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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成难
1
我小姨和姨父结婚的时候,我还很小,是被抱在手上参加婚礼的.结婚那天人很多,几个远房的亲戚都赶来了,挤挤挨挨一直坐到了井台上,一边翘首盼着提亲的车,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中午时分,我的姨父来了,坐着一辆红色手扶拖拉机,他从车厢里一跃,稳当地落在地面上,动作可谓潇洒.拖拉机没有带回嫁妆（姨父都买好了）,而是把我母亲姐妹五个载了过去——当然也包括我.我从母亲的手中被传递到二姨手中,从二姨手中传递到三姨手中,又从三姨手中传递到四姨手中……这些我是没有记忆的,很多年后她们回忆起那天时,总是会强调这一细节,好像我也增添了婚礼的某种元素,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楚,大概是隆重吧.据说婚礼相当隆重,隆重到母亲姐妹五个一直咧着嘴赞叹着,赞叹着被面的色彩鲜艳,赞叹脸盆底部的花样,赞叹“喜”字贴得周正,赞叹梳头油雪花膏梳子痰盂毛巾肥皂盒……是的,她们喜欢赞叹,这一特点一直延续至今.
那天,被赞叹最多的大概要数我姨父的相貌和自行车了.对于这两点,需要详细叙述一下,我的姨父马沪生和小姨李桂花同岁,都是小官村的,虽是如此,但在此之前并未见过,或许偶尔见过.我的姨父儿时随祖父母生活在上海,成年后入伍去了部队,等到退伍时祖父母也相继过世了,姨父回到小官庄跟叔叔一同生活——那是小官庄竹林后面的几间老宅,姨父在竹林的西边又架了两间瓦房,虽然简陋,但很整洁.媒人第一次带着我的小姨和外婆来到这里的时候,都为屋子的整洁赞叹了很久,她们的下巴微微地颤动着,时不时地收缩一下,那是一种因为赞叹而表现出来的激动.对我的外婆来说,姨父祖上留在上海的小工厂令她满意.而我的小姨,却是被对方的脸吸引的,是的,她看见这个男人从竹林里走出来时,阳光映照在脸上,是那样的清逸俊朗.这个词,母亲姐妹五个至今都不会想到,她们只是不停地赞美那张脸的干净舒服,有鼻子有眼的——她们喜欢这样说,还不会运用太多的形容词,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对姨父初始的印象就是他的干净舒服的脸和自行车.自行车是麦的,姨父爱说成咖啡色,多么时髦的说法,后来小姨也这么叫着,这一点上,我的小姨是夫唱妇随的.再后来,姨父用这辆咖啡色的自行车载着我,去小官庄度假.那些年,每到放假,我就被安置到各个亲戚家中,父亲在村里开了个小工厂,寒暑假又是最忙的时候,大概觉得碍事,便把我遣到各处,而我最喜欢去的就是小姨家.总是姨父骑着自行车来带我,我还没醒来,他已经到了,站在门口的晨雾中打着拳,遇到好奇的目光时,姨父就会放慢动作,向对方解释,这是在锻炼身体.父亲对此是相当不悦的,作为一个农民,锻炼身体简直是吃饱撑的,有力气往地里使啊.母亲是长女,父亲自然也成了李家的老大,老大就要有老大的做派,比如批评或教导什么的.父亲最爱批评的就是小姨父,对方干净的脸,一尘不染的鞋,以及把自行车说成咖啡色……父亲都会抛下一对白眼,认为这些是对农民身份的亵渎.
那些年的姨父还不太像个农民,退伍回来后,姨父没有去分配的工厂,而是向村里要了一小片地,种种瓜果和水稻.他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脸上也是干净舒服的,头发用梳头油梳得一丝不苟,袖口与裤脚卷得方方正正,衬衫也洁白整齐.他把吉他和口琴带到田间,每劳作一个钟头便休息十分钟,姨父说这叫劳逸结合.休息的时候吉他就被抱在怀里,琴弦一拨,乐声袅袅而起.地里干活的人停下来了,有的凑过来听一曲,风变得轻柔了,田野也安静了,用现在的话说,有了那么点诗和远方的意思.和小姨结婚后,坐过来听琴的人中多了我的小姨,她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净舒服,甚至不太像个农民,小姨的下巴又开始微微颤动起来,还时不时地收缩一下.
