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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论文参考文献：
001
你六岁时第一次坐火车.那趟车是绿皮的,深夜四点开.你一点就被你妈从被窝里扯了出来,你困得要哭,被你妈捂住嘴说：“别出声,妈带你看升国旗去.”
你从小就是个傻东西,这么就被哄住了.那是十二月底的夜,天冷得吓人.你妈把你搂在怀里,你裹着围巾．脸还冻得发红.上了车你妈替你打了热水,你喝着犯了困．听到一旁的大娘同你妈寒暄：“怎么带这么小的孩子出远门,连行李都没有？”
你妈没回答,轻轻拍着你.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居然就这么睡着了.火车到站是六点半．你妈抱着你挤过人群.你还没醒,哼哼唧唧像小猪.你妈把你叫醒时,离升旗还有十分钟.你们在天安门广场,在首都的心脏.你兴奋得要命,瞪大眼,看着天边快要升起的日头.金色的光压在角落里,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白鸽子从天角向这边飞来,扑棱棱掠过头顶.
一切都是这么新鲜,你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看着解放军迈着正步走过你的面前.你还小,可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你妈也笑了,摸了摸你冻红的脸蛋说：“好看吗？”你点了点头,她又说：“妈也是第一次看．真跟电视上演的一样.”你看着你妈,觉得她笑得特别好看.可你不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她笑了.
看完升旗,你妈就带你去戏园子.那年头戏曲还很时兴,不是丢在角落里的老古董.天没大亮,梨园外鸦雀无声.胡同口摆着早点摊子．炸的油条焦圈油汪汪的.你肚子饿了．眼巴巴地看着.你妈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和你商量说：“吃个馒头吧？”
你年纪小,可是知道家里穷,于是很乖地点了头.那馒头也才刚出笼,热气腾腾的.你一只手握着,一只手被你妈牵着往前走.有人从你身边跑过去,撞了你一下.馒头掉在地上,沾了土,不能吃了.
你才吃了一口,想着待会儿让你妈也吃一口,所以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撞你的人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你.
你透过泪眼看过去,多么巧,红红的太阳正好从胡同的尽头向上攀升,整个四九城一瞬间鲜活透亮起来.而你看到那人——那个男孩．顶多比你大两三岁.他好看,好看得具体而生动.可你言辞贫瘠形容不出来,只是张大嘴,连哭都忘了.
你妈被你吓了一跳,安慰你说：“没事儿,剥一层皮还能吃.”
你妈正要捡馒头,他却抢先一步弯下腰把馒头拾了起来,然后向你走来.他比你高了小半个头,藏青色的棉袄拾掇得整齐爽利,一笑便会露出两颗虎牙：“甭哭了,馒头不好吃,我给你买糖糕吧.”
你胆小,对着陌生人大气都不敢出.你妈替你谢过他,他把馒头塞到你手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妈说：“小家伙长得俏,就是虎头虎脑.”
“妈,”你小声说,“你吃馒头.”你把馒头递过去,你妈咬了一口,叉叹气.你不懂她怎么老叹气．只见她带着你走到门口停下,点头哈腰报上名字.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带你们进去.院子很大,长廊旁边还栽着腊梅.堂屋里放着一张八仙桌,你未来的师父就坐在那里.
你妈把你放在门槛外,你的馒头还没吃完,却听到“噔瞪”的脚步声.这里的人走动都很轻,你看过去,果然是刚刚那个男孩.他跑到你身边,手里捧着糖糕,笑眯眯地跟你说：“还好你没走远,不然糖糕就白买了.”
你眼馋极了．可你妈说别人的东西不能要.他看你不吃,眼珠子一转：“我不爱吃甜的,你不吃我可扔了.”
他心眼多你怎么斗得过？所以你还是没忍住吃了一块.他蹲在你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你,忽然冲着堂屋里叫：“师父,我喜欢这个妹妹,你把她留下！”
你不知道,就是这句话改变了你一生的命运.你妈在里面哀求了好久你师父都没松口．因为徐山青的一句话,却让你留了下来.
