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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方面有关硕士论文开题报告范文 跟水龙吟(中篇小说)相关论文写作资料范文

主题:水龙吟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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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向林

雄田健二,鬼子兵的狙击手.

我爷爷刘先旺记不住这个名字,不过他有办法来记.在我们苏北里下河平原一带的方言中,“健”与“贱”、“二”与“啊”差不多同音.这下我爷爷就省事了,他把“雄田”两字省略,把“健二”记成“贱啊”,瞧,这多省事.当然,我爷爷背后称他“贱啊”,当面当然不能这样叫,得后缀上“太君”二字,合起来就是“贱啊太君”.

“贱啊太君”不喜欢说话,黢黑的马脸又瘦又长,脸上布满沟壑纵横的皱纹,既深且密,像用一根根细绳横着竖着勒绑住一张脸,脸上的肉从绳子的网格间漏了出来,这使得他的面部表情极其生硬僵化,活像我爷爷老屋后老榆树上长得皱巴巴的极其丑陋的树皮.“贱啊”这名字真有意思,我爷爷每当到屋后的柴垛上去搬柴,抬头看到那棵老榆树,他就会想到“贱啊太君”,他就不由得想笑.“贱啊太君”的眼皮总是耷拉着,似乎有什么宝贝掉到了地上,一辈子都在认真寻找的样子.

这“贱啊”的眼睛能杀人哩.我爷爷的印象中,只看到他抬睁开过一次眼睛,就这一次,我爷爷就一辈子也忘不了.怎么形容呢?我爷爷不停地挠着头皮,想跟我打一个恰当的比方,可惜的是,他不善于打比方,头皮挠了半天,花白的头发和雪花样的头皮屑倒被他挠下来不少,断断续续地落到了他的黑布棉袄上,像落了一层霜.等那层“霜”渐渐地稠密了后,我爷爷从板凳上站了起来,精神十足地抖了抖身子,“白霜”变得稀薄了,这一抖,我爷爷也找到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比方.他跟我说,刘颂,你看过毒蛇的眼睛吧,就是“草上飞”的眼睛,这“贱啊”的眼睛就跟“草上飞”的眼睛一样.

我怕蛇,不要说看到蛇,就是听谁提到蛇,我就浑身哆嗦.“草上飞”是我们这一带所能见到的最毒的土蛇,头扁尾巴秃,喜欢躲在阴暗的坟堆草中,只要稍稍惊动它,它就会飞起来发起攻击.对,是飞起来,它没有翅膀,但它攻击的时候,整个身子就会从草丛里蹦出来,那速度跟飞一样,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往往来不及抢救,命就没了.

谁能看到“草上飞”的眼睛啊,我爷爷刘先旺肯定也没看到过!不过,通过他的比方,已经足够我展开丰富的想象力肆意地联想了.据我爷爷回忆,他看到“贱啊”睁开的那双“蛇眼”,是在大纵湖岸边的芦苇丛中,没错,就是在那儿,那时天已黄昏,暮色四合,夕阳最后的余晖笼罩在大纵湖上.大纵湖像快要熄灭的炉火,随着夕阳的收工,水面从金逐渐变成暗青色、淡黑色、浓黑色……我爷爷刚刚完成了他的本职工作,放着他的鸬鹚,也就是俗称的水老鸦,从大纵湖取了些鱼回来,上岸的时候,我爷爷突然看到水码头西边不远处的芦苇丛中,像有个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地戳在水中.我爷爷感觉不对劲儿,这水码头他每天都要上上下下好几回,这么多年下来,说他熟悉水码头的一草一木一点儿也不为过.我爷爷刚开始是逆着光向西平视,没看得清楚,待他沿着水码头的土台阶往岸上走了走,站到了稍高处,从上往下俯瞰,这下看清爽了,他看到了一个人.其实说他看到一个人是不太准确的,因为那个人的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我爷爷目光所及,只能看到他没被水浸的胸口以上的背影部分.

那个人的头上遮盖着大纵湖常见的水草——挖耳草,手中还平端着一个长家伙,一动不动,像木桩一样站在从岸边疯长到湖水里的芦苇丛中,我爷爷也不知道那个人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总之看上去已经很久了.这是谁呀?站水里干吗?我爷爷很好奇,他俯下身去捡了块土疙瘩,准备对着那人扔过去.结果他在瞄准时吃了一惊,他看到有一个细长的黑影在那个人的脖子上蠕动,我爷爷抻长脖子细一看,是一条无毒的水蛇,也是我们这一带常见的赤链蛇.那条赤链蛇已经在那人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它昂着头,吐着信子,正在细细端详那人的脸庞,似乎随时想吻上一口.

那个人还是没动.

他没动,我爷爷倒是受了惊吓,扔出去的土疙瘩失了准头,没打中那人的脑袋,土疙瘩扔到了那人的身边,“扑通”一声,土疙瘩入水了,在水中激起了几朵浪花.那人的头这才稍稍动了动,将脸转向了我爷爷.也就在土疙瘩入水的那一瞬间,赤链蛇受了惊,它没有“吻”那人的脸庞,果断地给那人的脖子解了套,哧溜一下,钻进了水里.

那人的脸偏转向我爷爷,抬起眼皮从低处向上看,我爷爷惊叫了起来——贱啊太君!

我爷爷惊叫的时候,他离雄田健二并不远.雄田健二身子没动,那双完全睁开的眼睛,就像“草上飞”的眼睛一样,黑暗、阴冷、凶残,狠狠地瞪了我爷爷一眼.那一眼,就让我爷爷那一辈子都忘不掉了.我爷爷受了惊吓,连爬带滚地上了堤岸.他本来是走在水老鸦队伍的后面,这是他惯常的做法,他豢养的十一只水老鸦不太听话,我爷爷得举着长长的木橹在后面督阵,它们才会老实.结果我爷爷被雄田健二一吓,他窜到了水老鸦队伍的前面,那些水老鸦也不知道我爷爷咋了,也“呼啦”一下,队形散乱,跟着我爷爷狼奔豕突而去.

这太上老君啊,用金刚圈套住了孙猴子,把他往炼丹炉里一扔,想用三昧真火烧死他,炼丹炉里的火势大呀,太上老君站在炉子边也被烤渴了,随手拿起一只葫芦瓢,到水缸里舀水喝,正喝着,丹炉里“轰”的一声巨响,孙猴子蹦出来了,太上老君一慌,“咣当”一声,水瓢从天上掉到了大纵湖,就成了天瓢岛.

我爷爷刘先旺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正在水缸边拿着水瓢舀水喝.那个时候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咱们西大仓还没通自来水,家家户户都在厨房的灶台边摆放着一个大水缸,这是厨房里的标配.从大纵湖里担上水来,把水缸盛满,再往缸里扔几块明矾沉淀净化一下,一家人的吃喝用水就全靠它了.那天,我爷爷刘先旺说到紧要处时,他手中的水瓢也“咣当”一声,从高处扔进了水缸,水缸的水是满的,那时我大概十岁吧,个子刚好比水缸高了半个头,我爷爷扔下的水瓢砸起的水花溅了我一脸,我躲不开.我盯着水缸里的水瓢出神,那水瓢从高处往下坠落时,受重力的影响在空中翻了个身,口朝下,背朝上,浮在宽口紧腹的水缸,随着水波晃动着.

我对我爷爷心悦诚服,那前宽后窄的葫芦瓢,可不就是浓缩版的天瓢岛嘛.

天瓢岛是大纵湖的一个离岸岛.大纵湖名冠了一个“大”字,顾名思义,自然是一个极大的湖泊,湖面面积近四十平方公里,湖形略近椭圆形,地势由东北向西南微倾,像极了一个盛满了水但没能端平的脸盆,水似乎要随时从盆里倾漫出来.大纵湖生长着茂盛的野芦苇,这野芦苇从不按规则和套路生长,岸上、水边、湖中,它们想长哪儿就长哪儿,很任性.这芦苇,也向来被大纵湖沿岸的居民视为宝贝.生火做饭,用晒干的芦苇.盖土墙茅草“丁头府”,用芦苇作龙骨.睡觉的炕上,自然少不了芦苇编织出的芦席.芦苇穗,被摘下来做成扫帚.就连四处飘飞的芦苇花絮,也可以收集起来填枕头.解放前,我爷爷没有棉被盖,他自己用芦苇花絮缝了一床被子,很暖和.

芦苇笼盖了整个大纵湖,你别以为我夸张,真的是笼盖.我在描述大纵湖时,你可以在头脑中把它想象成亚马孙热带雨林的样子,只不过,茂密的不是雨林中的树木,而是芦苇罢了.我查过的统计资料,大纵湖的芦苇面积达到了十四万平方米,成片铺展在湖岸、湖中,先民们在秋季收割芦苇时,才久而久之地在湖中形成了水道.这被墙一样的芦苇夹出的水道,很怪异,好像有高人指点了似的,如果你从高空俯瞰下去,芦苇墙与水道组成的形状就是一个八卦阵形,内中有三十三个岔口,六十六条水道,如果没有我们这儿熟悉的人指引带路,你进得去肯定出不来.不信,你来大纵湖试试,或者,你百度一下看看,你就明白我所言不虚了.如今这儿建起的大纵湖景区,最著名的景点就是“芦苇迷宫”,还被英国《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收为世界之最呢!

天瓢岛就处在大纵湖“芦苇迷宫”的正,岛略高于水面一米多,方圆有一百多亩地,自然,茂密丰盛的芦苇将天瓢岛掩盖得严严实实.隔岸望去,只看到风中飘荡的芦苇,就像一个潜水的人,脸都闷进水中了,只剩下乱蓬蓬的头发浮在水面上.靠岛的水面,时常浮着一层白霜,那是被风吹落的芦苇花,飞了一阵后,累了,掉在水中随波逐流.

说实话,我一开始是对当年新四军三师九旅独立营在天瓢岛开创抗日根据地极不理解的,独立营孤军深入天瓢岛,尽管有“芦苇迷宫”掩护,可仍是一个四战之地呀.他们凭什么守得住孤岛?所以我一直以为我爷爷刘先旺是在跟我讲故事,他姑且讲之,我姑且听之,如此而已.直到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查到了史料,新四军独立营的确在天瓢岛创建过袖珍型的抗日根据地,尽管时间不长,从上岛到离岛大约据守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但事实是存在的.