姨父的口琴吹得很好,夏天的时候,姨父把我和几个姨妹接过来,晚上,将桌子抬到院子里,周边是收拾得像花圃一样的菜地,井里卧着自己种的西瓜.姨父让我们轮流表演节目,还进行打分.轮到他的时候,便摸出口琴吹起来.吹完之后又教我们唱歌,起立——他吹着口哨,齐步走——于是我们跟着他在院子里踏步走着,穿过一小块砖头地,钻过柳条编的拱门,又穿过像花园一样的菜圃……
这也就五六年的光景,在我的姨弟马海伦读小学的时候——海伦这名字让我们羡慕了很久,姨父叫海伦时不像我们这样,而是把这俩字叫得很洋气——姨父便去了上海,这个“去”里有着“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无奈.以我外婆外公的意思,男儿应该志在四方,而不是田野,在一次家庭会议中,所有的票都投向了“弃农经商”,也就是说姨父将去上海把那个快要停产的小工厂经营起来（那时是他叔叔打理）.一想到当年我的姨父与小姨分别的场景,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柳永的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我想我的姨父应该也是这样的,握住我小姨的手,然后再为她吹一曲忧伤的歌.姨父在上海待了一年,就回来了,这个“回”字里多了失落和绝望,姨父终究不是个商人,小工厂的结局是资不抵债.但这些并没有使我的姨父消极低沉,只要一回到家中,只要一面对田野,他的脸又是那样干净舒服了.他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净舒服,把院子收拾得干净舒服,把菜地收拾得干净舒服,就连鸡窝猪圈都被收拾得干净舒服.那段日子姨父爱上了做盆景,不是那种由花卉组成的盆景,而是用碎石垒成的景观——用水泥浇筑一个台子,尖角的石头做山峰,细小的鹅卵石做山丘,铁皮剪成的小拱桥,还有一条蜿蜒的路.姨父在小桥上、假山上以及小石子路上摆放了小动物——瓷的十二生肖,那些常被孩子挂在脖子里的小吊坠.盆景里有了动物,盆景便活了,我在姨父家度假的那些年,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看着盆景发呆,那时我脑海里天真的想法或许正是姨父多年后努力去做的.
2
姨父打电话给我,说想和我“谈一谈”.本想约他在文昌广场见个面,或者找个小饭店也行,但姨父坚持要到我的单位来.要交代一下,我们单位在郊区的一个工业园,一家建筑企业.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已经到了,在传达室.我小跑出去,远远地就看见他了,还和以前一样,身姿笔挺,黑色的公文包挎在手臂上,正跟传达室的师傅说着话呢.姨父看我过来,笑了,说小林看起来就像个白领.这个词从我姨父嘴里出来一点都不稀奇,因为在我眼里姨父就是个时髦的人.我领他进来,穿过公司的大厅时,他对着一面反光的铝合金装饰条照了照脸,并把领子重新翻了一下.姨父说这座大楼真气派,现在的工厂都是科技化管理了吧.我跟他大概讲了一点公司的情况后,便带他到天台,电梯把我们送到28层,推开一扇防盗门就是一大片平台.我想,在这儿“谈一谈”也是不错的.
