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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去喝酒论文写作 时间:2024-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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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太他妈的丢人了.

荣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告诉他,那晚他穿着一条红色的大裤衩,当着被他称为妹妹的徐紫芸在房间里跑去跑来.我能感觉到他喉间浊重的气息如一块石头滚过,坠落心底.当然,冲击心脏的力度和所产生的震动,只有他才能感受得到.我在给荣浩追述那晚在宾馆发生的我所看到的那一部分事情.事情已过去半个多月,他却一直耿耿于怀,这在我看来就很不寻常了;尤其当我说到是徐紫芸让我先走,她要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的时候,他就紧张得不停喝酒,身子也往前探,支着脑袋,好像要透过火锅蒸腾起的白色气雾看清我的脸,看我是不是在说假话.

“那么,她是有意为之了?”他说.

“什么意思?”

我听不明白,让我更没想到的是,这事的发生,竟会将荣浩逼上人生的绝境,进退维谷,动弹不得.此刻我们正坐在罗湖区黄贝岭的一家叫贵州酸菜鱼的餐馆里吃火锅.下班前,荣浩打来电话,说一定要跟我坐坐,我以为他跟老婆的冷战已经结束,或又添了新的变数,急于想找我倾诉一下.在深圳的朋友圈里,荣浩对我的依恋异于常人,每过十天半月,就会来找我坐坐,一起喝点小酒,谈一谈生活里的一些让人纠结的事情.平时的聚会,等其他人尽兴散去,我们也会单独留下,另叫几瓶啤酒慢慢喝着再聊一聊.他跟我几乎无话不谈,但一般都是他在说,我在听.我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到动情的地方,就抬杯与他碰一下,让他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忠实的听众,且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并愿意与他一起分担.这时他的眼里就会充满泪光,把手从桌子上伸过来,一定要与我的手紧握一下.

荣浩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他老婆李玉仙,他的话题总绕不开李玉仙,李玉仙就像影子一样尾随着他,随时都会跳出来,喊着他张荣浩的名字,圆睁怒目大声呵斥.荣浩生得矮小而单薄,寸头,还不到一米七二,整个人被一种紧张的情绪笼罩着,时常会惶惑地看看四周,似在防备什么危险的东西突然袭击.一旦说到李玉仙,他在酒精浸泡下瘫软在椅子上的身板就更加的瘦弱、颓丧和可怜.这一次不同,荣浩谈话的重点始终在徐紫芸身上.他一坐下来,就带着紧张和焦虑,向我追问那晚他醉酒以后的事情,从来龙去脉到细枝末节,一点都不肯放过,弄得我有些不明就里.窗外,落霞满天,三月潮湿的深圳正被夜色一点一点吞没.

我告诉荣浩,他喝醉了,是我和徐紫芸把他搀扶到宾馆去的.一出电梯门,他就在宾馆的大堂里“哇”地吐了一滩.服务员像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似的,也跟着“哇”地叫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滩污物从他的口里喷涌而出,部分还倾泻到乳白色的大理石墙面上.腥臭味伴着酒精的气息弥漫开来,他们捂着鼻子忙着去找扫把拖把来打扫.徐紫芸本是站在柜台前登记房卡的,见状也忙跑过来,轻拍几下荣浩的背部.她一脸的忧伤和怜惜,像安慰孩子一般对他说:

“吐吧,吐出来就好了.”

“慢着,”荣浩说,“你是说房间是用徐紫芸的开的?”

“是的,”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不用你的登记?”

“我不是扶着你嘛.”

“你可以把我丢在一边,或者交给服务员扶着.”

“为什么就不能用她的?”

“让她开房给我睡觉,这多不好.”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对他的疑惑表示难以理解.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手,看我端起酒杯,缓缓地将一杯古绵纯倒进喉咙,很有滋味地咂吧一下嘴巴.这对他显然极具诱惑力,他的立场又不够坚定,加之我们谈论的事情又让他感到沮丧和无奈,就说:“我还是喝一点吧!”像是另一声叹息,更像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并很快答应了自己,然后招手叫服务员拿来一个酒杯,很快倒一杯酒,一仰脖子喝进去.

“再喝一杯吧,”我笑起来说,“先解馋,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背叛自己了.”

我们坐下来点完菜,问他喝什么酒,他说他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他喝酒没有节制,一喝就醉,还容易出事.我知道他这话并不是下了个什么重大的决定,至多是表明想惩罚一下自己的态度,等那股郁闷的劲头缓过去就没事了.何况他还被跟老婆冷战的事情烦扰着,苦苦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不喝酒不但身体发冷,连日子也会是冷的,越过越没了奔头.平日电话交流的时候,我也时常对此表示关注,希望他早日和老婆缓和紧张的关系.自上次发生冷战以来,他们双方不理睬都三个多月了,而且这一次冷战跟上一次相隔的时间极其的短,作为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我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结婚八年,孩子都五岁多了.刚开始那几年,发生矛盾吵起架来,情急之中总有一方会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跟你离婚,但话一出口,就会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李玉仙是湖南人,是个名副其实的辣妹子,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张扬霸道,就像世界在等着她去拯救.她个头跟荣浩差不多,喜欢留长发,一脸的雀斑,眉毛是剃光后重新画上去的,使得她整张脸的表情也生硬而粗糙.在我看来,她对于荣浩的重要程度并不如上面说到的徐紫芸.李玉仙不认识徐紫芸,但偶尔会听到别人在她的面前说起这个人,出于好奇,她问过徐紫芸是谁,荣浩当时非常气愤地看着提到徐紫芸名字那个人,好在我赶忙出来解释,说是刘川江的女朋友,于是我同时在李玉仙和荣浩的脸上看到了不屑的表情,李玉仙更甚,她说:

“刘川江——嘁——”

