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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方面电大毕业论文范文 和相遇:从两北到东南类论文范文资料

主题:东南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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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毫无征兆,21年后,他打通我的手机.那是我剐到达的海边深圳迎来它30周年的纪念日,8月26日,路灯上插着红旗,翻飞在芒果树棕榈树枝头,我和儿子从地铁中出来,还没走到地面上来.这是他第一次坐地铁,心脏大力跳跃,两眼骨碌乱转,见别人穿过通道便冲上去,羚羊般慌不择路,全然不知有ABCD指示牌.人流如泄闸洪水,迈着撤退步伐四面散去,生怕来不及坐上从地狱到天堂的电梯.电话响了.

话音携带浓重南方口音,字词如重锤击鼓,尾音绵长,几乎淹没原初那个字.习惯北方话小钢炮般*炸响的爽脆,对这种错读,误读,连读,分不清上扬下降口气的表达顿生倦意,只想快刀斩乱麻,结束后好在ABCD中选择一条正确的路.我皱眉戴起陌生人面具,将语气拧转到客气频道,说谢谢,以后多联系.那片混杂词语中有一两朵火花跳脱出来,被我收悉,拼贴出这样的印象:一位外省诗歌爱好者偶尔搜到我的博客,一时兴起,打来电话,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关心我的生活,并申明,有困难找他.但我想立即结束这场谈话,尤其,他问及我的孩子有多大……面具上方已戳出两只尖角,泛出红光,鸣鸣鸣响警笛!我愠怒.如此放肆地推开别人的隐私之门,太过分了.从孩子的年龄攀附而上,可看到你的结婚日,你过往的恋情,你的出生地……你已再清楚不过!可以谈诗歌,谈诗人,谈诗坛,若去掉这壳,整个人便如蛋清裹着颤巍巍蛋黄,毫无保护地裸出来,而我,如何轻易被这个陌生电话就剔除掉全部防护,陡然成为裸具,一览无余起来?电话那头,如何获得尚方宝剑,劈山过海,坦荡荡,直接攻入他人秘密核心?在这个海边城市的地下迷宫,人挨人已足够近,居然还要通过电话线贴过来,佯装关切,你孩子多大!

天啊,这是地铁出口,男女老少都如穿梭在神秘宫殿的蚁人族,孤零零走在各自荒原,在没有日光照拂的洞穴,仅凭两只纤细触角确定距离.虽然队伍移动得很慢,悄无声息,但每个蚁人都要与他人保持触角之距,才能保全无数蚁入来了又去.亲密,必要有间.我将那句话定性为语言行刺,本能地拿起盾牌抵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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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朋友打电话来是第二天午后,我在家看书,孩子去了幼儿园.他朋友居住在我刚离开的城市乌鲁木齐,以同城人的亲密说,需要帮忙就说.他的工作好生重要,惊险时,救我一命也未尝不可.但这一切,发生在我离开两周后.爽朗的北方话异常舒服,甚至能通过鲜活词汇勾勒出他身材魁梧,豪气冲天,古道热肠.临下班前他给我打电话,而我,时常从那座备受市民关注的楼下走过.全城安危皆系于那楼,楼下停放的巡逻车车顶上,时常闪烁红蓝光芒.只两周时间,那座城市就变得遥远陌生,那些曾困扰我,让我患上严重抑郁症的难题,皆变成照片或DV.隐予棕榈树芒果树荔枝树后遥不可及.

时空错位令我支支吾吾,感觉对不起这从天而降的豪气.他道:我和F是好友,在一个学院上了三年学.F.这个名字一直放在太虚幻境,如今,被那张嘴轻易唤出,令我僵硬恍惚,浑身细胞陡然戒备起来,怀疑陷入愚人节恶剧.没错,F,穿越层层云朵,从百慕大三角地或宇宙黑洞来.F.一双蝶翅,忽闪而过,将青春劫掠而去,又转世轮回,翩然飞来.那个名字:F.“他在哪?干什么?”我如看到密路启闸,不管不顾,将触角之距抛在脑后,只一味问下去,惊慌中以为那无形电话即刻就要中断.

现在,轮到对方诧异,诧异于我对F如此陌生,连基本信息都空白,作为从F处派生而来的友情客串,他顿感自己从虚空坠落,无根无基,而适才进行的热络表白,显得滑稽尴尬,唐突冒昧.他像潦草为自己捡起遮羞衣,穿上,重申,有困难找我……空气兀自嗡嗡,语言残骸沉浮交错,延续着惯性滑动,我如置身冰柜,浑身透凉.我像长出复眼看到自己慌不择言,吐出一大堆乱糟糟毫无逻辑不成型的提问,那些句子像有灵性,将我内心的潜台词一一放大——他,F.居然,在那个城市,做那种工作.再感叹下去,就要到那句:他孩子有多大!我要了F电话,随手记在杂志最后一员时,感觉眼熟,拿出手机—对,是昨日那个号码.

我们相遇而不知?!我躺上床,虚弱之极.如此之多的讯息扑面而来,如暴雨倾盆,令沙漠边长大的我惊骇疲惫.我闭眼假寐,躲入自我架设的透明强化玻璃防护罩内,心脏已负荷到极限,再不能接受任何陌生电话的暴雨袭击.我不能相信我们会再次相遇,而一切都类藏寓言——我必要与他根遘在恍惚的十字路口,我盛要与他错位‘走教、离失,魏宓要与他在度’过浑蒙不知的肘光后,经别人点醒,才知自己的珍宝已被风垒稠}薅,灌离炭所.

