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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与翡冷翠时差永恒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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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楚觉非

001

从夏威夷到佛罗伦萨,我经历了最痛苦的长途飞行.

西十区与东一区,横跨地球最远的经度,时差足有十二个小时.闷热狭小的座舱让人浑身难受,昏沉困顿间,我似乎错过了两次日落.

去意大利的决定我未透露给任何人,行程仓促到只订到经济舱.飞机降落后,我跟陆云翳分享了位置,想象着他的情绪——他会失手挤出一大块颜料,或折断HB铅笔的笔尖吗?

他很快回复:胡闹.

在我们一同长大的年岁里,陆云翳常对我说起这两个字.有时前缀我的名字,譬如:沈玉翡,你别胡闹了行不行?但无论闯了多大的祸,我都不会担心他不管我.他顶多皱着眉头责备一句,然后不厌其烦地帮我收拾残局.

果然,陆云翳很快就开着车来接我了.他下车帮我搬行李,格纹大衣上有股好闻的松节油味.看他熟练地把二手破车豁开的油箱门给踹回去,我忍不住说:“为什么不告诉我爸画画赚不到钱?”

陆云翳闷声踩下离合器,大概还在因我偷跑来佛罗伦萨而恼怒.车很快开进市区,我看见鸽子成群地飞过教堂的圆顶,巴洛克建筑前静默着白色雕像,街头艺人站在喷泉前操纵木偶舞剧.任何一处街景添上陆云翳的身影,就能组成我无数次梦中的景象——他若知道我终于喜欢上了这座城市,一定会很高兴吧.

我的心情翻涌复杂,随手翻阅着车后座上的速写本.铅笔勾勒璀璨夺目的珠宝设计稿,线条凌厉精准.突然,画纸上出现一位女子的肖像:明暗竖条纹上衣与蕾丝繁华的裙摆,笔触是少见的细腻温柔,刻画出女子丰腴的体态,只是看不清面容.

画册的装订线里夹着一根发丝——金棕色微微蜷曲,分明属于一个意大利女子.

“陆云翳,”我轻轻把那根头发捻在手里,却依然固执地问,“你在佛罗伦萨的这些年……过得好吗?”

002

在很长一段时光里,我以为陆云翳是我哥.

他的面容和我一样瘦削,只是眉眼要坚毅沉静许多.我们朝夕相处,卧室仅一墙之隔.但他称我父亲为“沈叔叔”.

尔后随家人去墓园,我才得知,他的父亲是我父亲的战友,在一次维和行动中牺牲,母亲又带着抚恤金改嫁了.我父亲念及旧情,便把他接来家中抚养.

父亲转业后,我们举家搬迁到夏威夷州的檀香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美国的亚洲面孔不多,我和陆云翳在学校里常常受到歧视,语言更是一大障碍.老师舌灿莲花时,我就在课桌下看中文书.

我囫囵看遍小说,陆云翳则喜欢诗集,尤其是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翡冷翠,与那些长词短调同样使我不解.他耐心为我解释:“现在通译为佛罗伦萨.”

他用花体字写下“Firenze”,看着我迷茫的眼神,无奈地放下笔:“昨天地理课讲的就是意大利.沈玉翡,你该努力学英文了.”

我毫不在意地撇撇嘴,犹记那天的热烈阳光在他指缝间投下通透的光影,而他临摹着桌上的红芭乐,在画稿上将它改成胸针的模样.

学生时代的陆云翳少言寡语,专注的侧脸与画稿组成了我记忆中的一堆幻灯片,唯有当我们一起反抗欺凌,一帧帧画面才生动起来.

与生俱来的刚烈个性,让我在亚裔学生中很是扎眼.白人男孩把毛毛虫扔进我的衣领,撕掉我的作业本,甚至拒绝我加入学生社团.我无法忍气吞声,每次必回以恶毒的谩骂和激烈的反击.

陆云翳总说我胡闹,果然男孩们见我挑衅,双方的矛盾越发激烈,亦牵连到沉默的他.这让我们在美国的生活举步维艰.

有一次我被人诬陷偷窃,男孩们状告并要求搜身.身穿制服的壮汉如同一片阴霾压过来,我的呼吸紊乱起来,感觉无助又紧张.

这时,身旁沉默的陆云翳忽地抬起手,死死地把我挡在身后.

“毫无证据的搜查是人身侮辱.”他镇定地与的目光对视,“我不允许你们碰她.”