荣浩是四川人,他们是在深圳这个南方城市里因打工而结识并很快生活在一起的.荣浩说,认识不到两个月就开始同居了.理由很简单,那时各自都是租房子住,生活也较为艰难,搬到一起来,就可以每月省下几百块钱.半年后,李玉仙不慎怀孕并坚持要生下来——后来才偶然从李玉仙的朋友那儿听来,李玉仙与前任男友同居时刮过两次宫,若再做人流,这辈子怕就做不成母亲了——二人只好匆忙回家*结婚证,回来后请要好的几个朋友聚一聚,就算是解决此生的婚姻大事.荣浩和李玉仙都已来深圳十余年,算得上是老深圳,但他们的朋友并不多,李玉仙请来的是公司里的几个同事,荣浩这边就我、刘川江、付大龙等酒友,也可以说是钓友,我们都是因钓鱼而结缘的.每到节假日,都能在深圳的许多钓鱼场看到我们这的身影.李玉仙并不喜欢荣浩的朋友们,尤其是刘川江,说他的眼神很阴,给人一种窥视感和刺痛感,一看就不是好人,当然她也不喜欢我.在李玉仙看来,我们这帮子人年纪轻轻却胸无大志,只会钓鱼混日子,连做梦都是那么平凡,明显跟不上深圳紧张而快节奏的生活.荣浩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也跟长期与我们泡在一起不无关系.不像她,就是报纸上所说的那种白领,每月拿万儿八千的真金白银,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过日子.她对我们的生活和追求难以理解,我们也没指望她能理解,我们像她不喜欢我们一样不喜欢她,在我们看来,她的笑容再怎么热情,都像她眉头上那两道黑影,画得再生动都是假的.

大家都说,荣浩和李玉仙的结合似乎没有多少爱情的因素在里面,完全是一种生理和生活的需要,只能算是机缘的巧合.这一点他们也是不置可否的,先前就曾磕磕绊绊地吵闹过分手的事情,但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他们慎重、认真地思忖这个问题,等有了孩子,这才发现要分开就不太容易了.这不简单是对孩子造成伤害的问题,主要是离婚的成本会无限地增大,生活如何继续、孩子如何抚养、事业如何发展,这些似乎都无从谈起了.分开了,他们在这个城市的根也差不多断了.这么多年,他们热烈地迎接着城市对他们身份的异化和生活的同化,身后的家园早已模糊不清,如今再加一个孩子,就更没有退路可走了.当然,这一切我们都可以理解为,在这个浩荡的世界面前,他们都缺乏长痛不如短痛并快刀斩乱麻的勇气.

李玉仙有着一份稳定且理想的工作,她在一家地产公司的深圳总部做会计,私底下还兼着几家小公司的财务,又在股市里投了钱,开淘宝店,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偶尔还会因工作出一趟差,在北京、上海、杭州几个大城市飞来飞去,日子过得较为洒脱.荣浩运气就差一点,他刚来时在南澳出海打过鱼,在工厂里当过储备干部,做过信用卡业务员,干得较为长久的一份工作是在布吉一家电子厂人事部当经理助理.工作较为轻松,收入也还不错.正当他觉得日子慢慢安逸平和起来时,二OO八年的经济危机横扫世界,他所在的工厂也应声而倒,荣浩又陷入不断失业的恶性循环之中.可以说,他那个家庭虽风雨飘摇却屹立不倒,正是李玉仙用肩膀硬扛下来的.李玉仙自觉对这个家庭贡献巨大,在家里说话做事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荣浩虽为男人,但生性怯懦,在李玉仙面前完全抬不起头,体会不到男人高大、威严、说一不二的自尊感.

徐紫芸也是四川人,不过她是渠县的,荣浩是大足的.平时交流,刘川江我们叫荣浩老张,徐紫芸叫他张哥.荣浩也真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爱护着徐紫芸.他说徐紫芸长得真的很像他妹妹,娇小白净,性情恬静,坐在哪里都不声不响.或许是喜欢使用香水的缘故,徐紫芸身上始终散发着一股茉莉的芬芳,加之她说话细声细气的,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就是一朵精致的茉莉花,正被微风轻轻地拂动着.

荣浩就是在布吉那家电子厂人事部当经理助理时认识徐紫芸的,那时她是生管部的文员,爱好文学,并偶有发表.她经常写一些漂泊感和孤独感很强的文字投给工厂的内刊编辑部.她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文中的一些细节别人看了觉得矫情,但却会让荣浩感动不已.在她的笔下,黑夜是一个冰冷的残酷的精灵,能顺着她的血液一直流到心脏,偷走她身体的最后一丝温热.她还说自己从来不敢一个人在深圳的大街上行走,每条街道每个行人都是那么陌生,走得久了连她也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还有,那些高楼,就像倒挂着的十字架,在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她觉得她是永远也走不出那些阴影的.

荣浩就觉得她是一个一出家门来到深圳,就被城市的波澜壮阔和强大气场吓糊涂了的需要被保护的女孩,并借人事部招聘人手的机会找经理把她调了过来,负责内刊编辑工作.他对她嘘寒问暖,知冷知热,不但告诉她如何编内刊,如何做人事工作,还根据自己有限的能耐教她如何在这个城市生存.了解到徐紫芸家里很穷,父亲生病看不起医生,弟弟上不起学,就四处给她筹钱,很多时候,他找刘川江我们借钱用,本以为是拿去交房租,谁知一转身,他就救济了徐紫芸.更为重要的是,为帮助徐紫芸尽早实现当作家的梦想,荣浩多方努力最后在刘川江的帮助下,让她顺利跳槽到刘川江所在的一家打工刊物编辑部做实习编辑(后来也是因为刘川江帮忙才转正的).当然,这些都是瞒着李玉仙的,不然李玉仙不把荣浩的皮扒了才怪.

关于荣浩和徐紫芸的关系,圈子里多有传闻,但大意是说他接近徐紫芸,是为了在她身上体验恋爱的感觉,以弥补他奉子成婚的遗憾和夫妻感情的苍白.哪有男人不偷腥的呢,在自己婚姻遇冷的情况下,他一定想在徐紫芸身上得到一份生理上的婚外补偿,他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是因为有贼心没有贼胆,或者是时机还不成熟,由此才意味深长地称徐紫芸为妹妹.这让荣浩非常生气,他说不是所有妹妹都是用来上床的,有这种想法的人,身体里流着的都是不道德的血液.他真的是将徐紫芸当妹妹一样来疼爱的,他的妹妹上初中时生重病死了,他非常想念她,一看到徐紫芸他就会想起妹妹来,这是一种微妙的亲情的延续,别人是难以理解的.

