊.”
再闹似乎就是她不懂事了.李卫东请了长假守在南京医院,花店转给了别人,孩子托给了亲戚.
住了三个多月,出院回了家.接着就是漫无止境的后续治疗和康复训练.租了楼下邻居陈大头的出租车,经常东奔西走,四处求医问药,认识越来越多同病相怜的人.素心不相信命运会如此苛待她,她算得上贤妻良母,算得上孝顺善良,没做过坏事,没害过人.素心经常会在某个瞬间,以为奇迹说不定会发生.
奇迹却一直没有发生.
女儿从亲戚家里接回来,总是怯生生的,不敢靠她,沉默得像个小影子.
她问李卫东：“朵朵怎么回事,以前话那么多的.”
李卫东不以为然,疲乏地说：“小孩子脾气,你随她去.”
素心只得罢了,她那时候状况很不好,只能偶尔扶起来坐坐,大部分时间都躺着.大小便不能自理,便秘,褥疮,每分钟都在忍受术后的疼痛和无助,活着还是去死的念头,交替缠绕她.
可是,想死,也要有能力.
5
日子就在疼痛中过了下来,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
于婚姻,素心不是没有过考虑.出事以来,进了个病友群,结识许多同病相怜的人.坏消息总是多于好消息,今天这个去了,明天那个去了.要不然,就是今天这个离了,明天那个离了.是啊,谁不知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即使没有大难也会分飞.
虽然想得通,临了自己心里不是没有存抱侥幸的.
直到那一天.
周末,朵朵去亲戚家了.李卫东上白班,下班没回家.吃过晚饭,收拾停当,护工急着回家了.
开始打电话说有事,后来再打就不接了.素心以为他临时被叫去值班.
半夜里朦朦胧胧门响,似乎不是一个人,悄悄进了隔壁房间.掩门的时候,素心的耳朵捕捉到细微的“咯嗒”一声,细后跟磕在了瓷砖上.真难为人家了,穿着高跟鞋踮起脚尖走路.
她好像又经历了一次大巴车上的撞击,整个人支离破碎地躺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既不能走过去问候他们,也不能冲过去质问他们.他们知道她动不了,起不来,是干挺在沙滩上的一条鱼,只剩腔子里一口气了.黑暗中,她脸上绽出一朵微笑,慢慢地,波纹一样一圈一圈扩散开来.
第二天,她笑着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他身上全是酒气,躲闪着不敢看她的眼睛,嗫嚅着：“瞎说,瞎说什么啊.”
这个话题就搁下了.这样猝然推翻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有情有义形象,他大约也有几分懊悔.事后处处小心,加倍体贴.素心只是在心里冷笑.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瘦得形销骨立,只能问他要安眠药助睡.他虽然劝阻,倒也不敢不给她.
她想自己果然有先见之明,早就偷偷攒下一些.
她挑了个好日子,那天李卫东值夜班,朵朵不在家.她请护工帮忙洗了身子,换了干净衣服,舒舒服服地倚在床头,听着音乐.护工走后,她迅速服下一整瓶安眠药.
讽刺的是,她睁开眼睛,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她看到苍白无情的灯光,闻到冰冷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她又一次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里.原来,护工走到家门口忘带钥匙,回头来找时,发现素心已经昏死过去.
出院的时候,她攥着母亲的手,泪眼婆娑,“妈,我想跟你到乡下.”
母亲并不知道个中原委,只是心疼她,嘱咐李卫东：“她跟我下乡住段时间,也换你歇歇.”
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素心觉得心里变得静了许多.乡间人很少,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只留下很老的老人守着很小的孩子.九月青黄的稻浪波涛连绵,鸡冠子花红得十分不真实,蟹爪菊披着纤长的花瓣轻伏在菜园子的篱笆上.春天新植的夹竹桃开出粉白的小花.她竟有些欣喜,如果可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里,或许不失为一种归宿.
刚开始,李卫东每周末都会来看她,带些药和日用品.照例尽责地遵医嘱带她去南京上海复查身体,只是每次出门坐车．从轮椅到车上,从车上到轮椅,他来抱她时,她竭尽全力,咬紧牙关才能控制自己不发抖.
乡下住了一年多,七十多岁的母亲被带累得够呛,日夜睡不好觉.护工不但请不到,简直也请不起.素心每天像木头人一样,轮椅过不去乡下的门槛,整日画地为牢自我囚禁,只能透过窗户看外面遥不可及的风景.