姨父向四周看了看,远处绿色的田野使他激动不已,他指着一处告诉我,那里应该就是小吴庄,又指着另一处说那是薛家营,姨父的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的激动,却又控制得当.我们在天台上看了半天,姨父并没有和我谈什么,只是问了一些我们公司的业务,比如现在有几处工地,工程款回收情况如何,一项工程的施工周期多少天,等等.我不知道姨父问这些的目的,也不知道他特意跑来的原因,难道——我只是猜度一下——难道,想和我们公司做点“生意”？
是的,这些年,姨父进入了一种极度状态,脑子里常常想着如何做点生意.他从上海回来的第二年,又下海了,没有家庭会议精神的指使,而是主动要求,他再次离开小官庄,把上海的老宅卖了,投资做起了带子加工,也就是网球拍的网绳.那几年里姨父是朝气蓬勃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他要为他的妻子和儿子挣下更多的钱,然而,结果并非如愿,加工厂很快就倒闭了,血本无归.这个问题后来我和父亲也聊起过,用父亲的话说,你姨父就不是经商的料.尽管如此,姨父仍没有放弃,要给妻儿更好生活是他拼搏的唯一动力,是的,他要让他的儿子海伦穿最帅的衣服,拥有最漂亮的自行车.姨父又做起了肥皂生意,他从生产商那里批发了近半吨的肥皂,再销售到各个宾馆里.那几年你要是看见一个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干净而舒服,手上拎一只黑色公文包,一双洁白而瘦长的手拉开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火柴盒大小的肥皂,五颜六色的,一字儿排开,这个人一定就是我的姨父.姨父坐火车去了北京,又去了上海,几乎所有的城市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白天他西装革履地走进豪华宾馆,晚上又悄悄住进小招待所里.销售的情况并不理想,堆在家里的肥皂快要化了,夏天时发出呛人的气味.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姨父不得不放弃了,因为挣来的钱远不够支付差旅费用.后来那些肥皂被我的小姨分发到各个姐姐家,又被我的母亲塞到床肚下,我常常拿几颗带到学校里,或者用其搭积木,这些花花绿绿的肥皂几乎成了我童年的重要回忆.
肥皂之后,姨父又做了一些生意,比如拖鞋,比如帽子、手套、球拍……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姨父一直是奔波着他的“生意”的,生意使姨父越来越穷,但这越来越穷的日子里姨父仍然弹着吉他,吹着口琴,更多的时候是做他的盆景.似乎生意越差,做的盆景越多.我去姨父小官庄的家时,台阶上摆了一排,每一盆由碎石、鹅卵石、苔藓、铁皮构成的盆景里,却是不一样的景观,有池塘、草地,还有通向远方的路.父亲说姨父不适合经商,因为太恋家.姨父在外出差,不会超过五天,即使在遥远的地方,也要着急赶回来,所以大多的费用都花在交通上了.回到家的姨父像一条自在的鱼,把小院子继续收拾得干净舒服,把篱笆重新扎一下,用当年剩余的网球绳编一只吊床,往水码头上添几块木板……每次去姨父家,总感到一种惬意与舒心,当知道了晋朝有个叫陶渊明的人时,我总会联想起我的姨父.
现在,我的姨父就坐在我的面前.从天台上下来,姨父要求到我的办公室“坐一坐”.他把黑色的公文包搁在椅子上,包的手提处,皮已经脱落了.这是一间综合办公室,所有绘图与预算的人员都在这里.姨父给我倒了点水,帮我把办公桌收拾了一下,把两盆花的腐叶摘了,又给办公室其他人去倒水了,我拉住他,他才毕恭毕敬地坐下来.我准备着他要和我说“生意”的事,脑海里已经想好如何拒绝了.我可以告诉他,我们这是施工单位,所有的建筑用材都必须要求正规厂家生产.
我想去你们工地上做做杂工——姨父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他问我工地上是不是需要搬搬脚手或抬抬水泥什么的？我支吾起来,一时想不到如何回答.我想到我在外读书的几年,听母亲说姨父已经不做生意了,在附近镇上的牙刷厂干活,装箱和打包.我问姨父怎么不继续干呢,他回答说发不出工资,年底的时候都是拿几箱牙刷回去.我又想起那些堆积如山的肥皂、绳子、球拍……
要是种种地能勉强过日也就罢了,姨父说,声音小小的,生怕被我的同事听见.我表示先得问问,那些是工程部的事.姨父点点头,说他能吃得了苦的.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便撇过头去看电脑,我要将一幅图纸完成掉.姨父坐在一边看,很认真的样子,好像能看懂似的,过一阵便问一问,或者说一说我的表弟马海伦.姨父说,海伦要是好好读书,说不定现在也跟你一样坐在办公室里了.我说在哪儿工作不要紧,能挣到钱就行.说完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很心灵鸡汤.姨父点点头,不说话了.其实我知道我的表弟马海伦这个时候一定躺在床上或者在网吧里.