荣浩所说的自有其道理,不是说他这人有多伟大,多崇高,但至少现今还没迹象表明,他为徐紫芸做这么多,是为了要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这似乎超越了一般人所理解的爱情和肉欲,但也超越了荣浩所说的亲情.关于这一点,或许荣浩自己都没意识到,我个人隐隐觉得他敢于如此冒险过日子,除了像妹妹一样疼爱、保护徐紫芸,还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另一种更为微妙的关系.徐紫芸温柔体贴,对荣浩也百依百顺,她对他的无限依赖,出于男人的雄性本能,能让荣浩陷入自己能切实把握生活方向的错觉中,深深不能自拔,从而在她身上找回在李玉仙面前所缺失的东西.亦或许我们都想复杂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一种人性的自然流露和相互慰藉.总之,只要有徐紫芸在身边,荣浩就会被这种生活的简单满足冲昏头脑,徐紫芸喊一声张哥,他就兴奋得想喝一杯酒.

徐紫芸是荣浩心里最柔软也最隐秘的部分,是不允许别人碰触更不允许受到伤害的,理解到这一点,我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他会为了维护徐紫芸与我们的朋友刘川江大打出手.纵使刘川江欺骗徐紫芸的感情在先,但作为曾经的好朋友,要撕破脸皮相互攻击,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事又得回到过去一个多月说起,那天上午,我、刘川江、付大龙一起在东湖公园钓鱼,下午三人又陪一个从广州来的叫史剑的钓友去深圳博物馆看新疆出土文物展,然后走路到莲花二村那边吃猪肚鸡.从博物馆出来时我打电话给荣浩,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坐坐,他听说有刘川江在就嗫嚅着说不来,但等我们吃到一半时,又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后来,他在电话里向我解释是怎么回事.那天都晚上八点了,吃完晚饭,荣浩正帮着孩子做作业,去成都出差回来刚下飞机的李玉仙打来电话,是孩子接的,李玉仙先问孩子爸爸在家没?孩子说在的,在教我做作业.李玉仙随后就在电话里大声说,她刚坐上地铁,四十分钟左右到家;穿高跟鞋走路太多,脚都肿了;让孩子带着一双拖鞋去地铁站接她.孩子才五岁,能去接她吗?荣浩说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他还觉得这是一次缓和两人关系的机会,二话没说就找一个黑色胶袋,把李玉仙的粉红色人字拖装在里面提着,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拉上孩子去到地铁站.

父女二人在地铁口等不到五分钟,李玉仙随着人流,搭乘电梯,慢慢流淌出来,荣浩就注意到她那一身知性、时尚、魅惑的装扮,黑色牛皮高跟鞋,黑,聚酯纤维的黑白条纹短袖衫,腰里还束了根双排扣的黑腰带,这些都应是在成都刚买的.荣浩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门上冲,很想走上去跟李玉仙来一个深情的拥抱,但李玉仙的眼神只是从他身上不经意地飘过,还用手捂住嘴打了一个略显疲惫的哈欠.荣浩汹涌澎湃的就在瞬间幻化为一种刺痛感,让他下意识地用手轻抚一下心脏所在的部位.李玉仙把宝蓝色拉杆箱放开,蹲下来吻了吻女儿的脸,说:

“宝贝想不想妈妈?”

“想.”女儿说,还一边用手搂住李玉仙的脖子.

荣浩把人字拖拿出来,放在李玉仙的脚边.嘴里“嗯”了一声,这一声轻哼,既有说给的意思,也有跟李玉仙打招呼的意思.但李玉仙没理他,她闷声换上拖鞋,又对女儿说:

“想妈妈怎么不亲妈妈一下?”

女儿就在李玉仙的脸上连亲三下,美得李玉仙乐呵呵的,说:

“妈妈还没吃晚饭呢,我们吃晚饭去吧.”

“我们吃过饭了.”女儿说.

李玉仙的话里也有了给他台阶下的意思,但他一下没反应过来,只把李玉仙换下来的高跟鞋装到黑胶袋里提着,又把她的拉杆箱拉在手上,然后他对女儿说:

“妈妈还没吃呢,家里的饭菜吃完了,你跟妈妈去找地方吃饭,爸爸去买一个水龙头,家里洗菜盆的水龙头坏了.”

“我要跟爸爸去.”女儿说.

“妈妈都一个星期没见到你了,你陪妈妈去吃饭吧.”李玉仙说.

“不.”女儿说.

“妈妈好伤心哦.”李玉仙对女儿撒了个娇.

“不,我要跟爸爸去玩.”

“我要生气了.”

李玉仙说着,脸就真的沉下来,可女儿依然不顾及她的感受.李玉仙就把父女俩晾在地铁口,转身顺着人行道走了.荣浩以为李玉仙是跟女儿开玩笑的,她只是真的饿了,急着要去吃东西,并未放在心上,带上女儿去找五金店买水龙头.他们买了水龙头回到家里,李玉仙己吃完饭提前回来了.荣浩往洗衣机里掏李玉仙的脏衣服时,从拉杆箱里顺带捡出来一根即食香肠,女儿高兴得跳起来,接过去刚要想吃,被李玉仙一把抢去丢在垃圾篓里,说:

“不许吃我的东西.”李玉仙的脸依然是冷的.

荣浩依然以为李玉仙是在跟女儿开玩笑,女儿也是这样认为的,说:“妈妈,给我嘛,我想吃.”

“不行,”李玉仙说,“现在知道想吃了,刚才为什么不跟我去吃饭.”

女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被李玉仙莫名其妙的愤怒吓着了,眼泪汪汪地哭起来.

“哭也不给你吃.”李玉仙说,“老娘天天在外面跑,回来连口热饭都吃不着……还有你,我也是白生你了.你们一家子都是废物,不然老娘何必这么辛苦.”这话的意思可以想见,虽然在责备女儿不亲近她,但怒火全是冲荣浩来的.

“你跟一个小孩子计较这些干什么?”荣浩说.

李玉仙不理他,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鼻孔里冷哼一声,就到卧室换衣服去了.孩子吃不到香肠,又被李玉仙一顿斥骂,哭得就更伤心了.荣浩的本意是想给女儿另买一根香肠吃,但下了楼后,他就被自己处境的凄凉模糊了双眼,身边的城市灯红酒绿,一片喧嚣,但他却感觉四周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把握不住,酒意又适时冲上来,便打的直奔我们吃猪肚鸡的地方来了.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巧的是他到不久徐紫芸也到了,是刘川江打电话叫来的,那里离华强北不是很远,他说吃完饭后他们还想去逛一下,给徐紫芸买一条裙子.