傍晚时电话再獭;我走到阳台去按,他说是他,这声音终与F缝合,我的眼疆流了下来.在一楼阳台我刚雕晾起的衣裙下-.在高大棕掴树扇形阉叶下,在南国潮闷睁聩的夕阳下,他说他是F.那声音沧桑如七旬老者,似一根滑溜长木被截断后又遭火焚,一截截枯木上烙满团团黑疤.这不是缒的声音,或者,这不是我所熟悉的他的声音.那时我们常一起唱歌,他的嗓子动听如云雀.他唤我一个陌生的名字,是这世上只属于他和我之间的昵称,他唤我时,我知那说话者是他无疑.

我们以概括式语言将勰年人生浓缩为几个词:结婚,为人父母,生活平淡.之后,谈话凝滞.我终于忍不住,将那个悬空已久的问题怯生生抛出:“那些倍,还在吗t”在.犍我听捌自己轻轻地叹息,微弱如台风刮过后整个海岸线低缓葡平和的匍匐喘息.一月前,在乌鲁木齐家中,我读完一本怀旧的书,突然打开书柜翻出那捆信,随便抽出一封读,到一半时便兀自泪流,整个身心如大厦将倾,控制不住要坍塌.那时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他再次相遇.现在,他告诉我,他保留着我写的信,保留着我的照片,保留着那个18岁少女干燥的初恋.他突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话题引向那首诗——我写的,《雨巷中的女孩》.他说,那时你没到过南方,可俺写出了那种感觉,南方的感觉……那短诗发在娟耪铃杂志上´我寄他时满怀欣喜,而他却说他被那杂志打蒙了.

关于1989年的记忆连绵浮现:那时小城的青年男女旨在包里揣个笔记本,抄诗写诗,言必称卑鄙高尚,黑眼睛钥匙橡树……在这种氛围中写出的情书,多以探讨诗歌为主要内容,在开头结尾缀以昵称,分析完诗后增补上自己的信誓旦旦.诗是我们的领袖、同伙、家人,是填塞夜晚与白天全部缝隙的流水,当我的诗歌被印刷成铅字发表后,在他的内心却掀起一场别样的.写完分手信,他音信杳无,直至时光轮转21年.他补叙,那杂志,那诗歌,那雨巷中的女孩,皆让他强烈感觉我们已银河两岸,他就是穿上溜冰鞋也追不上我.他的直觉向他描绘出一幅并不美妙的前景,于是对我生出凉淡疏远之心,直至,彻底消失.现在,在电话里相遇的我们已无法辨识出往事的真相,真相是个乌托邦,经个人意志过滤后增补上虚构的花边,谁手里拿着的,是真的真相?

我到达海边才两周,就被他搜到博客,一路踏寻而来.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我开博已四年多,他可选择两周前的任何一天搜索,都不至形成现在这种效果:当我身处南方南部,他还纠缠在雨巷中的女孩不能释怀.他怯生生问,恨不恨他.不——我脱口而出,想都没想(从一开始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他阴性优柔,我坚韧果断,一开始就是这样).我看到柏油路面汪着水洼,倒映出的南国天空是暖昧的,和西北完全不同(如我和他完全不同).我说,不.分手时我还太小,没学会恨;等会恨人时,他已不复存在于我的生活;及至结婚、生子、经历过那场死里逃生的劫难后,我又如何能唤起恨感.我只是感慨,那18岁时生发的初恋,其实,一直都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从来没有散去.杂沓拥挤的蚁人族中,两只蚁人触角相碰,分离后,久久不能释怀.

他说起小城,坦言,像他这样一个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人,想到要在小城生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诗歌是梦想,是飞翔,南方是现实,是生活,当诗歌与南方相遇,无论诗歌多么高蹈,都抵不上一把雨伞辐射出的力量.现在,他剥离下诗歌的外壳,将“可怕”袒露出来.那不再有所顾及的句子多么腥膻,扑面袭来时,我像看到了悲痛的所在地,灾祸的现场,止不住倒抽凉气.这话在他心里闷了那么久,以至在那么多信里他都无法写出来,他用那么多文字来写别的,只为遮掩这最真实的场景:可怕.他没有这个力量.他找不到战胜现实去取得爱的力量.我们的谈话总是围绕着诗歌,之后的书信里也不谈将来,我们的将来未可预料.他不欠我什么,我们不过是写过些信而已,但我真的已丧失了什么,这丧失,要很久后才会在我的生活中显现.他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履历表中,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但他曾瞥到过蛹团聚着自己小小的拳头等待羽化的那个瞬间,在那个历经变形的过程中,他曾分担过我内心的黑暗,他曾让我相信人可不受命运的惯性演出,可通过努力获得一种特权,可对受辱进行抵抗,可触碰世界的边缘地带.应该说,是他让我爱上了自己,我的内心被他唤醒后,汇聚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后来的“我”是他和我共同锻造出来的,我又如何能“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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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密是炎热的,不像深圳这般潮闷,它凹陷于吐哈盆地的低洼处,因水果而特别,无核白葡萄粘黏,红心脆黑眉毛甜瓜甘甜.一切得益于盆地:早晚温差大,日照时间长,干旱少雨,易于糖分沉淀.成长于如此气候中的我,体内同样凝结了过多情愫,必与诗歌相逢,必与F相遇.一切因地理而起,又因地理而终.然而,细细考量那电光火石的相遇,像面对树上的果,得从它的根须说起.