小姨很疼爱这唯一的儿子,怎么说呢,身上掉下的肉,能不疼吗.读初中的时候,马海伦突然得了一种病,没什么大碍,就是经常会昏过去.有时被小姨批评两句,马海伦的眼睛就翻起白眼,翻着翻着人就栽在地上了.所以,后来姨父和小姨都不敢再批评他了,什么都顺着来,要不然,哪天栽在河里都不知道.姨父说,他们认为这是在孕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对于这点,他们都无比愧疚.
午饭的时候,姨父跟我去食堂,本想出去吃的,姨父不同意,说食堂好,多少年不吃食堂了.我们去得晚,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了.姨父来来回回只要了黄瓜和白菜就不肯再要了.我说不值钱的,再点个荤的.姨父才战战兢兢地把碗递到鸡大腿的那个窗口.这顿饭吃得很慢,姨父不停地赞叹,赞叹黄瓜味道好,赞叹鸡大腿卤得香.在我的印象里,姨父一直是个讲究的人,但听到他夸赞食堂难以下咽的饭菜可口时,我却感到有些难过.吃完饭,姨父没有离开,继续在我的办公室坐了会儿,帮我把茶杯添了水,才提着他黑色的包离开,刚走几步又折回来说,办公室里少点东西,下次来的时候要送我一盆盆景.
姨父说的“下次”就是第二天,临下班的时候,看见他抱着一只水泥盆进来了,办公室里的人都跑来看,说,很精致.姨父说你们要是喜欢改天给你们做.说完看着我笑,鼻梁上面的川字纹都舒展开了.这是一个用水泥浇筑的景观盆景——条石子路隐没在花草之间,路的尽头是嶙岣的山,一条细瘦别致的路缠着山向上延伸……
3
姨父在工地只干了二十天就被回下来了,负责工地的项目经理打电话叫我去一下.我赶过去的时候,项目经理正在对一个矮矮的老头发火,姨父坐在一块混凝土试块上,见我来了便站了起来.项目经理也不避讳,当着姨父的面说马沪生这人不适合在外干活,他应该在家待着.他的意思是姨父每天都骑车回家,三十多公里的路,每天一趟,这样还有力气干活吗……
我想象着姨父骑着他的那辆咖啡色的自行车穿梭在城乡之间.我转脸看着姨父,不知道该说什么.项目经理说马沪生还喜欢小创造,工地上没必要让他来创造这些玩意儿的.说着从脚下踢过来一个水泥块,骨碌碌滚过来才发现是一座桥的模样.我想姨父肯定又是在做他的盆景了.
后来我把姨父安排到工地的脚手仓库,平时只需搬搬脚手的.没多久,仓库的会计也找了我,没抱怨什么,只说马沪生年纪大了,不适合在工地上.
之后又给姨父安排了几次工作,似乎都不长久,我也暗地里寻访了其他工人,并没有说姨父如何不好,倒是说他很热情,就是每天忙着回家,这点就不好了.
那些年我很少去姨父家,母亲去过几次,每次回来都要感叹,认为那才叫家园,不像父亲,把家弄得跟工厂似的.母亲向我描绘姨父的院子里就像一个别致的盆景,有丝瓜藤拉起的拱门,菜地不大,像色卡间隔有致,一道篱笆门,门外有一条石子路,三五步就是河码头,据说姨父常常站在河码头上钓鱼,倒是钓过不少.