那是1997年万籁俱寂的珍珠港,毗邻军事停泊口,只有陆云翳敢这样朗声说话.对方略一迟疑,手按在了套上.反倒是我先害怕起来,猛然拽住他的手返身奔逃.

纷杂的脚步引得长椅上看报的人们侧目,警笛很快拉响,凄厉的啸声在街上长鸣.公然违警,事态似乎变得不可挽回.我的双腿软下来,陆云翳迅速蹲身背起我,继续迎着夏威夷毒辣的阳光飞奔.

“他们会不会开?”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细密的汗珠从发丝里透出来,在我的小臂上留下薄荷香气.他无暇接话,背着我沿鸟爪形的港湾一直闯入海军领地.在我的惊呼里,他带我绕过铁蒺藜关卡长驱直入,直到被两个巡逻的美国大兵给拦住.

警方和军队互不干涉,警车开不进来.大兵只当是孩子玩闹,严肃地训了几句便送我们出来.港口外的沙滩细腻璀璨,我躺在椰树斜筛的树荫里,头昏脑涨地喘着气.

一些身穿艳丽比基尼的女郎从我们身旁结伴走过,裸露的肌肤晒成蜜色,耳垂缀着珍珠港盛产的大颗蚌珠.遮阳伞下有个少年在弹尤克里里,歌声悠扬热烈.

我看得出神,很快忘了之前的不悦.陆云翳却忽地说:“以后我们去翡冷翠吧.我想考那里的珠宝设计学院……”

“为什么?”我盯着那少年的一头金发,漫不经心地打断他,“夏威夷难道不好吗?阳光、沙滩、椰树……”

当时陆云翳是这样回答的:“我不喜欢.这里的爱和恨,都太直白了.”

我嘲笑他读了太多徐志摩的作品,说话都变得像念诗.那时波光粼粼的海面美得耀眼,让我忽略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002

陆云翳的公寓在共和广场附近,站在阳台上,可将翡冷翠几十座教堂的穹顶尽收眼底.

我们在烛光明亮的西餐厅里品尝松露意面和迷迭叶烤鸡肉,手风琴的旋律深沉优雅,我忍住大快朵颐的冲动,学着他的样子用精致的银刀叉切片.

他和过去在夏威夷时一样,从容且克制,可我却隐隐觉得他变了,或许是那根金棕色的头发在作祟.

“什么时候去逛乌菲齐美术馆?”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异:“我记得以前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庆幸自己做足了功课,终于能有底气地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我们别了三年?”

事实证明,即便是恶补西方美术史,在不计其数的作品中,我依然只认得那幅世界名画《维纳斯的诞生》:风神拨动着海面,花瓣定格飞舞.载着维纳斯的蚌壳,让我想起夏威夷的珍珠港.

但我毕竟是在意大利,在那幅名画前,我想我看到了那根头发的主人.

她有一张圆润的侧脸,颊上零星的几粒雀斑,幽深的棕色眸子填在狭长的眼眶里,正在凝视画作.她很快注意到我们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欣喜地转身,亲吻陆云翳的脸庞.

“这是经常与我合作的模特,Rebecca.”陆云翳向我介绍.

我记得他在美国时,一直介怀亲吻礼.而如今他回吻她的神情如此自然,眉眼间流露出温柔,这种陌生感迅速攫取了我.以至于当听见陆云翳介绍我为妹妹时,竟忘了反驳.

他们大谈人文主义、拉斐尔和达·芬奇.我从未见过如此口若悬河的陆云翳,大概他是遇到了知音.穿过第一走廊时,我尝试跟Rebecca套近乎:“你在哪所美术学院就读?”

陆云翳却微笑着代答:“其实Rebecca是音乐家.”女孩听罢爽朗地大笑,金棕色的卷发在狰狞的巨蛇雕像前欢快地飞舞,隐隐露出耳后黑色蝴蝶的文身——《蝴蝶梦》里那个从未出镜的女主角Rebecca,如此巧合的关联,眼前这个Rebecca也是蛊惑般的存在吗?

这个设想很快被我确认.

三年前,陆云翳离开美国求学时,手上的录取通知书分明是某著名艺术院的建筑系,如今却沦落成在街头卖画的惨淡模样——

那天是周一,我在翡冷翠熹微的晨光里醒来,公寓里空荡而安静.我以为陆云翳去上课了,可半小时后,我却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前撞见了他.