六岁那年夏天,我玩耍回家,见褐色大门锁住,便去屋后地里找母亲拿钥匙.一群妇女坐在小凳上割韭菜,屁股硕大,胸脯牛般喘息,大腿几乎将裤子崩裂,一模一样梳着一刀切短发.我母亲喜欢带一种黑色细齿发卡,可将头发一丝不乱全梳到耳后去.通常我避免和她们相逢.她们用麻绳将裤腿扎紧,将西红柿茄子直接丢进裆中,再蹒跚回家.她们热烘烘高喊孩子乳名,抡起巨掌拍他们的屁股,和男人打架后,裤带松弛,裸出半截臃肿肚皮,躺在自家院场里满身泥污地哼哼.她们闭着眼睛哼哼,小山般一抖一抖.这时的小村人还不知道一场土地革命正在酝酿,“包产到户”会像雷暴雨般炸开在头顶,小村人延续传统,集体出工,每天将所干的活儿评出工分,记录在案,年底兑成,不过一两百,若到三百,便是极限.兑现时,我爷爷来了,翘山羊胡,戴蓝帽,拎拐杖,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他坐在我家的红木椅上,问他的儿媳妇,我的母亲,要钱.不是十块二十块,而是,全部兑换款.拿去后,抽大烟.母亲给了一年又一年,这一年终于咬牙切齿地将钱藏起,父亲为表演孝子,对母亲怒斥,又在爷爷的怂恿下,动手.几乎每年都要演一次这种拉锯战.更为骇人的是,这年母亲从大队结算完回家,在路上就被爷爷截住,当即要钱,母亲不给,他们撕扯起来,我想帮母亲,不知从何下手,就去扯爷爷裤腿.他一低头,瞥见我,腾出按在母亲肩头的手掌,轻轻一推,我便跌倒在路边一个废弃的猪圈里,浑身是土,头上一根红发卡也摔成两半.

我从这个我称呼为爷爷的人身上所感受到的,是异样的陌生与异样的惊叹.我去门市部玩,他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酒瓶.门市部里有个大缸,卖散白酒.他斜斜地眯着醉汉的眼睛瞅我,突发感叹,这是谁的闺女,长得真好看.旁边晒太阳的懒汉突然大笑,说老丁啊老丁,这是你的孙女!他嗔怒,胡说!那人揭疤般逼视他,那二小队的小丁不是你大儿子吗?爷爷再看我,仅一秒,便扭转脑袋,加速脚步,将一个高大漂亮的背影留下.

谜底这时揭开:妇女们蜷缩身子挥动镰刀,韭菜被拦腰截断后发出膻腥,我对着那几个融为一片的人大喊,妈!妈!她们回头,看到我,笑嘻嘻说,你妈回家去了,走的是小路,你快去追,追得上.我转身想跑,可淤泥粘满脚底,我无法走快.这时,命运之门嘎吱推开,那句话,兔子样一蹦一蹦粘上我的耳膜:抱来的……抱她妹妹的……

我顿时明白,那些小孩将我团团围住,大喊抱疙瘩,抱疙瘩.那时我不懂,问母亲,她低头咬着嘴唇,浑身抖动,再抬头时道,你就说他们是死疙瘩.我蹿出屋,冲那群小孩大喊,死疙瘩,死疙瘩.这新词令他们惶惑,无言以对,四散离去.但是,“抱”这个字,从此烙进我的脑海.现在我终于明白,在爷爷心中,从未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视为丁家子嗣.乡村以血脉宗亲为准绳划分远近,爷爷、父亲、孙子,一脉相承,正宗嫡亲,爷爷享有对孙子的绝对话语权,而抱来之子宛若天外来客,打乱家族谱系,令纯正血脉混乱,更携来土地、财产、资源的再分配问题.

因我并非天生农村人,向往城市时,慢慢聚集出对它的仇恨.城市把人分成天上地下,城里人干净,有工资,老了不用愁;农村人肮脏,有病没钱看,老了没人管,只被城里人用眼角轻轻一扫,便能跌出十万八千里.北大陈章良说:永远要考第一名.要优秀得无与伦比,才能被拔出来,那萝卜须子上,还粘着泥.成年后我对生母耿耿于怀,刀片般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她合目软声,我错了.家有哥哥姐姐妹妹,为什么送走的人单单是我?这是我一生的核.我生在九月底,送走时三个月大,田野一片雪白.他们都记得:你走时下着雪.他们像一群合谋者,每个人都眼睁睁看我被送走,每个人都知晓这个谜底,只有我无力参与决定,无力反抗.我纳闷,生母自己知道找对象要找城里人,死也不在农村种地,何以那么轻率,被姐姐的眼泪融化,决定将自己孩子作为报恩的礼物送出去?“城里的娃娃乡下的狗”,这句俗话是说,这两样都是不好惹的东西.可她,却如此轻易地,让我成了有五分地的农民.从此,那地便如女孩背上沉重的壳,走到哪里都如蜗牛似乌龟.

报应那么快就到来:一岁某日,我恸哭不止,怎么都止不住,到处都查遍了,依旧看不到伤,母亲举起小手,对着光,发现掌心布满密刺——长我三十多岁的嫂子将它按在炸开针刺的仙人球上.我哭,母亲亦哭.她终身未育,40岁抱养我,在人群中始终抬不起头.我是听不得《嫂子》这首歌的,每听,头发根必竖立爹起.八岁,我小学二年级,扎两只小辫,安静,好读书,显现出与众不同的聪颖心性.嫂子与母亲不知生出怎样口角,愤愤不平,在门后站立许久,专等我放学从她家门口经过时,将_块比拳头大的戈壁石掷出,正中我唇,门牙当即断掉,旁边小牙豁损四颗,上唇翻肿,血流不止.她翩然走出,呦,你怎么不·看路.我刚刚得过三好学生奖状和一个铅笔盒,此刻,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当我看见母亲伏在烟熏火燎的灶间呜咽时,我知道,那石头是计算好的.这个哀号的形象是我养母一生的写照,她一直在那里,在她荒凉空虚的一生里哀号抽泣,孤苦无告.她是让枯萎的子宫活剥了的女人.她的节俭,她的勤劳,她的善良,被无法生育全然摧毁,她一辈子携带红字,低头含胸,影子般过活.