徐紫芸没李玉仙那样的好身材,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双层荡领长袖T恤,看起来似乎多了一点性感,但也少了几分可爱,尤其胸前的荡领,一直拖到了小腹上,看上去絮乱一团,让人看得心里毛躁.她矮,略胖,眉眼也不怎么精致,天生不是衣服架子,穿什么都没有她这个年龄应有的靓丽活泼的青春气质,怎么看我也想不明白,荣浩和刘川江这两个大男人,会将她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徐紫芸不知道荣浩也在,要知道我想她是不会来的.

荣浩帮她谋了一份体面的好工作,却也将她送进了刘川江的怀抱.就如荣浩当初跟李玉仙一样,徐紫芸认识刘川江才两个月就迅速跟他同居了,她被刘川江俊朗的外表、优雅的气质迷得忘乎所以神魂颠倒.荣浩告诉她,刘川江有很多女人,他都只是玩玩而己,不会对她们有真感情的,这样花花肠子的男人,做一般朋友可以,做男朋友就绝对不行.徐紫芸不听他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这个大哥的身份被彻底否定了.荣浩气得不行,就反过来怪刘川江勾引了徐紫芸,但人家男欢女爱,天公地道,跟他没什么关系.荣浩再多怨恨也只能憋在肚子里,还得与刘川江保持场面上的关系,至多是在我面前抱怨一番,说几句刘川江的坏话.这些,我想刘川江是多少知道一点的.

荣浩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神聊中东如火如荼的革命浪潮,先说突尼斯,后说埃及,最后说到叙利亚,那时美、英、法联军正对极端分子实施了第六轮空袭,网上说死了一百一十四个平民.电视上,许多像我们一样的年轻人,被从爆炸现场血肉模糊地抬出来,直接送到了墓地,另一些年轻人用*47扫射着天空,愤怒地说他们正在步利比亚的后尘.我们这些看客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们还*了巴沙尔的命运,认为联军的目的并非真打极端分子,而是要推翻巴沙尔的政权,说不定,他也是会如卡扎菲一样在全世界人民面前毫无尊严地死去.荣浩进来后,他跟谁都打招呼,就是不理刘川江,刘川江跟他说话他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愿,似乎特意赶来就是故意给刘川江脸色看的,而我们都是城门失火后殃及的池鱼,整个场面一下就冷了下来.

荣浩最近应聘到一家文化发展公司做文案创意策划,是我们的另一个叫叶金生的钓友介绍的.我问他工作顺利不,他说还是那样,一般般.他似乎不愿多谈,付大龙说老张来那么晚,应该罚酒三杯,荣浩就真的倒三杯酒灌到肚子里,喝完又闷头闷脑地不说话.为活跃气氛,我们就继续推杯换盏地展望叙利亚局势,慢慢地大家都有了醉意,各怀心事神思恍惚,话也说得七零八落的,且荣浩的存在就像一支制冷剂,使大家的兴致迅速衰减.等到徐紫芸进来,气氛就更尴尬了.

荣浩向门而坐,徐紫芸一推包间门首先就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她在刘川江身边坐下来,我们让服务员给她上碗筷,她说我吃过的,肚子很饱,陪你们坐坐就行了.付大龙说你来得比老张更晚,应该罚酒五杯.她说我不会喝酒,喝茶就可以了.徐紫芸端起茶杯来,说先敬你们大家一杯.跟荣浩碰杯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张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张哥?”荣浩说.

徐紫芸讪讪地吐一下舌头.

“喝酒,喝酒.”刘川江催促着大家,替徐紫芸圆场.

“想喝你等一下一个人敬一杯.”荣浩又说.

“好,”刘川江把杯里的酒喝了,重新倒上一杯端着说,“听老张的.”

刘川江给荣浩面子,第一杯就先敬他.荣浩的酒杯端在胸前,并没有要跟他喝的意思.刘川江就固执地把手伸过去,用力跟他的杯子碰了一下,说:

“老张,如果兄弟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都全在酒里了,你多多包涵——我先干为敬.”

“慢着,”刘川江刚要喝,荣浩说,“你为什么对不住我,你能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刘川江被问傻了,他就是这么说说而已,哪知荣浩会追着不放,弄得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你喝三杯,喝了我告诉你.”荣浩说.

刘川江也讪讪地笑了,说:“你先说吧,你要说得对,这酒我喝.”

“好,那你听着,”荣浩放下酒杯用指头指着刘川江,爆出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来,“你是个骗子,你在家里是有老婆的,你老婆是个老师,连孩子都有了.你不厚道,欺骗了我们,欺骗了徐紫芸的感情,你没资格做我们的朋友.”

刘川江浑身一震,脸也白了,说:“老张,你别喝了酒胡说八道.”

“我胡说吗?”荣浩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要不要把王强叫来证明一下?”

荣浩说的这个人我们都不认识,但刘川江一听见王强这个名字,人一下就矮了三分,心气也跟着萎缩了,不过他还是争辩道:“那又怎么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这些紫芸是知道的,我爱的就是她,我会回家离婚后跟她结婚的?”

“真是这样的吗?”荣浩问.他的目光严厉地从刘川江脸上扫过,然后停留在徐紫芸脸上.徐紫芸早蒙了,捂住嘴都要哭了,差不多是用颤音问刘川江:“是真的吗?张哥说的是真的吗?你怎么事先不告诉我这些.”

“是真的,”刘川江把杯里的酒喝了,很决断的样子,“我爱你,你是知道的,我过几天就回去离婚……”

“离你妈的X.”

事情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的,快得我们都来不及惊呼一声,荣浩就抄起面前的饭碗砸到刘川江脑袋上,一股鲜血从他额头上的发丛中流出来,被浓密的眉毛阻隔一下,又迅速模糊他的右眼.刘川江用手抹一下眼睛,向我们展示他一手的鲜血.他说:“他打我,他竟然拿碗打我!”就像他不相信真的发生了这事,要向我们求证一下.不过他自己很快就明白了,也在瞬间抄起面前的饭碗向荣浩砸去.荣浩早有防备,一偏身躲开了.刘川江顺手给荣浩一个耳光,还想打第二下,荣浩就开始还手,两个人隔着桌子厮打起来,也不知是谁先用了无影脚,餐桌立刻被踢翻,碗碟碎了一地,不锈钢锅煮着的猪肚鸡汤也泼一地,吓得我们纷纷起身躲闪,徐紫芸更是“妈呀”一声惊呼,跳到靠门的墙角怀抱双肩缩成一团.荣浩和刘川江施展拳脚的场地随之宽敞了,刘川江善用直拳,不停地捣荣浩的心口和脸颊,荣浩是手脚并用胡打一气.两人多番往来,发出噼噼*的声音.荣浩用膝盖去顶刘川江肚子的时候,还不忘用四川话骂刘川江:

“仙人板板的,打死你个龟儿子.”