这座佛罗伦萨的地标有着朱红的圆顶,米白色的建筑体上以粉棕、深绿和暗金描绘细腻的几何繁花.提琴悠扬,年轻姑娘穿着意大利传统服饰,天鹅绒衬衣点缀上浆花边,亚麻布裙饰以蕾丝刺绣,缝有珐琅釉和玻璃珠的无檐帽下,一头金棕色的卷发随肩上的提琴颤动着.

那分明是可爱天真的音乐家Rebecca,也是性感魅惑的模特Rebecca.

而她的画家陆云翳就坐在马路边,身前支着画架和油彩盒,正用刮刀把颜料堆砌成弯曲的云鬓.他身旁沿路摆开一排油画,每张都标了,十欧而已.可佛罗伦萨的街头画家比比皆是,流浪音乐家也不稀奇.只有白鸽在他的画前驻足,琴盒里的硬币寥寥.

陆云翳对这种生活似乎早已麻木且享受.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人收起画架和乐器,有说有笑地在路旁的小酒馆里合买一杯红勤酒,轮番交替低头啜饮,心中的痛历久弥新.

当晚回到公寓,面对我的咄咄逼问,陆云翳云淡风轻地承认:“我退学了.”

“你不是最喜欢画画了吗?”我感觉自己整个胸腔都在外套下剧烈起伏,“当初你接到建筑系通知书时我们有多为你高兴……”

陆云翳低着头,卷起袖口开始洗碗:“那你呢?你真为我感到高兴吗?”他的语气很平缓冷淡,似乎他根本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陷入沉默之中,渐渐察觉他改变了太多:并未责备我的离家出走,似乎对我放任自流;从前他是那样憎恶alcohol(酒精),现在却开始频繁地买酒,甚至抽烟;记忆中他从不画人物肖像,而今我却在他的公寓里看到成堆的人物画稿——与速写本如出一辙,都是同一个意大利女子.

我盯着他的下颌:“你堕落成这样,是因为她?”

陆云翳终于滞住了,他缓缓把双手从碗池里抽出来,又无所适从地垂在身侧,任由泡沫滑落.

“算是堕落吧.”他慢慢地朝我转过来,“沈玉翡,你就别管我了.”

我看清那眸子里沉痛的灰色,仿佛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他又愣了片刻,兀自笑起来,其中的意味却是酸涩的:“很多年前在美国的时候,这句话还是你对我说的……物是人非啊,终归轮到你对我失望了.”

004

夏威夷的白昼很长.在陆云翳去翡冷翠的那些年,我总是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夕阳静默在西天,很久都落不下去.

回想起我的整个中学时代,他总沉默地在我身后担任保护者.可在我18岁那年,我却第一次想远离影子般的陆云翳.

因为那年,我喜欢上了一个叫Mark的男孩.

Mark有美国少年常见的褐发蓝眼,常戴着防护帽打橄榄球,或扛着橙色冲浪板在海滩上驯狗.他是学校里唯一不歧视我的白人,甚至主动教我做复杂的化学实验.

陆云翳却毫不掩饰自己对Mark的排斥,以至于当我受邀去Mark家参加他的成人礼时,决定隐瞒陆云翳.

班上女生送我露背小礼裙和尖头高跟,甚至热心地帮我化妆,让我以夸张的成熟姿态顺利融入气氛.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许多酒,灯光打得很暗.这天,所有人都对我十分友好,他们在波普乐里把我推到房间的正.

“翡,听说你喜欢Mark!”有个男生率先起哄,“喝掉这瓶酒,你就是他的女朋友了!”

我刚想推脱,Mark就站起来,从众多酒里挑出一支,拧开瓶盖.那天他照常穿了一件棕榈海滩花衬衫,深色单宁五分裤,微笑起来的样子,让我觉得整个晦暗的房间都充满阳光.

“翡,我们玩喝酒的游戏吧.”美国男孩的眼睛在眉骨的阴影里隐隐发亮,“如果你能为我喝杯酒,我们就在一起.”

那双眼睛让我心跳加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我把杯口靠过去让他倒酒.在有节奏的拍手声里,我低头浅尝.

我仰头又喝了几口,放下杯子时头脑开始发晕,五感都不真切.飘忽间,我只记得男生们鬼哭狼嚎的嬉笑,以及女孩们涂得猩红的嘴唇.Mark摘下花环戴到我的头上,再次把杯子递过来.我用力甩头,想让自己清醒点,刚要接过杯子,忽地听见有人用力敲门.当Mark趿拉着鞋子打开门后,顿时怔住.然后我也看清了那个闯入者——在热情似火的夏威夷,却穿着寡淡的白衬衫,除了陆云翳还能有谁?