有一次母亲扶她起身扭伤腰,动不了了.母女俩只得不吃不喝躺了一天,默默相对垂泪.
母亲有心劝她回家,转着弯子说：“今年,你哥嫂一家三口回来过年……”父亲走得早,唯一的大哥一家在外打工,母亲算是帮他们看房子.都成了家,素心这样赖在娘家,自己也觉得实在说不过去.如果再把母亲累病了,她真的成罪人了.
隔天小乔来看她,她实在没有办法,左思右想反正已经被抵到万丈深渊前了,就竹筒倒豆子把心里话全说了.弄得小乔眼睛都哭红了,却不能不应承.趁着余勇尚在,她又孤注一掷地拨了电话跟李卫东谈离婚.他十分诧异,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电话那边,万没料到素心会有这等举动.稍顷,怕她反悔似的,连忙柔声说：“不管以后如何,我会继续照顾你的.”
多么像誓言啊,素心只是笑笑,什么要求也没提,房子和孩子归他.她只客气地请他把属于她的东西收拾出来.
没过多久,李卫东坐了大头的车来接她,跟母亲只说去县城医院查身体.
十几年的婚姻一个下午就结束了.素心觉得异样的轻松.
6
过年前,哥哥他们一家回乡了.母亲多次打电话,要她回去过年.她延挨着没答应,母亲就在电话里哭,“我年纪大了,照顾不了你,我活一天,不能让你孤零零一个人过年.”
母亲就只会哭了,刚听说她离婚时,说什么也不相信.一个人跑到李卫东家里,看到那个安徽女人蓬着头发,穿着睡衣来开门.没说两句,就哭闹起来了.
事后才告诉素心,那个安徽女人做过中药材生意,经常来医院找李卫东推销产品,一来二去早就好上了.
素心说母亲：“妈,这些不相干的人,说来做什么.”
母亲在电话那头,哑然无声.
腊月二十八,哥哥进城采办年货,顺便来接她.素心依然踌躇,徐姐劝她：“素心,呃们是做人家姑娘的,也是做人家妈妈的,陆个想想呢？”
听了这话,素心就定了心,跟哥哥上车.
年前年后,乡下异常的热闹,北京上海的,再远也都要回祖屋烧个香磕个头.
怕什么来什么,先是家里哥哥嫂子,后是七大姑八大姨,车轱辘话来回绕她,都说她素心脑子坏了,逞什么强,要跟李卫东离婚,更十恶不赦的是竟然还是净身出户.
嫂子说：“妹妹,不是我说你,男人哪个守得住,看开点也就过去了.你这种样子,只要你不点头,闹到法院是你占理啊.”
连一向木讷的哥哥也有话说：“你不离婚,他就掰不掉你,这下子还指望他管你啊.”
素心气急,“谁说我指望他管我了,我谁也不指望.”
嫂子又来做拦停,“你哥是气你,这么大事也不商量一下.”
母亲看素心眼泪汪汪的,赶忙把两口子拖走了.
这次回来,母亲倒不再说什么.晚上睡在素心脚头,上上下下摸她的腿,叹道：“你这次回来,脸色倒好许多了,想必一个人还过得去.”
素心缓缓回道：“我有手,能糊住一张嘴,你放心吧.”
母亲在黑暗里喟叹着：“我现在天天吃斋念佛,没别的指望,就指望菩萨保佑你平平安安.”
年三十下午．哥哥推着素心,兄妹俩到父亲坟上烧纸.父亲的坟头杂草丛生,腊月的西北风刀子似的,割得身心俱痛.
父亲念过高中,在乡间算是个能干人了,做了许多年的大队会计.小时候,父亲特别宠素心,走到哪儿都喜欢带着他.如果不是父亲走得突然,素心也不会惊痛之余随随便便念个技校,她也许会读高中,考大学.那么,她的人生一定两样吧.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上辈子的事了.
她让哥哥抱着她,想跪到地上,磕个头,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来呢.一念之及,悲从中来,却哪里跪得住,身子一挫扑在泥土里,哀哀地哭起来.
这一哭,就是山河奔涌,泥沙俱下,倒把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一遍.
年夜饭桌上,她破例倒了一小杯酒,端起来敬了母亲和哥哥嫂子.
年初二,老规矩是女儿到娘家拜年,外孙女儿要到外婆家拜年.朵朵初一开始就读B市的寄宿中学,一二百公里路途,她不敢一个人坐车,所以很少回家.素心已经两三个月没有看到女儿了.