一九四一年一月,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后,新四军在苏北里下河平原的盐阜地区重建军部,开辟华中抗日根据地.重建军部的基干力量是从鲁南南下的八路军和从江南北上的新四军.两支队伍的先头部队在盐阜地区的白驹狮子口胜利会师后,鬼子兵的屁股立即被烧着了,心急火燎地从各地调集兵力,为新四军后续部队的会师设置了重重障碍.为打破敌人的“围剿”,三师九旅制订了一个“钉子计划”,即让丁晟率领独立营挺进天瓢岛牵制日军.九旅首长是这么给独立营丁晟营长下的命令:“你们要像钉子一样钉进天瓢岛,至少死守两个月,牵制日伪军主力部队,给后续部队的会师和整编腾出时间.”

就这样,丁晟率部突进,从鬼子兵和汪伪军的夹缝中“钉”进了天瓢岛.这枚“钉子”一下子刺进了鬼子兵的腹部,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他们果然从四面八方调集了大部队,沿着大纵湖四周湖岸围拢起来,准备歼灭这股“钉子”部队.

可是鬼子兵的牙口不好,丁晟所率的独立营是一个极其难啃的骨头.首先是鬼子兵的小汽艇进不来,大纵湖南部和西部的鲤鱼河、中引河和大溪河是它主要的进水河道,东北部的蟒蛇河是它主要的出水河道,为配合丁晟的独立营守住天瓢岛,新四军三师九旅调集了参战部队与当地抗日游击队一道,在河道沿岸设伏,并且在河道中设置了多处暗桩,小汽艇进不了大纵湖.鬼子兵急了,从淮安机场调来了飞机前来轰炸,但一方面三师九旅进行了严防,另一方面,即使有飞机冲过防线,飞临到天瓢岛的上空,独立营的战士依托“芦苇迷宫”做掩护,敌机找不到具体目标,只能在岛上来回盘旋,对着荒苇丛乱扔炸弹,炸弹炸得很热闹,但伤不了独立营的筋骨.当然,鬼子兵也投扔过汽油,但丁晟他们上岛时正值春夏之交,芦苇青青、水汁饱满,的效果不明显,况且大纵湖不缺水,前面刚燃着火苗后面就被扑灭了,大火哪能烧得起来.

没有小汽艇,也没有飞机,等于捆住了鬼子兵的手脚,他们急得哇哇叫,也派出过多批水鬼兵来骚扰过,可是水鬼兵派出一拨被干掉一拨,派出两拨被干掉两拨,就是近不了丁晟他们的身.鬼子兵还准备用炮轰,同样因为水路过不了大炮,只能用轻便的迫击炮瞎轰,炮弹落在岛上,虽然薅掉点芦苇,就像从密发中揪下一小绺头发,影响不了大局.鬼子兵没办法,只得困守.为切断丁晟他们与外线部队的联络,鬼子兵将苍田中佐的情报大队推上了火线,情报大队就驻扎在大纵湖南岸的西大仓,对了,西大仓就是我爷爷刘先旺住的那个庄子.敌我双方对峙僵持中,守岛的独立营很是悠哉游哉,他们就在鬼子兵的眼皮底下,下湖捉鱼、生火做饭,这哪像打仗啊,跟到马尔代夫的小岛上度假似的,鬼子兵看着他们,却毫无办法.

直到苍田中佐祭出了“法宝”——请来了鬼子兵的王牌狙击手雄田健二,他的到来,给新四军独立营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我奶奶田荷花碰上了一桩麻烦事.当然,田荷花碰上麻烦事的时候,她还没有成为我的奶奶,我爷爷刘先旺那会儿正荷尔蒙四溅地狂追着田荷花.

在我们西大仓,谁都明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的就是我爷爷刘先旺追田荷花的那么一档子事.这是明摆着的门不当户不对——我爷爷的父母死得早,他是孤儿一个,除了拥有十一只水老鸦和四处漏风的两间土墙茅草“丁头府”外,别无任何值钱的家当;而田荷花则不同了,田家豆腐坊在西大仓苦心经营多年,家底厚实,田荷花的父亲田家豆腐坊的掌柜田大茂就看不上我爷爷,这符合他的价值观.况且,田荷花自小就与西大仓头号大地主陈茂财的儿子陈大富定下了娃娃亲,人家陈大富现在是“和平军”电台中队的中队长,鬼子苍田中佐跟前的红人,我爷爷拿什么去跟他争?

但我爷爷不死心,他从来就没把陈大富看在眼里.那个鸟人,迟早会吃子儿.我爷爷经常在心里这么念叨,没想到的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的念叨成为一个极为精准的预言,在鬼子兵投降的一九四五年,陈大富还真的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罪给毙了.这也许是我爷爷一生中唯一一次准确的预言,被他津津乐道了一辈子.我不知道我们西大仓究竟有多少人听我爷爷刘先旺讲过这神奇的预言故事,反正我自小就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一点儿也不夸张.

唯一让我爷爷感到不安的是那个叫老克的人.老克瘦高个儿,立式板寸发型,眼睛特别明亮,人看起来很精神.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身上不管穿什么衣服总是那么干净得体.这让我爷爷看得很不爽,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田荷花的远房表哥,大老远跑来给田家豆腐坊打长工,田家豆腐坊原先是有一个大青骡的,那是田大茂花了二十块大洋从城里牲口市场买回来的,在田家豆腐坊已经服役了好几年.当鬼子兵追着丁晟率领的新四军独立营进驻到西大仓后,田大茂担心大青骡会成为鬼子兵的美餐,他闻得鬼子兵要来西大仓的风声后,赶紧将大青骡赶到了兴化的一个亲戚家寄养起来.没了大青骡,豆腐还得照做,大青骡的工作就由老克给顶上了.如此一来,老克推磨磨豆浆,田荷花往磨孔里倒黄豆、生火煮豆浆,两人终日厮守在一块,我爷爷能不着急吗!

着急也没有用,我爷爷除了送鱼去换点豆腐,或者捞点热豆浆喝外,没机会在田荷花面前表现哪,我爷爷急得团团转.但老天还是没辜负我爷爷这么个有心人,那天,他得知田荷花害了疽背,那是个要命的皮肤病,不及时看的话,能把皮肉给穿透.西大仓原先有一个行医的老中医,人们叫他刘老先生.这刘老先生脾气很怪,心情好的时候,和善可亲,穷人们去看病抓药,他能分文不取;脾气一坏起来,谁也不待见,就是盐城县的县长老婆生病了,请他去出诊,他都不去.鬼子兵来了后,刘老先生索性不再行医,把医书都给烧了,把家中无毒性的中药全扔到了大纵湖喂了鱼,有毒性的中药则深埋到了地下.

如此一来,我奶奶所害的疽背除了去外地治外,在西大仓是没人给治了.不过这正好给我爷爷提供了在田荷花面前表现的机会.我爷爷当然不会治病,他除了放水老鸦拿鱼外,我并不知道他还有别的什么特殊技能.但我爷爷会整合资源哪,驻守在西大仓的鬼子兵中有一个女军医叫中村良子,又瘦又高,皮肤白得吓人,偏又喜欢涂脂抹粉,嘴唇画得跟血盆似的,我爷爷暗中叫她“画皮女鬼”,她是苍田中佐的手下.我爷爷有信心能请出“画皮女鬼”给我奶奶治病,这倒不是他与“画皮女鬼”有啥交情,而是苍田中佐把我爷爷看成了他的朋友.这要命了,我把我爷爷的这个秘密和盘托出时,你们一定认为我爷爷是个汉奸是吧?不过你们误会我爷爷了,他不是汉奸,他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这点我可以保证.

准确地说,不是我爷爷刘先旺跟苍田中佐交朋友,他也交不上,而是倒过来了,是苍田中佐把我爷爷视为朋友.记得那年鬼子兵进驻西大仓时,就有两名鬼子兵端着要去扎我爷爷豢养的水老鸦.水老鸦倒是很有血性,它们没一个惧怕,竟然用它们尖利的喙跟鬼子兵的干上了,那两个鬼子兵很年轻,好奇心很强,一瞧水老鸦跟他们干仗,这两个家伙兴奋起来了,索性就逗起了水老鸦.人鸦大战正斗得起劲儿,苍田中佐过来了,两个鬼子兵见苍田来了,不敢再逗下去了,准备玩真的,估摸着他们想把这水老鸦干掉孝敬苍田呢.岂料他们正举准备射杀水老鸦时,苍田中佐暴跳如雷,冲过来就给这两个稚气未脱的鬼子兵各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刮子,然后叽里呱啦对这两个鬼子兵一通臭骂.骂得两个鬼子兵面面相觑,不知道犯了啥条令.骂完后,苍田中佐走到愣怔在当场的我爷爷面前,用熟练的中国话问:“这是你的?”

我爷爷连连点头:“是,是我的.”

苍田中佐拍了拍我爷爷的肩膀,肥硕得像个小冬瓜的胖脸上挤出了笑容,他一笑,鼻子下面的仁丹胡上升了有一公分的高度,他很亲昵地问我爷爷:“你的,什么名字?”

“我叫……刘先旺.”

苍田中佐把“刘先旺”反复念叨了好几遍,算是记住了.然后他走到还笔直站在他身后的两个鬼子兵面前,说道:“刘桑,我的朋友,你们谁也不许伤害.”苍田中佐是用中国话说的,他是故意说给我爷爷听,估计那两个小鬼子兵听不懂中国话,但他们从苍田中佐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这刘先旺惹不得了,包括他的水老鸦也惹不得了.

我爷爷后来才知道,这苍田中佐并不是因为他是刘先旺才放过他一马,而是因为他豢养的十一只水老鸦起了作用,苍田中佐是看在水老鸦的面子上,与我爷爷刘先旺交上了“朋友”.