对了,还没介绍.他叫徐山青,是梨园大师叶小春先生的入室弟子,未来会成为你的师兄.他会疼你、护你,把你这个小土妞当亲妹妹看.可你还是不知道.你只顾着吃,都没看到你妈正在哭.也没看到墙角的腊梅开了．香得像是漫过了一生的河流.
002
你问过徐山青,为什么喜欢你.他满嘴跑火车,随口回答：“你长得好.”你长得是好,遗传了爹妈的优点.叶先生看了你就说．是花旦的材料.没正式拜师前,徐山青整天带着你在戏园子里瞎跑.遇到师哥师姐,总会摸摸他的脑袋说：“山青,叉瞎逛呢.”
这儿的人都宠徐山青,可他就只对你特别好.要大一点儿你才明白,因为这里的人都比他大.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你,他总算能过一把哥哥的瘾了.
过年时大家聚在一块儿,你左顾右盼,叶先生看到了,问你：“草儿．看什么呢？”
你小名叫草儿,贱名好养,叫起来也亲近.你小声说：“找山青哥.”
大家听了就都笑起来：“两人关系好着呢.”
叶先生也笑了：“你山青哥回家过年去了.”
这时候学戏还有点儿过去的意思,差不多整个人都拴在了戏班里.可徐山青不一样,来去自由,没人管束.你觉得奇怪,刚要问,就听见有人喜气洋洋地说：“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谁想我了？”
多稀奇,竟然是徐山青.大家都惊讶,只有你立刻冲过去扑到他怀里.可他拦住你：“外面下雪了．小心别冻着你.”
他肩头落了雪,打得身上的呢子大衣都湿了.他平常只穿棉袄,进口的衣裳一穿,好看得周你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不知所措,他发现了,便会从身后拿出一根糖葫芦来：“草儿,吃糖葫芦.”
记忆里他总喂你吃东西,生怕你饿着似的.你十二三岁长身子的时候,他没少被叶先生追着骂.说是把你喂胖了,上台不好看.可现下没人管,糖葫芦红艳艳的,甜到心尖上.你递给他：“哥哥也吃.”
他顿住了,有些为难.旁边看热闹的师兄说：“草儿,他讲究着呢．不吃别人剩的.来,给我吃.”
你傻乎乎的,听话地走过去.可徐山青从身后拉住你,低头咬了一个山楂果下来：“谁说我不吃？”
大家也顿住,旋即哄堂大笑.你也笑,笑得脸都红了.他便不好意思起来,牵着你坐到桌边.吃完火锅大家出去放鞭炮,零点前你就困了,歪在徐山青身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叶先生问他：“怎么回来了？”
“家里没意思.”他满不在乎,“还不如回来陪陪您和草儿.”
“你呀……”叶先生道,“孩子气.”
他家就在北京,来去都是红旗轿车接送.那年月车子还是个稀罕物,你站在门口看得羡慕.他下车看到你．先笑了：“来接我呀？真乖.”
“大公子,”车上也有人跟着下来,穿西装,头发梳得整齐,“这就是您说的那个小妹妹？”
他没回答．那人又说：“不然带她去兜兜风？”
过年的街上没几个人,越往郊外开越宽阔.你第一次坐这样的车,哪里都不敢碰,怕摸脏了.徐山青看出来了,于是就把你抱起来让你看外面的风景.城郊的田地里还有麦秸秆,沿着灰蓝色的天往前,都被飞速甩在后面.你看得瞪大眼,听到他小声跟你说：“以后我赚了钱买一辆．天天带你出来兜风.”你用力点头,毫不怀疑他做不做得到.在你心里他无所不能,糖糕同葫芦,是你一生最开始尝过的甜.回去以后他叮嘱你：“别告诉他们.”
你又不懂了：“为什么呀？”他不说话,良久叹了口气.是不是大人都爱叹气？哪怕他只比你大三岁.你是傻,可他天生就聪明.开春时你正式拜师,穿着新做的衣裳．跪在蒲团上给叶先生敬茶.他就站在一旁,比你还紧张,生怕你把茶给弄洒了.