初二一大早,哥哥就进城,把朵朵接来了.
素心坐在门口,等得焦心,看到粉红羽绒服的小小身影,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心里酸酸的.
朵朵看到她,细不可闻叫了声：“妈.”就顾自低头玩手机了.
素心为朵朵准备了一身新衣,夹棉灯芯绒裤子,大红棉外套,叠得整整齐齐躺在她做的手工包里.朵朵是腊月生的,素心用金线在米白底上绣了十几朵腊梅,又用朱红线绣了朵朵两个字.
朵朵眼睛亮了一下.素心看出来她喜欢这个包.临走时,朵朵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家里的花都养死了.”
7
素心推着轮椅到门口晾衣服,又看到窗台上的观音莲.
忽然手机滴的一声,是李卫东的信息：东西都拿走了,以后你什么事情都不要找我.十分冷若冰霜的一句话.
素心对着显示屏,却仿佛对着一张恼羞成怒的脸,只觉寒意彻骨.他大概是因为小乔要回了残疾证书和按月发放补助金的卡.
强大的不可知的命运,摧毁了她,也摧毁了他.他应该知道,她什么都不争.爱憎,人性卑劣,她不是不懂.他酒后带女人回家,她可以平静看待.但是他们到民政局离婚那次,他的种种表演和表现,已经打破和撕碎了所有残存的情义.
素心行动不便,民政局的两个工作人员就到车门跟前,来现场办公.人家反复劝说,你爱人这个样子,不适宜协议离婚,你们回去慎重想清楚了再来.
李卫东生怕夜长梦多,急得拦着不让走,说离婚是她先提出来,我才同意的.
人家说既然是你爱人提出来的,她肯定是为了你考虑.你也换位思考一下,她这种情况,你跟她离了,她怎么生活？
李卫东拍着胸脯保证,即使离了婚,我也会照顾她,对她好的.
工作人员很有耐心地劝他,既然你会继续照顾她,干吗还要离婚？
李卫东急得跳脚,最后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像她这种情况,外面多呢,一般出了事一年半载就离婚了,有谁像我能挨上两三年的.不信,你们问她.
一直没有说话的素心,坐在车上崩溃地哭了起来,弄得人家两个姑娘也陪着掉眼泪.
李卫东站在车门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十分难看.
素心很快收了泪,郑重地对两个工作人员说,我是自愿的,我自己可以负责,我不想再拖累他,只希望他照顾好孩子.
素心慢慢收回思绪,慢慢点了删除联系人,屏上跳出字来,问她是还是否.她想了想,颓然放下手机.
观音莲干得不成样子,土都裂缝了.浇点水上去,瞬间就吸干了.
素心从前喜欢养花,现在习惯四壁萧然,了无牵挂.只有徐姐养的黑子和小花,经常来串门,一只黑色贵妃狗,一只黄白黑三色相间的土猫.素心经常唤它们来比画毛衣的尺寸,有火腿肠犒劳,黑子和小花十分配合.
隔一个小时,去看观音莲,叶子吸了水分,都挺立饱满起来,绿油油的.细看发现叶隙间爬着许多西瓜虫.如果不去管它,这盆观音莲迟早被虫子啃光.
素心托起花盆,放在桌上.白色陶瓷花盆上,有条细细的裂缝,素心看着眼熟.忽然想起朵朵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家里的花都养死了.”心中一凛.
观音莲大约有点甜,所以特别招虫子.素心小心地喷了点花露水,希望能把虫子赶走.
第二天去看,绿叶间依旧有蠢蠢欲动的小黑虫子.成群结对地爬来爬去,绿叶边缘开始出现发蔫的伤痕.
花店里有种药水,喷一下什么虫子都死了.素心不打算用,她既怕伤了花,也怕伤了这些小黑虫子.
徐姐看素心一下午什么也没做,只顾对着观音莲发愣.
“要不要帮忙,呃屋里有杀虫剂.”
素心灵机一动,“还真要你帮忙呢,麻烦帮我挖撮土来.”
素心把新土摊在太阳下晒,把盆里的观音莲小心连根挖出来.
徐姐不知原由,素心告诉她,“问题出在土壤里,一定是有虫卵,换了土应该就好了.”
花盆和观音莲放在水池下细细冲干净,又放到太阳下晾干.