大纵湖盛产湖鲜,尤其是那头大身子粗的大头鲢,苍田中佐就好这个,鲢鱼头炖豆腐,多鲜美呀.苍田中佐还有一个怪癖好,这大头鲢叉上来的不吃,网上来的不吃,他就爱吃水老鸦拿上来的.水老鸦活捉大头鲢时,大头鲢哪服气被它们拿呀,就在它们嘴里玩命地直蹦,发起了拼死抵抗,这一蹦,就把它们所有的活力都蹦出来了.所以被水老鸦拿上来的大头鲢,比网住的、叉住的大头鲢都凶,而将这活蹦乱跳的大头鲢鱼头一剁,往锅里一放,大火烧沸、细火慢炖,那味道就一个字——美.我爷爷记得苍田中佐第一次吃他的水老鸦拿上来的大头鲢时,竟然流泪了,没错,他是流泪了.苍田中佐说我爷爷用水老鸦拿上来的鱼,让他想起了他的老家奈良川,他父亲就是奈良川上放水老鸦的人.

仗着“朋友”这层关系,我爷爷把田荷花的病情一说,这苍田中佐挺爽快,立即把“画皮女鬼”给叫了过来,吩咐她去给田荷花治病.这苍田中佐还拍着我爷爷的肩膀笑道:“刘桑,你不用担心,良子的医术一流,田荷花的,一定会大大的感谢你.”苍田中佐的中国话怎么说得这么顺溜,我爷爷很纳闷,除此而外,他还纳闷另一件事,他从没在苍田中佐面前表露过他喜欢田荷花的事,因为陈大富是苍田面前的红人,他哪敢提这档事.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有读心术?想到这儿,我爷爷吓出了一身冷汗,这苍田不可等闲视之,这家伙鬼精得很哩.

我爷爷领着“画皮女鬼”往田家豆腐坊走时,正碰上来找苍田的陈大富,陈大富一看他们俩在一块儿,愣了一下.随即,他明白了,我爷爷这是领着女军医去给田荷花看病呢.他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刘先旺,你可别找麻烦上身哪.”

我爷爷白了陈大富一眼,闷声道:“我不领她去给荷花看病,才麻烦呢.”

陈大富看了一眼“画皮女鬼”,摇了摇头,走开了.

不幸的是,还真被陈大富言中了,“画皮女鬼”的到来,引起了田荷花的极度不满,她先是绷着脸推说自己的病不打紧,有祖传偏方可以治,不劳这军医费心,“画皮女鬼”咧着猩红的嘴笑,就是不走,田荷花后又抗拒治疗,找各种借口要把“画皮女鬼”给支走.可这“画皮女鬼”却像个狗皮膏药,黏上了田荷花,撕也撕不开,这么说吧,田荷花就是上个茅房,她也在茅房外守着.

治疽背一天哪成呢,每天都要换药,这“画皮女鬼”就每天登门,换好了药也不走,就在田荷花家看着老克和田荷花磨豆腐,有时还抢着往磨眼里塞黄豆,还不时找话题跟老克聊天.“画皮女鬼”的中国话也说得很顺溜,跟老克他们交流一点儿也没有障碍.我爷爷那些天像打了鸡血,像个功臣似的也天天往田家豆腐坊跑,田荷花见到我爷爷来就头疼,倒是老克见到我爷爷仍是笑嘻嘻的.那天,我爷爷从老克的笑中,仿佛觉察出一丝嘲弄,就一脸傲慢地跟老克说:“这军医可是我请来的.”

“是,是你请来的.”老克一边推磨一边笑着答.

“没我把军医请来,荷花的病就没法治.”

“是,你不请军医来,荷花的病就没法治.”

“你看,军医来治了几天,荷花的脸色就好多了.”

“是,军医来治了几天,荷花的脸色就好多了.”

这老克推磨的手脚不停,脸上的笑容不变,他一直重复着我爷爷的话.

我爷爷有点恼,恼过了又乐了.他转而对“画皮女鬼”说:“傻子才学舌呢,这小子就跟傻子差不多.”

“画皮女鬼”看了老克一眼,似笑非笑着说:“是,傻子才学舌呢.”

“画皮女鬼”也在学舌,我爷爷一愣,没法往下说了.

我爷爷尴尬地转了转,想跟正在灶间添火煮豆浆的田荷花搭讪两句,田荷花头往别处一扭,没理他.我爷爷讨了个没趣,他掀开锅盖,拿碗舀了碗还没烧开的豆浆,“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完豆浆,他掀开衣襟抹了抹嘴,然后从渔篓里取出两条大头鲢,往灶旁的水缸里一扔,无趣地走了.

田荷花在后面跳着脚骂:“刘先旺,你个狗日的,你弄两条脏鱼,把我一缸水都给搅浑了.”

我爷爷在前面边走边咧着嘴笑,这闲人的气多,病人的气也多,田荷花这么一发火,病毒就发出来了,嗯,病肯定好得快.我爷爷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不在乎田荷花叫骂,田荷花骂得越凶越好.没办法,我爷爷就是这么个欠骂的人.

我爷爷跟我讲这段往事的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他好心给我奶奶田荷花请来了医生,我奶奶咋就不领情呢?我拿这个问题问过我奶奶,我奶奶跟我说,你爷爷是好心办坏事,这“画皮女鬼”哪是来给我治病的呀,实际上是来暗中监视老克的,想从老克这儿刺探情报.我奶奶还说,这鬼子苍田中佐号称有“四大金刚”,第一个就是王牌狙击手雄田健二,第二个是这女特务“画皮女鬼”,再一个就是负责电台的陈大富.我奶奶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爷爷正从外面晃荡着向屋里走来,我没管我爷爷.我急着问,奶奶,还有一个呢?

就是他.我奶奶指着我爷爷,悄声说.就是你爷爷.

我张大了嘴巴,表示震惊,非常震惊.前面的三个都说得通.可把我爷爷说成苍田中佐的“四大金刚”之一,我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确实难以接受,一接受,那我爷爷不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大汉奸了?如果这被坐实了,那我还怎么在我的同学陈平安面前抬起头来呢?

陈平安跩起来了.跩是我爷爷经常用的一个字,他说他豢养的水老鸦,在岸上走路跟鸭子一样,两条腿一跩一跩的,趾高气扬,除了把我爷爷放在眼里外,其他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包括曾经拿跟它们斗狠的鬼子兵.好牛掰,是不是?

跩,在我们这一带,也常用于形容一个人.比如,这个人好跩呀,那意思就是说这个人很狂,目中无人.陈平安的跩,无处不在.可以从话音中流淌出来,可以从眼神里喷射出来,也可以从走路的姿势里飞奔出来.我有点不适应了,很不适应.什么人哪这是,从前他在我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的,这才几天哪,就跩成这样了,我不适应.

陈平安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他跟我一般大,我们两家挨得近,上学放学几乎形影不离,在外人眼里,我们当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发小.但在我们内部,却是阶级立场极其分明的,这么说吧,我一直自视我为“红三代”,陈平安是我眼里的“黑三代”.因为陈平安的伯爷爷也就是被鬼子苍田中佐视为“四大金刚”之一的陈大富的缘故,我给他安了个“小汉奸”绰号,而且我还买一赠一,额外赠给他一个“小金刚”绰号.至于叫他“小汉奸”好呢,还是叫他“小金刚”好呢,那要看我的心情,也要看陈平安的表现.

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爷爷刘先旺也是苍田中佐的“四大金刚”之一,这是个秘密.抗战胜利后,我们西大仓就没人提及这事儿了.因为我们西大仓所有的人都认定,西大仓只出了一个汉奸,那就是陈大富.

陈平安开始跩起来,是从他听了他爷爷陈二富讲的一段往事后开始的.

我们西大仓北面依傍着大纵湖,庄子的中间有一条大路,拿现在的眼光看,其实并不大,也就能容纳两辆汽车勉强擦肩而过罢了.这条路南北通贯,南面通向出村的大路,北面通向大纵湖最大的一个水码头.这条路有个仙风道骨的名字——逍遥路.据说西大仓在道教鼎盛的明代,出过一个庄主,是个道教中人,开路时就取了这么个名字.这条逍遥路成了西大仓的中轴线,随着西大仓的人丁兴盛,路两侧就陆陆续续地盖起了房子,日子过得好的人家,把房子盖在路边,一溜儿的青砖黑瓦房,墙的山头砌起了高大的徽派马头墙,靠路的一面破墙开起了搭子店,有布庄、药房、肉铺,还有个小钱庄.

西大仓是个讲究秩序的地方,你从庄名就可以看得出来.我们这地方东边靠着黄海,先民们曾靠海吃海,在此升起大灶煎煮海盐,于是我们这儿就出现了许多以“灶”命名的地方,比如头灶、二灶、三灶等等,我们西大仓就属过去的七灶乡管辖.这灶的顺序是由北往南排的,秩序感很明显是不是?先民们煎煮出的海盐,得有仓库来放,过去海盐是官营,官府就把存放海盐的仓库按东南西北来命名,我们西大仓过去就是一个大盐仓,处在西边,直接就被命名为西大仓.这个村庄名一直延用了好几百年,现在村组合并了,没有这个庄名了,但在我们这个庄的人们还是习惯对外面宣称,我是西大仓的.

逍遥路的东侧,是富户集中的地方,一字排开西大仓头号大地主陈茂财家开的钱庄、布庄,接下来依次是田家豆腐坊、柏家大麦酒坊,还有刘老先生的中药房.路西侧则是平民的住家和开的店,西侧中段有个类似于现在的农贸市场,我爷爷就经常把鱼摆到那儿去卖.他的茅草土屋盖不到路边上,要沿着路西的一条东西逼仄长巷走上老远,走到靠近最偏远的晒麦场的地方,那才是我爷爷的家.

十多年前,逍遥路修建成水泥路.而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逍遥路是用麻石铺成的路.那可是极有讲究的,你想啊,苏北里下河平原一马平川,看不到一块石头,物以稀为贵,我们这儿能用麻石铺路,能算不上讲究吗?你肯定要问,这麻石从哪儿来的.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们这儿产海盐的那阵子,盐商从西大仓将白花花的海盐用船运出去,回来的时候,船空了,为了压住风浪,盐商就会沿路采购些石头作为压舱石.这石头运来后,盐商让苦力将石头抬上岸,以腾空船再运盐,而抬上岸的石头,有的铺了路,有的盖了房子,还有的被石匠雕成石狮子,摆放在大户人家的门口.听我爷爷说,陈大富的老宅,就有一对近一人高的石狮子,高大威武,我爷爷曾试图举过,但别说举,就是撬它,也纹丝不动.