说母亲先抱来个男孩,他们激烈反对,似乎马上看到男孩占房娶媳妇,大哥嫂子父亲,联手反对,吓得母亲又将那孩子送了回去.及至我出生,她哭——对着自己的妹妹哭,哭得昏天黑地,哭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有多难.她当后妈将丈夫的儿子养大,却感觉后半生空荡荡无所依靠,她拼命想要一个靠的人.她给妹妹的孩子缝衣服做鞋子,将地里的土豆萝卜装在裤兜运回,再一包包转送到妹妹家那些嗷嗷待哺的口中.在那个特殊年代,她对妹妹家是有恩的.她勤快、麻利、温和,谁来了都能热乎乎端上一碗臊子面,无论自家多困难.她哭啊哭,哭得让妹妹感到可怕,无话可说,只得点头.生母后来道,我送了她一个娃娃,她送了我啥.话如霹雳,将我几乎震晕.这娃娃,成了她们姐妹间交换的产品.

我什么都不是.那个婴孩,她虽然诞生了,但她什么都不是.她的未来只能屈从于带她到世间来的生母.生母裹起婴孩,柔软的肢体瘫软在襁褓中,她把孩子塞进别人的怀抱——那情景我已看不下去.突然没了婴儿啼哭,生母胀痛,急得睡不着觉.可是,还有那么多孩子张着嘴等着吃饭,及至妹妹出生,她开始新一轮哺育,对我的思念便如关闭了一扇门,从此平静起来.被送走的那孩子,从此,再不可能回到父母身旁.2005年5月21日,当我第一次搂住自己的孩子时,喃喃许诺:我们从此不分离,宝贝.我要给你的,是一份确定无疑的爱,无论你走多远,心里都是踏实的.

后来我想,不仅仅是贫穷让这对慌乱的姐妹达成了这种协议,更因为她们两个那么相像,骨子里的相像,她们面对生命时皆粗糙简单.参与到这场罪行中的,还有那个时代.它站在女人的对立面,让她们眼睁睁把自己的生活推向绝境.自那次私自交易后,她们便成为罪人,一生都沉浮在煎熬中.我亦是罪人,眼睁睁看到这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我不断受罪,直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才把那原罪的纽扣解开.“父亲,我从没有呼唤过‘爸爸’的/父亲.我的命运中的血的父亲/你在赢得世界的温暖的同时/也赢得了我,我出生的啼哭/和在你葬礼上的啼哭./血是最沉的.血有多沉/就像现在我每路过一个黑暗的/锅炉房,都想放声大哭一样,沉!”(我的诗歌《司炉人之女》)生父在我被抱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这可是个人哪.他不同意送走我,说再穷,也有娃娃一口.当他被剥夺掉父亲这个称呼后,变得暴躁阴郁,常从鼻孔中喷出冷冷的轻蔑.他在北京城长大,酷爱梅兰芳,常一个人摇头晃脑听戏,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我那点文艺才能,莫不是遗传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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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想到那个老师,她的形象总是和我的两个母亲,和嫂子,并列在一起的.都是女人,成年女人,每个人都呼吸粗重,胸脯高耸,用松鼠般机警的眼神打量世界,是弱者,却又不忘将蒙娜丽莎的微笑斜斜面对于我,强令我从原先不为人识的自在边缘被提拔出来,脱离开生存轨道后许久,再费劲地摸索回来.即便过了很久,很久,我依旧一脸红彤彤,连眼白也泛红,一派因被鲁莽侵扰后不肯宽恕的僵硬作风.

1983年9月1日,我成为哈密市四中初中一年级学生的第一天, ’被Z老师唤出教室.站在过道上.陡然进入昏暗通道,令我根本无法看清班主任的面孔(我也不敢仰视),只听她用平和舒缓的语调说:“你要好自为之,你是班里唯一的农村户口,在我们这个班,有校长的儿子,专员的女儿……”我身上的衣服如花瓣被秋风吹落,陡然间赤条条起来,我如雕塑般僵直在来往行走的学生中.我的战栗传达到她,我找到她的眼睛,正视起来.她的眼睛,三角形,目光深处有一个死亡的质点.姜黄紧身毛衣承托得她胸脯高耸,正派先进,完美优雅,她如女王般宣布着旨意.这个刽子手的形象被我长久存留.她的眼神,她的衣服,她一板一眼的腔调,她为自己聚敛起的帝王光芒,像压在舌底的糖块般被我一遍遍舔舐,尝出里面的毒.饥饿、战争、艾滋病、,这些难题一直困惑着人类,可还有一样:无端剥夺掉人的自尊.

我羞窘到极点,心跳剧烈,慌乱中将右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像捧着一只鸟儿唯恐它飞走,我明知心脏就在那里,却感觉钝钝的,重重的,怕它马上就要掉下来,须好生扶稳.在此之前,我是不知羞的.当我奔跑在乡间小路时,感觉身体和羚羊一样灵巧多变.现在,我被射中.我因有着太高的敏感度,太低的燃点,那么轻易就被射中.现在,我本身就是羞耻,而不是我所做的某一件事情.我,一个莫名其妙欲跻身上流社会的乡巴佬,被她,Z,果断地拎出来予以敲打.那个12岁郊区菜农的女儿,她柔弱的反抗之声微弱如井下冤魂.她说,不……但我只能生活在被她监管的集体中,无论这集体表现得多么冷酷无情,恶意狠毒.她培养奸细,豢养犬儒,令小小班级呈现微缩“”景观.一张硕大无朋的表格贴在墙上,用红旗、黄旗、黑旗代表行为指标,我终于成为典型,成为城市户口的对立面——玩耍时随口说句“讨厌”,被定性为脏话,扣分,贴黑旗;做操时说胳膊腿伸得不够直,扣分,黑旗;在她的暗示、怂恿、放纵下,那些有商品粮吃的孩子将鄙夷之箭射来,我如被诸葛亮拉去草船借箭的稻草人,浑身上下皆被射中,无一处遗露.很快,我就沦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夜夜噩梦,看她手举黑旗,不断重复:你坏,你是个坏女生.Z老师如夜行的锁喉杀手,让恐惧一点点渗入我的体内,让我从此有了暗影.