徐姐笑她麻烦,“陆个倒是菩萨心肠,要呃说,杀虫剂一喷拉倒.”
素心也不解释.
这盆观音莲此后长势葳蕤,生发出密密的新头,朵朵都像端端正正的莲花宝座.
她从毛线活儿上抬起头时,许多簇拥的笑脸,一齐转过来对着她.
有一回,素心坐在门口,手里捧着绣花绷子.看到一个年老的尼姑,一身素色长袍从巷子那头过来.看到素心,略一沉吟,缓缓近前.
尼姑微微施了个礼,素心笑笑,指着凳子请她坐下.
素心进屋倒了杯水,递给她,她也没推让,接了.
尼姑夸她绣的花好,停了一息,又说：“姑娘,你会苦尽甘来的.”
素心怔在那里.尼姑已经起身去看窗台上的观音莲,自顾点头说：“庄严宝相.”
素心抬头想问什么,尼姑已经转身步阶走了.
灯下,素心又想起尼姑的话,猜不透什么意思.想来想去,都是古戏文中拓下来的四个字：苦尽甘来.她这样一个死里逃生的人,还能有什么甘？
临睡前,她给朵朵发短信,写道：“观音莲发了一圈新头,朵朵都像莲花宝座.”
朵朵回了个笑脸符号,破天荒地.素心真是高兴了好几天.
8
莲花巷的人没有想到素心竟然一直住了下来.大约很多人,包括素心的亲人们都会以为,一个女人的腿残了,故事肯定也断了.素心的故事却没有断.
第三年,素心的手工编织和刺绣已经做得很好了,圈子里小有名气.她开了个淘宝店,慢慢学着经营起来.起势很好,有些较为稳定的订单,圈子里的一些熟手,渐渐转投她这里做活.
素心忙不过来,雇了个女孩小玉.小玉父母是在巷口开修车铺的,她大专毕业正在找工作.外面工作不好找,要不去饭店端盘子,每天一身油腻累成狗,工资少得可怜,要不就是工业园区电子厂,工资是高些,但辐射又吓人.到素心这儿做,风不吹雨不淋,每天上网处理订单,回复各种咨询.闲下来,小玉跟着素心学手艺.
素心把西边隔壁的一间房子也租了下来,布置成工作间,添了办公桌椅、电脑、陈列架.新作品完成,放在陈列架上展示,小玉负责拍照上传到网店.除了完成固定订单,她们也在积累流动客源.
素心逐步开始减少自己的工作量,只接一些复杂的绣活儿,以及顾客特别指定.小玉偶然拍了一些素心刺绣和编织的视频,原意是为了方便自己对照练习,有回玩心大发放到网上,点击一路飚升,很多人跟贴提问.
小玉惊喜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告诉素心：“素心姐,贴子火了,贴子火了,怎么办呢？”
素心正在织毛衣,线团被小花绕在脚底下,她偶尔拔河似的拽回来一些,听了小玉的话,微微笑了,“那咱们继续拍吧,嗯,我想想,下次用相机,拍好点,再加上讲解配音,大概效果会更好.”
“素心姐,我开始崇拜你了.”
就这样,素心在网上手工论坛开了“素心刺绣教程”和“素心手工编织教程”,视频讲解手工刺绣和编织,简单易学,大受主妇欢迎.
“素心姐,怎么办,你要成网红了.”
“什么网红,视频是为了带动网店销售,哎,只拍手部细节,不许拍脸.”
有了稳定的收入,有了一些自己的时间.素心经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习惯性地放着齐豫的《心经》,她会抚摸自己的腿,微笑起来.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笑,就在这怔忡之间,几年光阴过去了.她终于做了自己世界的女王,除了一双腿不能走路,她变得有信心做很多事,轮椅是她的腿,手是她的腿,这么一来,她比正常人还多了双腿.她是应该为自己骄傲的.
小乔为她介绍了一个老中医,老中医针灸术颇负盛名,居然愿意一周三次上门施针.老中医很有意思,他说我不敢保证让你重新走路,但我敢保证你的生活质量会越来越好.这是最令素心安慰的消息,小乔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素心添置了一架很是昂贵的电动轮椅,经常由小玉陪着去超市、湖边或者公园透透气.偶尔地,她会去美容院做个保养,约小乔去附近喝杯咖啡.