话题好像扯远了,那就收回来吧,再说回这条逍遥路.我小的时候,这麻石路在中间一段有百十米的地方中断了,泥土裸露了出来,一下雨,这段泥水路就特别难走,不让你踩一脚泥绝不罢休.长长的一条路,为什么就这块地方没铺麻石,我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我爷爷,我爷爷就长叹一声,喃喃地说:“这都是陈大富老子陈茂财作的孽呀.”

恕我赘言,要说起这段“断头路”,我还得啰嗦一阵子.还是从水码头说起吧,我爷爷刘先旺下湖放水老鸦捕鱼时,都是从那个水码头上下的,他的小划子船,也常系在水码头上.水码头从岸边挖了土台阶,一直下斜到大纵湖里,用伸出的跳板延伸进湖面,约有五六米的样子.水码头东侧不远处的河坡里有一块平地,庄里的人称它叫“鹤落仑”,据说过去有仙鹤在此栖息过,地名也就这么叫起来了.鹤落仑原先长满了茂盛的芦苇和荒草,鬼子兵进驻西大仓后,苍田中佐指挥人砍掉了鹤落仑上的芦苇和荒草,别出心裁地盖了个小木屋,小木屋里搞了个桑拿房,你没看错,的确是一个桑拿房,据说这个点子是陈大富出的.鬼子兵沿大纵湖岸边团团围住天瓢岛后,敌我双方进入了胶着状态.这鬼子兵倒挺会享受的,自打这个桑拿房建起后,他们就经常在过来蒸桑拿,蒸好了,冒着热气的身子往大纵湖里一跳,真畅快.苍田中佐几乎每天都来蒸,他还拉着我爷爷蒸过,我爷爷不识好歹,蒸了一会儿就感觉出不来气了,说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画皮女鬼”也爱蒸桑拿,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男人们脱得光溜溜的还说得过去,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光溜溜地下湖游泳、洗澡,西大仓的男人也大多是这样.但“画皮女鬼”也脱,而且不避嫌地脱,脱得只剩下两根遮羞带(我爷爷的原话),白花花的肉体就露出来了,更要命的是,这白花花的肉体与众多鬼子兵或黑或黄的肉体混在一块,特别醒目,有忍不住的鬼子就到那白花花的肉体上乱摸乱揉,“画皮女鬼”不以为意,任他们又摸又揉去.可他们后来不敢乱摸乱揉了,不是鬼子兵自觉了,也不是他们荷尔蒙下降了,而是谁敢摸揉那白花花的肉体,雄田健二就会教训他一通.别看雄田健二瘦弱,拳头的劲儿却大得很,教训了几个鬼子兵后,他们就老实了,只能对着“画皮女鬼”白花花的肉体直咽口水,再也不敢放肆地摸揉那白花花的肉体了.

好了,有了桑拿房,得有燃料和滋生蒸汽的石头对不对?燃料现成的,鬼子兵拆的西大仓人的门板、船板呗,石头呢,就是撬了逍遥路上的一段麻石,砸碎了,桑拿房的设施就齐全了.据我爷爷说,撬麻石也是陈大富出的鬼点子.对这一点,我不是太认同,鬼子兵又不傻,现成的石头踩在脚下,还要陈大富多此一举出点子?好吧,既然我爷爷刘先旺喜欢把一切坏事都往陈大富身上记,那就让他记去吧.谁让陈大富是汉奸来着.

事情就发生在小暑节气的那天下午.那个下午暑阳高照,阳光灿烂,大纵湖的水清碧澄澈,苍田中佐又来蒸桑拿了.坐在桑拿房里他可能觉得无聊,就让我爷爷放水老鸦下水拿鱼,他那双死鱼般凸起的眼睛,从桑拿房的木头缝里往外看.不知怎的,下水的水老鸦表现并不出色,拿了一个多时辰,才拿了几条大头鲢上来,我爷爷用一根杨柳枝将这几条大头鲢从鳃里往嘴里串出来,大头鲢还在蹦跳,我爷爷就站着小划子船上甩了两甩,想让它们安稳下来.这一甩不打紧,突然“噗”的一声,勾连成圈的杨柳枝竟然断了,大头鲢从杨柳枝上逃脱了,趁机跃进了水里,不见了踪影.几乎与此同时,小划子船的后面不远处传来“啊”的一声轻叫,我爷爷一吓,回头看,却没看到人,但看到离小划子船几米远的地方,往上泛起血泡,殷红的鲜血把一小片湖水都染红了.奇了怪了,咋回事?我爷爷愣怔着看着手中空荡荡的杨柳枝,不知所措,脸上写满了沮丧的神情,大头鲢溜了,空着两手,怎么向苍田中佐交代?

好在苍田并没有追究我爷爷,相反,我爷爷沮丧地上岸后,他还主动过来拍了拍我爷爷的肩膀,脸上堆满了笑容:“刘桑,大大的精彩.”我爷爷莫名其妙,看着他光溜溜的身子,联想到了大纵湖里又短又胖的罗汉鱼.我爷爷愣怔的当儿,感觉到身后有股冷气袭来,接着,一个人影从他身边晃了过去,“贱啊太君……”我爷爷轻呼一声.雄田健二扛着他那杆长得不能再长的,照例在地上寻宝贝似的,没理会我爷爷,与我爷爷擦肩而过.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爷爷从来没对我讲过,要不是听陈平安复述他爷爷陈二富的话,我压根不知道这回事.陈平安讲完后,我怔怔地看着他:“这……这算啥事?”陈平安诡异地一笑:“刘颂,你是真装糊涂还是假装糊涂,这你还看不出来呀,鬼子在桑拿房里蒸是一个诡计,你爷爷当了钓饵,天瓢岛上的新四军中了计,派了个人来以你爷爷的小划子船作掩护,想悄悄潜过来端掉这个桑拿房,干掉苍田,没想到被潜伏在暗处的鬼子狙击手雄田健二一给打死了.”

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我知道陈平安的分析有道理,甚至是无懈可击.但我哪能就这么承认呢,要是承认了,陈平安还不跩上天哪!我说我不相信鬼子有百步穿杨的功夫.陈平安说你不信也得信,事后苍田还给雄田健二庆了功.我问陈平安,你爷爷陈二富是怎么知道的?陈平安答,我伯爷爷陈大富就在场,这事是陈大富讲给我爷爷听的.

我还是不能相信.回去后,我将这事问起我爷爷.我爷爷脸色变了,他背着两只手,微仰着头,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我听到他嘴里喃喃地说:“还有这事呀,我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完了!从我爷爷的动作和表情来看,这事肯定是有的.这可咋办?

过了几天,见我不再说这件事,貌似回避,陈平安就得意地说:“刘颂,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叫我‘小汉奸’,也不许再叫我‘小金刚’,你要是敢叫,我就把你爷爷的这事抖出去,看你这个自称根正苗红的‘红三代’怎么在同学们面前抬起头.”

陈平安就从这开始彻底跩了,我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跩.唉!

“哐,叮叮,咚咚咚,叮叮,咚咚咚……”

“哐哐哐,叮叮咚,咚咚叮,咚咚咚……”

这是在干吗呢?这是王家班的木工师傅在为我爷爷的大划子船打排斧呢.

什么是排斧?不要说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不过我爷爷在世那会儿,倒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地跟我描述打排斧的场面.他经常用这句话作开场白:“嗬,那场面,热闹哇,真是热闹,比我娶你奶奶还热闹.”

其实,打排斧就是苏北里下河水乡俗称的“捻船”.也就是在一艘木船的船体完工后,需在船体各木板的板缝之间打上腻子,腻子是用桐油、石灰、麻丝捣制而成,船缝打上这种腻子,既不漏水,又黏结牢靠.为把腻子腻紧腻实,就需要在打腻子时使其受力均匀,这样才能打得实在,经久耐用.

打排斧的场面是激动人心的,一条木船往往由数十人一手持凿,一手持斧,一致动作,把腻子打入木板缝中.为了保证动作的统一,节奏的整齐,用力的平衡,又由一人手执大锣指挥.打排斧时根据锣点的节奏,或快或慢、或强或弱地协同动作,其轰鸣声震耳欲聋,能传到数里开外,听起来很是威武雄壮.

王家班打的排斧威震大纵湖这一带.大纵湖一带水网密布、沟河纵横,稍为像样的人家都有一艘或大或小的木船,王家班的木工师傅们也就忙得很,小木船几乎就不接,只干大船的活儿.一旦王家班的排斧声传来,工地周围的四乡八邻都会像看大戏似的涌来观赏.据说解放前,王家班的人有一次在大纵湖西岸边上修船,排斧声吸引来数百人围观,造成拥挤,堤坝塌陷,落水好几十人,有两人被湖水淹死了.

我爷爷做梦都想不到王家班会给他造船打排斧,这全仰仗了苍田中佐的“恩赐”.鬼子兵围住大纵湖后,实行了禁船令,在规定期限内不自己拖上岸的木船,无论大小,无论是谁家的,鬼子兵不讲任何情面,浇上汽油一把火就给烧掉,甚至还有几个偷偷下湖打鱼的渔民,被岸上的鬼子兵一给崩掉,很恐怖.而在大纵湖的南岸,只有我爷爷的小划子船例外,因为苍田要吃他豢养的水老鸦拿上来的鱼,鬼子兵横行大纵湖时,我爷爷的船成了唯一能下水的船.我时常在想,对于这段往事,我爷爷会不会骄傲呢?应该不会的,因为我爷爷提及这段往事时,他脸上没有骄傲的神采,我爷爷是个喜欢骄傲的人,这说明这件事不值得他骄傲.

你们都知道了,我爷爷原先是有一个小划子船的,这个小划子船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到我爷爷手中,已是第三代了.在大纵湖岸边居住的人,对船可是有感情很讲究的,这么说吧,你就是烧了他的屋也不能烧了他的船,要不然他会跟你拼命,烧屋自然也会拼命,不过比起烧船来,拼命的指数要低一些.

鬼子兵来了后,他们可不管大纵湖这一套讲究,他们说烧就烧,不光将没按要求拖上岸的船点火就烧,就是拖上了岸的船,他们也是想烧就烧,比如苍田中佐心血来潮建起来的那个桑拿房,就拆了好几条船来当木柴给烧了,乡亲们想拼命,可是在鬼子兵明晃晃的、黑洞洞的口下,谁敢扑上去真拼命呢.跟鬼子兵还有什么道理好讲?