案几上插着香,高处供着祖师爷的像.你歪歪扭扭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时晃了晃身子.他伸手扶住你,被叶先生瞪了一眼,心虚地吐了吐舌头.从这天开始．你就要跟着一起早起练功.深夜四点半天还没亮,徐山青就过来叫你起床.你困得睁不开眼,他无奈,便替你把衣服穿上．笑话道：“看你东倒西歪,像个不倒翁.”
你们牵手走出去,你打哈欠却被他捂住嘴,免得喝了冷空气.师兄师姐们已经围着院墙在跑圈,你腿短,被他拖着才跟得上.第一天扎马步你就哭了,因为蹲太久腿发麻了.大家都笑着走了,只有你和徐山青还站在院子里.
他蹲下身去替你揉腿：“你这么实心眼干吗,第一次就蹲这么久.”你含着眼泪小声说：“我妈说……等我成了角儿,她就可以和我住在一起了.”
你妈临走的时候给你留了五十块钱,零零散散包在手绢里.她才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常年劳作令她看起来风尘仆仆.她蹲在你面前,替你擦干泪,又拍了拍你身上的土说：“别哭了,草儿,等你成了角儿,妈就不用走了.”
所以你特别努力,连叶先生看了都说：“草儿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什么是大器呢？那年六岁的你不知道,只是夜里躲在被窝里和徐山青说悄悄话：“我想我妈了……我爸总是打她,也打我……邻居都说我爸重男轻女．我也觉得……”
“你爸做得不对.”
“可我妈说,我爸只是上半辈子过得太难了……”你迷茫了,“可难就可以打人吗？”
“当然不行.草儿．别说话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他这样说了,你果然很快就睡着了.你听他的话,被人叫应声虫、狗尾巴也不在意.因为他是除了你妈以外对你最好的人.
003
你第一次开嗓不大成功,叶先生听得直皱眉头.你说话时腼腆,只在熟人面前才放肆.徐山青有时就叫你小麻雀,说你叽叽喳喳个不停.可你高音发不出来,咳得沸反盈天.徐山青替你倒了水,又说：“师父,她人还小呢.”
“也不小了,你这么大的时候咬字、归韵、喷口、润腔都有模有样了.她本来就落后,嗓子还这样子……”叶先生无奈,“我那时不收她,也是因为不知道她能不能吃这碗饭,偏你一眼相中了.”
你胆怯地瞪大眼睛,生怕被赶回家去.徐山青却若无其事地把水递到你嘴边：“愣着干吗,喝水……师父,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就是头驴,练久了也还会拉磨呢.”
他嘴皮子一向麻溜,连叶先生也撑不住笑了.私下里他偷偷跟你说：“别害怕,你就是太紧张了.”他是安慰你,可没想到真说对了.你唱不上去．不是嗓子的问题.你是害怕.
小孩子总爱尖着嗓子叫.你叫过一次,被你爸抽了一耳光.那时你才几岁,被打得脸都肿起来了.听到你爸训你说：“没规矩！牲口才大声叫唤呢,你是畜生吗？”
他骂得难听,又让你滚出去.那是二月的天.滴水成冰.你在外面哆嗦,等你妈回来才敢小声地哭.后来你就再也没大声叫过,像是嗓子里堵了东西.
你跟徐山青讲了,他眉头皱得比叶先生还用力：“你爸真不是个东西！”他骂完又犯了愁．拍了拍你说：“没事儿．哥带你蹬自行车去.”
他新买了自行车,你坐后座上紧紧搂着他的腰.他蹬得不快,不时地回头让你抓紧.你胆子大了,和他说：“山青哥,能不能骑快点儿？”
“小丫头.”他笑了,“坐稳了！”他说着站起来,两条腿蹬得像风火轮.街边的景色飞快地后退,如浮光掠影一般.城里的人穿着工装,像是蓝色的海洋.你们是海里的两条鱼,刁钻灵巧地游过去.他带你骑到什刹海,海棠花都开了,一枝一枝垂下来,引得蜜蜂“嗡嗡”地围着转.路边有卖驴打滚的,他给你买了.你只顾着吃,听他说：“我们去海子边看看.”