刘川江比荣浩高大,荣浩不是他的对手.他稳着架势,连续迅猛地又打出多个直拳,且每一下都沉实地捣到荣浩的脑门上,荣浩很快就晕乎了,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们就乘势冲上去,把他们拉开.餐馆的经理、服务员也一起拥进来,跟着我们拉架.徐紫芸应该就是在此刻的忙乱之中悄悄离开的,等我们把还要扑上去追打荣浩的刘川江推出包间,她早已坐上的士消失在深圳的滚滚车流中.

刘川江的脑门依然血流不止,付大龙和史剑就带着他去看医生,我留下来看着荣浩并处理后事,就餐费、损失费,好说歹说,餐馆仍向我要了一千多元.荣浩靠在餐馆门口的行道树上等着我,他的右脸颊肿得像个馒头,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我问他有事没事,他说没事,我心情不好,但我不是故意来找他打架的,我还以为你们都快要吃好了,我赶来找你单独坐坐.那时我没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就是担心他会不会被刘川江打坏脑袋.他摇晃着头说,有些晕,不过没关系的,我们重新找个地方再喝几杯.我哪还有这个兴致呢,确认他真的没事,就推托说自己还有事情,下次有空再喝,然后把他先送上车,自己也回家睡觉了.上车之前,荣浩回头对我说:

“要是我老婆问你,你就说我是喝醉酒摔的,别说是跟刘川江打架.”

“好的,”我说,“我知道怎么说.”

这事在我们圈子里引起不小的震动,但大家都异常沉默,没时间管这种鸟事,又觉得这种事情不好说什么,且说什么都会得罪人.回到广州的史剑电话问我后来怎么样了,我也实话实说不知道.要不是过了有些日子,荣浩带着徐紫芸来找我帮忙租房子,我也真不知道事情的结果会是这个样子.那天是周六,我值班.荣浩把徐紫芸带到我们公司楼下等我.我下楼去,看到荣浩蹲在大堂门前的石狮子边抽烟,茫然地望着灰蒙微雨的天空.徐紫芸站在他边上,认真地盯着手机发短信.她的身边放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和一个紫色的皮箱.后来一问才知道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徐紫芸彻底和刘川江断绝关系,甚至连工作也不要,从刘川江那里搬出来,投奔她的张哥来了,现在急于找个地方先住下来,这么点小事荣浩应是自能解决的,但他把我拉到一边,说最近手紧活络不开时,我就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没等下班,我就带着他们在黄贝岭一带找房子,最后才在沃尔玛后面看中一间二十多平米的,要一千块钱一个月,贵是贵了点,但带有单独的厨卫,房子也是刚粉刷过的,两人商量一下就答应了.为等房东从香港赶过来签合同,我们一直忙到晚上十点才吃饭,在路对面的一家川菜馆里吃肥肠煲.徐紫芸是大梦初醒,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尤其在深圳,一切都那么花俏,但许多东西都是假的,有的还设有陷阱,一不小心人就失足倒地了.四处回望,只有荣浩才是唯一的依靠.吃饭的时候,她一口一个张哥地叫.荣浩得意忘形,胃口大开,吃得多喝下去的更多,不一会儿就醉了,根本听不清我们在说什么.我问徐紫芸:

“今后有什么打算?”

“先住下来,看能不能找到适合的工作,实在不行我就回老家去.我在家里是有男朋友的,是我高中的同学,现在当地的小学教书,一直在催我回去结婚.”

“荣浩知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我好像没跟他说过.”徐紫芸说.

直到餐馆打烊荣浩都没清醒一点,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我和徐紫芸都没去过他家,问他他又说不清楚,我们商量一下,就把他直接送到宾馆去.哪知荣浩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似乎已糊里糊涂地犯了一个大错,他说不是所有妹妹都是用来上床的,这真的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甚至都没这么设想过.他跟李玉仙的冷战还在继续,日子日渐恓惶.对自己所犯的这个错误,用了十多天时间,也理不出个前因后果来.他对自己酒醉后的经历一片空白,又不好意思向徐紫芸求证,于是就紧张兮兮地来找我.他想在我的追忆中找到一个合乎情理的,且是顺理成章的答案.尤其渴望我能理解他的痛苦和这痛苦后面的隐忧,那才是重点,是本质所在.就这么个满腹心事、昏昏沉沉的习惯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的男人,叫我如何相信他再也不喝酒的誓言呢.听到我调侃他,他也不羞,只嘿嘿地笑一下,又喝一杯古绵纯下去,问我:

“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滑稽好笑了,于是荣浩就发出初始的那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和徐紫芸把他扶进房间,让他躺在床上休息.他却从床上挣扎起来,叫嚷着说他不习惯穿着衣服睡觉,自己动手把衣服裤子脱下丢在床头,速度很快,似乎他并没有醉,意识还较为清醒,动作也非常麻利,快得徐紫芸刚来得及转过身去喘一口气,他又穿着条红色的大裤衩钻进被窝里去.可刚躺下不到两分钟,他的喉咙又发出“喔——呕——喔——呕——”的声音.徐紫芸赶忙把垃圾篓提过来,凑到他嘴边,他却有了节制的意识,一定要吐到洗手间去,不容分说地爬起来,踉跄着跑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吐了一通.

徐紫芸有些难为情,就开门走出去.荣浩吐完从洗手间出来时,在门口打了个趔趄,身子猛地往前一窜,扑倒在房间的地毯上,瘦胳膊瘦腿发出噼噼*的声音,额头也撞到电视柜上,蹭掉指甲盖大小一块皮,看着白森森的,很快就浸出淡淡的一层血.许是撞疼了,嘴里“哎哟哎哟”叫喊.徐紫芸听到响声跑进来,也顾不得害羞,帮我把他扶起来躺到床上去.还从她那个黑色坤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揩拭着荣浩的伤口,一边揩,嘴里还“咝咝”吸着气.

“丢人都丢到家了,妈的.”荣浩又叹息起来.

“喝酒人,”我安慰他,“谁多少不出点洋相.”