而她,居然成为先进教师,成为副校长,在我离开小城到乌鲁木齐媒体工作后她打电话来,希望通过我找些企业家赞助学校.我做到了.酒桌上,她举起杯子说话时依旧平缓典雅,感谢辞令类同手中玻璃杯那般寒凉.她丝毫不记得她所犯下的罪行,或者,她根本就觉得,一个12岁农村户口的女孩,大约早已忘记了吧?如果记得,也该像吞下玻璃碴一样,活生生吞进肚里去.退休后,她将政治热情转化为金钱崇拜,在小城租了层楼办起私立幼儿园,挣钱挣得理直气壮.我到那楼上办事时看到了她,是她,她的气场扑面而来,那无比正确、无比灿烂的太阳气扑面而来,令我作呕,我赶忙侧过身子,将背影对着她.2009年我在广州某中学采访内地新疆高中班学生时,接待我的老师恰是Z的同事,和她交谈后,那个在我12岁心上烙烫伤疤的刽子手形象愈加丰满:几近无耻地捞取政治资本,强力打压同行,利用权势为自己谋利……是她,没错,是那个开学第一天扫一眼履历表便将学生分为三六九等的她之所为,我毫不吃惊.

因为我,养母和生母原本简单的姐妹关系转化得龌龊、僵硬、别扭.生母粗糙,声气大,干活儿风风火火,爱恨全在脸上;养母隐忍,温和,处事多虑.她多年遭人鄙视一地主之女,后妈,生不了孩子——哪一样,都够一个女人低下头,更何况,她都占全了.对外人她招待得周到热情.可背地里,她常陷入恶毒诅咒,“短寿”“绝户”最为常见,还有一些独属甘肃妇女之发明.她做饭时诅咒,烧火时诅咒,纳鞋底时诅咒,只要醒着,就翕动嘴唇,处于诅咒状态.别人听不到,我懂.我懂——她内心的积怨已如青藏高原那般深厚,以致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分裂为两极,一面温顺柔韧,另一面复杂诡秘.那一幕终于发生:我从学校归来,喊妈,.她俩皆抬头,同时答应.那日,生母来我家,正坐在桌边椅子上.她俩互相对视时电光耀眼,充满了对对方的怨毒与愠怒.这纠缠错综的情绪被我嗅到后,感觉一堆黏糊糊的胶水沾满手,怎么洗都洗不掉.

两个母亲、嫂子、班主任,她们编织出一张巨大的女人网,将我牢牢扣在其中,任古怪火焰炙烤,任生硬大手揉捏.一切都凝结在那一天:白雪日,我被抱走.之后,我全部的生活皆处于半空.生父生母爱我,却鞭长莫及;养父养母待我不薄,却总隔着一层.尤其养母,生怕我知道那个秘密.她常对我做一种“严肃”游戏——她看着我,将前半生的冤屈后半生的希望一股脑儿压过来,慢腾腾道:你说,我是不是你的亲妈?从她宽阔的胸膛里放射出厚重的喘息,当它们抵达我皮肤上时,已如剑似刀.她说话时闷声闷气,比平常的语调更低.她的脸是散碎的、浮动的,和阴影凝结在一起,呈现出一种铁的沉重.这游戏让我感觉不自在,闷闷不乐,但我因不敢让她生气而拼命点头.于是,她拧着眉头说,我不是亲的谁是亲的……我还是不说话,只感觉疲倦,绝望.

养父母是1957年由甘肃甘谷逃荒到新疆的,那时,他们所在的大石乡丁家坑窝村和周围的村一样闹饥荒,地衣树皮都吃光了,就吃土,叫观音土,吃了后小腹肿胀,解不下大便,疼得嗷嗷叫.养父挑起担筐,一头坐着还是小孩的大哥,一头装着捆被褥,就和养母上了路.养母的父亲是地主,自杀后,整个家庭陷入困顿.养父新丧妻,留有一儿,提亲时拿了八个白面大馒头.养母躲在门后目测了他的脚,做了双鞋,格外合适,令养父坚定了娶这个成分不好的女人的决心.婚前,他们没有见过面.我读杨显惠所著《夹边沟》《定西孤儿院纪事》时,浑身痉挛.定西离甘谷不远,书中细节为养父母何以走西口及姥爷何以上吊提供了确凿答案.到哈密后,养母将她的妹妹,我的生母,唤来.生母学了理发,生父自天津静海支援边疆而来,是个锅炉工,早逝.我随养父姓丁.养父说,甘肃丁家是早年从山西大槐树下分流而来的.到底有多早,他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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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夏季初三毕业,没暑假作业,我突发奇想,开始写小说.提笔就写,根本没构思.一个女孩叫肖霞影,一个男孩叫杨浩天,他们有一帮朋友,是“玫瑰”文学社成员,他们的老师僵化腐朽,不仅打压《玫瑰》杂志,还将男女生之间的朦胧情愫丑陋化.学生与老师展开尖锐斗争,终以肖霞影去南方终结.三万五千字的小说以手抄本形式在小城中学流传,传至一女孩手中时,被她在《哈密文艺》当编辑的父亲看到,说可以发表啊.就这么发表了.之后,我上了高中.高二时,与F相遇.其实,我和F之间阻隔着千山万水,相遇的概率极低.若我不是那般成长经历,即便与他相遇,也未必能催出爱果,但我终要与他相遇,因为这时,我爱上了诗歌.院里的葡萄树发芽了,苹果树开花了,我不知从哪里借来本《朦胧诗选》,埋头就抄,抄下来就背,背会后自己写.一切都预示着,我与他的相遇势在必行.