现在,她可以在女儿和小乔生日的时候,颇费心思地为她们准备礼物,不用再顾忌它们的标价.毫无疑问地,生活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窗台上的观音莲发了很多盆,素心添了个花架,很精心地养着它们.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坚持只养观音莲,像固执地坚持着某种信念.
朵朵读了高三,回来得更少了,却也记得隔段时间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问候素心,也顺便问候花架上的观音莲.虽然她还是很怕一个人坐车,一个人坐电梯.
素心想,难道这就是那个尼姑说的苦尽甘来吗？
9
素心的生活里,参与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会如何影响故事的走向,当事人总是后知后觉的.这就开始像传奇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传奇.
老中医总是午后来素心这里,那会儿诊所生意清淡.
那天,外面下着小雨.老中医进来的时候,素心已经默契地平躺在床上等候,都是很有时间观念的人.
“刘医生,小肚子上扎针越来越疼,腿上还是没有什么感觉.”
“小肚子疼是好事,平时也会觉得小肚子发热吧？”
索心思忖了一下,“嗯,是有些.”
“你的腿因为神经损伤,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达到不继续萎缩的效果,就算很理想了.”
刘医生大约是为了强化效果,在素心的小腹多施了几根针.素心忍住疼,眼泪却不听话地落了下来.
他站在床边,迟疑了片刻,颇为从容地伸手为素心擦去腮边的泪滴.
素心一时无法反应,愣在那里.
“我老伴走得早,一直一个人,你是个好女人,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搭个伴过日子的.”刘医生缓缓地说.
素心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倒像是跟她谈蔬菜水果的,谈桌肚子底下假寐的小花.
“这个事,我真是,从来没想过.”素心艰难地说.
“不碍事,从现在开始,你慢慢想.”刘医生提上药箱走了.
素心很听话地开始慢慢想.她沉得住气,小乔却沉不住气.
特意跑来问她意见：“素心,那件事你想好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
“刘医生怕你不好意思,所以让我悄悄来问你,”
“我倒不是不好意思,我是不知道怎么回绝他.”
“你不答应啊？”
“我为什么会答应啊.”
“人家看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复,也料到你大概不答应,他说不管怎么样都会继续帮你治腿的.”
素心点点头,叹了口气.
“素心,你想想清楚,这刘医生是南京中医院退下来的,医院要高薪返聘他,人家执意想回老家做点事……还是你嫌他岁数大了？”
“他比我大十八岁,确实能做父亲了,但不是这个原因,我对他,没有感觉.”
“感觉,你这样子,嗳,是不是想得太天真了？”小乔很意外.
“我,这,样,子,就不可以天真了？”素心一字一句地说.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四十一岁了,如果想找个人,刘医生除了年龄大点,经济条件,各方面都不错的.”
“我四十岁好吧.”素心笑着朝小乔扬起脸.
“好,你四十,我四十一,行了吧.”
小乔带着几分思索地打量着素心,怎么说呢,好像因为她坐在轮椅上,所以岁月就轻饶了她,加上一张永远不过时的杏仁脸,素心竟越过越耐看了.
“你吃了李卫东那么大苦,还相信所谓的感情和感觉？”
素心削了只苹果,递给小乔,淡淡地说：“他那个时候对我的好,也是真的吧.”
那时候,他天天来接她下班,她跟着人流向门口走去,远远隔着铁门就看到他倚在树下,白衬衫黑裤子,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镜,微笑朝她挥手.她心里是有些欣喜的.
傍晚他们坐在湖边看落日,他身上总散发着好闻的中药味道.
他会教她,“你闻我的手,刚抓的药里有当归,当归的香气里有一缕苦.”
她去闻,果然有点苦.
“还有木香,木香的气息很难盖住,浓郁而厚重.”
“佩兰的香味,这会儿闻不出来了,你一定喜欢的,清幽淡雅如兰花.”
“檀香你听说过吧,香味馥郁,是可以拿来做香料的.”
“你再闻闻,这是败酱草的味道,败酱草最难闻,像放坏的豆腐,很臭的.”
素心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出神听着,一点也插不上话.
“甘草最好,香气里有一丝丝甜,哎,像你的味道.”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亲她的额头.
湖边有许多钓鱼的人,素心红了脸……
10
有句话说,一个女人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放在素心身上未必全对,但也有几分哲理.莲花巷的人很快地知道了刘医生这档子事,对素心越发刮目相看.徐姐简直茅塞顿开,实在没想到素心也是个适婚女.她向来喜欢做媒,认为做媒过三乃是功德无量,比救人一命还积阴德.