我爷爷的小划子船也被烧了,就是那个鬼子兵的狙击手雄田健二给烧的.

那天傍晚,我爷爷照例驱使着他的水老鸦下湖拿鱼,我爷爷的小划子船上有只马灯,高挂在竖在小划子船艄的竹竿上.鬼子兵没来之前,我爷爷是舍不得点这马灯的,因为点马灯的煤油难找.鬼子兵来了后,苍田中佐大手一挥,送了一铁桶的煤油给我爷爷,而且一再叮嘱我爷爷,傍晚下湖后一定要点马灯,他说这“纵湖渔火”会让他想起奈良川,想起他老爹.点就点吧,反正不用自己的煤油.

但不久就出事了,那天我爷爷正返航,突然“噗”的一声轻响,马灯底部储油的部分被一枚打穿了一个洞,煤油就从马灯里流了出来,流进了船舱.我爷爷还没有回过神来,又是“噗”的一声轻响,挂马灯的绳子又被一枚打断了,马灯“啪”的一声摔进船舱,外面的玻璃罩摔碎了,罩子里的火苗像刚被释放的囚犯,“呼”的一下,与流进船舱的煤油干柴烈火般相遇,船舱瞬间燃起了大火.大火刚起时,在船舷上各就各位的水老鸦还不知道咋回事,它们还挺兴奋,我们的主人大方了,点了这么大的一团火照着我们哪.后来火势汹涌起来,它们一瞧,不对劲了,船着火了.你别看这些水老鸦捕起鱼来在水中似凶狼恶虎,但嗜水的家伙都怕火,水火不相容嘛.它们惊慌起来,有的扑着翅膀跃入水中,有的就在船舷上扑翅膀,那翅膀掀起了风,火借风势,越燃越大,我爷爷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舀水浇火好,还是整顿水老鸦队伍好,总之,他好一阵忙碌,总算把着了火的小划子船划到了岸边,把那十一只水老鸦赶上了岸后,再看小划子船,已经被烧得没用了,成了一具残骸,船板散了架,横七竖八地漂浮地大纵湖上.

我爷爷的船着火时,被炮楼上值班的鬼子兵看到了,赶紧将这一异常情况报告给苍田中佐,我爷爷失魂落魄地上了岸后,苍田中佐也带人来到了岸边.

我爷爷跳着脚骂:“哪个龟儿子把老子的船给打了!”我爷爷的眼睛都急红了,我爷爷已经顾不得什么苍田不苍田,小划子船毁了,我爷爷的半条命也差不多没了.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我爷爷的身后传来:“是我打的.”

我爷爷一怔,他听出这异常阴冷的声音,是雄田健二发出的.

说着话,雄田健二从一片芦苇丛的水中钻了出来,身上水淋淋的,简直跟水鬼一样.我爷爷吓得一激灵,虽已进入了盛夏,但还是感到了阵阵寒意.

“贱啊太君,你……怎么烧我的船?”

“叫我健二太君,我再也不想听到你叫我贱啊太君.”雄田健二竟然将中国话也说得挺顺溜.我爷爷想,这狗日的鬼子兵,怎么个个都会说中国话!

以前我爷爷总是“贱啊贱啊”地叫着雄田健二,那是欺负他听不懂中国话,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听得懂,只不过没跟我爷爷计较而已.

“你凭啥烧我的船?”我爷爷怒气冲冲地问.

“我的,需要理由吗?”雄田健二冷冷地回了一句.说完,他不再理会我爷爷,扛着,大摇大摆地上岸走了.我爷爷更生气了,什么人哪这是,什么人哪这是,烧了老子的船,连声招呼都不打.我爷爷要冲上去拖住雄田健二辩理,准确地说是要干上一架.苍田中佐见状,一把扯住我爷爷:“刘桑,你不要命了!你的船被烧了,我再给你造一条大大的船.”

“不,我就要我原来的小划子船.”我爷爷挺固执.

“刘桑,不给我面子?”苍田中佐也生气了,声音有点高了,透出了杀气.

陈大富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劝我爷爷:“刘先旺,你别给脸不要脸哪,太君给足你面子了,太君烧了西大仓多少条船,哪条船赔过?”

“你死开去,哪轮到你说话!”我爷爷冲了陈大富一句,不过,他觉得陈大富这话说得有点像人话.

“刘桑,给不给我面子?”苍田中佐又催问我爷爷.

一只上了岸的水老鸦,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又回过头来大摇大摆地走到我爷爷面前.我爷爷一脚踢到了它肥硕的屁股上,水老鸦被踢飞出去好几米,我爷爷还不罢休,又捡了块土疙瘩扔过去,又打中了那只倒霉的水老鸦,水老鸦惨叫一声,扑扇着翅膀慌忙归了队.水老鸦聚在一起开会去了,你们人类不好玩,不可理喻,不陪你们玩了.水老鸦安定下来后,我爷爷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头看了看大纵湖,借着暮色,发觉小划子船那烧残的木头已经漂远了,我爷爷咬着牙,从牙齿缝里迸出了一句话:“我就要王家班给我打的船.”

“可以,你的要求我可以满足.”苍田见我爷爷就范,他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其实,我爷爷心里还是不满意的,大船放到他面前,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小划子船好.可有什么办法呢?陈大富说得没错,别人的船被烧了,没见鬼子兵赔过一寸木板,对他已经算不错了,烧了一条小划子船,赔上一条大划子船,从经济价值来讲已经很划算了,我爷爷如果不答应,那他真不要命啦!

那个老克,哦,不对,是那个“娘娘腔”,别看他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他也做了汉奸.我爷爷跟我讲起老克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讲话的声音也不如以往讲故事时那么洪亮,好像在跟我说悄悄话.但他的话还是被我奶奶听到了.

我奶奶当时正在厨房做饭,锅里刚放了油和生姜,正噼噼*地热闹着,不知她的耳朵怎么那么精,她竟然越过这噼噼*的声音,听到我爷爷讲起了老克,她一阵风般奔进了院子.我和我爷爷正对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银杏树下,我爷爷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给我讲着他经历的往事.我奶奶从厨房间奔出来时,手中举着铁锅铲.我奶奶的脸色很不好看,我吃了一惊.我爷爷倒很机警,转过头见是我奶奶,他就笑笑:“荷花,咋啦?谁惹你生气啦?”我爷爷对我奶奶很温柔,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刘先旺,你刚才说啥了?”

“我说什么了……噢,我正跟咱孙子讲故事呢.”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老克是汉奸的话?”我奶奶咬着牙问,脸上乌云一片,是刮点风就能下雨的那种乌云.

“我……我说了吗?没有哇……刘颂,你给爷爷做个证,我刚才真没有提到老克吧.”

“爷爷,你忘了,你正说到老克,你说老克是个大汉奸.”那个时候我才九岁,我尽管看到奶奶的脸色不对,但是我要做个诚实的孩子,我爷爷撒谎可以,因为他不是孩子了,我还是个孩子,我就不能撒谎.

我奶奶听了我的话后,用锅铲指着我爷爷,斥骂道:“刘先旺,我可告诉你,当着孩子的面,你要是再瞎放屁,我就把你赶出去,你信不信?”我爷爷看着我奶奶手中的锅铲,那是一把生铁锅铲,用的年代久了,铲子的端口已经磨出了锋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爷爷看来有点害怕,他还没开口说话,我奶奶又加了一句,“刘先旺,你听好了,不光当着孩子的面不许讲,你当着谁的面都不许讲,不许讲,就不许讲,听到没有?”

我奶奶气势汹汹,我爷爷只有点头的份儿.他一边点头还一边笑:“听到了,我记住了,还不行吗?你快去炒菜,锅子都快炸了.”

可不,奶奶在灶房里添的是晒干了的芦柴,易燃,火大,铁锅里真冒出了黑烟,我奶奶一看不妙,提着锅铲又进了厨房.我爷爷这才掉过头,似对我说又似在对他自己说:“好男不跟女斗哇,好男不跟女斗.”

我爷爷为什么会说老克是个汉奸?我奶奶又为什么会跳将出来强烈反对?

这两个问题折磨了我好多年.我多次问过我爷爷,我爷爷不肯说了,他知道我嘴里藏不住话,传到我奶奶耳中那可是凶多吉少.我也问过我奶奶,我奶奶也是没说,她只是反复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老克是个英雄,不是汉奸,绝不是!

这个谜团就一直存在我心底,就那么一直存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进了地方上的报社工作.一天,我接到陈平安给我打来的一个电话,陈平安那个时候还没有评上教授,还只是师范学院历史系的一个青年讲师.那天,陈平安很兴奋地跟我说,刘颂,我最近对新四军在大纵湖与日寇的战斗做了研究,有了重大发现.

“啥发现?该不是又找到了证据,证明你伯爷爷不是汉奸了?”我故意调侃着陈平安.陈平安的确是因他伯爷爷陈大富的事而对历史特别是近代史感兴趣的,这也难怪,自从陈大富是汉奸形成公论后,他弟弟陈二富可没少吃苦,吃的那些苦我就不说了,你们可以想象得出来.陈二富被批斗的事,陈平安没见过,但他听他爷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过,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说是留下了一个沉重的阴影,所以那个时候,他对我给他起的“小汉奸”“小金刚”的绰号敏感得一塌糊涂.

“刘颂,你有没有点正经啊.我说的不是陈大富的事,是老克的事.”

陈平安提到老克,我兴奋起来,忙问:“什么情况?”

“是这么回事,你听说过鹤落仑大战的事吗?”

“当然听说过呀,据守天瓢岛的新四军独立营向大纵湖南岸的鬼子发起攻击,想突围而出,结果遭到鬼子兵的重兵伏击,突围惨败,伤了好几个人呢.”

鹤落仑战斗我听我爷爷说过,他替新四军感到可惜.那天炮声响起时,他好奇地趴在岸边的芦苇丛中看,看到独立营的几十号人嘴里含着芦苇管,从天瓢岛出发,潜水越过“芦苇迷宫”.快到鹤落仑时,埋伏在芦苇丛中的鬼子兵突然炮齐响,双方发生了激战,战斗持续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独立营的战士没突围成功,又撤回去了.我爷爷看到水中有血水泛了起来,知道独立营有战士受了伤.