“你有出过这样的洋相吗,在一个女孩子面前穿着条大裤衩跑来跑去.”

当时就是紧张和担心,怕他摔坏身子不能上班,刚找到不久的文案创意策划工作又得丢了,李玉仙不被气死.荣浩这么一问,想着他瘦小干巴的身体穿着条大裤衩,在灯光下像个竹架子摔倒在宾馆房间里的狼狈样子,我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好意思笑,”荣浩说,“你就不知道找块浴巾什么的围在我身上遮一下羞.”

“徐紫芸不都出去了嘛.”

“不又进来了吗,不过——”荣浩沉沉地出了一口气,用双手使劲搓揉一下油光光的脸颊,让自己放松一点说,“这些都无所谓了.”

“——这么快就释然了?”

“还能怎么着呢,都睡到一起去了还有什么不能释然的.”

“什么,你那晚跟徐紫芸一起睡了?”我大为意外,同时也明白过来,荣浩为什么这么急着想从我嘴里知道,那晚他喝醉以后都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会被的魔杖打晕了头,干出这种在他看来十分下作的事情.他的心里充满内疚和不可饶恕的罪恶感,尤其害怕自己是在酒精的麻醉下,通过什么疯狂的举动来达到发泄原始的目的,他来找我听我追述,不只是要从我这里得到印证,还想通过交谈倾诉他心里强大的不适感,用他的话说,这种感觉就像在胸腔里放上一块寒冰,他希望能在我的话语里汲取到温暖的力量去将它融化.

“那晚我们喝了多少酒?”荣浩问.

“差不多两斤.”

“难怪,超量了,”荣浩说,“你走的时候我睡着没?”

“好像是,都开始打鼾了.”

“你怎么不叫上徐紫芸一起走?”

“我叫了,她说她等一会儿再走,她想下楼买点白糖,给你化杯糖水醒酒.”我想到刚租来的房子里面光秃秃的,连张床都没有,根本不能睡人,又说:“你让我叫她去哪里,跟我回家去住吗?”

荣浩也想到了这一点,说:“你也喝多了,怎么没想到帮她多开一间房.”

“徐紫芸没喝酒,”我说,“是她自己不想多开的.”

荣浩愣住了,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情,直白点说:徐紫芸在拿登记的时候就拿定主意她晚上要跟荣浩在一张床上过夜了,或者说她是在我走后才意识到自己没地方住这个问题的,但她还是打定主意要跟荣浩一起睡.荣浩甚至觉得她是有意为之,还陷入到另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中.这些天来,这个问题尤其让他纠结,那就是他都醉成那个样子了,还有没有能力和徐紫芸发生关系.

“再醉也不至于一点感觉都没有吧.”他看着我说.

我们今天喝了一斤白酒又叫了四瓶啤酒,量又很快上去了,慢慢地荣浩就有了醉意,我感觉他似坐在船上一样,身子是飘的.我反过来问荣浩后来是怎么回事,他就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说他那天早上是被徐紫芸在冲凉房里冲凉时的响动吵醒的.应该是花洒没插稳,掉下来砸在马桶箱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他睁开眼的第一时间,根本没有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宾馆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亮.房间里廊灯和天花板吊灯开着,虽仍有些昏暗,却也足够让他看清床头柜上徐紫芸的黑色坤包和衣服架子上他们两人的衣服,而自己的身上又只穿着个大裤衩.恍惚间,他觉得什么都清楚了,又什么都不明白,就是一阵的惊慌失措.听到徐紫芸冲完凉走出来,就赶快装睡,侧头眯着眼睛看她.

徐紫芸胸上缠着一块白色的浴巾,在梳妆镜前用电吹风吹湿漉漉的头发.吹干头发,徐紫芸回头看一眼熟睡中的荣浩,就退下浴巾,把衣服一件一件往裸身上穿.荣浩说他想闭严眼睛,又忍不住想看——就是这一点,让我觉得荣浩的立场并不坚定,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人,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这一点——荣浩和李玉仙是分床睡的,他都快半年没见过女人身子了.在荣浩看来,徐紫芸比他想象的还要曲线玲珑,白净丰腴,就是不够,像两个没发酵好的馒头.徐紫芸撅着屁股穿T恤衫的时候,荣浩说他都有些把持不住了.他还说徐紫芸穿好衣服后,又扫一眼床上的他,就提上她的黑色坤包出门走了.

从荣浩带有醉意的叙述中,我捕捉到了这样的信息:在徐紫芸离开的那一刻,荣浩能感觉到的就是亢奋,血液在全身呼啸呐喊,而这样的感觉他昨夜真的一点都没感受到,于是他认为自己昨夜就是跟徐紫芸单纯地睡了一觉而已,他们并没有发生关系,何况他还穿着裤衩的呢,可话说回来,难道穿上裤衩就不能的吗.荣浩说他拉开被子,看到被屁股压一个窝的地方,有一个兔子一样的污迹,或者像一朵兔子形状的云,从他和徐紫芸体内一起飘来,瞬间凝结在白色的床单上.我可以想见,此时此刻的荣浩会跪下来,和他灯光下的影子一起趴下去闻那团污迹的味道,他会觉得那味道好像有点腥,但他鼻息间更多的会是房间地毯的霉味和床单上消毒水的味道,为进一步确认,荣浩甚至会俯下身去,伸长舌头舔一下,没感觉,又舔一下,再一下,他舌苔上的咸味就似乎是那么回事了.

徐紫芸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给荣浩打了一个电话,她担心荣浩睡过了头,不能在午后两点前离开,宾馆就会另收一次费.那时,荣浩说他已经在宾馆楼下吃自助餐了,离开宾馆前他也冲了一个凉.荣浩说,他就是在楼下吃自助餐时产生内疚感和罪恶感的.他怕我们知道这事后会笑话他,看不起他,尤其在乎徐紫芸会不会怀疑他的初衷,从而看轻他这个人,认为他跟刘川江是一路的货色,表面上对她那么好,骨子里却想到如何占有她.如果事情能从头来过,荣浩说他是不会喝那么多酒的,或者就如他的誓言那样,死也不再喝一滴酒下肚了,就是那一顿酒,把他的前半生全否定了.