在F到来之前的高一,来了个木匠.包产到户后父母发狠种地,手头宽裕后置办了双人床、写字台、床头柜、方桌、四把椅子、五斗橱.木匠是甘肃老家来的一个瘦高男子,母亲好吃好喝伺候他.大件打得差不多时,他消停下来,整日拿着块小木头砍削.那两块木头终于成型,是粘在写字台柜门上的把手,如两个放大的逗号,一边一个,撇着.他饭后点起一根烟,猛吸几口,再徐徐吐出,咳地一声道,老家,还吃不上白面!见父母瞪大眼睛,又道,掺了杂粮的饼子,怎么都烙不到一起!母亲烙葱花饼时,倒出的油多得几近挥霍.饼子酥软婆娑,令木匠咀嚼时腾不出嘴说话.他吃得很仔细,用手掌接在下巴处,再把掌心的渣滓吸入口中.他以鲜活表演告诉我,在小村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广阔世界,即便是老家,也不过是被那世界包裹的一个点.这一年,家里买了台14寸彩色电视机,北京牌,端端正正放在刷了清漆的五斗橱上.

小城的天空真蓝啊,蓝得根本不是万里无云,而是,几乎,永远无云.我们哪里需要伞,雨滴到半空就被蒸发,连地皮都不曾濡湿.因这样的天,小城近旁有所专门训练飞行员的航校,那里的学员身量匀称,相貌良好,坐高适度,在机舱里手脚协调,反应机敏.令小城人大吃一惊的传说是,整个西北地区找不出这般男子.那时的小城笼罩着浓烈诗歌味,“柳丝”文学社汇聚一批年轻人,F也在其中.他来自杭州,我遇到他时,他因身体条件从空中退下来,刚参加完军校考试,在等通知.这是他滞留于小城的最后时日,亦是他最不成功,最烦躁之时.他的长相与北方人不同,眼睛大,眼神忧郁,说话温柔含蓄,绝不粗声大气,这些恰是我粗粝成长中最为匮乏的阴性气息,令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他.他组合的一些词语对我很陌生:“满多”“满好”……我们只说“很”.他一说“满”,我就感觉他在撒娇,想笑,见他一脸严肃,也就忍住了.那时,我俩并不总在一起,不,几乎很少有那样的时候,总是一群喜欢诗歌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诗歌,唱费翔齐秦,跳霹雳舞太空步.

他送我书.印象最深的,是《徐志摩诗选》.几乎每一页都勾画着直线曲线,间或写着眉批,字迹潇洒飘逸,和他灵动的人很配(可后来我发现,大凡有所成就的人,多是那种很笨拙,很执拗,很一根筋,很死脑筋的人).那些眉批不过是些读后感,但经如此勾画,那本普通的书已携带上他的生命气质,而显得很特别.他是将一颗爱诗之心全都融入进阅读的.徐志摩啊,来自他家乡的才子,他怎能不爱他.当他说起杭州,类同纽约或月球,遥不可及.多年后,当我从萧山机场进入杭州,轻易抵达西湖闻到桂花香时,总觉得有个隐形伴侣在同行.我记得他眼神的某个瞬间,像沉浸在梦幻不愿醒来的少年(类同托马斯·曼《威尼斯之死》中的那种少年).这少年的眼神一路相随,领我参观了他的出生地,他的家园.然而,时过境迁,这水乡之地如褪色旧照片,发霉姜黄,与别处并无二致.当我和他分离,这片他魂牵梦萦的水乡之地,对我来说,便成为一片陌生地.

“我跟你讲.我要是娶她,就得在缅甸待一辈子,我迟早要退休,到时我想回老家住.我不想在这里入土,我想埋在英国的教堂墓地.我需要阴天、细雨纷纷和乡村的味道.我想踩着英国乡镇的灰色人行道,我想可以走去跟屠户吵一架,因为他昨天给我的牛排我咬不动,我想逛逛旧书店.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梦,但它是我的所有,是我在世上的一切,我不能放弃.”(毛姆《客厅里的绅士》)我是到2010年年初才读懂这个英国男人埋在字里行间的辛酸,可当我只有18岁时,哪能体会到出生地的可怕.

那时,小城迎来夏天,爱诗的年轻人来我的小屋玩耍,看杂志,读诗歌,将我家刚买来的双卡录音机折腾得*响,将笑声唱声尖叫声通通录进去.有一次,他们走后,我坐在蓦然空荡的屋子,突然感觉整个世界都像被移走,在我的心里升起股模糊的悲伤——不单单是为了这聚会、这诗歌,还有更深远的东西.他们已离开十几分钟,估计已走出小路上了柏油路,然后分别.我猛地站起,推开小屋的门,推开褐色大门,在乡间小路上跑了起来.我跑得那么快,几乎是这一生跑得最快的一次,双脚完全离地,像在飞,几乎飞了起来.我是在抵抗经由命运安排给我的生活吗,我疯狂地奔跑,像去追赶属于自己的另一种命运.当我在拐弯处截到他时,他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伴之以尖叫,他说他走着走着觉得那么落寞,心想如果我能出现就好了,我便从天而降.现在,别人都不存在了,只剩我俩,我们走过缀满豆荚叶片的皂荚树,走过绿色大馒头般的榆树,走过笔直傲慢的白杨树……不知疲倦地走着,只愿走到一生的尽头.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路边菊花开出丝丝缕缕的金瓣,但空气里却没有花香,只有一股干燥的沙漠味.我离他很近,还闻到股陌生的男人味,让我又欢喜又疲倦又忧伤.当我们的手偶尔触碰,在我的心窝里、肚腹底,血液在青春的皮肤下微微跳动,几乎要奔突出来,从衣服的皱褶和细小的毛孔里奔突出来.我们说着诗歌时,诗歌不过是把掩护伞,将这种相遇的时光拖延得更长久,更长久.下午缓慢而沉闷地一点点流逝,他的存在令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既不想让时间停止也不愿让时间继续,只愿就这样,一直保持在这样的状态.