你们在角落里,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吹得柳条又绿又软.你看得入神,忽然听到“扑通”一声.你看过去,那绿莹莹的水里落了个人,上下起伏,挣扎着对你说：“草儿……叫人……”
那是徐山青,他竟然落了水！你吓得大哭,哆嗦着嘴唇喊“救命”.可你声音小得像蚊子,嗓子像被人掐住似的发不出声.你眼看着他渐渐沉了下去,终于放声大哭：“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第一声叫了出来．后面就顺当了.你其实是天生的好嗓子,叉脆叉亮,惊得树上的乌都飞起来.水面“咕噜噜”冒了泡,“哗啦”一声,却是他从水里跃了出来,拉着栏杆爬上来,抱着你大笑：“草儿,你瞧．你能亮嗓子了！”
他是骗你的,为了让你开嗓,假装溺水.骗你太简单了,你哭得停不下来,他却笑得止不住.两个人一个哭一个笑回去,正好被叶先生撞见了.他被罚跪在院子里不准吃饭,大家都说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吃了两口就跳下桌跑出去,看到他正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夕阳的光渐渐落下去．围墙分开光与影.他在日光最后的余晖里．温暖如同一簇火焰.
你走过去,他抬起头端详你：“别哭了,眼都肿了.”
“山青哥．你下次不准这样了,万一淹死了怎么办呀？”
“不会.我从小学游泳呢.”
“可我害怕……”
他听了,犹豫起来：“那……那我下回不吓你了.草儿,我没想那么多,跟你赔个不是.”
你瞧,他是不是你见过最好的人？明明是为了你,转头却又来和你道歉.那天晚上他发了烧,被师兄背去医院.你跪在窗台前,透过玻璃看他.他面色通红,趴在师兄背上一动不动.他只比你大三岁呀.
你看了很久,已经看不到了却还在看.那是春天的深夜,花开得安静.你在四九城红墙绿瓦间,把一个人深深地放在了心里面.
004
开了嗓后一切都顺畅起来了.过去没人夸过你有天分,顶多说你长得好看.可叶先生围着你看了又看．指着徐山青说：“你小子确实有眼光,这么个好苗子被你一眼就相中了.”
所以日后提起,大家都说他慧眼识英才.蹲在那里看小丫头吃糖糕,都能看出是块璞玉.他扬扬得意：“这就叫一见如故.”
你第一次登台是在十四岁后．那出剧叫《春草闯堂》.你演小丫鬟春草,在两场大戏的间隔里,算是暖场子.可你紧张得要命,在后台等着时被徐山青拉住手问：“这么冰凉？”
“山青哥……”你感觉自己的腿都在抖,“我害怕.”
“怕什么？”他安慰你,“有我陪着你呢.”
你上了台,台子很高,一眼扫下去,乌泱泱全是人.你深吸一口气,身边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你,你觑了一眼差点儿就叫出声来.徐山青就站你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偷偷上了妆.他学的是武生,可扮起丑角来居然有模有样.他对着你笑了—_下,你的心忽然就落回了肚子里.
有他在,你真的什么都不怕.一场戏顺顺当当唱完,你时没走稳,差点儿掉下去.他一把抱住你,顺势转了个圈说：“草儿,你真棒！”
看到的人都笑了,只有你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脸上的油彩涂得花哨,出了汗有点儿糊了.可在你眼里,他好看得没人能比得上.你想笑,咧了咧嘴,却哭了出来.他傻了,连忙把你放下,连声问你怎么了.
你哽咽着说：“山青哥,没有你我怎么办呀？”
“傻草儿.”他说,“我怎么会不在呢？”
人生有多无常,你们这时都不明白.所谓的未来、命运是刻在骨子里的.老人说人的命天注定,天上的天,还有翻云覆雨的手.随意拨动,就能要你们约好的未来变了样.
那天之后你有了点儿小名气．常来的票友提起那一出都说：“小丫头灵呀,一双眼睛好看着呢.那身段,一开腔,啧啧啧——”
叶先生也说：“草儿上台前我还担心,哪里都好就是胆子小.没想到上去了反而临危不惧了.”