但我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他,和过去的坚毅隐忍全然不同,他所有的怒气压抑在颤抖的双拳上,似乎随时都会爆发.他快步上前,一把夺过Mark手里的那瓶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整个房间陷入死寂,气氛紧张古怪.有个曾诬陷我偷窃的男孩站出来:“干什么?当心送你去见!”

“?”陆云翳冷笑,俯身抡起那瓶昂贵的酒,一下在桌角敲碎,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们最好别再捉弄她.”

我清醒了些许,上前拍他的肩膀刚想制止,却被他反手抓住了手腕.陆云翳把我拽出包间,拽到空旷无人的广场上,直到我拼命甩开他想要折返.

“沈玉翡,你太胡闹了!”

“你今天吃错药了?”我压抑着怒气和他对视,“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和他们走得太近,但我们不该只有彼此这一个朋友.请你开放一点,喝酒就是美国的交友方式啊!”

“交友?谁?Mark?”陆云翳怒极反笑,“知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酒?蒸馏伏特加!看不懂酒瓶上的单词就算了,他们什么意图你还猜不出吗?”

我的心忽地难受起来,同样难受的还有胃.半夜的冷风吹来,绞痛让我浑身无力,终于靠着路灯慢慢瘫软下去.

我并非一派天真,只是仍心存侥幸,以为终于得到异国文化的接纳.可是陆云翳残忍地揭穿了真相——我们一直活在美利坚的边缘,从未真正融入过.看着眼前这张朝夕共处的面容,我终于承认:我太爱热闹了,可这么多年来,身旁却只有平静的他.

陆云翳是影子,也是坚实的栅栏,把我和这座热烈欢腾的城市隔绝开来.

“就算是我胡闹好了.”我疼得直冒冷汗,挣扎着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但是陆云翳,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他骤然失语,惊愕地抬起头,也许从未想过,我的一身反骨某天也会迁怒于他.

陆云翳对我好,无非是因为我父母对他有收养之恩.我对这软肋了然于心,知道他永远不会离开,所以当时对他的伤害才会肆无忌惮.

“你以后别管我了行不行?算是对我们家的报答.”

我推开他,扶着灯柱自己慢慢站起来,往家的方向走.他远远地跟在身后,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与我的脚尖重叠在一起.我铁了心要甩开他,索性踢掉高跟鞋跑起来,余光瞟见那个影子没再跟上来.

我在珍珠港的夜晚游荡,想起上次被诬陷时他背着我飞奔,太阳那么毒辣.如今清冷的月光下还是同一条路,我却选择了踽踽独行.冷风透入空荡的裙摆,我头晕目眩,在寂静无他的海港蹲下来.

我依然没有融入热闹,又不幸失掉了影子.那一瞬,我心里朦胧的恐惧比胃里的灼烧感更加难受.

泪眼模糊时,一辆计程车在我身旁缓缓停下.司机下车帮我打开后门,又去路边买了一杯烫手的星巴克.车里暖气四溢,大叔絮絮叨叨地安慰了我很久,又磕磕巴巴地唱了一曲黑人饶舌,直到把我逗乐.

大概是上帝不忍看我太难堪,我第一次从陌生人那里感觉到来自这个国度的温暖.

005

陆云翳似作了整夜的画,房间的灯直到清晨才熄.

阳光染亮窗户时,他端着热牛奶敲开我的房门:“你护照号多少?我帮你订机票.”

我惊愕地盯着他.

“这里不比夏威夷热闹,不适合你.”他把头撇向一旁,有些语无伦次,“上次沈叔说你交了很多白人朋友,这样很好.”

他的自作主张让我很想对他发脾气——如同年少时的无数次那样,但如今心里唯有沉郁.被宠爱的人才有恃无恐,而我分明不再有当时的勇气.嗫嚅许久后,我哽咽着说:“其实……这些年我变了很多.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弯腰把牛奶搁在地板上:“我也是.”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我的眼泪默不作声地落下来.

这一天,我在共和广场的旋转木马上坐了整整二十圈,终于想到了能继续跟着陆云翳的体面方法.