回家时我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身体里洋溢着蜂蜜的味道.我一直被遗弃,被忽略,被贬损,此刻,看到了另一片天空.通过对他的思念,对陌生世界的向往,我在诗歌中寻到一个出口,整个生命野马般突奔起来:“把我给你/给你冰川解冻后滴血的红/给你鹰翅般落下的西北风/给你被沙漠溶解的龟兹古歌/给你,给你/把我的心和灵魂交给你/包括纯真,包括幻想……”我似乎摆脱了由来已久的飘摇无主,重获新生,生命进入另一航程:“抓到一支笔,成了倾述的一切/梦想的开端,拉鱼的网撒下去.”当我们谈论诗歌后,像别的恋人结束了亲密举动般,会获得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当我一个人独处,会在院里搬个小凳,长久地盯着葡萄架看,看一束束阳光穿透叶片,在空隙中形成道道光柱跌下来,我拼命在脑海搜索词汇,试图将它们黏合得奇妙深刻.

6

与F相遇出于偶然,但与他相遇在18岁时的西北小喊,对我不啻为一种征兆,后来我能毅然离开小城,完全是初恋后遗症所致.走出小城并非易事.90年代初的新疆大地,人事户籍等制度皆板结僵硬,像道高压线,一旦逾越,便如进入危险区.我的离开在别人看来,是不管不顾,完全没给自己留后路.

21年后的电话里,他问我,那个跳舞的女孩,还好吧?他居然还记得她,我的那位高个儿女友.那时,她刚从幼儿师范毕业,正等待分配工作,在我的小屋,她即兴表演了一段现代舞,长发随腰身摆动,颇有邓肯风范,令在场男生皆屏息凝神.但是,我不知道她好不好.2004年我怀孕时回小城住了几个月,为晒故乡著名的太阳.某日,在餐馆喝粥时看到她,和一男人面对一桌丰盛的菜.听说那人是她丈夫时我匪夷所思.2005年8月,应父母要求,我在小城摆满月酒时请了她.她深夜来访.还是那间屋子,她舞蹈过的屋子,看着月色下我的婴孩睡得正酣,鼻息酣畅,奶腥浓烈,她突然哽咽说自己过得并不好.她丈夫是教师,家里不缺钱,在小屋舞蹈后,她成为一名银行职员,生活安逸,不知为何一直没生育.我无法想象她的工作—那玻璃橱窗内一个脖颈修长的女孩正在点钱.她那双翅膀般总想翱翔的胳膊,从此收拢,耷拉,埋藏在铺天盖地的纸币中,逐渐生锈、老化.F后来的工作,居然,也在银行.

夏天很快过去,F要去南方著名的火炉城市上军校,去火车站送行的人很多,到最后,也没轮上我告别.他走后,我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像以前那么开心,生活再次轮回到焦灼状态.火车站是终点,亦是起点,我们开始两地书.那些信,那些情书,是证明我们曾存在的一切.不是邮件,不是短信,不是留言,不是一切借助机器形成的文字,而是纸、笔、心三位一体的产物:信.一封又一封,证据确凿,将澎湃感情原封不动打包寄来,只等撕开信皮,掏出信瓤,扑面文字恍如荒梦诞言,只说给你,只你能懂,只在你我间有效.我将那一封封信按时间编号排列,每晚被灼烫字句折磨得不能入睡,如吸氧者,无比依赖塞入鼻孔的管子.生活变成与信粘连成片的—个梦境,期侍中,回复中,寄出中……我时常蜷缩身子在学校的天桥一角展开信,全世界都被我打开,我腾空而起,从现实场景脱离,到达那个地方,赵家条,他在那里读书、吃饭、睡觉、淋浴、打篮球、洗衣服.这个街区在那个时段它也曾属于我.在那之后和那之前,它都与我毫无关系,但他在那里时,它同时也属于我.我能看见他走出教室来到操场,坐在台阶上,读信的间歇,抬头看天.这样的在我的一生只有一次.仅一次.这样的疯狂,纸上的疯狂.这心有灵犀的情愫那么崭新,那么强烈.在那个年龄段,在那种氛围中,我找到了他,让他落入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换上另一个男人,那掌控也会降临.

接到分手信后我在小屋默默流泪.这是继六岁后,我所遭受的又一次遗弃.那是无法描述的感觉,觉得一切不应该这样发生,世界是一场骗局,轻易就能挪走脚下泥土,让你摔倒.那些事像雪片一样叠加在一起:养母极力掩饰的秘密,亲人集体封口的缄默,嫂子班主任交替出现,他们亲手导演了和我相关的一幕幕戏剧,只为让我陷入噩梦一一个戴黑帽披斗篷的男人躲在墙角,只等我睡下便从窗户跃进,举刀,我奔跑,赤足滴出鲜血,每一步都那么灼痛,但我像是被吓住了,舌头动不了,无法将哽在喉头的尖叫呼出.

母亲的欢欣溢于言表.她是恨 ’他的——怕他把我带走.他来我家时母亲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他那么敏感,想必早已洞悉这莫名敌意.我觉得这敌意加速了我的初恋走向死亡——母亲要完全占据我,说我耳朵背后的沙子还没掉就想嫁人……我坐在她面前,无话可说.她纳着鞋底,时而将锥子在头皮上刮一下,放下锥子时,我看到她的眼眶湿了——这多可怕——我感觉身负千斤重担,寒战阵阵.我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人,她有母亲的面貌,母亲的动作,但她不是母亲,她将幸灾乐祸压抑着,几乎,不,已经哭了出来.可是要哭的人应该是我,但我不能在她面前哭,我听到自己微弱的呜咽响在心里.还有那些被切割成碎片的词语:行,好,抱走吧,行,好,分手吧……我将再也不是原初的我,我成了孤零零—个人.问题是,我如何让自己变得如此孤零零?失去了他,失去了全部的世界,我不仅要重新复位,且陷落得更深.我只是哭.持续三个月,每晚都哭.清晨红肿着眼睛遭母亲鄙视,晚上躺在床上,想着想着,泪又流了出来.