“刘颂,我告诉你,那天的突围,鬼子兵为什么有充足的准备?那是因为有人诱导了独立营,发出了假情报,让独立营上了当.”

“谁?谁出卖了独立营?”

“说出来也许你不信,就是被你奶奶当作英雄崇拜的老克,正是他出卖了独立营.”

“老克在南岸上,鬼子兵的眼皮底下,他怎么出卖的?”

“老克是新四军的指人译,你晓得吧?就是新四军的情报员,军事情报按秘密等级分为四个等级,秘密、机密、绝密,最高等次就是指人译.指人译是没有本的,都记在头脑中,这发出去,只有指定的专人才能翻译,老克就是新四军派出支援独立营的,他在鬼子眼皮底下搜集情报,然后想方设法传递给独立营,独立营的营长丁晟原先也是搞情报出身,我查过他的资料,他曾在上海的译电员培训班学习过.正是老克传出了假情报,让丁晟上了当.”

“平安,你等等,老克的情报是怎么传递出去的?”

“你爷爷的小划子船不是被烧了吗?鬼子给他赔了一条大划子船,不是王家班帮助做排斧的吗?那排斧的节奏就是传递的情报.我报一组数字给你听啊.”

4344

4522

2234

1324

……

上面的这组数字是陈平安报给我的.虽然我对译电不了解,但我看得出来,这组数字就是摩斯.陈平安说:“翻译出来就是:明日下午三时攻南岸突围.”

“不是指人译吗?没本,你怎么翻译出来的?”我很奇怪.

“我查了很多本,终于查到了一本跟这组数字对应的.指人译是用头脑记,但不等于就没有本.我查到的可是一个孤本噢,很难见到的.”

“你这组数据是怎么得到的?”我问陈平安.

“嗨,这还不简单,我带学生去看了一场排斧表演,那节奏让我顿起灵感呗.”

“可是,排斧的节奏怎么会碰巧跟这组摩斯对应起来呢?”

“刘颂,这点得说到我伯爷爷陈大富,你别打岔呀.”陈平安停顿了一下,见我没打岔,他接着说,“我伯爷爷陈大富也参与了这次行动,他回来告诉过我爷爷陈二富.我跟你说过的,我伯爷爷陈大富精通音律,对音乐很是痴迷,要不是那场讨厌的战争,我伯爷爷肯定是个出色的音乐家.”

陈平安越说越离题万里了,我急得不行,急忙打断:“陈平安,你就别往海里说了,还是往老克身上说吧.”

“那天晚上,陈大富回到家后,就把当天他听到的排斧用音律给记了下来,取名《王家班排斧曲》,这个《王家班排斧曲》后来被我爷爷陈二富给藏了起来,恰好又被我翻了出来.在带学生观看排斧表演前,我特地带着我伯爷爷陈大富记下的《王家班排斧曲》去,结果发现不符合,难不成是我伯爷爷记错了,我一琢磨,就出现了这组数字.”

接了陈平安的电话,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推开窗户,站在窗前深呼吸了几口气后,回到办公桌前,找出一张白纸划了划,把大体的脉络搞清了:我爷爷给我奶奶介绍“画皮女鬼”去治病时,我奶奶不是跟我说过“画皮女鬼”是个特务吗,估计被“画皮女鬼”给策反了,这老克就投敌了.苍田中佐就指使狙击手雄田健二对着我爷爷船上的马灯开,故意放火烧了我爷爷的小划子船,然后请来王家班逼着他们按老克编排好的“排斧曲”做事,独立营营长丁晟正竖着耳朵听对面的动静呢,一听这传递过来的情报,以为上级下达了突围的命令,于是就组织突围,结果却中了苍田这家伙的奸计……

如此一来,那老克成了汉奸无疑是坐实了.可我那恩怨分明的奶奶为什么偏偏要把一个汉奸当成英雄来敬仰呢?我已经问不到我奶奶了,因为在接到陈平安这个电话的几年前,我奶奶就病故了.

二〇〇五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新四军抗战纪念馆收到了社会各界捐赠的一批实物,都是新四军当年在苏北里下河地区抗战时用过的,有新四军当年使用过的马刀,也有新四军用过的军旗,有新四军颁发的勋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一天下午,纪念馆的陈馆长打电话给我,他让我赶快过去一趟,说是他们收到了上海寄来的一批捐赠物品,其中有一个日记本,从中有可能解开当年鬼子兵王牌狙击手雄田健二的死亡真相.那些年,我为了解开老克、雄田健二的谜可没少麻烦陈馆长,囿于纪念馆所收集的资料有限,我去了多次,那些物品几乎都认识我了,但还是没解开这道谜.难得陈馆长还把我拜托的事放在心里,我很感激他.

那本日记竟然是独立营营长丁晟所写的,捐赠者是他的儿子丁建国.丁晟在苏北里下河参加抗战后,又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屡立战功,在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大校军衔,后长期在上海警备区工作,直至离休.丁晟一九九二年辞世,享年八十五岁.我爷爷也是在那一年去世的,他比丁晟小了五岁.这本日记本是丁建国在整理父亲的回忆录时发现的,日记是用圆珠笔写在一本糙纸本上的,糙纸本的纸质已发黄发脆了,我在陈馆长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日记本.

日记本的前十多页,记录了丁晟率部征战鲁南,后挥师南下转战苏北里下河平原,参与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的大略经过.战争年代,也不可能每天都记日记,也没有那么从容的时间给他记日记,因此很多事,都是一笔带过.在丁晟日记本的第十七页至第二十二页,记录了他创建天瓢岛根据地与日军作战的过程.在第十九页上,我看到了这么一段内容:

六月二十二日,傍晚.炊事班长老伍在生火做饭时,中了敌人的黑,第一打穿了老伍的肩胛骨,第二划伤了战士小孙的脖子.打伤老伍的是贯通的,从前面穿进,从后面穿出,老伍竟然没感觉到自己被打穿了,他也没感到疼,要不是有战士看到他后背上渗出血迹,提醒了他,他还不知自己被给打了.是从南岸打来的,隔了两千多米的距离呀,还隔着两道芦苇墙,敌人是怎么精确地打到老伍和小孙的?我很震惊,当即召开会议分析敌情,二连长孙国跃说鬼子兵可能有狙击手.鬼子兵的狙击手我在鲁南战场上见过,他们使用的是三八式改装的狙击,一次只能装填一发,而且我也知道狙击手有一个铁律,绝不能在一个狙击点开两,可是从黑射来的角度分析,这两都是从同一个狙击点射出来的,难道鬼子有两个狙击手?鉴于敌情紧急,我作了三点布置:一是加强戒备,要求通知到每一个战士做好隐蔽,再也不许生火做饭;二是加强观察,尽快发现鬼子狙击手的位置;三是伺机干掉那个狙击手.

在同一页,又记了一个简短的日记:

六月二十三日,侦察班长向我报告,经过一天一夜的观察,没有发现鬼子的狙击手.

翻开去,背面连记着三个简短的日记.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负责放哨的战士小吴,在拨开芦苇移动位置时,不幸中,右腿被一枚贯穿.

六月二十五日,中午.战士小刘换岗时,又中了一,右胳膊被打穿.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二连三排长在巡岗时,被南岸射来的一枚打飞了军帽.好险哪,再往下移一点,三排长就没命了.侦察班长报告,他们全班人集中在岛的南沿观察,一直没有发现鬼子的狙击点.这倒奇怪了,我在鲁南见过的鬼子兵狙击手,开时都有火光啊,这鬼子兵开的咋一点儿火光都没有,这到底是啥?不管他用的啥,一定要把这家伙除掉!

从以上数则日记来看,鬼子兵的狙击手雄田健二对天瓢岛上独立营造成了很大的威胁.由于他的存在,岛上的独立营战士不敢生火做饭,怕升起的烟引来黑;也不敢公然下湖捕鱼了,那更加会暴露目标中黑;甚至不敢拨动芦苇,芦苇稍一动,同样会遭到黑!

接下来的一页,记录了这么一段内容:

六月二十八日:鬼子在南岸建起桑拿房,已经有一阵子了.我们观察到苍田每天下午必来蒸桑拿,二连长孙国跃几次请战,要过去炸掉这帮王八蛋.我考虑到安全问题,一直没有同意.今天二连长孙国跃又来请战,我还是没同意,孙国跃急了,说我被鬼子的黑打怕了,当起了缩头乌龟.我被他一激,同意了他可以去试试,正好对面西大仓有一个渔民,每天都放水老鸦下湖捕鱼,孙国跃就捆了几个在身上,用塑料纸封好,他借着船体在前方的掩护,悄悄潜到南岸的近处,不料却被鬼子狙击手的黑给打了,孙国跃同志沉身湖底!这鬼子兵,你不管躲在哪儿,老子一定要把你找出来干掉!

从这页翻过去,下面的一则日记,则记着干掉雄田健二的内容:

七月十二日,傍晚.我们得到指人译的情报,里应外合,终于干掉了那个混蛋狙击手.

干掉鬼子的狙击手,丁晟就记了两行字.到底怎么干掉鬼子狙击手也就是雄田健二的?我着急起来,从头翻到尾,再也没见到与此相关的内容.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用铅笔写了一行字:

九七式狙击,内置式弹仓,可连发五发.

我和陈馆长面面相觑,陈馆长说,刘记者,你看我也没用,答案不会写在我的脸上,这样吧,我们不妨打电话问问丁建国,也许他知道些内情,上面留着他的号码呢.

只好如此了.电话很快打通了,丁建国听我说明情况后,他在电话那端想了想说道:我想起来了,在我小的时候,家父曾带我去看过一次展,看到过缴获的日军对华作战时所用的武器,其中就有这种你们所说的九七式狙击,我父亲对此很感兴趣,详细问过这种狙击的性能,这段文字很可能是他回来后补记上去的.

从纪念馆回来后,我查过日军狙击的资料.在二战期间,日军共用过三种狙击:第一种是三八式改装的狙击,也就是丁晟日记中所写的他在鲁南战场见过的那种,这是一种手动方式的非自动,加装二点五倍率的光学瞄准镜,一次只能填充一发;第二种就是丁晟日记中补记的九七式狙击,内置式五发弹仓供弹,加装四点一倍率的光学瞄准镜,其精确射程为六百米,最大射程可达三千米;第三种是九九式狙击,与九七式相比,使用时会产生火点,暴露目标.