当他得知我买齐了全套颜料,结合我一贯心血来潮的作风,对我“学画”的说辞半信半疑.我们一起坐在粉饰斑驳的旧桥上,用颜料一笔笔画下翡冷翠的河岸.

他手把手教我最基础的单点*,离得那样近,我能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和浅淡的鼻息.其实我对文学艺术兴趣寥寥,唯一能背的诗只有那首《翡冷翠的一夜》,现在学的明暗光影比数学公式还难.

但我在陆云翳低沉好听的嗓音里,岁月悠长地想:过去在夏威夷的那些日子,似乎回来了.

我跨越了十二个小时的时差,终于换来再次和他朝暮与共.下午Rebecca约我们去红衣咖啡馆,她的眉眼间虽略显疲惫,笑容却仍明媚如繁花.她带来两张邀请函——佛罗伦萨市音乐厅的圣诞音乐会,封面群星云集,角落里也有她的身影.

“翳,我的梦想就快实现了!”

Rebecca热心地邀我同去,还请我帮忙拿一件礼服.深红缎面的长裙,装饰朴素,只在腰间缀着玫瑰.想起她请我们喝咖啡时笑容那样热忱纯真,我不禁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愧疚.

我还挑了一条碎钻项链,同礼服一起送去后台化妆室.Rebecca欣喜极了,却似乎会错了意,让陆云翳帮她戴在脖颈上,对着镜子欣赏许久,然后给了他一个甜吻.

“同样谢谢你帮我拿礼服,翡.”她转身拥抱了我.

我真挚地说:“祝你成功.”

“当然.”Rebecca把金棕色的长发束起,耳后整片黑色蝴蝶完全裸露在空气里,“我肯定会成功的.”

后来我细想她当时的神情和语气,才惊觉她所说的“成功”别有用意.

主持人用低沉的嗓音报出她的名字,她由助理轻扶着缓缓登台.绸缎礼裙丝滑如水,裸露的脖颈光洁无瑕.在流畅的钢琴前奏里,她优雅地抬起手臂搭上琴弓.

陆云翳向我介绍:“维尔海姆的《圣母颂》.”

正在这时,小提琴的旋律戛然而止.观众席哗然,甚至有人起身张望.我慌忙去看舞台上,那件玫瑰般的礼服从腋下枯萎裂帛,赫然露出里面的蕾丝内衣和大片雪白的肌肤.

提琴坠落到地板上,灯光聚焦下手足无措的Rebecca大哭起来,胳膊紧紧地环抱在胸前,双腿发软猝然跌倒.

我身旁的座椅猛然弹回靠背,陆云翳早已离席,箭一般地冲上舞台,麻利地脱下外套披到她的身上,然后抱起她迅速消失在幕后.

一场演出怎会变成这样?

我看着跪坐在化妆间里不停啜泣的Rebecca,大脑里一片空白.“翡,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原谅你.”她双手掩面,喃喃重复着,“可是我做不到……”

我惊骇哑然,想要辩白时,陆云翳已箍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拉到外面的走廊.上次他这么大力,还是在夏威夷——我被Mark捉弄时,他就是这样把我带走的.当时他愤怒的眼里藏满担忧,可现在却只有盛怒.

“沈玉翡,就算你讨厌Rebecca,”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似在拼命压抑着难听的话,“但今天的演出,是她靠努力得来的机会!”

“你的正义感用错了地方!”我咬紧下唇,努力憋着泪水正视他发红的眼睛,“没错,我以前是闯过不少祸,可我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

“不是你,那是她自己剪的?”他陡然冷笑,“习惯于衣食无忧的沈大小姐,你大概觉得我们的梦想很可笑吧?把自己与外界隔绝,日复一日没命地画画、练琴,可笑地自诩为艺术家……佛罗伦萨之所以冷淡,就是因为有太多我和她这样暗无天日的人.”

他的声音寒如夜色:“而以后,她怕是要一直暗无天日下去了.”说罢,陆云翳就要转身离去,宛如那个早晨.而我终于抛下一切顾虑,拼命拽住他的衬衫衣袖.终于,终于我也能把软弱的一面连同眼泪在他的面前倾洪而泻,只为挽留.

“还记得徐志摩那首《翡冷翠的一夜》……我这么贪玩这么笨的人都能背下来.”我开始语无伦次地没话找话,如同在抢夺时间,“我知道你最喜欢最后一句: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

“那些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玉翡.”

他仍然背对着,却轻轻推开我的手,如同撸掉一只不合腕的玉镯.