其实是因为有徐山青你才不怕.午后的院子里没人,你忙着压腿,他则坐在一旁看书.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他把书搭在脸上睡着了.屋檐上有只猫伸了个懒腰,你也困顿起来.走过去要坐下,却叉鬼使神差地将书从他的脸上移开.
他十七岁了,少年的体形修长,从小练功让他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而且他的脸是这样好看,听说他们家的人都长得好看——你忘了从哪里听说的,只是含糊地想,的确如此.
你十四岁．知慕少艾的年纪,唱《思凡》时还会脸红.说不出你是从哪里来的胆量,也许是花上落着蝴蝶,也许是檐上那只猫也睡了.你居然敢俯下身去,慢慢地凑近他.他睡觉时不设防,眉眼都舒展开来.你吻上去,尝到他唇上淡淡的薄荷糖的味道.
日光晒得两个人的脸都是烫的,你抬起头时,才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他眼底映着你的样子,十四岁的小姑娘刚刚长出少女的样子,因为害羞,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四下里安静无声,许久,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草儿……你也大了,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
齿间还有薄荷糖的甜,可他说的话融在日光里.像是金子碎了,滚烫得要命.你站不住了,向后退去.他看着你没追来,只是说：“咱们就像过去一样……草儿,别哭呀……”
“我没哭.”你说着转身就跑.等回了屋子,你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哭了.你从没喜欢过人,情窦初开却被人当作妹妹.你受不了这个打击,可他又是无辜的.你躲着他,练功时站得离他远远的.
身边的师姐问你：“和山青闹别扭了？”
“没有……”
“别瞎说.”师姐笑了,“他一直偷看你呢.”
你闻言看过去,果然看到他飞快地把头转开.你苦夏吃不下饭,便自己在房里看词本.外面有人敲了敲窗,叉把一个饭盒递进来.你吓了一跳,看到是他,下意识地站起来,却又坐回去不肯理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给你调的凉拌菜,知道你没胃口,多少吃点.”
你没说话.又等了一会儿,他叫你：“草儿,别生我的气了.”
你用力把本子摔出去：“我没生气！我就是不想看见你！”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半天没有回音.你心里渐渐忐忑,推开窗看到他正拿手捂着额头.你啊你,怎么准头这么好,随手扔的也能砸到他.你又哭了,蠢得要命,一边替他擦药一边抹眼泪.他被你搞得啼笑皆非：“别哭了,又不疼.”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你索性放声大哭．“你让我怎么办！”
“嘘——乖……”他抱着你,哄孩子似的哄着．“当我是哥哥啊,我是你的山青哥,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
可那些……是不一样的.你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话来．哭也哭不下去,只能认了命.你想,既然他把自己当妹妹,那就当妹妹吧.只要他不给你找个嫂子来,两个人就还能继续这么下去呀.
005
你十六岁时的某天半夜被人叫起来．说门外有人找.你趿拉着鞋子走出去,看到你爸站在外面.你已经好久没回去,除了你妈偶尔来看你,再没见过别的家人.你看到你爸就不自在,小声叫了他,便低下头没话说了.他胡子拉碴,眼睛红得吓人,盯着大门看了半天,半晌才跟你说：“你妈住院了.”
所以,你一直恨你爸．恨他把最重要的事儿放在最后说.你跑去医院的路上丢了一只鞋,可你顾不上.深夜的医院像一只蹲在那里的巨兽,你哆嗦着走进去,刚好看到医生出来.你拦着医生问你妈妈的病情．医生摇了摇头：“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你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走进去差点儿跪下.你妈瘦了那么多,躺在床上像一片叶子.她看到你时眼睛亮了一下,还有力气伸出手摸你的脸：“没睡好吧……我本来想着天亮了再让你爸去找你……可是我叉怕……”
怕什么？怕自己看不到天亮了.你哭起来,她对你说：“草儿,别哭了,陪妈说说话.”
你真不懂事．最后还要你妈来哄你.薛凝采你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说要成角儿,要把你妈接来享福,可你都十六岁了.你妈…等不了了j
你头脑混乱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颠来倒去地把你和徐山青的事儿说了.你妈牵着你的手笑了：“傻姑娘啊,真的长大了,知道喜欢别人了.”