徐姐想到自己的老乡,“康健推拿”里的丁师傅.丁师傅跟素心年龄相当,从小眼睛看不见.眼睛看不见有什么要紧,有吃饭的手艺,而且人家还是童男子.徐姐越想越满意,越想越合适,简直迫不及待要替这两人保媒了.
她喜孜孜地跑去素心屋里,“素心,刘医生呃看着也是太老了,陆个小大姐,俏的,康健推拿的丁师傅怎么样,就等陆个一句话.”
“他中意我,跟我什么相干.”素心不动声色,她见过那个丁师傅.
“人家说了,陆个腿不好,他眼睛不好,正好一对啊.”
“我腿不好,可并不想找他.”素心冷了脸.
徐姐吃了个闭门羹,很不高兴地走了.
素心躺在床上,月光一点也不吝啬,透过窗帘的边缘洒进来,桌上一片水迹.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一盆观音莲开了花,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开花.
听说有缘的人才能看到.素心拿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得罪了刘医生,然后是小乔,现在再加上徐姐和丁师傅,素心有些烦恼,外面树上几只都溜,此起彼伏地叫着,吃力地翻了个身,额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更加睡不着.
这几年,虽然辛苦,但过得挺好的,她没想过要再找个人.难道从现在开始,她可以想想？
好的,那就想想.素心对自己点点头.车祸,残疾,最坏的已经过去,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她不能走路,难道活该只能找残疾人？她受了这么些苦,为什么还要为难自己？如果不能找个喜欢的,就这样一个人好了.那么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有力的肩膀？结实的双腿？有点坏,有点好的那个人？
越想越乱了.
一夜没睡好,天亮时才模模糊糊合上眼.素心记得很清楚,那天起来时,太阳已经热烈地照进屋子里了.外间有人在说话,一个男声和小玉,一递一声地不知咕哝些什么.
小玉看到素心,“素心姐,你起来了,我想搭二表叔的车下乡出个礼.”
那个被称作二表叔的人已经客气地站起来,素心仰头看去,两人犹豫了一下,同时认出了对方,都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素心,真是差点认不出了.”
“陈师傅,好几年没见了.”
“二表叔,你认识素心姐？”小玉问.
“这辈分差的.”陈大头笑,“什么师傅不师傅的,你还是叫我陈大头吧.”
素心也笑.
陈大头告诉小玉：“认识多少年了,以前是楼上楼下邻居.”
素心没有接话,那年出事之后,隔三岔五要到外面大医院检查,都用他的出租车,楼上楼下,打声招呼很方便.
仔细想想,真是认识多少年了,熟得好像从她上辈子来的,简直阴气森森.那几年,连她自己不能面对的伤痛和狼狈,他都一一旁观了.有回去省医院,李卫东轻描淡写地说他感冒没力气,是陈大头抱的素心,一直抱到门诊楼.
当时素心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不成她残疾了,就连女人都不是了？
陈大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早些年,老婆嫌他不会赚钱,带着孩子嫁了旁人.他开着出租车,想多赚就忙忙,不想多赚就歇着,约朋友去健健身钓钓鱼,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想不到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素心恍惚.
“我才想不到,原来你就是小玉的老板,这么能干,不容易.”陈大头指着陈列架上的成品.
“我算什么老板,都是瞎打瞎撞的.”素心红了脸.
“素心,你比原来年轻噢.”陈大头的口气不像是假意恭维.
11
小玉和陈大头走后,素心有点坐立不安.
一个女人经历过那么多事,到了四十岁,对于感情,大约还是有几分拿捏的.她想,老天爷安排一个人和另一个相遇,重逢,为什么没有一点暗示呢？一个上午,她眼前不断闪过陈大头穿藏青运动短裤、白色棉T恤,斜倚门框的健硕身影.
素心的心,怎么说呢,有一点点小鹿乱撞的感觉.
手机放在桌上,素心一直忍着不去看.他们交换了彼此的电话.这不算什么,现在的人,交换电话、、微信,甚至交换彼此的身体,都不代表什么.
素心想,我很贪心的,我想要更多些.一整天,素心都觉得自己的脸红得发烫.
素心旁敲侧击地问小玉：“你二表叔还是一个人啊？”
“是啊,我二表叔那个人,唉,自由自在惯了.”