“翡冷翠是诗,佛罗伦萨才是我过的生活.”

006

我的学校生活并非一如既往的糟糕,成人礼闹剧结束后,我收到了Mark的道歉.

学校生活顺利了许多,但陆云翳却似乎消失了.他早出晚归准备着申请大学,偶尔一见的匆匆问候,开始被我理解成告别.

独自走在棕榈树下,摇晃的树影如同指缝间宽阔的挥别.我时常有此闪念:彼得潘失掉影子,尚可用针线缝回来;而我的影子陆云翳,更像是一片云,被风吹散后难聚当初.

那段时间常听见书房里传来的争吵——父亲喝令他申请建筑系,男孩把弄珠宝太不务正业.直到通知书寄来,我才知道他最终妥协了.“等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送你一件举世无双的珠宝.”还记得陆云翳说出这句承诺时,我刚满十四岁,嫌弃地揪着他雕刻的复活节兔子.

“真的?”

他却不说话了,拿过速写本让我看手稿.我一脸嫌弃:“我想要一顶镶满水晶的王冠,做成繁花锦簇的样子.”

还没等我收到礼物,陆云翳就要走了.他的背包里只有几件衣服和笔记本,行李少到不像是将要远行.那些珠宝手稿全锁在房间里,似是必须关在心底的梦.

计程车开往机场,我和他坐在后排,气氛怪异沉默.几番试图与他讲话,他都只是望着前方的虚无,双眼失焦.窗外的景致模糊成一片光影,在他清冷的侧脸后铺陈.

他还在为Mark的事生气吧,我是真的很后悔了.

车在航站楼前停下,陆云翳略微挪动:“佛罗伦萨和夏威夷,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那双眼睛依然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若非说中文,我还以为他是在和司机说话.虽感意外,我还是讪讪地接话:“哦,是这样啊,那以后必须要在晚上……”

他又说了句什么,但声音轻得像一声长叹,让我听不真切.他飞快地付了双倍的车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叮咛,没有打趣,什么都没有.

我仔细回想那句自言自语,努力攫取那微弱的音调起伏,终于明白了陆云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或许,我还可以喜欢你吗?”

心脏仿佛猛然间被灌满,又在下一秒被抽空.

007

入夜后,我没有回到陆云翳的公寓,而是在路边的餐馆点了一杯红勤酒.带着提琴的流浪艺人恰巧路过,于是我在陌生人的琴弦上听完了那曲戛然而止的《圣母颂》.

曲毕,我谢过他的音乐和手帕,胡乱擦干脸上的泪痕,拨通了Rebecca的手机:“You are so mean.(你真卑鄙.)”

并非我想的笑声痛快或无辜装傻,她自嘲地说:“其实在遇到他之前,我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坏.是因为爱情吧——我竟变得这般面目可憎.”

她让我去老火车站取3号寄存柜里的东西,是陆云翳的生日.“项链还给你,还有翳的英文日记.”Rebecca最后说,“看过以后你会明白,付出更多爱的人,往往变质更快.”

我从来不知,当年莽撞任性的自己,在陆云翳的日记里竟是率真可爱的.而我们在檀香山一同经历的年岁里,还有更多我不曾知道的事——

陆云翳不仅画桌上的红芭乐,还偷偷画不学无术且惫懒瞌睡的我——原来在Rebecca之前,他不是没有画过人物肖像.午后阳光晴好,于是他笔下的我闪闪发亮.

港口冲突后,往我的学校信箱里寄了高额罚单.陆云翳帮我取信时发现了,瞒着家人做了整整两个月,终于替我缴清罚款.

在Mark家帮我解围的时候,我奋力甩开他走掉,他远远地跟在后面,无声地哭泣.他拦下一辆出租车,翻遍口袋,用身上所有的钱付小费,请司机照顾我……

我的生活之所以过得肆意,是因为有人在身后替我负重前行.可是我却忘记了,那时的陆云翳也不过是个敏感瘦弱的少年.

我想,长此以往地付出,无论是谁都终究会累,会失望.同样,谁都不可能妄为却永远被爱着.

我不该有恃无恐,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热闹;也不该错判自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在失去后发现自己眷恋冷清.

当晚,我靠在火车站的铁艺长椅上,订好了回程的机票.我给陆云翳发了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没等他回复就匆匆关了机.手机屏幕黑下去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红肿的双眼,不知能否算是对以往万分之一的偿还.