我查到的这些资料,证实了丁晟的判断.我也可以断定,雄田健二使用的是九七式狙击.我查到的资料中显示,鬼子兵的狙击手在实施狙击时,一般都由两人组成,其中一个是观察手.而我回忆我爷爷跟我讲过的往事,他说雄田健二平常都是一个人活动,从来没见过他的助手.这说明,雄田健二不光是一个出色的狙击手,而且极端自负、作战能力极强.细思极恐.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二日,雄田健二莫名其妙地死了.他的死,不仅很蹊跷,而且很窝囊.

雄田健二是在那个桑拿房里被一炮轰死的,与他一同被轰死的还有那个被我爷爷称为“画皮女鬼”的女军医中村良子.苍田中佐赶到时,中了炮被火烧着的桑拿房已经被抢先一步赶到的陈大富带人给浇灭了.桑拿房被烧得一片狼藉,两具焦尸缠到了一块儿,苍田中佐想分开他们,但是两人抱得太紧,费了好大的劲儿都没分开.苍田中佐气得直跺脚,干脆让人把两具焦尸架上火,继续烧,烧成了骨灰.然后找来两只青花瓷坛子,也分不清谁是谁的骨灰,就那么简单地捡分了一下,分别贴上雄田健二、中村良子的标签,托回日本的鬼子兵捎回了日本.

让雄田健二死于非命的那一炮是从哪儿打来的?我爷爷生前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我后来专程到上海采访原新四军独立营营长丁晟的儿子丁建国时,他告诉我,他听他父亲说过,鬼子兵的那个狙击手,是被鬼子兵的迫击炮给轰死的,那个迫击炮就架在大纵湖南岸边的芦苇丛中.

鬼子兵为何自摆乌龙,自己人炸死自己人?对于这个问题,丁建国没办法解释.据说这么大的一件事发生后,苍田中佐处理得十分隐秘,他把陈大富带去的几个参与救火的汪伪军士兵都给杀了灭口了.对留下一条命的陈大富,苍田中佐冷笑道:“陈桑,这事你知我知,如传出去,你的,死啦死啦的.”

结果,这件事真没有传开.要不是前段时间陈平安清明回老家祭祖时,偶然从他爷爷陈二富的老式木床底下翻出了陈大富写的日记,陈平安不知道,我也不会知道.陈大富的日记中详细地记述了这件事,末了,陈大富写了一个“刘”字,善于画画的陈大富还在“刘”字的后面画了一个竖起的大拇指.

“刘颂,我伯爷爷陈大富写下的这个‘刘’字,我估摸着是你爷爷干的这件事,他在给你爷爷点赞呢.”陈平安猜测道.

我差点跳将起来,我当然希望我爷爷刘先旺能成为抗日英雄,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我爷爷那个性,干出这么大的事,他能不整天挂在嘴上跟我说?我一下子否定了陈平安的猜想,尽管他的猜想充满了诱惑力,但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我一直就实事求是,这是我坚持的风格,你别笑!

“刘颂,你别以为我是瞎猜测,我可是有依据的,当时跟鬼子兵要好的,就只有你爷爷了.”

“陈平安,你可别话中有话呀,什么是我爷爷和鬼子兵要好?是那个苍田中佐喜欢吃我爷爷给他捉的鱼好不好,我爷爷那也是为了活命.还有,你伯爷爷陈大富不也跟鬼子兵要好吗?!”

“刘颂,你激动个啥!”陈平安笑看着我,笑容里有点不怀好意.

“好,我不激动,你说说你的分析吧.”

“我的分析是这样的.”陈平安侃侃而谈,仿佛他站上了讲台,而我则成了听他讲课的学生.他说,雄田健二为什么会去那个桑拿房?肯定是有人将他给引诱去了,那个女军医,也就是被你爷爷刘先旺称为“画皮女鬼”的女特务中村良子,也是被人引诱过去的.之所以把他们引诱过去,就是想制造两人偷情被烧死的假象.

他们俩偷情,有这种可能.我爷爷不是说过那“画皮女鬼”去蒸桑拿时,鬼子兵喜欢抓揉她那白花花的肉体,而雄田健二总是跳将起来教训那些心怀邪念的鬼子兵吗?这个举动当然证明雄田健二暗中喜欢“画皮女鬼”,要不然,他凭啥这么激动,这么爱吃醋?

“可这与我爷爷有什么关系?”

“这也正在我苦思冥想的问题,刘颂,你再想想,你爷爷和你奶奶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话?”

我爷爷和我奶奶跟我说的话多着呢,我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你还别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我奶奶当年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我爷爷说的一句话提到了老克,且有大不敬的意味,我奶奶就跳将出来跟他吵,吵得没完没了.我爷爷急了,就说:“当年,你跟我打赌,说只要我敢偷‘贱啊太君’的长,你就嫁给我,我做到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地跟我吵?”

“这就对了,刘颂.”当我回忆起这段往事,陈平安的眼睛亮了起来,“就是雄田健二的命根子,被你爷爷偷走了,雄田健二就一路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桑拿房,结果就被迫击炮给轰死了.”

“既然是雄田健二的命根子,我爷爷怎么偷得到?”

“刘颂,你爷爷不是经常往苍田中佐那儿去吗?雄田健二就住在我伯爷爷家的陈家大院,深夜里雄田健二睡着了,你爷爷偷了跑出来呗.”

我想起来了,我爷爷确实是经常往苍田中佐的住处跑,苍田中佐也住在陈大富的祖屋里.我爷爷捕鱼后,上了岸,就会将活蹦乱跳的鱼送到苍田的住处,苍田规定过,这鱼从湖里弄上来后,就得立即送到陈家大院天井里的一个荷花池养起来.俗话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呢,我爷爷趁雄田健二睡着了,把用布条一包偷出来也很合理.可是,雄田健二怎么会往大纵湖岸边的那个桑拿房去追?他怎么又知道偷的人跑到了桑拿房呢?

“这雄田健二特立独行,狙击手都这样,仗着自己有天赋,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雄田健二的不见了,当然会起身自己去找,至于为什么追到桑拿房,雄田健二肯定会想,偷的人会往哪儿跑呢,肯定是往天瓢岛上跑哇,他当然往水码头方向追.”

“平安,你这个推论太牵强了,有不少要事先设定好,哪一步错了,都不行,不带这样推论的.”我觉得陈平安的推论里漏洞太多,会产生N个结果.

陈平安笑问:“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看你爷爷下湖拿鱼,他到哪儿都拿着那个木橹,有这么长吧.”说着,陈平安比画了起来,那个木橹是有这么长,一米四五的样子.我爷爷的船上有竹篙,也有木橹.竹篙是在浅水处用的,到了湖水深处,竹篙探不到底,只能改用木橹摇船.我爷爷说过,以前有人专偷木橹,于是我爷爷只要离了船,就把木橹给拆下来扛上,一方面防偷,另一方面也是他管理水老鸦的武器,谁不听话,就会来上一橹子.

陈平安见我沉思,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然后又用不慌不忙的腔调说:“木橹跟狙击差不多长,你爷爷偷了雄田健二的狙击,应该是出于紧张,把木橹给扔到现场了,雄田健二一看这木橹就明白了,肯定是你爷爷偷走了他的.而且,你爷爷不是用黑布把给裹着了吗,这一裹,他大摇大摆地往前走,鬼子兵的哨兵见惯了你爷爷扛木橹的样子,就以为你爷爷扛的依旧是木橹,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你爷爷敢偷雄田健二的狙击.”

陈平安的话刺激了我的灵感,我也从陈平安手中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重重地喷了出来,烟雾在我面前舒展开来,像极了笼罩在大纵湖上的薄雾.等到面前的烟雾散了后,我对陈平安说:“我明白了,我爷爷用的是狸猫换太子之计,他偷出了,雄田健二当然会紧追不放,也不会轻饶了他.我爷爷想好了退路,就是当雄田健二追上他时,他就会借口说自己乌灯黑火的,将狙击当成木橹给拿了,再说还有苍田那小子给我爷爷撑腰呢,所以他认为雄田健二不会拿他怎样,算好了这一步,他才有胆子偷.”

“对了,刘颂,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女军医又是怎么去的呢?”

“女军医不是帮你奶奶治过病吗?”

“是的,她治病是假,监视来我奶奶家帮工的老克是真.”

“这就对了.”

“又对什么呀?”

“雄田健二死的那天,女军医不是帮你奶奶治病吗,你奶奶肯定会把她往那儿引,假如她来个借口,就说要到桑拿房尝个鲜,她白天不好意思去,就晚上去,那女军医正收买人心呢,肯定会带着你奶奶去.”

“去了,又能咋办哪?我奶奶也动不了手哇.”

“这很简单,不是还有那个老克吗?老克肯定守在桑拿房里,待女军医领着你奶奶到了桑拿房,早就潜伏此处的老克弄昏了她.等你爷爷把雄田健二引到水码头后,老克他们故意在桑拿房里弄出点动静,雄田健二肯定要去查看,一进门,就被早有防备的老克弄昏了,然后把两人绑了个结结实实.”

“既然要弄死他们,直接杀死就算了,为何还要先弄昏再用迫击炮轰呢?”

“刘颂,你不动动脑筋想想,他们一死,苍田中佐肯定要验伤,无论是拿刀扎死还是拿打死他们,苍田能验不出来?这雄田健二与中村良子都是苍田的心肝宝贝,他们俩被人弄死了,他能不暴跳如雷?到时,遭殃的是咱西大仓的乡亲哪.这个局设计得很高明,让鬼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陈平安的分析,虽然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但确实很符合逻辑.这么说,我爷爷与我奶奶,还有老克设了一个局,弄死了雄田健二与中村良子.

我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问题:“陈平安,我记得你说过老克不是投敌了吗?怎么又成了你这次推理中的英雄了?”

“我低估了老克.”陈平安说,“老克不是被中村良子策反了,他是故意投敌,就像三国时的黄盖一样.鬼子对他的突然来投,起初应该是不放心的,后来老克搞了一出排斧号声传递情报的戏,让收到情报的丁晟率部攻打南岸,为的就是辅助老克赢得鬼子兵的信任,而他之所以要打进鬼子的内部,首要的任务就是除掉鬼子兵的狙击手雄田健二,你想啊,你奶奶为什么打赌让你爷爷去偷,一定是老克预先布好了局.”