我常常想象姨父和小姨的生活.小姨在一个服装厂里家剪线头,每天也骑车回家,能感觉得出回到家中的温馨和温暖.如果地里的粮食够吃,他们是完全不需要进城工作的,但是,怎么行呢.
我的表弟马海伦不怎么回家,他在城里租了房子,时而找一份工作,时而睡在出租屋里.姨父说海伦正在学萨克斯,你小姨把积蓄都给他了,海伦说这也是一种投资,年底他要几倍返还的.我不相信马海伦的话,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要过摩托车,要过棒球帽,也说了同样的话——投资,几倍返还.
周末的时候,姨父又到我办公室了,传达室的人已经认识他了,他告诉传达室的人,他是工程部石小林的姨父.我们办公室的人也喜欢姨父的到来,他给他们倒茶,还送给他们小盆景.这次姨父来,不再要我介绍工作,而是直接向我借点钱.马海伦说找不到工作的原因就是居无定所,所以要买房子.那时他已经谈恋爱了,这点,马海伦似乎很有一套.在跟女孩迅速恋爱之后便迅速谈婚论嫁了.
姨父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看我在电脑上画图,画上柱子,画上墙,还有窗户……嗨,有意思,姨父说,他把脑袋觑过来,真有意思.我又在图上画了楼梯、扶手、雨棚,房子便像模像样了.记得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姨父也赞成过父亲的观点——学个建筑,可以自己建房子.我仿佛刚刚明白姨父的意思似的,比如我此刻在电脑上画着理想的房子,是不是和姨父用石子做着盆景异曲同工呢？突然,姨父坐直身子,问我,这是什么歌？我才发现电脑里正播着曲子.《我们这里还有鱼》,我告诉他,几个歌星合唱的,谢霆锋,唁,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的.
我把音乐旋大,认真听起来——
是不是你也和我一起在寻找
那种鱼只有幸福的人看得到
我相信那么多的关心
总会带来希望
别忘了我们这里还有鱼
我陪你找个池塘
盖间平房忘掉哀伤
给自己一个有鱼的地方
……
反复听了几遍,几个男歌星从开始的述说到后来的嘶吼.姨父说,真好.我不知道他说的“好”是什么好.良久,又说,他要做一个有鱼的盆景送给我.
那段日子姨父整日忙着借钱,迫在眉睫似的.母亲的几个妹妹,都相应借了些,但那些数字与一座房子的价值比起来,实在是杯水车薪.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看见过姨父,我们公司又中标了几个工程,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加班到很晚.有时累了就看看盆景,心里还是很舒畅的,好像是自己——又像是我的姨父,手捧菊花,正悠然下山,走在那条通向远方的路上……
再一次看到姨父,是在一个超市门口.姨父手臂上戴着袖章,很明显,他在为超市看自行车.看见我时,姨父很高兴,但只是一小会儿,就回到之前的沉默状态了.我发现姨父老了,真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的胸前挎着一只瘦小的布包,以前那只神气的皮包不见了.姨父接过我递去的烟,坐在其中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抽起来.海伦要结婚了,姨父说.我点点头,表示听说了.海伦看中了郊区一幢房子,幸福小区,两室一厅,阳光倒是很好,十九楼,就是太高了.我说挺好的,高一点看得远,习惯就行了.姨父向空中吐了口烟,欲言又止的样子,良久,才说,小官庄的房子卖掉了……
我“啊”了一声,感到十分惊愕.买房子钱不够,只缴了首付,姨父说,人家女方也掏了几万,我们总不能一分钱都不出吧.我想这句话应该是海伦对他们说的.海伦说他不喜欢农村,一点都不喜欢.