“真好.”她说,“再等几年就能嫁人了.妈真想替你把把关……别哭……妈看到你这么好就放心了,来,给妈唱段戏吧.”
你唱的是《劈山救母》那段,反串得不娴熟,走了调儿.你急得要命,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外面却有人迎合着你．替你把调子给扳正.徐山青从外面走进来,周你一起唱下去.你妈含笑看着你们．那是她笑得最轻松的一次.把红尘凡事都抛下了,她只放不下你.
所以徐山青来了,无声地告诉她,你有他照顾.你妈走得很安详,在晨光里慢慢合上眼.你不敢大哭,怕打扰了她,只能咬着手背抽泣.徐山青紧紧抱着你,把你的手拽出来跟你说：“别让阿姨挂心你！”
葬礼的事儿多亏了徐山青.他替你妈火化,买了墓地,又带着你去祭拜.墓地在山上,松柏环绕.你跪在那里用力磕了三个头.他陪着你．怕你伤心过度,一直扶着你往前走.
你爸不知道从哪儿目了出来.他把胡子剃了,穿了一件白衬衫.这应当是他最好的衣服了.
“徐…山青？”他笑得有些讨好,“我是草儿她爸,我有事儿想问你.”徐山青闻言犹豫了一下．扶着你上了车,才走到一旁和你爸说话.你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上车时看到他一直皱着眉头.
“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完,微微笑了笑,“你父亲同我母亲过去就认识,他想托我向我母亲问个好.”
你爸居然会认识徐山青的母亲.在你心里,他就是个爱喝酒的男人,总是喝得烂醉如泥,或者暴跳如雷.你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叉说不上来.徐山青打断了你的思绪,同你商量什么时候再来扫墓.而你轻而易举就被他带开了这件事,也就错过了早点知道真相的机会.
006
你十八岁生日前第一次唱了独角戏.
叶先生嘱咐你：“这虽然不是你第一次登台,却是最重要的一次.往后是好是歹,十有就看这一次了.”
你的心怦怦乱跳,找徐山青撒娇.他替你调胭脂,闻言笑了：“怕什么.草儿,你照照镜子,就算你是个哑巴,站上去大家也都爱看.”
你被逗笑了,歪着头问他：“山青哥,我还没见你登过台呢.”
说来也奇怪,除了陪你那次,他从来都没演出过.你听别人私下里说过,讲叶先生偏心徐山青,在你眼里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天赋极高,什么样的戏都信手拈来.而他又刻苦,别人用八分力,他总要用到十成.他闻言笑了笑,没回答,你不依不饶,他却挑了胭脂在指尖：“试试颜色.”你这才住了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胭脂点在你的面颊上.凑得近了,两个人的呼吸几乎缠在一起.你不敢用力呼吸,眼睛垂下去,看着他的鼻尖快要抵在了你的鼻尖上.终于,他替你涂好了,端着镜子要你看.
你皮肤白,上了妆陡然鲜亮起来.他还替你描了眉毛.送你去后台时,你有些畏惧.他在你身边,良久才低声说：“草儿,我不是不想上台……而是我不能.”
徐山青的家族算得上显赫.他小时候住军区大院．门口的守卫都是荷宴弹的士兵.送他来学戏已经算得上是出格,更何况是登台表演.他一年四季都忙,每天练完基本功还要匆匆赶去学校念书.你看过他挑灯夜读,有时到了深夜三点还没熄灯.
这么年复一年,不知道他是靠着什么坚持下来的.你上台时还惦记着,竟然忘了紧张,就这么唱了下来.老票友都夸你有大将之风,新来的则打听你叫什么.你离成角儿越来越近了,是你应得的,也多亏了徐山青.
你的十八岁生日来得很快.你出生在秋天,桂花开得满城都金灿灿的.叶先生做东请你去全聚德吃烤鸭.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但徐山青中途就溜走了.你正要追过去,却被叶先生叫住：“他回去给你准备礼物呢.”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最后一道菜刚上桌,你就霍然站起身说：“我吃饱了.”
叶先生这次没拦你,看着你跑出去还调侃说：“草儿性子急.”