做完这一切时,我疲倦地靠回椅背上.车站里行人来去匆匆,唯有我很平静.

并非像Rebecca所说,爱情是让人变质的.它更像是一剂慢性麻药,从血脉中扩散,在神经里麻痹,最终吞噬掉你的所有脾气.于是终成眷属也好,爱而不得也罢,最终还是一句成全.

陆云翳大概不知道,我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佛罗伦萨一直住到复活节结束.

在数不清的大小教堂前,他在佛罗伦萨的春日里画下她飞扬的裙角;音乐厅闭馆后,她盛装打扮重新站在舞台上,观众席上只有他一位听众;他忙于旁听珠宝设计院的课,她就做一盘白奶油意面,细心地撒上碧绿的罗勒叶,耐心地在教室外等他.

原来我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佛罗伦萨的阳光一直明媚.

终于要离开意大利的当天,米开朗基罗广场上举行了盛大的节日庆典.傍晚华灯初上,河里洒满了流动的星光.

整座城市的流浪艺人似乎都聚集到这里,四处都能听见手风琴、吉他和提琴的动人旋律.我看见Rebecca蹲在一个老伯的摊位前,圆润的侧脸掩藏不住神色中的喜爱.

陆云翳在和老伯交涉,Rebecca紧张得直咬唇瓣,最终见他用一幅油画交换了玩偶,又重新欢悦如孩童.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时,恰逢圣米尼亚托教堂的钟声响起,所有人抬起头,灰鸽扑扇着翅膀,如云般掠过教堂,仿佛是一部剧的生动布景.

圆舞曲的旋律回响在广场上,人们自然而然地拥着同伴翩翩起舞.

我想,正是这一幕幕和谐徜徉的场景,构成了一个不属于我的翡冷翠.千万张笑脸幸福类似,其间也有一个陆云翳,同样不属于我.

记忆中他从未有过如此欢愉的笑容,他搂着她的腰肢,不吝给予她坚实的臂膀.他们亲昵地耳语,又旁若无人地发出阵阵大笑,不知机灵的Rebecca说了什么我听不懂的俏皮话.

腕上的表盘斜斜地指向八点,我必须要走了.

如果Rebecca足够可憎,她完全可以告诉我,在我离开十分钟后,陆云翳捧出了繁花锦簇的水晶王冠,小心翼翼地别在她红棕色的卷发上.她大可得意地在电话里告诉我:嘿,翡,你看,誓言之花竟能在朝夕累积中破碎,转而嫁接在别人的枝头.

幸而我早已拖着皮箱,从大卫雕像后急匆匆地奔向山间公路.

对于翡冷翠,我的不辞而别与不请自来同样悄无声息.

008

从翡冷翠回夏威夷,我经历了最最痛苦的长途飞行.

机舱依然狭小闷热,东一区到西十区,时差整整十二个小时.而我应感激地球的巧妙时差,让我错过了翡冷翠的复活节,还能赶上夏威夷的复活节——以及,我新一岁的生日.

陆云翳,你知道吗?宇宙恒常的表象里,隐藏着世事的瞬息万变,没有人始终如一.朝夕相处已如此,更何况我们还隔着地球上最漫长的时差.

但你一定不知,再长的地域时差都能被消除.

而爱情的时差,无人可以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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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冷摊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篇小文要是让周作人来写,标题就有可能只有冷摊两个字 从前的小品文讲究隽永,字多了就如同兑水多次的茶,没味 我这里不打算谈小品文的危机,因为那不该是由心的事情 人微言轻,逛逛冷摊,淘本旧书,是我可以办.

翠微校史:西北楼里的大师们
翠微校史虽然只是二十四史点校工作之一隅,但这些老学者们的勤奋和执著、学养和品德,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仍然依稀于眼前 所谓“翠微校史”,不知是谁冠以这样诗意的名称 而其所指,就.

经典著作为何魅力永恒
重视学习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 延安时期,同志说,“宣言,我看了不下一百遍”,“ 每阅读一次,我都有新的启发” 他对宣言(以下简称宣言).

冷幽默的风骨
奥斯汀与张爱玲有一点风格很像,她们不调侃庸俗的老阿姨,而是喜欢顺着老阿姨们的逻辑说,将她们的可笑处平平道来,于是越显其荒诞 比如傲慢与偏见里,奥斯汀有所谓“ 她一生大事就是嫁女儿,生平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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