我想到姨父小官庄的房子,还有像盆景一样别致的小院,现在的主人是谁呢？那些花架和拱门还在吗？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要劝一劝姨父.我和你小姨也搬来一起住了.姨父看着我,眼睛里是灰暗的.他说他自己现在上两份班,一份白天给人家看自行车,一份是晚上给一个厂里看大门.我嗯嗯几声.姨父说,这样倒是挺好的,晚上不要住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
姨父问我办公室的小盆景里养鱼了没有.他说,养几条小鱼儿,那个盆景就活了.我抿着嘴,心里还没有摆脱一种难过的情绪.我问姨父几点下班,姨父说再过一会儿.然后我便在一边陪着他,看他把几辆倒下的自行车扶起来,又一辆辆地排整齐,我想起那个曾经载着我去小官庄度假的姨父.我们总是在清晨出发,布袋绑在后座上,通常是我坐在大杠上,姨父扶着车把,我自己爬上去.先是向南行,再是向西,地上逐渐出现了影子,跑在车轮前面.姨父教我唱歌,《团结就是力量》《十送红军》《打靶归来》,等等,唱着唱着,姨父就站离了坐垫,影子里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有时还把双手松开,引来我的一阵狂呼,那时的姨父是多么地神气.
天快要黑的时候,姨父下班了,他把袖章拿下来,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小布包里.我问去哪儿吃呢,姨父说随便吧.又说前面有个大排档应该不错,人挺多的.我想说换个好点的,但还是止住了,跟着姨父向前走.
我们找了个靠路边的桌子,要了几斤散啤.四周很吵,有人在划拳,也有人在大声说笑,好像生活本身就很欢快似的.相较而言,我们吃得很安静,倒是喝了不少酒,姨父说他在部队的时候酒量很高,喝倒过很多人.我说今天就好好喝喝吧,你把我喝倒怎么样？姨父说,不行的,一会儿还要去上班.
起风了,吹得白色桌布发出哗啦哗啦的响,我们把最后一粒毛豆也吃完了,刚要走,一个要饭的走过来,他已经在其他桌上受到了拒绝,姨父说,小林身上有钱吧,他说他没带钱,向我借几块.我转过身,说不要给,这些有手有脚的不值得同情.说完发现姨父愣了一下,一路上我都在后悔自己的话,姨父也默不作声.他叫我回去吧,没多远他就到了.大概缘于刚刚自己的过错,我坚持要陪他走一会儿.我们一前一后走着,穿过一条老街,穿过这个城市最明亮的地方,一直走到一个广场上.姨父不肯走了,说歇一会儿,离上班时间还早.我说要不回家休息一下.姨父摇头,说那个地方太远了,在郊区呢.他说他经常坐在这个广场上,看人家跳舞.我站在一边,看不远处的霓虹灯,突然对姨父说,不如我带你看电影吧.姨父两眼明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刚要说话,便被我拖着离开了.我知道姨父是喜欢看电影的,小时候在小官庄度假时,很多夜晚姨父都向我们讲述他看过的电影.
这是一家新开的影院,不大,为了弥补,我挑了一个最贵的播映厅,片子似乎不太受欢迎,国产的,座位上的人寥寥无几.姨父看得很认真,身子笔直的.电影讲的是一个小科学家生活清苦,买不起房子,老婆儿子丈母娘一家六口挤在一个小小的平房里……我想这个电影的内容似乎与姨父的生活有相似之处,所以好几个瞬见姨父吸鼻子的声音.后来小科学家在一次活动中,得到了一个小别墅模型的奖励,他每天看着这个模型遐想,想自己如果生活在里面多好.于是他每天都在钻研,要发明一种药水,喝了之后可以将人缩小到微型.电影总是给人以希望的,后来,真的,小科学家经过很多日夜的钻研和试验,终于成功了.他喝下了药水,瞬间就变成了小人儿,住进了那间别墅里.电影远不止这些,据说后来小科学家变成小人儿后遇到种种麻烦,但是姨父不想再看了,他站起来,说要迟到了,得赶紧走.我也跟着站起来.出了影院,天完全黑透了,远处还有一些暗暗的红色,好像刚下过一阵雨,气温凉了不少.姨父不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向我道别,脸上还挂着看电影时的同情和忧伤.他向我挥了挥手,有点哽咽,语无伦次地说,小林真好,这个电影真好.