荣浩被这事折磨得魂不守舍,寝食难安.他来找我,不因为我是那晚的另一个当事人,还因为他觉得我这人值得信任,会严肃看待这个问题,理解他的苦衷.他一再跟我说,不是所有的妹妹都是用来上床的,我对她好如果就是想像刘川江一样为了跟她睡觉,那我何必又等到现在呢?跟荣浩一样,我也是好酒之人,酸汤火锅又便于送酒,与他推杯换盏间,不知不觉也把自己舌头喝大了,就带着酒意给他做了个简单分析.我说:

“你真把徐紫芸当妹妹?”

“是的.”他说.

“你会对你的妹妹有不洁的想法吗?”

“当然没有了.”他的反应挺大.

“那不就得了,酒醉心明白,你不是说你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吗?这就是证明.徐紫芸不是没地方睡嘛,又不想多花钱,就在你边上歪了一夜而己,说不定衣服都没脱呢.”

“那床上的污迹是怎么回事?”

“傻啊,你自己跑马的嘛.”

“跑马不会有感觉的?”

“谁说的,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吧.”

“真的?”

“不信我也没办法,你要真不信,我还有个办法可以让你试一试.”

“什么办法?”

我告诉荣浩,男女间感情再好,总还是隔着一层的,一旦发生了关系,身体的筋筋络络就被打通,像一个身体的两个部分,能自如转换各种信息.你和老婆关系融洽的时候,一定体验过这个感觉,只是后来发生冷战,连吵架的都没有了,信息交流的通道才被堵塞.现在只要往徐紫芸身边一站,无需交流,就能再次体验到这种感觉,甚至会觉得没来由的亲近和温暖.当然,你要没这种感觉,那就放一万个心吧,你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荣浩略做沉思,随即抿嘴一笑,眼睛也清亮了些,显然相信我说的话了.当晚离开的时候,他的步履变得轻快起来.将近*的深圳,温润的夜风徐徐吹过,是那么的坦荡、温顺和抒情.

那些日子,荣浩说徐紫芸天天早出晚归,在笋岗一带的几家人才市场跑来跑去.她不想再去工厂,可做了近两年编辑,除了跟文字打交道,其他什么都不会,要想找一份收入高一点的工作,既能在深圳维持相对体面一点的生活,又能每月寄一点钱回去贴补家用,显然不太容易.不出半个月,人就憔悴下来,白净的面皮泛出一层黄,额头上还长了几颗痘痘,笑容也不那么活泛了,应是心里压力太大,觉得生活失去了方向感,吃不好睡不好,把身体拖垮了.

荣浩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去看望徐紫芸的,之前公司的事情多,他一直没抽出空来,同时也想多给自己几天时间,把事情想周全一点.他在黄贝岭的凤凰街上买了半斤凤爪、一斤凉拌猪耳和一斤川白凉粉提着.徐紫芸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收邮件,一封一封打开来,看投出去的简历有什么回复.荣浩觉得她的情绪很低落,就他进门的时候她叫了他一声张哥,然后就不再说话了.荣浩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没有.问她家里有青菜没有.她又说没有,眼睛始终盯在电脑上.荣浩就出门到前面的沃尔玛超市去买青菜.徐紫芸的淡漠让他有些紧张,几乎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回去他把饭做好,叫徐紫芸过来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他问徐紫芸:

“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找不到.”徐紫芸说.

“慢慢来,找工作也是讲缘分的,急不得——不是还有我嘛,别担心.”荣浩说.

徐紫芸不说话.她吃得很少,低着头就着凉粉下了几口饭就不吃了,也不说为什么,起身继续去上网.荣浩开始害怕起来,觉得事情果真坏了,就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徐紫芸不只是看轻他,眼里都快没他这个人了.至于我说的什么信息交流、亲近温暖就更是扯淡了.于是就有些坐不住,想走,却又硬着头皮走到徐紫芸身边,把刚发的工资掏了一千放在书桌上,说:“紫芸,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几乎在荣浩转身的同时,徐紫芸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刻就扑进他的怀里.荣浩僵着身体,浑身战栗一下,随即就被徐紫芸啜泣的泪水泡软了.哪里是筋筋络络被打通,他觉得他们连毛细血管都交汇在一起了.徐紫芸不停颤抖的身体还如涟漪涌动的频率,将她的痛苦委屈,她的茫然惶恐,一股脑儿地传输到荣浩的心里.荣浩扶着徐紫芸的肩头,更感觉到她的娇小、脆弱和不堪一击.心里一酸,就在她的额头上怜惜地吻了一下,徐紫芸又恰逢其时地抬起头,接住了他单薄苍白的嘴唇,他的手就自然地下滑到徐紫芸的腰上.

我不知道他那时有没有事已至此情何以堪的感慨,总之他们如烈火干柴一样地燃烧起来,而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几乎每天下班都会来看望徐紫芸,两人温存一番后他再赶回家去.虽然辛苦,却也乐在其中.但糊涂如荣浩者大有人在,这事没过几日就被李玉仙发现了.李玉仙是一天晚上冲凉时发觉不对劲的.她打开洗衣机盖子,把脱下来的脏衣服往里面丢,却闻到里面溢出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确切点说,李玉仙在汗味、霉昧中还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芳香.这种香水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安儿可古特尔,她的同事很多人都在用,她知道,据说是三百多块钱一瓶,但她从没买过.李玉仙不喜欢用香水,他们一家人都不喜欢.第一次闻到,李玉仙没怎么放在心上,以为是幼儿园的孩子们闹着玩喷在身上的,可过后的几天,她都在洗衣机里闻到这个味道,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为了确认这种味道来自谁的身上,李玉仙把洗衣机里的脏衣服拿出来一件一件地闻,最后发现荣浩的衬衫、西裤和内裤上都有这个味道.李玉仙问荣浩是不是买香水来家里用,最近从老家过来帮忙带孩子的妈妈说不知道,她不知道这是香水味,这几天她也觉得荣浩的身上香喷喷的,还奇怪是怎么回事呢.李玉仙就在家里找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地方有香水,她不假思索就联想到了荣浩这些日子来的反常.平时他一般八点左右就会回家吃饭,陪孩子写作业.现在不到十一点过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于是她就凭着女人敏感的天性断定荣浩在外面一定是有人了.这个想法让李玉仙一阵反胃,差点呕吐起来.她甚至觉得连家里的空气都不够清新了,是被荣浩肮脏的身子玷污了的,赶忙拿空气清新剂出来,这里喷几下,那里喷几下.