“怎么都叫他大头,他真名是什么？”
“哎呀,他真名我还真不晓得,听说他小时候爱打架,打不过就用头撞,别人就都叫他陈大头.”
素心眯起眼睛,似乎真看见了那个打起架来不服输的小男孩.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没有通电话,也没有发短信.其实仔细想想,也很正常的,他们原来就没说过多少话的.
素心写了条短信,语气有些暖昧,加标点符号,一共二十二个字.素心看了几十遍,从上午犹豫到晚上,狠了狠心,点了发送.
没有回复,一直都没有.手机放在桌上悄无声息,素心经常拿起来看看,弄得几乎幻听了.她又一遍遍看发送的短信,意思很明白,只要是正常人大约都能领会.
这下子,她又怀疑手机出了问题,或者移动公司那边出了问题.
素心一连几天心不在焉的,一幅“喜鹊登梅”的刺绣,拆来拆去,雪白的桑蚕丝布料算是废了.
其实一个环节也没有问题,问题出在陈大头那儿.陈大头实在忍不住,在健身房里把素心的短信告诉了一个朋友.
朋友打趣他：“你真是标准的妇女之友,连残障人士都看上你了.”
陈大头越发觉得受了辱,回都不想回.
这件事情不知怎么的,传到小乔耳朵里,她没等到下班,就匆匆走进莲花巷.
“素心,你喜欢陈大头？”
素心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是他跟你说的？”
“你别问谁说的,人家都在当笑话传,你这是何苦呢.”
“我要,也得找个顺眼的吧.”
“你怎么变成一根筋了,简直就是个女堂吉诃德.”
素心不答话,头也不抬地浇她的观音莲.半晌,笑说：“小乔,你看,观音莲又开了几朵,好看吧.”
12
晚上,素心上网查了一下百科词条：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名作《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唐吉诃德因为沉迷于骑士小说,时常幻想自己是个中世纪骑士,行侠仗义,游走天下,作出了种种与时代相悖、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径,结果四处碰壁,最终从梦幻中苏醒.
素心边看边笑.高中老师讲过这个人的吧,素心不大读书,记不太清.但是她喜欢,这个堂吉诃德有意思.还是小乔了解她,到底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
她才四十岁,后面的路长着呢,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人什么事.一根筋就一根筋,她喜欢陈大头,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他喜不喜欢她,那是他的事.上半辈子的感情她做不了主,这回她偏要自己做回主.
想通了,索性就定了心,一意对付手上的“喜鹊登梅”.
没过多久,徐姐又来要把街上一个修钟表的介绍给她,是个小儿麻痹症瘸子.素心很不高兴,“徐姐,谢谢,以后请你不要操这个心了.”弄得徐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嫂子更有意思,要把她跟村子里的一个吃低保的老光棍牵线.素心拉下脸,冷冷地说,“嫂子,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只能配这样的人？”嫂子脸上挂不住,急得回了一句,“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了.”说完,摔门走了.
刚下了十月,早晚就起了薄薄的凉意,窗外的银杏树上有几片叶子泛了金黄.天一冷,她和小玉有的忙了.
小玉自从知道素心和二表叔的事,看到素心就有些不自然,就好像她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有一日,见素心心情不错,大着胆子想探个究竟,“素心姐,我二表叔……”说了一半,却又慌了.
“你二表叔怎么了,没有他陈大头,还有李大头张大头,我就不信我素心等不着一个喜欢的男人.”素心头也没抬,淡淡地说,“对了,小玉,你说改店名的事,要不然,就叫‘堂吉诃德的手工坊’吧？”
小乔没事经常逛逛素心的网店,那天一眼瞄到网店改了名：堂吉诃德的手工坊.她正坐在电脑前端着杯子喝水,一时没忍住,扑哧大笑,腰一软趴到办公桌上,一口水全喷在摊了一桌的报纸上.
责任编校王小王
括而言之：此文是一篇适合不知如何写堂吉诃德和轮椅方面的堂吉诃德专业大学硕士和本科毕业论文以及关于堂吉诃德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
联觉在小学音乐欣赏教学中的应用以《森吉德玛》教学为例
【摘要】在音乐欣赏教学中,教师要想方设法开启学生的各种联觉,通过良好的音乐情境教学,选择有效的教学方法,对学生的听觉、视觉、运动、语言……各个器官进行刺激,帮助学生用多种感官的方式来感受体验音乐的过程.
期待新一代堂吉诃德式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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