4
与姨父离别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待在这个城市,公司在西安的工程开工了,我作为技术负责要留在西安办事处,半年里只回来过一次.也是母亲告诉我的,说姨父病了,估计活不长了.
我吓了一跳,前不久还一起喝了酒,看了电影.母亲说,是的,也才个把月,姨父就病了,躺在医院里很多天也没查出个毛病,但就是茶饭不进,一碰到食物就吐得千干净净.后来被拖回来了,老在医院也不是个事,每天都是钱.
母亲和我去看姨父是在三天后,我向公司请了两天假.
幸福小区很远,坐车倒了三次才到达,正是秋天,小区里十分萧条,地上的落叶并没有清扫,被风吹得起起伏伏的.母亲来过,但还是迷路了,我们在小区里找了很久,甚至摁下了几处门铃,都被告知找错了.母亲一边踩着碎步一边抱怨,说这么远也这么贵……
我想这里应该原本是拆迁安置房,经*出售给马海伦的,因为整个小区的布局十分简陋,甚至楼间距都不符合规范,房屋的墙体只做了简单的涂料.花圃里没什么花,被杂草覆盖了.我们在一个电梯口停下来,母亲说,应该是这个了,这回不会错了.电梯很小,四周的防护木板还没拆掉,写满了打孔搬运的电话号码.十九楼,电梯轻颤一下才停下来,穿过一小段走廊才走到一扇门前.门打开时,一个头发遮了半张脸的年轻女孩探出头,我以为走错了,刚要拉母亲离开,马海伦出现了.马海伦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他的未婚妻Lorna.女孩点点头,那半张脸仍然没有露出来.
我看到姨父时,还是被吓住了,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像缩小了很多倍,躺在被子下面,跟没有似的.我突然想哭,找了张凳子坐下来,用手故意挡住脸.姨父还能听见我说话,我喊他的时候,他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小姨在我身后哭起来,我起身又去安慰她.母亲从卫生间找了块毛巾,把我和小姨带离姨父的床前.
我们走到阳台上,这里晒满了衣服和被子,墙角的地方堆了一排水泥平台,是姨父的盆景,每一个都不一样,有山有水,有小桥,有通向远处的路,但每一个里面都有一尾小鱼.小姨说鱼都是姨父钓的,好养得很,常常忘记喂它们.这种鱼是村里小河常见的,我们称它“草鞋底”.我想起那天姨父最后一次来我办公室,叫我在盆景里养几条鱼,但我忘了,工作忙得让我忽略了它们.
再回到客厅的时候,马海伦和那个女孩已经出去了.我们又去看了看姨父,母亲在床头放了些钱,便和小姨说起话来,她们回忆起过去,童年,出嫁,以及小官庄小姨的家.我则站在姨父床头看他,这个被子下面的人已经瘦得剩下一堆骨头了,突然,姨父睁开眼睛,很缓慢很缓慢地,他看向我,好像把目光运送到我身上都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肉了,眼睛凹陷得如深洞.但是姨父看向我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里的东西了,说不出来是什么,像很多次看着我一样.
我忍住流泪,但阳台上传来母亲和小姨的抽泣声,声音压抑着,却在这十九层的高度显得如此空旷和缥缈.
小姨留我们吃了饭再走,但母亲执意要离开,她最近胃不太舒服,得去医院看一看.我们下了楼,太阳出来了,好像刚刚一阵走丢了似的,母亲低着头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出小区的时候,我转过身又看向姨父的阳台,那么多一模一样的,不知道应该是哪个了,但我知道,只有姨父的阳台上有着盆景,盆景里有着自由欢快的小鱼.
我和母亲没有坐车,而是沿着一条落满树叶的水泥路向前走,太阳很柔和,一丝风都没有.路的一边是一条小河,河水很清,远处的河面还有小桥,桥弯弯的,恍惚间像走在姨父的盆景里一样.突然,我愣在那里,想起和姨父看过的那场电影,心里顿时很难过,但只是一瞬间,我想,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姨父,或许,没有病,他只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小人儿.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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