我不得不佩服陈平安的推理能力.陈平安还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个本子,他翻开,一组数字跃入我的眼帘.陈平安指着这组数字道:“这组数字我曾经在电话里念给你听过,我后来对照那个孤本验证过,我发现我原来的破译应该有点问题,我原来给你破译的是:明日下午三时攻南岸突围.但经过验证,还有‘34’这两个数字漏译了,如果把这两个数字代入进去,全文应是:明日下午三时佯攻南岸突围.”

“这么说,新四军独立营起了外合的作用,而老克、我奶奶、我爷爷则起了里应的作用,是这样的吧?”

“不,还有一个人.”

“谁呀?不会是你爷爷陈二富吧?”我故意调侃陈平安.

陈平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笑道:“不是我爷爷陈二富,是我伯爷爷陈大富.”

“去你的,又想着给陈大富翻案.”

“刘颂,我不是翻案,事实应当就是如此,你想啊,鬼子兵的迫击炮为什么会轰到那个桑拿房?我伯爷爷陈大富当天晚上不是值班巡逻吗?当然会走到沿岸的那个迫击炮的位置,守迫击炮的只有一个鬼子兵,据陈大富私底下跟我爷爷陈二富讲,那个守迫击炮的鬼子兵因为对中村良子非礼过,被雄田健二教训了一通,他一直怀恨在心.那天晚上,他看到雄田健二与中村良子进了桑拿房,恨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开了一炮,轰死了这对偷情的男女,而后自己开自杀了.”

我又抽了一根烟,沉思起来,陈平安的推理的确丝丝入扣,如果把这些推理罗列起来,整个就是一张网,一张网住雄田健二顺便干掉中村良子的惩罚大网!

顺着陈平安的思路,我脑子里出现了这张网,而且浮现了实施整个行动计划的路线图:为了除掉雄田健二,老克假装被中村良子策反,并且通过传递所谓的情报,在丁晟率部佯攻的配合下,取得了苍田的信任.而我奶奶则通过我爷爷的便利条件,把雄田健二引到了桑拿房,因为雄田健二平时特立独行,设伏的狙击点也不为外人所知,要在鬼子的眼皮子底下干掉他,必须把他引到预设的地点.而陈大富则配合着老克的行动,他利用巡逻的机会预先干掉了那个守着迫击炮的鬼子兵,伪装成他自杀的样子.他要干掉这鬼子很容易,他有很特殊的身份,鬼子不会对他设防.干掉鬼子后,陈大富算准目标,朝桑拿房开炮,并将开炮现场伪装成鬼子兵自己干的,干了后又因害怕而自杀了.如此一来,自己人干掉了自己人,苍田还有什么话说,当然只得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了.

我将路线图从头脑中扯了出来,陈平安边听边点头.听到最后,他补充了一句:“桑拿房是我伯爷爷建议建起来的,他应该事先算好了炮弹的落点位置,要不然,哪能打得那么准.”

陈平安补充的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我.他言下之意,自打陈大富提议在鹤落仑建这个桑拿房时,就是布这个局的开始.但我转念一想,我会不会落进陈平安设下的思维陷阱啊,如果这路线图是正解,那陈大富不成了抗日英雄了?那他陈平安不就彻底给陈大富翻案了.想到这儿,我突然冒出一句:“陈大富既然有功,怎么还会以汉奸罪给毙了呢?”我发现我的心眼真小,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压制着不想陈平安给他的伯爷爷陈大富翻案,过去是,现在还是.

刘颂啊,陈平安将飘向远方的目光回投到我的身上.人都是有千面的,谁也不会把谁彻底看透,我跟你在一块儿,别以为就我们俩,其实有“四个人”在场呢,你别朝我瞪眼睛,我说出来你就明白了,这“四个人”就是:你以为的你,你以为的我,我以为的我,还有,我以为的你.这“四个人”交错起来,你说你能看透我,我能看透你吗?

我被陈平安绕来绕去的话给绕晕了.想想,觉得很有道理.看来,这小子不光精通历史,还精通起哲学了.几句话,就把陈大富送进了哲学的境界.

我正准备说什么,陈平安一摆手,接着长叹了一口气,道:“毙我伯爷爷的是国民政府,你想啊,我伯爷爷暗中给干事,国民党能开心吗?”

这话又有道理,我竟然无话可说了.

二〇一五年九月,中国举行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盛大阅兵活动.这一年,也是我在报社工作的第二十个年头,我所供职的这家报社,创办于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的这一年,当年是新四军创办的一张军报,后来改为地方党报.报社设立了报史馆,珍藏了一批创办初期的报纸原件,在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这天报纸的头版,发布了一则《大纵湖南岸大捷》的消息:

七月十五日,在苏北大纵湖天瓢岛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我九旅直属独立营,在营长丁晟的率领下,与我九旅二团、四团、九团里应外合,对驻扎在大纵湖南岸的日伪据点进行分纵合击.一举击溃日军小野联队,击毙日寇一百三十五人,歼灭汪伪军三百六十人,取得了苏北里下河地区的“大纵湖南岸大捷”,打通了苏北里下河地区的水上通道,使新四军盐东县根据地、兴化根据地、淮安县根据地连成一片,根据地面积扩大至三百七十平方公里.

这是一则简讯,可以看得出来,“大纵湖南岸大捷”是新四军对日寇进行全面大反攻的一个缩影,对新四军的整个战略布局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大意义.报道里也提到了“里应外合”,到底是怎样的“里应外合”?报道内容不详,新四军军史资料里记载也不详,不过经过我和陈平安历经两年的求证和推理,我们终于搞明白了,这“里应外合”中的“里应”已经证明了,那就是指人译老克.

我们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找到了佐证,还是出自丁晟的.丁晟曾经写过一份报告,是向组织上证明老克身份的.在革命战争年代,许多在隐蔽战线上做谍报工作的英雄,在革命取得胜利后,因他们的身份过于隐蔽和特殊,需要有人加以证明其身份,才能获得组织的信任.丁晟在给组织上写的报告中有这么一段话:

老克,也叫约克,是我们九旅的“指人译”.独立营奉命建立天瓢岛抗日根据地时,由于日寇的封锁,情报往来非常艰难.老克同志奉命到了大纵湖南岸,他打进日寇内部,为取信敌人,他利用“排斧”传递了让我们佯攻南岸的计划,我们予以配合,老克同志得到了敌人的信任,后又协助我们除掉了敌人的狙击手,在取得“大纵湖大捷”时,我们也得到了老克同志传递的情报,如果没有老克同志的帮助,就不易取得胜利.我以党性担保,老克同志不是传闻中投敌的特务,而是我党优秀的地下情报工作者.特此证明.

我和陈平安查找了好多资料,一直没有找到老克的资料,自从“大纵湖大捷”后,老克这个名字就好像消失了.难怪我爷爷认为老克是汉奸特务,这不能怪他,丁晟虽然证明过老克的身份,但他的证明是孤证,组织开展过调查,因老克的不知所踪而不了了之.虽然我奶奶坚决不相信老克是汉奸,但她没有给老克做证明的证据和资格,所以她才讳莫如深.

陈平安也看到了“大纵湖大捷”的这个老报道,是我从微信里转给他看的,他回了我一句:“大纵湖大捷”是在干掉鬼子兵狙击手雄田健二后行动的,也就是说不干掉这个雄田健二,独立营是不能贸然行动的.

而雄田健二被干掉的消息,苍田已经封锁了,我记得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说那个“贱啊太君”不见了后,苍田安排了好些鬼子兵在岸边朝天瓢岛上放黑,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结合我和陈平安调查的结果,我知道了,这是苍田放的烟幕弹,让岛上的新四军以为,雄田健二还活着.那么,丁晟是怎样知道雄田健二已死的消息的呢?

对于陈平安提出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没法回答他.

今年清明节,我从城里回到西大仓给我爷爷奶奶上坟.他们的老屋还在,一直关着,没人居住.那天上坟回来后,我推开老屋的门进去看了看,在落满灰尘的床头柜上,我看到镜框里,压着我爷爷跟我奶奶合影的一张黑白照片,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那是他们生了我父亲后,公社的摄像员到农村来服务时,给他们拍的.这张照片我以前当然看过,我今天细看,突然发现了一个以前没注意的细节,我奶奶手上捧了一朵花,不是别的花,是荷花,我奶奶叫田荷花,她就喜欢荷花.我的思绪突然一下打开,对了,我奶奶生前跟我说过这么一件往事,她说你爷爷跟我求婚的时候,我让他到大纵湖里采荷花.她还说,尽管鬼子兵占领了西大仓,但湖里的荷花还是开得很多.荷花可不怕鬼子兵哩!

我奶奶说到这儿时,我爷爷听到了,他走过来说,你那个时候让我采荷花,可花了我不少脑子,什么左边采三枝右边采四枝,然后左边再采四枝,右边采两枝的,一定要这样采才行,我好在脑子灵光,要不然真记不住.我奶奶听了我爷爷唠叨,她就笑.

回忆到这儿,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我爷爷采摘荷花的一举一动,会不会被丁晟派出的侦察人员记住?我爷爷采摘荷花的数字,会不会就是经老克授意向丁晟传递的摩斯?而这个的译意就是——狙击手已死?

我把这个猜想发给了陈平安.陈平安在微信里回了一个大大的“赞”.

我心里有底了.我爷爷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新四军的情报员,他做这件事时浑然不知自己所承担的使命,所以没有心理负担,而他本真的出演,让警觉的鬼子也察觉不到,一个隐秘的军事情报,就这样被鬼子眼睁睁地看着传递出去了.真是这样的话,估计那个后来在日军投降前自杀的苍田地下有知,一定会捶胸顿足,痛恨自己认了这个中国“朋友”吧.

不过,我和陈平安还有一个谜至今没解开,那就是老克去哪儿了?

陈平安分析老克可能是牺牲了.但我始终不信,老克就这么牺牲了,太可惜!

我更愿意相信,老克只是新四军这个指人译的一个化名而已,他在大纵湖完成使命后,又用别的化名为党工作了.如果套用陈平安所称的“四个人”的哲学思维来揣度,也就是说我们以为的那个老克从此不在了,另一个老克以为的老克又在另一个隐蔽战线重生了.

这不是没有可能!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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