你性子是急,总风风火火的.戏园子里没人在,只有深处开了一盏小灯.你慢慢走过去,在黑暗里听到徐山青“哎呀—了-声道：“就知道你等不及．还好已经准备好了.草儿．去把灯打开.”
你摸索着摁下开关,电灯亮起来的一瞬间,你瞪大了眼睛.戏台子上,他打扮得齐整,正笑着看你：“你生日,送你一段戏.草儿,别说我没登过台,这出戏只唱给你听.”
他唱的是《长生殿》.他演明皇,没有奏乐,没有对手,是他一人的独角戏.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你在台下发不出声音,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场梦.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只知道他站在台上望着你.你想向他跑去,奋不顾身地抱住他．可你最终只是坐在这里.
“草儿.”他说,“生日快乐.”
“谢谢……”你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他,“山青哥.”
你还在做梦,想也许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不能和你在一起.于是你们就不说别的．只以兄妹相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是你忘了,这唱词的下一句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007
变故发生在你二十岁的时候.那是春天,你记得清楚,叶先生要给你介绍对象.你窘迫得要命：“山青哥还没女朋友呢.”
“他不用心,有他的父母.草儿,你年纪刚好……”
叶先生说得有道理,可你忙不迭地往外走.走廊上徐山青正好低着头走来,你们俩撞在一起.他把你扶起来笑着说：“急什么呢？”
“没什么……”你不好意思,“山青哥,你这是去哪儿了？”
“回了一趟家.”他沉默片刻,“草儿,我有话跟你说.”
你看他神情不对．乖乖跟着他走去小花园.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园子里的花开得正茂盛.他在一丛迎春前面停住,一直没说话.他从没这样过,你有些怕了,问他：“山青哥？”
他总算回过神,对着你说：“草儿,我要跟着我妈去国外了.”
他说得平平淡淡,像是这话并没有什么不对.可你愣住,耳朵里轰隆作响.你站不稳了,感觉天要塌了.你带着哭腔问他为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他勾了勾嘴角,像是笑了.可你却觉得那是个哭相.
“我生病了.”他说．“喉癌．得去国外看医生.”
原来这才叫天塌了.你这次真的站不住了,他扑过来将你抱住.你倒在他的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问：“怎么会…一到底怎么会…”
“谁知道呢.草儿,没事的．你别怕.”你怎么会不怕？你胆子最小,怕得要活不下去了.你看着他,他才二十三岁,正当最好的年纪,英俊又挺拔,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你百思不得其解,病魔是如何挑选目标的？是不是非要把好的夺走,把快乐粉碎？
“能治吗？”
“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他望向天角,有大雁从南飞来.在澄蓝的天幕中一闪而过.他看得出神,喃喃道：“只是可能往后我都不能再唱戏了.”
迎春花被风吹得摇动,花落在地上,早晚成泥.你还是没站起来和他一起看天.你想哭,却叉忍住了.你们都安静下来,金色的光明晃晃地照着.你听到他说话．像是在讲一个故事：“草儿．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对你好吗？我马上要走了,就讲给你听吧.”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出你了.你大概不知道．你和你爸长得特别像……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爸长什么样？因为我妈抽屉里藏着一张照片,上面是她和你爸的合影.”
他说了你才知道,原来你爸当年也是叶先生的弟子.因为勾引了大家闺秀私奔,才被逐出了戏园子.那个大家闺秀就是徐山青的母亲,后来两人各自嫁娶,却始终忘不掉这段感情.
“我妈从小就不喜欢我,又一直逼我学唱戏.其实我本来不喜欢的,可草儿,有你,有叶师父在,我晓得自己往后不能唱戏了,心里居然会这么舍不得.”
少年人说话时仍是潇洒从容．带着少年无畏的笑容.可这笑让你哭了出来,你爬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同他抱成一固.他哄你别哭了,可你停不下来.这样好的天空,这样好的人生.怎么一眨眼,就走到了不一样的路上？徐山青走时只有你去送.叶先生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消息,大家都瞒着他．只说徐山青是去国外念书的.