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我的孩子时,我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我和作为婴儿的自己相遇,前半生的全部纠结在这一刻皆得以释然.当我和这个鲜活生命相遇后,我体会到一种轮回的恩典.我从孩子黑葡萄般的眼眸中看到了养母,她一辈子都没能获得这一刻.她虽被我唤作妈,却如做贼般心虚了一辈子.她是爱我的,爱得用力过猛,简直可以割下自己的肉来煮汤给我喝,这爱因趋向沸腾而变得可怕,像我对F生出的那种欲拿命相抵的情感,一旦走到极端,便呈现恐怖.所以,我选择了逃离母亲,而他,选择了逃离我.

7

1993年我离开哈密,1994年至2000年,我都住在乌鲁木齐幸福路一幢普通楼房内.那是个多人杂居的房间,是报社的女生宿舍,我在门口过厅置了张小桌,铺了块黄桌布,一个小鞋架被当成书架压住廉价化纤布,不让它随胳膊肘晃动,一盏简易粉红色折叠台灯20元,是我咬牙新买的,它散发出清凉的白光,沉默的母牛般目睹我在狼狈的生存中如何奋力挽救自己.书桌正对着脏污的玻璃,格档内是由不同锅灶组成的厨房,逼仄,朦胧,超现实.有时,所有的插头都被占用,只能将电饭煲插在卫生间推拉门旁.卫生间里有个浴缸,黑里透自,从未使用过.我大力清洗一番,装上淋浴器后,结束了提塑料袋去街对面公共浴池洗澡的日子.屋内四间屋,两间小的各住一人,一间大屋带阳台,最奢侈豪华,被一离婚女独占;另一卧室无阳台,面积比小屋大,比大屋小,挤两张床后满满当当.

我对宿舍的仇恨是从那时培养出来的:两个原本不搭调的人互相容忍着对方,直到睡着.对方要看足球,爱听尖叫声,自认为对方写稿可不斜视.对方要嗯嗯啊啊吐纳练功,自以为吵不到别人.即便是夫妻也得两三年才能磨合好的两个陌生人,且同性,且不相爱,同居一室之惨烈,可想而知.我一心要写作(不是写新闻稿),只能在外面开拓疆土,搬了张桌子塞进门厅墙边,从此,将四间屋子全都淡化为南宋水墨,隐约可见,一心沉湎诗歌.那张书桌让1999年成为我写作历史中第一个高峰期,并从此确认诗人身份.

那时,乌鲁木齐诗人很多,但一起谈诗的时间总是有限,大家相约着去滑旱冰,蹦迪,吃饭,喝酒.90年代中期,人们还处于刚刚繁华阶段,干任何事都兴冲冲.和B诗人的交往算是比较频繁,因为我们既是同事,又是邻居.他家住一单元,我们的宿舍在三单元.晚饭后,B在楼下散步,抬头看看四楼女生宿舍亮着灯,就踱步上来聊天.有时,我们几个女生也去他家吃饭.和B再次相遇,是2010年7月吉林长白山诗会,他离开新疆几年许,依旧T恤衫大短裤,白袜闪耀在小腿上.我说起第一次见他时就记住了他的袜子时,他像在听一个传说,恍惚迷离.

那是1994年,乌鲁木齐南门体育馆,他和他的孩子正在过斑马线.我刚离开故乡来到乌鲁木齐,在这家报社打工不足一月,人还没认全.报社位于一幢转角楼内,上班时多个门洞敞开如蜂巢,楼道内有部公用电话,常铃声大作,有人接听后,大叫一声××,撂下话筒就走,等待中的话筒传导出嘈杂而充满活力的喧嚣声,是那些穿牛仔裤的青年男女在大声说笑,讨论最热门的话题,旁若无人.我刚来,还没混到这份儿上,只默默坐在桌子上写消息.下楼时,一女孩子抬起胳膊对我说,看,B.想来,他的孩子那时和我儿现在差不多,六岁左右.父子俩穿越斑马线要到对面去,一前一后,一模一样:T恤衫、牛仔短裤,足蹬翻毛皮休闲运动鞋、白袜子.那孩子的鞋小了几号,袜短了几分,跟着父亲,如大小狮子共同检阅属地.狮子形象来源于B恣肆纵横的头发,几乎呈爆炸状.那袜子不像袜子,比很多人家的擦脸毛巾还白.

B是新疆诗人里最具诗人气质的诗人,每个细胞都流淌着诗意.他的生活亦趋向诗化,不像很多人,模样像公务员,生活像商人,满嘴革命腔,却还要拿着分行的罗唆话来给自己贴金,说自己是诗人.B敏感,骄傲,细腻,极富语言表达能力,出口成章,擅于将生活中的点滴细节与超拔理论相结合,临了,不忘添上属于自己的血肉亲历,这样熬煮出的诗歌,强烈地拷贝着属于他的个体气息.但那时,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白袜子时,我还不具备解读他诗歌的能力.当我看到这个如此张扬自己小腿的男人时,倒吸一口凉气,故乡的小城,绝然生不出这种男人.那白袜子带给我一种信息,印证了我对世界多样化的渴望,印证了我们无须按部就班地生活,可以在无章可循的情形下根本不去理会时间如何流逝,可以将属于自己的人生过得更恣肆一些.

2010年8月26日,深圳,世界之窗地铁口,我接到F的电话.自18岁分别于小城,我们再也没有相遇.当你老了——诗人说,当你老了,我爱的是你刀刻般的皱纹.那天深夜,当我翻看自己18岁的照片,感觉那女孩笑得实在太灿烂,像要把一生的幸福都挥霍光.那是没有皱纹的笑,一条皱纹都没有.看着看着,孩子在身旁说,妈妈,这个阿姨是谁?

责任鳊校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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