日子都过到这个地步了,李玉仙又是这样一种气性的人,她不哭也不闹,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请两个下午的假,用来跟踪荣浩下班后的行踪,几乎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就在黄贝岭发现了我帮徐紫芸租来的那个二十几平米的小窝.李玉仙躲在一边看,下班后匆匆赶来的荣浩正用钥匙在锁孔里转呢,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她看到半张女人的脸,似乎还有些清秀,在门边飘一下就缩回去了.李玉仙还是不哭不闹,甚至还带着一种拨开乌云见日头般的轻松感返回家里,不动声色地吃饭睡觉.第二天,李玉仙又请了半天假,跟妈妈用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把家里收拾一遍.荣浩的衣服和其他用品,她都仔细地认真地分装在两个编织袋里,在天黑之前打的送到了黄贝岭.

荣浩下班赶过去,正想和徐紫芸办事,就听到一阵沙沙声从远处传来,就像什么东西被拖拽着在地上滑行,且越来越近,及至近到出租屋门前就即刻停止了.他们穿好衣服打开门一看,见门前堵着两个鼓鼓的大包裹,包裹边上,站着长发飘飘的李玉仙.去之前,李玉仙从未想到她会抽荣浩的耳光,更没想到她会跟徐紫芸大打出手.这场冲突,住在黄贝岭的很多人,包括住在周边,从那里经过去沃尔玛买东西的很多人都看到了.荣浩一人开门出来后,李玉仙后退了三步,气喘吁吁地对荣浩说:

“你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你不用回去了,我换了门锁,回去你也开不开门了.”

“怎么回事?”荣浩一下就蒙了,一时没弄明白这演的是哪一出.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败露在李玉仙面前.内心里心惊肉跳,表面上却又故作镇定,泰然自若.

“当我是傻瓜吗?还是你是傻瓜,要我再讲清楚一点?”

“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荣浩急切地说,“我们到屋里说.”

李玉仙不理他,转身要走.直觉告诉荣浩,他不能让李玉仙走,有什么事情最好现在就说清楚.要是李玉仙走了,许多本是模棱两可的事情就变成了既定事实,那时他再有多少张嘴也是说不清楚的.他甚至侥幸地认为,只要徐紫芸够灵光,暂时委屈一下,自己就能缓过这口气的.于是他紧走几步,去拉李玉仙的手,被李玉仙甩开后,又紧走一步拉住她肩头的衣服.

“把你的脏手拿开.”李玉仙站住了.

“进去吧,进屋里去说.”荣浩说.

在李玉仙看来,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张荣浩这样脸皮厚的男人了,她打扫了一个下午,喷了大半瓶空气清新剂,仍觉得家里的空气不够清新纯净,而这个男人却要把她拉到那藏污纳垢的破房子去,这让她十分反感和恐怖,便毫不犹豫赏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打过之后又觉得不够,心想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我累死累活,为家庭付出了那么多,尤其是大好的青春年华,都被他无情地消耗掉了,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而且是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去承受,至于用什么样的方式才好,李玉仙也想不清楚,就是觉得有一口恶气一直闷在心口,于是又赏给荣浩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自己手都有些生疼了.

荣浩被打得更蒙了,木然地松开手,看着李玉仙甩着手又要走.心想完了,什么都完了.随后出来的徐紫芸不认识李玉仙,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一来就和荣浩打上了.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当时的处境,趿着双粉红色拖鞋绕过那两个包裹走过来,用四川话对他说:

“张哥,这是哪个?”

“李玉仙,我老婆.”荣浩说.

“你啷个不还手昵?”徐紫芸又用四川话顺着嘴问荣浩.

李玉仙就是被徐紫芸这句话彻底激怒的.她本不把徐紫芸放在眼里的,见她出来,就直直地扫了她几眼,觉得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丑,穿着一套蓝底白花的睡衣,站在荣浩身边,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既非小家碧玉,更不是大家闺秀,虽有一点俗媚的姿色,说难听点,不过是矮矮圆圆的白花花一团肉,仅能供男人发泄性欲罢了.再说了,男人嘛,都是那么贱,心不在了,不是偷这个,就是偷那个,但不管怎么偷,偷谁,性质都是一样的.但她觉得她不该这么说,偷了她的男人,还要支使他打老婆,这就怪不得她李玉仙不讲姐妹感情了,于是走过去“*”连甩她两个耳光,风驰电掣,下了狠劲,且是打在同一边脸颊上.边上站着的人看到徐紫芸的脸色先是白了,后又红了,被打的那边脸颊清晰呈现出多个交错着的手指印来.

徐紫芸哪里依得,扑上来张牙舞爪地想抽还回去,都被李玉仙挡开了.荣浩和观众们都觉得李玉仙打徐紫芸简直是小菜一碟,她居高临下地抓住她的头发,又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还是打在刚才那边脸颊上,本是呜呜咽咽的徐紫芸索性放声号丧起来,满脸的鼻涕眼泪,哭得一塌糊涂.要不是荣浩缓过神来及时拉住,李玉仙还想多抽她几个耳光.开始时才有几个人站在一边看,荣浩和李玉仙拉扯时又有几个路人停下来观看,徐紫芸一哭,立刻就吸引了更多的人围观,连毗邻的住户都开门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像看一场露天电影.里里外外的几层人,看着他们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荣浩站中间,把李玉仙和徐紫芸隔开,但两人都怒火中烧,想通过殴打对方来发泄怒气.徐紫芸往外扑的时候,他就赶忙用屁股顶着她;李玉仙往里冲时,他又赶忙张开双臂把她挡回去.双方左冲右突,一时多少来回,忙得他疲于奔命不说,还要承受许多冤枉的拳脚,引得观众不停哄笑.

就是这笑声,让李玉仙首先冷静下来.她打累了,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下去,她来之前是真的没想过要跟他们打架的,她羞于自己成了泼妇,失了身份,她觉得自己被人当耍猴一样围观了.于是她停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指着荣浩说:“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李玉仙说完就整理着衣服走了.观众给她让开一条道,等她走出去后,又迅速把荣浩和徐紫芸围上.

这些事,荣浩过了好一阵子才告诉我的.他说他在黄贝岭的出租屋里等我,让我有空的话出来坐一坐.我去后看到屋子里除他外,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留小胡子的男人,坐在电脑前抽着烟斗地主,还笑眯眯地回头看着我.

“徐紫芸呢?”我问荣浩.

“回老家去了.”他说.

“还回来不?”

“不知道.”他把门一关说,“走,我们去喝酒.”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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