他去同叶先生告别时你就躲在外面看.你看到他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头,叶先生要拦他,可他一定要磕够三个.磕完他也不起身,将脸贴在叶先生的膝头说：“弟子不孝.父母在不远游．我却要去那么远…”
“说什么傻话.”叶先生只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总困在一亩三分地像什么话？”
两人统共没有说几句,徐山青便离开了.你追着他往外跑,却叉回头.灯影憧憧间,你似乎瞧见叶先生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
机场里,你拎了一大袋吃的.徐山青忍不住笑了：“带这么多给我,是怕我饿死在路上吗？”
“别瞎说！”你对“死”这个字特别敏感．眼眶立刻红了,“山青哥,你一定要好好的.”他认真地抱了你一下,准备放开你时,你忽然问：“你不跟我在一起,究竟是因为你把我当妹妹,还是因为我爸和你妈？”他没有回答．像是没有听到,提着行李走入了熙攘的人群中.你在后面,沿着拉起的警戒线跑着.看着他走进了检票处,直到再也看不见.
你也转过身离开,越走越快,还捂上了嘴.你哭了,你怕别人看到,看到一个小姑娘在这里送别她喜欢了十几年的人.
除却生死无大事,你想,人生怎么这样难.
008
徐山青在国外治了整整两年的病.第二年春节时,他给你打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沙哑,过去清透的嗓子没了,可他很高兴：“春天我就能回去了.草儿,大夫说我的手术做得很成功.”
你开心得不成样子．原地跳了跳,又听到他说：“你上次在机场问我的话,我那时没回答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有几分把握能活下来.草儿,我那时不想耽误你,其实……”你认真地听,听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你走到窗边,外面正在放炮.四九城到处都是烟花,噼里啪啦炸得天空通红.他说了什么你没听清,半晌才问：“山青哥,你说什么？刚刚只顾着放炮没听到.”
“那等我回来当面告诉你.”
你笑了：“山青哥．我也有话要跟你说.”然后你顿住了,两个人隔着电话,听着彼此的呼吸.许久,久到四九城的鞭炮声都停住了,你才说：“我也要出国了.有剧团签下我,我也要去外面见见世面呢.”
“这是好事……”
“我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你听到自己的声音,特别冷硬．像是北京十二月的大雪,冻得人骨子里都凉透了,“剧团老板是我的戏迷,上个月他向我求婚了.我答应了下来,我们打算移民美国了.”
你说完就耐心地等,等着他不可思议地颤抖着嗓子问你：“怎么这么快……就上个月？怎么就不能晚一个月？”
“山青哥,”你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等了太久,等不下去了.”你说完就挂断电话.远处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把最后一串鞭炮也给放了.漆黑的夜空被震得瑟瑟发抖,你站在那里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想.你想到四月的时候你去体检,取报告的时候医生同情地看着你说：“不然还是和你家人说吧？”
你察觉到了什么,硬撑着说：“没事,您告诉我吧.”
你得了病,是脑袋里的病.具体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因为又长又绕口.这病算是慢性的,会慢慢压迫你的脑神经,让你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忘记所有的事.你珍爱的、你痛恨的．你求之不得的、你抛弃的.它们会像被风卷过的沙子,一眼望去,万籁俱寂.
你看你,薛凝采,你就是命硬.你妈死得早,你喜欢的人毁了嗓子不能唱戏.只有你顺顺当当活到这么大,吊儿郎当还过得不错.只是呀,只是你的命还不够硬,不然怎么会得了这样要命的病？
所以你记住,你得离徐山青远一点.他已经够倒霉了,你别用你那见不得光的喜欢去打扰他.
你哆嗦着手点了支烟.唱戏的人不能抽烟．怕毁了嗓子.可你还怕什么？你都敢在最爱的人面前撒这样的谎,你根本什么都不怕了.
只是你想起来,刚刚漫天的烟花里,你听到他说：“草儿,其实我喜欢你,是特别喜欢的那种喜欢.等我回去,我就娶你.” 他说：“草儿,你等我.” 你笑起来,笑得俯身呛咳.眼泪淌下来,你下了决心,要把这辈子走过的二十多年给写下来.写你绝对不能忘,也绝对不舍得忘的东西. 那里面全是一个人.那人啊,叫徐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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